薛文芳
額爾古涅·昆小孤山:依戀
孩子啊!
我們看見彼此,好像都看見了想找玩伴的自己。你奔向我,我奔向你,手立刻拉在一起,腳朝著院子邊緣的草叢跑去。我四十年沒這樣跑過了,上一次是在童年的野地里。那次沒有盡興,那時我也不愛說笑,不敢抓蟲子。
你肯和我玩兒,就是接管上次的我了。叫我和你一起扣螞蚱。我記得自己是不敢真的扣住的,雖是有甲殼,一只活的生命在手心里動,感覺很奇怪,所以每次都只是做一個扣的假動作。而你堅持,兩次。我真的一下就扣到一只螞蚱,把手交出去,任蟲發落吧。它也沒怎么我,在我手里微微動。給你。你又抓了三只,叫我收著,喊我一起跑向草叢。
孩子啊!
你小小手曬得黑黑的,指甲的月牙痕大而淡白,指尖牢牢地捏著那只螞蚱,好像捏住整個童年的時光。螞蚱紋絲不動,你細長童真的手臂上肌肉線條隱約,是未來青春的萌動。兩只橡膠輪胎,摞起一座城堡,底座大,入口小,堡內長滿青草。你叫我把滿手的螞蚱悉數放進去,即使它們跑出來也方便再抓進去,可我疑心你并不想真的拘禁誰。我猶豫兩次。雖然剛才還在抵觸把螞蚱握在手心,此時卻開始抵觸交托和放手了,我比你殘忍。
孩子啊!
有了自由,螞蚱立刻接二連三地跳出來逃走。你不著急,不著慌,與我一起繼續找,找到一只,扣了兩三下,沒扣到;我心里替你失望,多好的童年小友,還沒一起玩,沒建立關系,就離開啦;你不流露情感,只是繼續找。此時同伴卻喊我了,連我這臨時的、替代性的玩伴,也要立刻離開。你好像習慣了一個人,立刻就接受了事實,卻在我把剛剛在山坡采到的一捧野花送給你之后,連聲喊我等一等,你就在腿邊的草叢里,采了兩支黃色的小花,鄭重地贈與我,叫我收好。我的心還來不及沉重,你就說,我們一起跑(回去)吧!我沒有來時跑得那么奔放,揣著叫你贏的私心,你依然跑得如風。
爸爸還是那么憨厚黧黑,媽媽還是涂著美麗的紅唇,奶奶還是異國的藍眼睛,孩子啊!
蒙兀先祖休息過的小孤山永遠對著陽光腹式呼吸,山上蓬勃的野花草是它茂盛毛發,松軟肥腴的泥土似它活力肌膚,山路兩旁黑樺率性孤絕,綻開如幾何格子的樹皮,上來就袒露畢生心事,人心往往千千結,黑樺的心事也有千層。黑樺的心事有風讀,你的心事無人懂。多少年又多少年,你,你你,抿起小嘴唇在這曠遠的山谷中。
一排水缸會陪你蹲在墻下接夏天的陣雨,一盆小魚會誘你向往晚餐灶臺的油煙氣,一臺洗衣機會洗掉你跑來跑去沾上衣角的泥土。我要出發而對你起了離情,你已經大了我不能隨意吻你,只拿胳膊略摟一摟你的肩膀和小身子,多么害怕自己輕易許諾,然而還是要有所表達地說,阿姨還會來看你。你是我的孩子、我的侄子和外甥、我的弟弟和哥哥、小時候的我的父親,是這小小鄉村里的赤子。讓我記住你看向遠方時揚起的彎彎眉,陽光照得粉紅光潤的元寶耳,因為深蹲而微微隆起的小后背,后背上罩著的小背心兒,小背心兒上的卡通狗,還有那一只永遠似要捏住點兒什么的小巧手。
