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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養老(長篇紀實連載)

2019-02-19 08:00:58韓生學
啄木鳥 2019年2期

韓生學

應對史無前例的人口老齡化,是我們進入新時代的重大實踐。

——題記

引言中國與世界的共同考題

我穿行在老人之間。

老齡,老年,老邁,老態……如一枚枚銹跡斑駁的鐵釘,刺入我的神經末梢,釘在我的思維深處,令我焦慮,令我心痛。什么時候開始,這個世界被如此眾多的“老”占領?

小區、公園、廣場、公交、醫院、學校門口、超市、菜市場……放眼望去,幾乎是同一色系,花白、斑白、灰白、霜白、銀白……挨肩疊背,令人唏噓。

在這“白”與“白”之間,是一個個步履蹣跚,盼望著有人攙扶的身軀;是徘徊在幾近荒棄的老屋前,向遠方張望的孤獨背影;是夫妻同時住進醫院,躺在同一間病房,淚眼婆娑,相視無言的無助;是一聲“真不該把孩子培養得那么優秀”的嘆息;是只有一個人的遺體告別;是一碗飯的滿足,一口水的尊嚴;是一聲聲孤苦的長嘆,一次次長情的哭訴……

他們,老了。

“老”是他們共同的名字。人都會老,但沒有老的時候,誰能想到,老,有多可怕?

走過老齡的萬水千山,走進蹣跚的銀色世界。在沉重的行走之間,我看到各種“老”的無奈與不堪、“老”的困惑與艱難、“老”的呼喊與企盼、“老”的失望與遺憾、“老”的昭示與啟迪、“老”的感動與感懷——

一位城市里的獨居老人說:“沒個說話的人,感覺嘴都漚臭了。只想下樓去看看路上的行人,說不定還有人跟我說說話呢!”

一位獨居農村的老大爺,某天早上沐浴更衣,在堂屋的火爐邊給自己燒過紙錢,然后喝下半瓶農藥……

一位72歲的獨居老母親病倒了,奄奄一息之時,艱難地在日記本上寫下:“沒什么事,我就先死了”……

一位村干部說,他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村頭走到村尾,一家家敲開空巢老人的門,生怕這一夜又有誰不再醒來……

一位未能如愿入住養老院的老人沮喪地說:“床位早就滿了,還有好多人排隊,據說已經排到一百年之后了。誰等得起啊?”

一位小有成就的老板,年邁的父母同時住進醫院。他哀嘆:“一直以為自己算個成功人士,父母的一場重病,把我的所謂成功夢打了個粉碎。這時才真正明白,之前唱過無數次的‘當你老了,簡直是癡人說夢,可恥得讓人臉紅!”

……

老,比我們想象的更可怕。

2000年,千禧之年。

人們還沉浸在新世紀鐘聲的喜悅里,一個極其沉重的社會現象悄然而至。根據老齡問題世界大會確定的標準,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總人口比例超過10%,或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總人口比例超過7%,就意味著這個國家或地區進入了嚴重老齡化社會。而據2000年聯合國人口司的報告,全世界人口中,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已達609億,占總人口比例超過10%。

全球就此步入老齡化社會!

老齡化的進程并不是剛剛開始。世界上第一個進入人口老齡化的國家是法國。1865年,法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總人口10%。緊接著,1885年挪威,1887年瑞典,1927年意大利,1929年英國,1930年德國,1940年瑞士、荷蘭、新西蘭、奧地利、比利時,1970年日本,相繼進入老齡化社會。截至2017年,全球進入老齡化的國家達94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962億,約占總人口的13%,其中老齡化最嚴重的國家有五個:日本(33%)、意大利(29%)、葡萄牙(28%)、保加利亞(28%)和芬蘭(28%)。

預計到2050年,老齡化國家將增至157個,老年人口將達到21億;2100年,世界所有國家均進入老齡化,老年人口達到31億。今天,全世界每8個人中就有1個是老人;到2050年,每5個人中有1個是老人;2100年,每3個人中就有1個是老人!

難怪2000年5月25日聯合國人口司向聯合國大會遞交的報告中這樣說——

“人口老齡化現象是前所未有的,在人類歷史上沒有發生過類似情況。”

“人口老齡化是普遍性的,是影響每個人,男人、婦女和兒童的一種全球現象。”

“人口老齡化是深刻的,對人類生活的所有方面都有重大影響。”

“人口老齡化的趨勢大體上是不可逆轉的。”

……

老齡化敲開中國的大門是1979年。這一年,上海市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比例超過10%,率先全國進入老齡化。

中國整體進入老齡化社會是1999年。1999年10月1日,全國60歲及以上人口達126億,占總人口10%;65歲及以上人口8687萬人,占總人口69%,其中80歲以上高齡老年人口占老年人口總數的10%,達1200萬人。至2017年,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241億人,占總人口173%,其中65歲及以上人口158億人,占總人口114%。換句話說,每556個人中就有1個老人。

我國老年人口占比高出世界平均水平43個百分點,世界上每4個老人中,就有1人生活在中國。預計到2050年,我國老年人口數將達到峰值487億,占總人口的349%,每287個人中就有1個老人。

這些數據清楚地表明,中國不但進入了老齡化社會,而且形勢十分嚴峻。更令人憂慮的是,中國人口老齡化在很多方面的表現顛覆了以往的規律。

在發達國家,城鎮人口老齡化程度均高于農村,而中國卻是農村高于城鎮。早在2009年,中央農村工作辦就對農村老齡化問題進行過調查,其時,中國農村老年人口總數達到了105億,是城市的169倍;農村人口老齡化水平183%,是城市的23倍;農村老年撫養比高達34%,是城市的28倍。2015年1%人口普查數據也顯示,農村人口老齡化水平比城鎮高414個百分點。

在發達國家,老齡化進程長達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如法國115年,瑞典85年,美國66年,英國45年,而中國只用了25年。從2000年到2017年的17年間,全球老齡化率只上升了3個多百分點,而中國則上升了7個多百分點;預計從2017年到2050年,全球老齡化率將上升9個百分點,而中國則將上升17個百分點,均是全球的兩倍多。

在發達國家,進入老齡化時人均GNP(即國民生產總值,上世紀90年代后,國際上漸以GNI和GDP取代了GNP數據)已達1至3萬美元,而中國進入老齡化時,人均GNP僅844美元,不到某些發達國家的十分之一。在同時期進入老齡化的74個國家中,只有格魯吉亞(860美元)、亞美尼亞(560美元)、摩爾多瓦(460美元)等少數幾個國家比中國還少。

中國的老齡化與“高齡”、“失能”、“空巢”相伴相生。據2016年由全國老齡辦、民政部、財政部三部門聯合發布的《第四次中國城鄉老年人生活狀況抽樣調查成果》顯示:80歲及以上高齡老年人口3349萬,占老年人口的139%,預計到2050年,將超過1億;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口4063萬,占老年人口的183%,預計到2050年,將增加到9750萬;全國空巢老年人口124億,占老年人口的513%,預計到2050年,將超過28億……

所有這一切告訴我們——

中國,是老年人口規模最大的國家!

中國,是老齡化速度最快的國家!

中國,是老齡國情最復雜的國家!

中國,未富先老,未備先老!

第一章家庭已告急

有一種孤獨叫獨生子女,有一種沉重叫家庭養老。“后獨生子女”時代,家庭規模縮小,家庭功能削弱,家庭養老告急!

——采訪札記

家庭,還能承受養老之重嗎?

“家”,英文是“family”。

有人拆分了“family”這個詞,“f”代表father,“a”代表and,“m”代表mother,“i”就是我,“l”指love,“y”是you,連起來就是“father and mother I love you”——爸爸媽媽我愛你們。

這是西方文化對“家”的詮釋。家,在世界語境中,是用來愛爸媽,用來敬老、愛老、孝老的。然而,當今中國正逢一場史無前例的“家庭變革”浪潮,小型化、空巢化、單親化、未婚同居、丁克家庭、獨身主義、同性戀,等等,使傳統家庭結構和功能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產生了一系列新的社會問題——

家庭規模小型化。家庭規模小型化是全球性的普遍現象,在中國尤甚。根據人口普查資料顯示,上世紀50年代之前,中國家庭戶平均人數基本上保持在53人,此后日益縮減。1990年縮減到396人,2010年縮減到310人,2014年減少到297人。

單親家庭日益增多。據民政部統計,自2003年開始,中國的離婚率已連續16年持續上升。2007至2017年的11年間,中國離婚人數累計達35002萬對,累計增長率981%。其中,2017年各級民政部門和婚姻登記機構共依法辦理離婚手續4374萬對,比上年增長52%。

未婚同居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根據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60后”受觀念影響,婚前同居比例僅為137%,“70后”為44%,“80后”為59 6%,“85后”到“90后”也有57%。他們中,有的還訂立了“同居合同”,有的過起了“周末夫妻”。正過著同居生活的26歲女白領秦歡說:“婚姻可以沒有,但絕對不能沒有性愛,簽一份合同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煩。”28歲的林海與女友是一對“周末夫妻”,他說:“同居是雙方的快樂,不存在一方為另一方犧牲和付出。我的女友從不要求我承擔什么責任,因為這是我們共同的選擇。”

丁克家庭隨處可見。“丁克”(DINK)這一概念傳入中國,是上世紀80年代,意思是家庭中有兩份收入(Double Income ),但沒有孩子(No Kids)。這一概念受到很多高學歷高收入家庭的熱捧,一度被視為潮流。根據零點調查公司進行的一項社會調查,目前中國的大中城市已出現近百萬自愿不育的“丁克家庭”,近七成被調查者認為“丁克家庭”將會增多。上海市婦聯一項針對全市家庭狀況所作的調查顯示,結了婚卻沒有孩子的“丁克家庭”已經占到上海家庭總數的124%。“丁克”了15年的陳一強說:“先別‘丁克丁克地稱呼我,這詞兒在我結婚那陣兒還比較時髦,現在哪還有人提?你看,現在的小青年根本連‘丁克都不是了,人家玩的是‘不婚……后悔?怎么可能!我們還為當初的英明決策慶幸呢!按現在的行情,撫養一個孩子的成本是多少?有人統計是47萬,有人統計是100萬,上海達到270多萬。生養孩子絕對是無意義、無回報的失敗投資!”