無名山雷暴:狂喜
那是一個真正漆黑的夜晚,黑暗把四圍包裹得密不透風,空氣濃稠,無處流動,森林的心臟感到窒息,似乎預見到死。樹枝全都直挺挺扎向天空,全部的汁液瞬間干枯,綠色紅色黃色棕色全都切換成墨黑,天幕以最沉痛的姿勢驟然垂下來,如世間最偉大的英雄剛剛戰死于斯,茍活的戰敗者喪氣地束手受降。大局已定。你躺下來。
你躺下來。整座山劇烈顫抖。這不是兒時躺在搖籃里媽媽慈愛的搖動;不是幼年第一次坐上爸爸的自行車去摘魚掛子,山道起起伏伏的顛動;不是那一次抓到偷獵者,發現對方又來了,是曾經被自己的人抓到過、追查過的,但是找到了保護傘,毫發未損、趾高氣揚,你胸脯氣憤地翕動;還有那一次,打火的大部隊已經向火場方向行進一夜,為了輕裝上陣,人們幾乎沒帶給養,而辦公室主任在對講機里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告訴你山下的鎮子上超市里,發現賣給打火隊伍的水、面包、火腿腸、榨菜啦有過期的,你瞬間爆發的雷霆之怒,通過對講機傳到山林深處的波動。啊!多少的人間敗類!多少的森林的蠹蟲!永遠是,有人倦臥沙場,有人笑上酒樓。
你躺下來,閉上眼睛。庶幾乎此生休矣!五十歲后來此間,五年里,征戰的疲憊之師、散漫之師,被你帶成聽指揮、能吃苦、打勝仗的驍勇之師、干練之師,上萬平方公里的版圖,二十幾個管護站,巡視一遍,要驅車七八百公里,奔波整三天。所經之處,遇魔降魔,決斷殺伐。
可憐白發生!
五年啦!你揣著滿腹心事來到山里,包括掙不到年薪的小小失落,本以為是被命運嘲諷地流放,不知道是被上蒼悄悄地托付。五年里你心灰意冷了去看山,懷疑人生了去看山,鼓起勇氣時去看山,起而行之也去看山,淺嘗輒止就去看山,躊躇滿志還去看山;山以粉紅黛綠金黃銀白墨黑赭石烏藍百變臉色迎你,以河渠溝塘湖泊雨露霜雪云霧霾萬千樣貌迎你,以松柏樺柳喬灌菌蘑木耳苔蘚地衣層層疊疊花花草草數不勝數生命迎你,這就夠啦!年薪是個屁!
童年暮色里蹲在墻角水缸邊扣螞蚱的孤單伴隨你到五十歲,這一年后就徹底消失了。你有了無數的小友,無數的溫暖,無數的伙伴與支持。新的體驗接踵而來,你和小友溫暖伙伴支持緊緊捆綁在一切。
轟隆隆轟隆隆地,喉嚨最大限度地擴張,把從娘胎掉落下來起最本真的呼喊,發出來吧!就和這山體一起發出雄偉的歌唱,和著宇宙的音節,和著太陽系的音節,唱出個地老天荒!