獨身主義日漸流行。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統計數據顯示,我國30至39歲男性中有11959萬人處于非婚狀態,同年齡段女性中有582萬人處于非婚狀態。2013年3月,中國最大的婚戀交友平臺世紀佳緣和國家衛計委培訓交流中心聯合發布的《2012~2013中國男女婚戀觀調查報告》顯示,中國18歲以上非婚人口已達249億。2015年12月,民政部更是發布了一個權威的調查數據,我國單身成年人已超過2億。34歲的宋一興是一個堅定的“不婚者”,他對我說:“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要去結婚,所有的理由都無法說服我。人不吃飯要餓死,人不喝水要渴死,人不睡覺要累死,不結婚會死人嗎?所以婚姻不是必需品。”

同性戀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同并接受。我曾問一個同性戀者,當意識到自己的性取向時,有沒有試圖矯正?他回答:“為什么要矯正?除了性取向不一樣,我們和其他人并沒有不同,都是守法公民,一樣在為社會做貢獻。”

……

如此多元的非傳統家庭的出現,從根本上動搖了延續幾千年的傳統家庭的功能:經濟功能空前弱化,社會功能今非昔比,養老功能危機重重……如此狀況,家,還能承受其養老之重嗎?

一張沉重的全家福

走進江蘇,走進如東,完全是因為一張照片的誘惑。

照片是新華社一位記者拍的一張全家福,前排正中是20歲的大學生劉心雨,后排左起依次為:45歲的母親、91歲的曾祖母、68歲的奶奶、66歲的外公、47歲的父親、90歲的曾祖父、69歲的爺爺,一家8口四世同堂。

我被這張照片震撼了。我查了如東縣《2017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公報上說,該縣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3393萬,超過總人口的33%,高出全國平均水平近一倍!如東,毫無疑問是全國“最老”的農村地區。于是,我走進這片土地,走進位于長江三角洲北翼的如東縣。

在縣城南郊的掘港鎮余蕩村村口,我看到了這樣一番情景:路上行走的是搖搖晃晃的老人;跑車接客的是白發蒼蒼的老人;田里勞作的是彎腰駝背的老人;村口嘮嗑的是倚墻扶杖的老人……村支書管建兵告訴我,余蕩村由四個村合并而成,共有48個村民小組,屬農業大村。全村5400多人,老人占了近一半。

正說著,一位穿著十分時尚的女子朝我們這邊走來。管支書招呼:“媛媛,你來得正好。”

媛媛是獨生女,她上面有好多位老人,到她這一代就她一個。本來在深圳打工,因為母親生病沒人照顧,她不得不請假回來。她落落大方地坐到我的對面:“我也是沒辦法,家里有80歲的奶奶,父母也已經60多歲。爺爺那一輩還好,有我父親、叔叔兄弟三人,到我這一代,就只有我一個了。現在母親病了,我不回來怎么辦?”

談到老人的養老問題,媛媛有些激動:“我家這么多老人,就我一個小的,你叫我怎么養?現在家家戶戶基本都是一個孩子,面臨的情況都差不多。好在我爸身體還湊合,很多服侍我媽的事都是我爸在做,我只是打打下手。如果我爸也倒了,就我一個人,我該怎么辦?想都不敢想……”

與媛媛告別,我走進村民王美華家。王美華家已是五世同堂,一共18口人,90歲以上的1人,70多歲的2人,50至60歲的10人,20多歲的4人,10歲以下的1人。最老的老祖宗92歲,常年臥床,照顧老祖宗的則是另外兩位老人——她的兩個女兒,而照顧這兩位老人的那幾位也已經走向老年。說到這兒,王美華呵呵笑了:“人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們家‘寶貝也太多了。”

王美華算了算,光她和丈夫家應該負擔的直系老人就有8個。“還好,我們家是一個傳統的大家族,老人們不讓分家,10多位老人吃住在一起,能互相照顧,否則,我們這些年輕點兒的真是沒法兒過了。”

如東是“中國長壽之鄉”,五世同堂并不少見。王美華同村的陳愛民家,也是五世同堂。48歲的陳愛民說起未來,不無憂慮:“家里壓力最大的,還是老人問題。奶奶88歲,我父母也都70歲了,父親兄妹6個,家里的老人加在一起也有10多個。到我這一代,就一個孩子,一個孩子要管我們和我們上一輩的這么多老人,管得過來嗎?”