即使聽起來,不過如螞蚱般縹緲的嘶叫。
整座山在顫動。山的顫動才僅僅是大嶺的小小噴嚏。大嶺犯了過敏性鼻炎,噴嚏一個連著一個;但是噴嚏打出去,就收不回來了,而山不,山收放自如。雖然在你看來,山的顫動實在過頭了,徹底豁出去了,不管不顧,愛誰誰。地心住著什么巨獸嗎?洪荒之力都用來嘶吼。這該是地母的怒吼。地心無量的偉力,沿著山的脈搏奔襲而來,直沖云霄。閃電是天空和世界決裂劃出的一道三八線吧,那么山的顫動,是地心向世界的宣言書。人是草芥、蟲蟻、浮塵。人連這些也不是。人和草芥、蟲蟻、浮塵,隨時隨地可能逝去,一絲痕跡也無,你們要戒除自私傲慢和虛榮,在真正的高貴偉大面前稽首匍匐。
整座山的顫抖,把這片大嶺積蓄已久的生物電都釋放了。久不釋放,會和人一樣抑郁,甚至躁狂的。大嶺有鮮活的生命力,假使有可能,大嶺愿意時不時地站起來走走,看看黑龍江另一側;大嶺臥得倦了,偶爾還會一個閃念,翻個身吧,如無數年前那樣。那次翻身很爽,滄海變桑田,才有了今天的大嶺。至今,人們還能在挖溝建房時,這里那里的,發現當年的生物化石,還有被擠壓得如巖石蛋糕的一段段山體。其實巖石蛋糕是巖石的擬態,真正的巖石卻曾被如蛋糕般輕而易舉捏弄,是誰之手?海浪以固著的形式,借石頭這介質存活;地殼震動的巨波亙古回響,山體發抖不過是大嶺隱隱的鼻息。
你躺下來,聽天由命。直——到——
你醒過來,坐直身子,跳下板床,一個箭步移到室外。世界新創。陽光格外是陽光,鳥鳴格外是鳥鳴。一個清晨的時間,枝頭竟抽出了嫩芽,昨夜它們曾被年輪緊緊包裹,如絕望的母親在大地震時護住吃奶的崽,年輪已被撕得遍體鱗傷支離破碎,帳篷上方一片狼藉。據說有避邪功效的雷擊木碎片散落在帳篷四周。昨晚你的生死尚有下屬關心,叫你最好離開這有樹的地方,樹只有自己;你按兵不動,與樹共擔了風險。你心里某處也留下了年輪的印記,不然會被震碎的。你從此不畏懼死,更不畏懼活。
阿拉巴吉坎①:憂傷
阿巴河的四月,一匹狼出現在公路盡頭。
管護隊的汽車遠遠而來,它不讓路,激動地跳起多高,揚起頭,嗚嗚嗷嗷,嗚嗚嗷。
望遠鏡里看去,狼的眼神清澈、冷靜、無情。它與人對峙了一陣,轉身進了森林。
年近八旬的訥涅②老人,在福利院里回想起,阿巴河流域曾是侵華日軍駐扎大營的地方,他們抓住本是森林驕子的敖魯古雅鄂溫克人,訓練他們,虐待他們,還切斷了生活物資來源,逼迫他們只能到大營來交換食物和日用品。年僅十四歲的訥涅(注2),與老獵民一起牽著馴鹿去了,正趕上日本人被蘇聯紅軍轟炸而潰逃的混亂場面,被編入向導隊伍里,不得不為日本人帶路。在日本兵試圖向東竄向阿里河流域尋找鄂倫春人貴德布,再進入齊齊哈爾的時候,英勇不屈的鄂溫克人,守在阿龍山西線的艾雅蘇克河邊,伏擊了他們,少年訥涅也幸運地回到了獵民點,得以生存至今。
鄂溫克人的故鄉啊,就在這密密的森林里,山谷之間、河流岸邊,苔蘚豐美的密林中,我們在狼與鹿之間,相望著、奔跑著,鄂溫克人繁衍生息,在這森林中的故鄉。
你不是鄂溫克。但聽著這樣的歌,你把自己整個扔進鄂溫克,族里最老的老人認你做干兒子,你是她眼中單純明亮的“太陽”。火車哐當哐當,你搖搖晃晃。去找族人,聽他們講故事,唱民歌,你總是忍不住“啊!哇!啊!哇!啊哇!”的驚呼,聲音與“阿巴河”這個名字鄂溫克語發音近似。多么美麗的故事,多么聰明勇敢可愛,然而憂傷的民族!
溪水穿過黃昏的灌木叢與樹林,清泠泠的聲音剪開夜幕,層層霧靄漫過來,溪水漸漸變得烏藍。你哼起小調:
阿拉巴吉河,母親的河,我和兄弟相遇的地方,我這將要離世的人,怎能舍得這樣離去,達麗婭啊,我怎能舍得離你而去,你是多么可憐啊,你是那樣善良、美麗,是我從七八個姑娘中選中的愛人。
出獵途中病重的年輕獵人,臨終前思念心愛的姑娘達麗雅,歌聲里溢出哀愁;你總是替傳唱這首歌的族人哀愁。
你記下好多支曲子,都是族人心里的歌;你也寫了不少,就著夜火車上細微的燈光。咔噠咔噠咔噠,車輪與鐵軌撞擊著歌唱。獵人離心愛的姑娘而去,你心愛的人離你而去;你一忽兒迷茫一忽兒憂傷。十五次,你來時秋葉黃;十六次,你來時杜鵑紅。
敖魯古雅鄂溫克人愛森林,用口煙解悶,野炊后一定用水澆滅余火,防止森林著火;愛親人,維護族人榮譽,愛之深責之切,有時會拳腳相向,刀棒相加;愛動物,從不獵殺懷胎的母獸、捕撈太小的魚。這個群體對珍視的一切拼死守護,對不得不離開的世界滿懷眷戀。單純孩子氣的噶爾帕(鄂溫克語“太陽”)你,也是一個鄂溫克。你為他們大聲疾呼,天真無忌;有時,你又是多想變成一只馴鹿羔,備受鄂溫克人恩寵。
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里,嚴酷的寒冬使我們生活變得越來越困難。請上蒼賜給我們眾多的朋友吧,請神給我們生活勇氣,使我們盡快地擺脫困境吧,讓我們鄂溫克人生活更加幸福,讓馴鹿在這片大森林里長久地繁衍吧!
在歐洲南部蒂羅爾山區一個小小的火車站,馬修·連恩眼含淚水,送別結識半年的女友,她將要去意大利佛羅倫薩學習藝術,馬修則要去慕尼黑開始新一輪的演唱。白色高聳的山頭屹立在遠處,山羊漫步在青青牧場,山谷中回響著教堂的鐘聲。
在前來火車站的公共汽車上,馬修睡著了,夢中隱約聽到了優美的旋律。醒來的他,在附近的咖啡店里,用餐巾紙記下了旋律和歌詞,并在一年之后錄制了下來(也有人說錄制此曲耗時兩年),收入自己的音樂專輯《狼》,這曲子就是《布列·瑟農》。
我站在布列·瑟農的星空下,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邊照著布列勒。請你溫柔地放手,因我必須遠走。雖然,火車將帶走我的人,但我的心,卻不會片刻相離。哦,我的心不會片刻相離。看著身邊白云浮掠,日落月升,我將星辰拋在身后,讓他們點亮你的天空。請你溫柔地放手,因我必須遠走。雖然,火車將帶走我的人,但我的心,卻不會片刻相離。
馬修的專輯里除了逝去的愛情,還有對狼的哀悼。本世紀初,加拿大政府為實施“馴鹿增量計劃”,而在育空河流域大量撲殺狼群,狼群無力抵抗,眼見同類被獵殺而無可奈何,只能遠遠逃遁。狼的眼神清澈、冷靜、無情,狼的嚎叫聲凄婉瘆人。狼轉身進入更深的森林。
時代的火車輪與鐵軌撞擊,咔噠咔噠咔噠,哐當哐當當當當……
長梁北山微波站:沉思
你從中醫學院畢業了,回來看望看守微波站的父親。
山嶺像一片死火山區,處處暗黑系畫風。父輩們不該穿工作服,倒是穿上巫師的衣服,會和這環境更搭,你思忖著。
公路修得高,從車窗往外看去,只見黑色樹梢林立,曾經大面積過火的森林一片枯焦,你心里涌起一陣奇異的感覺,自己來到了另一族的國土。假如山外的世界像白天,則這里就如黑夜,死亡是主題,生命反而是點綴。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無來由地,你曾痛苦背誦過的這些句子,卻于此間脫口而出了。要做個仿句練習么?