離開余蕩村,我輾轉來到那張四世同堂照片的拍攝地——雙甸鎮星光居委會19組。就在拍照的那棟老屋前,劉心雨的爸爸劉愛國告訴我,劉心雨如今已經大學畢業。

說到照片,劉愛國說:“當時給我們一家拍照,說是為了拍一個農村典型的孝順家庭,沒想到被網上炒作成‘恐怖的全家福,我覺得有點兒夸張了。不過,家里的養老問題確實存在。我現在剛過50歲,干活兒不成問題,老人們的身體也都還好,沒生過什么大病,這也是我們的福分。等我們這一輩老了,肯定是問題,全是老人,孩子壓力太大,一個起碼要照顧四個,甚至更多……”

村里人告訴我,當年如東縣開始實行計劃生育時,比全國整整領先10年。1986年,如東被國務院授予“全國計劃生育紅旗縣”稱號。此后,每次計生委一把手交接,都要把這面旗幟交到下一任手里。后來經濟發展了,群眾的生育觀念發生了根本變化,大家都不愿意多生小孩兒,導致村里老年人越來越多,年輕人越來越少。

如今,“計生紅旗縣”早就沒人提了,縣城國道上立了多年的“計生紅旗縣”宣傳牌也被撤下,計生宣傳內容悄然發生變化。2014年3月,“單獨二孩”政策施行,縣里馬上掛起標語:“鼓勵符合條件的夫妻生二孩,促進如東人口的長期平衡發展”。縣電視臺更是不遺余力地宣傳:“為自己的家庭幸福、為我縣的人口長期均衡增長,不輕易放棄生育計劃。”

但宣傳歸宣傳,人口出生率還是很低。二孩政策出臺后,縣計生委對全縣符合生育政策的28萬多對夫婦進行調查,有生育意愿的僅占116%。

年輕人不肯生,導致人口出現負增長,老齡化速度進一步加快。在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時,全縣還有10555萬人口,到2017年末,短短17年時間,減少至9803萬人,其中老年人口占了三分之一。怪不得,走進如東,目之所及,盡是老人。

“小皇帝”的今天

1980年9月25日,《中共中央關于控制我國人口增長問題致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的公開信》發布,提倡“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從此,中國走進獨生子女時代。

從1980年《公開信》發布到2015年“全面兩孩”政策實施,獨生子女政策實行了35年。據中國社科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人口專家王廣州測算,35年來生育的獨生子女約176億。

當年,這些獨生子女被稱為中國“小皇帝”,是最幸福的一代。可是,到如今,面對日益年邁的父母,面對許許多多現實問題,他們說,他們成了中國最“悲催”的一代。

浩子就是這“悲催”中的一員。浩子是我朋友,在我的記憶中,他有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可如今見到他,卻已是“白發蒼蒼”。如果不是他先認出我,我是怎么也不敢相認的。浩子1985年出生,如今才30多歲,怎么會變成這般模樣?

他長嘆一聲,說起了“一夜白頭”的痛苦經歷。

半年前,他媽媽查出了胃癌。醫生告訴他,已經到了中晚期。他幾乎是一邊流著淚,一邊辦理住院手續的。他總覺得媽媽還沒有老,還沒有到該去的年齡,她應該有更好的退休生活,應該有更好的老年人生。

醫院給他媽媽做了胃切除手術,又進行了系統的化療,媽媽受了很多罪。和大多數“80后”一樣,浩子是獨生子女。陪在媽媽病床前的,除了爸爸,就只有他了。手術后的幾十天里,媽媽吃不了東西,就靠每天掛水;身體動不了,就靠浩子與父親輪換著給她翻身,24小時守護。

禍不單行,父子倆手忙腳亂的時候,爺爺中風癱瘓,也住進了同一家醫院,但在不同的樓層。浩子爸還有兩個姐妹,都遠嫁外地,根本幫不上忙,所有擔子都落在浩子和爸爸身上,父子倆樓上樓下來回跑。過去,父子倆照顧一個病人,還可以輪換一下,現在有兩個病人,只好一人守一個。當然也輪換,不過是從樓上輪換到樓下而已。

盡管他們費盡了心力,體弱的爺爺還是走了。這事沒有告訴媽媽。爸爸回去料理爺爺的后事,浩子繼續陪護媽媽。爺爺葬禮那天,浩子沒能去參加,一個人躲在衛生間哭了好久。哭夠了,擦干淚痕,坐到媽媽的病床邊,裝著沒事人一樣,還和媽媽用手機看了部喜劇電影。

也許是勞累過度,為爺爺辦完喪事后,爸爸突然病倒,也住進了醫院。媽媽在12樓,爸爸在15樓,浩子更得一天24小時守在醫院,上樓下樓,下樓上樓,幾近崩潰。這時候他突然覺得,要是有個兄弟姐妹該多好,至少可以搭把手、換個班,有個可以商量的人。然而,沒有,誰也幫不了他,他只能靠自己。

這段時間,他不知道每天的天是怎么亮的,又是怎么黑的,每天都在擔憂、緊張、奔忙中度過,心力交瘁。爸爸的身體漸漸恢復,而媽媽最終還是沒能挺過來。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里,她如一盞燈,燃盡了最后一滴燈油……