層層疊疊的山嶺之間,彌望的是森森的枝丫。枝丫伸出很高,像煢煢的舞女的臂。嶙峋的枝子之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綠樹,有張揚地伸著的,有羞澀地探點兒頭的;鍋似的山頂平臺周圍,這里那里,也有一叢叢馬尾松,也有一撮撮紅豆秧,也有一墩墩矮杜香。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冽的木香,仿佛山頂塔尖上管護員粗獷豪邁的喊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山頂的那邊去了。山間枯樹的腕與腕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墨的波痕。腕底下是默默的深林,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腕間卻更見風骨了。
詩人哲人宜來此獨居。白天坐看云起,思索人生之終極;夜晚仰望星空,擔憂人類的命運。你想著。只可惜他們不具備你父親們的荒野生存能力。
“環球同此涼熱”,你腦中又閃過這句子。同為地球母親“肺葉”的亞馬遜熱帶雨林,此時不正遭受大火的浩劫么。
全球變暖的速度正越來越快。2018年2月25日,北極比正常溫度高了28°C,格陵蘭島的冰川、冰蓋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融化;冰川和冰蓋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資源供給體,冰川的融化將會導致可利用淡水資源減少;此外,海平面的上升也會對沿海、島嶼國家構成嚴重威脅。而因著發展農牧業的政策,巴西政府默許境內的亞馬遜雨林被大面積砍伐燒毀。可以說,在此次大火“高燒”之前,這片“肺葉”已然千瘡百孔,地球母親更是得了“溫病”。
你記得,剛考進中醫學院時,對著你們這些新鮮人,講授《黃帝內經》的老教授表情峻急、辭氣懇切。他引《內經·素問·氣交變大論》“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長久,此之謂也”句,告誡你們這些年輕學子,中醫是一門大明的學問,從中醫院走出去的畢業生,也許未來不一定從事中醫行業,但一定要懂得,太多事情可以回到古老的中華文化去探尋解決之道,以道的眼光才能通徹問題的根源。
于是,你試著以中醫角度看亞馬遜雨林的這場病。中醫論人體,心肺位居上,肝脾腎位居中下;上為陽,下為陰;心為陽中之陽,肺為陽中之陰,肝為陰中之陽,脾為陰中之至陰,腎為陰中之太陰。以此類比,地球南極相當于心,陽中陽;赤道相當于脾,交界;南半球屬陽,此處(亞馬遜雨林)陽中陰,又在西面,故應肺;而北極對應腎,陰中陰。因此亞馬遜雨林的大火,就是地球的肺炎高燒,格陵蘭冰蓋消融,是火盛腎水衰之象,這個狀態就是地球患了火淫肆虐的溫病。再從五運六氣推衍,明年太陰金運,少陰君火司天,陽明燥金在泉。如果地球之腎水衰弱,肺又發燒受傷,那么氣候會受到怎樣的影響呢?亞馬遜雨林大火,燒了地球的肺,必定加劇氣候敗亂,因肺主氣,出治節,主行雨。肺被火傷,不能主氣通調水道,腎衰(北極融冰)又不能主水,加之火氣宣布,干旱將席卷北半球,暴雨洪澇將在南半球愈演愈烈。而這場大火,接近亞馬遜地區去年同期的兩倍,超過該地區近十年記錄,如不立刻采取極其有力有效的措施,氣候變暖的趨勢將不可逆轉,世界上許多地方都會更加頻繁地出現極端氣溫,同時伴隨著極端干旱和四季交替消失。君之病在內臟,不治將益深!
小子哎,了得!你給開個方子如何?