給媽媽治病,前前后后花了近60萬,浩子不得不賣掉了家里的一套房子,這些錢,讓媽媽多活了52天。但浩子還是無比悔恨和自責,他認為自己沒有想盡一切辦法挽救媽媽。浩子說,醫生跟他提過一個比較激進的治療方案,據說有成功案例,但需要再準備30萬。那意味著要把家里唯一一套房子也賣掉,可畢竟還有老婆孩子啊……

“我對不起我媽,我太自私了……”浩子哭了。

短短幾個月時間,遭遇這么多的事,只有他一個人扛,怪不得一夜白頭。

我的一個小同事,也是“80后”,上有90多歲的奶奶、60多歲的父母、岳父母,下有一個兒子。夫妻倆面臨撫養一個小孩兒、贍養5個老人的空前壓力。

最令他苦不堪言的是,家中經常接二連三發生狀況。比如,小孩兒剛出生不久,年近七旬的岳父不慎摔傷,導致腦梗死。岳父住院期間,每天忙完工作,他就匆匆回家做飯洗衣服,然后趕往醫院送飯,給岳父按摩、擦澡,忙得腳不沾地,連好好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還要照顧月子里的妻子和剛出生的孩子。

屋漏偏逢連夜雨。岳父的病剛見好轉,還沒出院,他母親腰椎間盤突出復發,一夜之間雙腿不能動彈。他只得讓岳母一人陪護岳父,妻子一人帶孩子,他和父親陪伴母親前往外地治療。母親剛在外地的醫院安頓下來,妻子打來電話,焦急地說孩子高燒40度。那一刻,他的心碎了一地。他強忍著心酸安慰妻子不要擔心,他馬上找朋友幫忙,陪她送孩子去看病。

安排好這些事,他心里像刀割一樣。母親需要長期住院治療,必須有人陪護,而年邁的父親一個人絕對難以支撐;岳父的腦梗也不是一兩天就能恢復好的,岳母本來體弱多病,長此以往,肯定會積勞成疾;家中還有剛出生的孩子嗷嗷待哺……三個地方都需要他,可他沒有三頭六臂,分身乏術呀!自己既不是個好兒子,也不是個好父親,更不是個好丈夫。夜闌人靜,父母已經沉睡,他一個人跑到醫院走廊里痛哭了一場。

更嚴峻的是經濟問題。岳父母沒什么積蓄,治療腦梗已經花費一空,后續的治療還需要錢;母親的治療費用,以及在外地的吃住,都是不小的負擔,估計用不了多久,父母的積蓄也會被掏空;還有小孩兒的花銷……想到這些,怎不叫他悲從中來。

而這,就是每一個獨生子女都可能面臨的困境。

獨生子女時代,產生了全新的家庭模式——“421”家庭,即一對獨生子女夫妻,上有4個父母長輩,下有1個孩子。有的地方還出現了“8421”家庭,比“421”家庭多出8個更老的老人。如今,隨著全面兩孩政策的實施,又出現了“422”、“8422”的家庭模式。但不論是哪種模式,承受壓力最重的中間的“2”,永遠無法改變。

這些家庭模式的出現,不但顛覆了中國傳統的“孩子多老人少”的金字塔型家庭結構,而且掉了個個兒,成了“孩子少老人多”的倒金字塔。這一家庭結構導致家庭功能式微、嫡親數量減少,直接危及中國延續數千年的親族網絡及社會倫理文化。若干年后,兄弟姐妹、堂兄弟姐妹、叔叔嬸子、侄子侄女以至姐夫小姨子等親屬稱謂及其形成的社會網絡將成為詞典中的概念。

親族關系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來建立的最基本的社會網絡,血緣基礎上的親情以及穩固的交往關系,充分體現了人類的社會性。依靠根深葉茂的親屬網絡,人類得以征服自然、對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在漫長的人類文明史中,親屬網絡的作用不可替代。而今,很多家庭只有一個孩子,親屬網絡日趨萎縮,親屬關系的功能日漸削弱,過去由多位兄弟姐妹共同承擔、大家庭親屬相互幫襯的養老、哺幼等責任,全集中在了獨生子女身上。

早在十多年前,北京大學教授、著名人口學者穆光宗就指出:“獨生子女家庭本質上屬于高風險家庭,風險就在于其唯一性。”他說,這種風險表現在家庭層面,首先是獨生子女的死亡風險,其次是病殘風險,其三是教育風險,其四是養老風險。尤其值得關注的是養老風險。獨生子女家庭的養老風險不僅包括獨生子女父母的養老,也包括獨生子女本身的養老問題。就獨生子女的父母來說,只有一個孩子,意味著有可能更早“空巢”。一旦出現傷病,一個孩子所能提供的資金和照料都相對有限。“421”的家庭結構將使年少時備受寵愛的獨生子女在中年之后背負巨大的養老壓力。就獨生子女本人來說,一旦父母終老,沒有兄弟姐妹可以扶持,萬一婚姻再遭遇不幸,那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人到中年的獨生子女最怕聽到父母生病的消息,父母生病就像個定時炸彈,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摧毀一個家庭多年的積累。

2017年11月1日,由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中國攝影家協會主辦的第26屆全國攝影藝術展覽入選作品公示,一張單幅照《獨生子》,記錄了獨生子女時代中國的養老現狀,迅即被圍觀。畫面上,年邁的父母雙雙住院臥床,獨生子孤獨地坐在兩床之間的小板凳上,守護著自己的父母,左手是爸,右手是媽,他的兩臂分別支撐在老爸、老媽的病床上,仿佛快要支撐不住的樣子……

有網友留言說:“這個孤寂無助的背影,是你,是我,是他,是一整代人的痛與無措。”

“非常抱歉,沒能給你一個弟弟”

初識人口學者黃文政,是在2015年12月初北京大學舉行的一次“人口與未來”研討會上。不論是臺上還是臺下,談起人口問題,他便一臉的憂慮與關切,讓我印象深刻。

再次見面是2016年6月,我因寫作報告文學《中國人口安全調查》,朋友推薦我去采訪他,說在他那里定能聽到不一樣的真知灼見。于是我發出邀約,他爽快答應。在北京三環邊上的一家茶館里,我聽他說起自己的故事,才知道他原來也是個獨生子。

黃文政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那時的獨生子女還不多見,父母將所有的愛都給了他,使他得以順利完成學業。大學時,黃文政讀的是數學系,研究生讀的是系統工程,曾在中國科技大學管理科學系任教。1992年,獲美國霍普金斯大學獎學金,去該校生物統計系讀博士,畢業后在哈佛大學任助理教授。2003年加盟華爾街千禧年對沖基金,任該基金策劃師兼副總。2009年,他與同事在華爾街成立了自己的對沖基金,2010年將公司遷到北京和香港,他就任董事、總經理。

為了能夠照顧父母,在美國期間,黃文政把父母接了過去,但父母不適應國外的生活,沒多久就回國了。2009年,黃文政的母親去世,在生命的最后4年里,她患有糖尿病引發的尿毒癥,每周必須去醫院做三次血透或血濾。“那時候,巨大的精神壓力讓我難以承受,多希望有個兄弟姐妹可以分擔一點兒。”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母親臨終時的情景。那天,他守在母親床前,母親突然伸出手來要他握住,顫動著干枯的雙唇,用盡最后一絲氣力,聲音微弱地說:“非……非常……抱歉,媽……沒能給你……留下一個兄弟……或姐妹,這是媽……一生的遺憾……”

黃文政淚流滿面:“媽……我也沒能讓你享受到兒女承歡的幸福!”

因為還有年邁的父親需要照料,2010年,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黃文政帶著太太和女兒回中國生活。在國內,他注意到行走在小區、公園、街道上的老人越來越多,而身邊玩耍的小孩兒越來越少,回想起母親病重期間一家人手忙腳亂的情景,回想起母親臨終時的話,引發了他對中國人口政策的進一步思考。

當然,促使他深入思考中國人口政策的,還有在美國讀書時看到的一些相關文章。他說:“念書時,只是偶爾接觸人口學方面的知識,并未細想人口政策的問題。直到2000年初,我在網上看到一份世界各地生育率的統計,東亞全球墊底,這些數據讓我感到震驚。此前我一直覺得,東亞尤其是中國人很喜歡生孩子,這些數字讓我認識到,自己這個想法太過想當然。之后,我才開始分析相關數據,并對人口問題進行深入思考。”

母親的去世,讓黃文政更加堅定了研究人口問題的決心,在繁忙的工作之外,又開辟了一條耗時、耗力還耗財的人生之路。

僅近幾年,他與同為人口專家的梁建章等人組織各類人口研討活動四五次,發表各類演講幾十次;2012年至2016年,他與梁建章等人合作發表人口方面的文章120多篇,近80萬字;還多次在新華社、《人民日報》、央視、財新、澎湃、BBC、美聯社等國內外媒體上發聲。

“其實,我真正喜歡的是認知科學、經濟理論乃至文明起源之類的問題,關注人口問題并不是興趣使然,而是看到了未來的危機,想盡一份力。這種努力也讓我有機會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心懷家國的朋友,這也許是我個人方面最大的收獲。”

“單獨二孩”政策出臺前夕,黃文政聯合了三十多位主流經濟學家和人口學家,共同簽署了一份建議書,呼吁盡快進行生育政策改革。2013年,中央決定啟動實施“單獨二孩”政策,這是中國人口政策的一個重大調整,不久,“全面二孩”隨之啟動。對此,黃文政感到非常欣慰。他希望國家能認識到“孩子是最珍貴的資源”,也希望這項改革成為中國人口政策的一個新起點。

愿天下的媽媽不再有遺憾!