火者,物欲也;水者,道德也。物欲熾盛而道德衰薄,才是所有悖謬行為的根源。地球之“溫病”,本質在人心的貪欲無窮,甚至完全沒有了對天地的敬畏感恩。世界有病,你我皆為病患,故個體以道德修身,既是治己之病,也是為世界在盡心;且中國文化以坤為德,“壯水之主,以制陽光”,須以中國《易經》《黃帝內經》《道德經》之道德而治人心,方是當機。
收回思緒,走進父親的值班室,你看到書柜里管護局剛送來的報紙,和父親頭并頭地,一起默讀起來:
“近年來為減少碳排放和空氣污染,我國政府執行了系列減排策略,從小到管控農民燃燒秸稈,退耕還林,保護綠水青山,到大力發展清潔能源、行業;面對美國退出《巴黎協定》帶來的嚴重負面影響,中國擔負起大國責任,團結歐盟等其他各方,引領全球氣候治理繼續向前發展;根據《巴黎協定》,本世紀全球平均氣溫上升幅度應控制在2℃以內,全球氣溫上升應控制在前工業化時期水平之上1.5℃以內,2018年,我國提前三年落實《巴黎協定》部分承諾。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本應同呼吸共命運,積極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才能期盼更加美好的人類未來。”
原始林大道:恩典
17歲了,你依然瘦小,清遠如手中竹笛,竹笛里流出故鄉天津海河畔的月色。
月色溫柔。母親早逝后,是父親含辛茹苦把你養大,見你酷愛音樂,送你到“少年之家”(少年宮的前身)學習器樂。你對各種樂器愛不釋手,放學后操練起來,每每感動了父親和月光。偉大領袖毛主席指示“知識青年要上山下鄉”時,你才臨近成年,后因了這特長,你考進遠在內蒙古扎蘭屯的烏蘭牧騎,父親又悲喜交加地送你來呼盟。
剛到根河演出時,那是兩眼一抹黑啊。這地方只有倆季節:冬天和不是冬天,冬天九個月,不是冬天三個月。這地方分四塊兒:地、林、鐵、電;輪著去,去哪兒都是演出。去林業的時候,就坐窄軌的森鐵小火車。根本沒有專門的演出場所,工地、作業區、大橋上……能讓人看到聽到的地方,就是好場所。
你最喜歡的一次演出,是在通往最原始的林子那條公路上。簡易的土路,因為少有人行車往,保持得還不錯,既不顛簸,也不曲折,可以自在地徑自前行。筆直的泰加林一望無際,云杉、冷杉、落葉松,一片林子往往只有一個樹種;樹干高達15到20米,纖直無匹,像極了書法大家功力十足的中鋒,清晰明朗,筆直痛快,法度森嚴,絕不松散。得是何等的巨筆揮就這許多線條,該有上億筆也不止吧?筆筆舒展自然,全無雷同。原來最不自由才能最自由,最自由卻就是最不自由,大自然造化神奇到極致就是這樣的,無一閑筆敗筆,整體又渾然一體。你想,這要是換作樂隊齊奏,得是多大規模的樂隊,多少個維也納音樂廳才能容納?現在天地就是個音樂廳,藍天是幕布,大地是舞臺,每棵樹是一根琴弦,“風入松”就是這自然奏出的名曲。這條大道多可愛啊!你乘車行進期間,忍不住回憶起乘馬車暢游天津古文化街的時光,坐人力車漫步海河兩岸的時光,所有那些時光與眼前的時光相比,都像是人生之劇目的彩排和序章,此時才是正式演出的開啟。
心闊大起來了。你忽略了貓咬腳趾手指般的嚴寒,住在革委會車庫四處透風的困窘,排練演出的艱苦,還有遠離故土的離愁,你在這里完成了成人禮。
冬天里如何保護樂器是個大學問。笙的簧片是用蠟粘上的,遇冷就會脫落,你把笙裹在胸口,用身上的棉衣緊緊包裹,努力使身體的熱氣呵護到小家伙;吹奏后,再火速放回到棉衣里,那簧片還真懂事地沒脫落!而你因為胃部老受刺激,硬是得了心口疼的毛病!揚琴的琴面是梧桐木,受凍后容易裂,運輸途中稍有顛簸,琴弦也花了,就是跑音。你只有不停地調。鼓呢,鼓皮是牛皮的,遇冷遇熱,演奏效果都會打折扣,你變通一下,時不時地烤烤鼓面,竟然有效。