只有一個親人的遺體告別

沒有挽聯,沒有花圈,沒有哀樂,甚至連一個多余的人也沒有。唯一的親人——頭發花白的妻子,守護在老伴兒的遺體旁,目光呆滯,表情麻木,一手撐著額頭,一手壓著腹胸。一眼看去,便能感覺到她的孤單、痛苦和無助。

2018年1月25日,失獨母親張仙花打來電話:“老李走了。我已經把他弄到了殯儀館,就等火化了。”

老李是張仙花的丈夫,夫妻倆是失獨父母。前幾年因為寫作報告文學《中國失獨家庭調查》,我走進過他們家中,結識了這對夫妻,并與他們保持著聯系,他們遇到什么事,都會給我打個電話,有時張大姐也來我辦公室坐坐,說說家里的情況,反映一些問題。

2017年冬天,我還去看望過他們。夫妻倆租住在某單位已經廢棄的一套老平房里,房屋外墻墻皮剝落,爬滿青藤,內墻也斑駁不堪,天花板上多處有漏水的印記。住如此破爛的房子,只為節省幾個錢,此房的租金每月只要200多元。

當時老李已經臥病在床,他告訴我,得的是癌癥,住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院,用光了家里的積蓄,他只得出院。他有些解脫般地說:“我現在只等著與兒子團聚了……”

他們曾經有一個非常優秀的獨生兒子,叫李明陽,23歲那年突發心臟病離開人世。兒子本來有比較好的前程,大學一畢業就考進了市機關,工資雖不是很高,但工作體面、穩定。工作沒兩年,就處上了女朋友,很快辦了結婚登記手續。為了給兒子準備婚房,他們賣了自己住的舊房,為兒子在一個新建小區交了首付,他倆則租住在舊平房里。

悲劇發生后,兩口子終日以淚洗面,大門不出,不與人交往。老李的身體就是在那段時間垮下來的。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他們難以接受。

兒子去世不久,兒媳婦就提出將新房的產權過戶到她名下。兩位老人二話沒說,同意了。可誰知,房子過完戶,媳婦便一個電話也沒來過。張仙花說:“當時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好像留住了她,就能留住自己的孩子。我原來覺得,我愛兒子,她也愛我兒子,是不是這個道理?起碼她給我兒子快樂了,我想那就把房子給她吧。誰知結果會是這樣。”

老李說:“兒子走的時候,媳婦剛剛懷孕50天。就在兒子的靈堂,我老婆子給親家跪在那兒,說一定讓他們家女兒把這孩子生下來,他們一口答應。我們也不會虧了她們娘兒倆,將來我們死了,什么都是孫子的。我想,當時他們答應,應該是真心的。可是,兒子下葬不到三天,媳婦去把孩子做了,不到一年,談上新對象了。”

張仙花接著說:“我和媳婦加了QQ好友,可以看她的空間。過去她的空間里放著她和我兒子在上海世博會照的相,兒子走后,她全都刪了……兒子以前每個月給我500塊錢,出事后媳婦說,媽,以后我給你生活費,還像以前一樣,每月500,他怎么做我也怎么做。可后來根本沒給過。網上姐妹們問,你媳婦還給你發短信嗎?我說偶爾還發。人家就說,哎呀,你們家媳婦真不錯。我也只能這樣騙騙自己……”

老李沉浸在對兒子的回憶里:“孩子小時候,我騎自行車馱著他上幼兒園,他在后面不停巴結我,說爸爸,等我長大了給你買個大摩托。遇上下雨下雪,我們就坐公交車去幼兒園。他說爸爸,等我長大了,給你買個最大最大的花圈。車上人那個樂啊,說這小子不知道怎么討好他爸爸了。他覺得送最大的花圈就是最孝順的。現在呢,我真快到那一天了,真想他能給我買個花圈啊!”

我的心早已浸潤在淚水里。一個完整、幸福、溫暖的家,就這樣四分五裂,奄奄一息。如今,才幾個月過去,老李又走了……

對于他,這也許是一種解脫,但對于這個本來已經體無完膚的家,又是何等殘酷?對于還要繼續生活下去的苦命的張大姐,又該是多么沉重的打擊?失去兒子,失去孫子,失去兒媳婦,如今又失去丈夫,她該如何面對?

更令我想不到的是,李大哥的靈堂竟如此空空蕩蕩。如果我不來,就只有一個張大姐為他守靈。面對李大哥的遺體,我深深鞠躬……

張大姐告訴我:“老李死得很不心甘,就因為身邊沒個送終的人。我就跟他說,你比我強,你還有我守在你身邊,為你燒最后一撮落氣紙,我死時,真的一個人也沒有了……”

老李咽下最后一口氣,她默默地為他洗了最后一個澡,換上很早以前就買好的壽衣,打點停當,打電話給殯儀館。一切就這么簡單。

終于到了火化時間,最后訣別的時刻,張大姐伸出顫抖的雙手,從丈夫的額頭撫摸到下巴:“老李,去吧,到那邊等我……”

這就是只有一個親人的遺體告別!

這就是只有一個親人的最后送行!