最難以忘懷的一次演出,是那個寒冷的冬日,冷到把所有的衣服裹上也無法抗寒,你們驅車四小時,去鄉鎮慰問駐扎在深山的特種兵部隊,搞一場軍民聯誼會。腳幾分鐘就被凍了,冷氣不僅把腳趾凍僵,還一直上竄到胃部,胃擰勁般的疼;一位大姐暈車了,止不住地吐啊吐,翻腸倒肚,出發前吃了一點兒稀得照見人影的高粱米粥,不耐饑,還刺激胃,早吐凈了,還要把內臟都嘔出來似的。實在沒力氣了,抱著路邊的大樹干,邊哭邊喊:這是什么地方呀!我不活啦,凍死算啦!你拍打著她的后背,心里想著一樣的話。但是車一開動,大姐又支棱起來,倒給你們這些小鬼打氣了。她說,孩子,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遭不了的罪,挺一挺就過去啦。
那次你們就在簡單的軍用帳篷里,演出了樂器獨奏《草原英雄小姐妹》,京劇清唱《海港》《智取威虎山》,舞蹈《洗衣歌》這些當時人們喜聞樂見的節目,沒有充足的演出設備,也沒有整齊的演出服裝,部隊上叫士兵把自己的軍大衣和棉鞋脫下來,給你們這些演員穿,他們穿著單層的軍裝和馬靴,還給你們做最好的飯菜。帳篷外大雪紛飛,滿山棕黃黑綠的松樹全都披掛了厚厚的白雪,時有不堪重負的枝丫折斷掉落在凍得僵硬的地上。輪到演出輕喜劇《白卷先生》了,你是主演,官兵和百姓都喜歡極了,演出了兩場,還是掌聲歡呼聲雷動,強烈要求你加演,晚上演!
這一天下午隊長卻接到從根河打來的電報:“孫某父病故。”隊長看后左右為難:怎么辦,觀眾票賣啦,不演嗎,這地方沒有電影院更沒有電視,好容易盼來了演出的隊伍;不告訴你嗎,自己良心上怎么交代?告訴,是立刻告訴,還是等你演出完了再告訴?演出怎么辦?琢磨了大半天,最終在加演前一小時告訴了你。
晴天霹靂!
但這是個喜劇,得讓觀眾笑呀,這個節目就全看演員的表演呀!沒人敢勸你,大家默默等待你的決定。你的淚往肚子里流——我,我我,演!
而且演得特成功,觀眾報以前所未有的掌聲。可你在后臺落淚了,大家也流淚了。
這事難忘呀……
散了這臺戲,你就是徹徹底底一個人了,生命的臍帶已然剪去,往后余生,沒有來路只有去處。一時間你好像也不止于悲傷,悲傷是小的,有種比這大的東西同時升起在你胸中。你努力捕捉這東西是什么,暫時理不出頭緒。倒是眼淚使你清明,被洗過的眼眸更清澈,更淡然無欲,又似將一切人間情感深深含藏,像極了小學四年級時,踏進少年之家那一天,接待你和父親那位老師,從你眼神里讀到的那樣:這孩子有靈性,天生吃這口飯。親愛的老師還對父親祝福道:你這孩子將來能走得很遠,被很多人需要,和喜歡。你果然如這預言,自從和這大林莽有了連接,所到之處人們都像待親人一樣待你,對你掏心掏肺,也使你對他們掏心掏肺,把整個身心交托,演藝生涯不過是你的小小拐杖,你把此鄉當成了吾鄉,任憑此岸渡你到彼岸。
噢,寫著寫著想起來了,你們還到離農場不遠的一個村莊演出過,那里有專門的舞臺,幕布可稱豪華,條件真是好多了。開演前,年輕活潑的你拉開大幕,向下看去,好些藍眼睛小孩兒,你聽說,這村子叫奇乾,住著很多俄羅斯后裔,這里還有穿獸皮拿獵槍騎著一種神獸“馴鹿”的鄂溫克人,以及長眠在村外小孤山上的蒙古先民。
①坎:小的意思,鄂溫克語稱呼河流都帶“坎”字,也意為“美麗的河”。
②訥涅:鄂溫克語里是“老實忠厚”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