據《2010年中國衛生統計年鑒》、《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報告(2013)》及其他有關資料提供的數據,目前,我國有失獨家庭100萬,并且以每年76萬的數量持續增長。這些失去獨生子女的老人,面臨生活照料、大病醫治、養老保障、精神慰藉、后嗣傳承、喪葬善后等各種困難,雖然政府及相關部門出臺了一系列關懷、關愛政策和措施,但離他們的現實需求還差得很遠。

“老養小”,家庭養老的“畸胎”

有一則順口溜這樣說:“一直無業,二老啃光,三餐飽食,四肢無力,五官端正,六親不認,七分任性,八方逍遙,九(久)坐不動,十分無用”。

這就是“啃老族”的寫照。

“啃老族”即“老養小”。有社會學者認為,隨著就業壓力增大,以及獨生子女逐漸成年,“啃老族”的隊伍還將擴大。他們擔心,未來“啃老族”很可能成為影響中國家庭生活的“第一殺手”。在走訪中,我接觸了多個“啃老族”,對于“啃老”,他們大多不以為然,心安理得。

“啃老族”之一:戴小蘭,女,30歲,新加坡大學預科肄業,已啃老8年。她說——

“啃老族”不是個好詞,不過我覺得我和一般的“啃老族”有區別。“啃”,我認為,是本來就沒多少肉,還要把僅有的肉渣吃了,說不定骨頭也要嚼一嚼。我雖然也是吃父母的,但我要求的肉很少,因為我對生活要求不高——只要有網上,我就滿足了。

之所以“啃老”,主要是我不喜歡上班,不想看上司臉色,不想每天朝九晚五浪費生命。我曾在某證劵公司接受營銷培訓,一個正式職員理直氣壯地讓我們加班干本應該由他干的工作!在多數人看來,這不算什么事,到處都這樣,可我就是不想平白無故受別人的氣!不高興的時候,還得逼著自己笑,我有那么賤嗎?有人說我的想法不現實,身在這個社會中,真空是不存在的。但我能躲一點兒是一點兒。有傘遮雨,為何不用?

當然,這樣的日子肯定手頭緊,但是兩相比較,我還是更愿意過我的宅女生活。在家里自由,只要有網絡,我就不會覺得無聊。什么都不操心,多好啊!

“啃老族”之二:徐雨,男,29歲,大學畢業,啃老7年。他說——

大學畢業后,我一直待在家里沒有做事,被狠心的父母從家里趕了出來,如今流落街頭,無家可歸。

我爸和我媽是1980年結婚的,聽他們說,5年后才得的我。可能是來之不易吧,小時候,我爸我媽還是非常疼我的,不論我要什么,他們都會滿足我。大學畢業之初,我也去外面工作過,可實在沒意思,不想干。就這樣閑在家里,每天上上網,睡睡覺。

2013年,我認識了一個女網友,我們一見鐘情。交往一段時間,她就住到了我家里。起初爸媽也沒說什么,可時間一長,他們就生事了,總是看我和我女網友不順眼,總在一些小事上找我們的茬兒,比如我們睡個懶覺,在房間里多玩了會兒電腦,出來吃飯遲了那么一點兒,也必定遭他們一通數落,說我不但自己不工作,吃現成的,還帶個陌生女人回家白吃。我沒好氣地回敬他們:“沒工作也有戀愛的權利,這是誰也剝奪不了的。”結果他們說讓我自己出去找吃的穿的。他們是父母啊,他們有養育我的義務!可是,他們竟然要把我趕出家門,自謀生路。我堅決不同意,我說死也要死在這個家里。

誰知他們來真的,將我訴至法院,要我限期騰房。我不搬,他們又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哪有親生父母這樣對兒子的?他們這是想逼死我啊!哼,走就走,他們不要我,我就讓他們斷子絕孫!

“啃老族”之三:葉紅專,女,27歲,大學畢業,啃老4年。她說——

我不是那種好吃懶做的人,雖然大學畢業4年來一直住在家里,靠父母過活,但我也努力過。剛畢業時,我也到處投簡歷,應聘過多個單位,但總是不滿意。

有人說我好高騖遠,很多親戚朋友看到我畢業這么久還不出去工作,好像是什么大事似的,都來勸我。我說他們是空操心,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與其勉強干不喜歡的工作,不如嫁個好丈夫。

目前我的開銷確實全靠父母,要吃他們的,住他們的,穿他們的,零用也問他們要,有時出去見個男朋友、談個戀愛的開銷也要他們資助。好在我的父母非常愛我,我媽媽常說:“啃老也無所謂,只怕到時求他們來啃他們都不來。”

當然,我家里經濟條件還過得去,母親退休,父親在經商,養我一個女兒綽綽有余,不算負擔。我爸說,就我這么一個女兒,隨便我啃到什么時候他都樂意。

“啃老族”之四:張健,33歲,大學本科,啃老10年。他說——

我2008年就大學畢業了,至今已經10年。10年中,我干過不少工作,可是干沒多久就下崗了。你聽清楚了,不是我不肯干,是別人不讓干。總是碰到下崗,我灰心了,干脆不找工作了。沒工作,多少有點兒無聊。去找同學和朋友們玩,可他們白天都要上班,我就晝伏夜出。他們上班時,我就在家睡覺、上網、打游戲,等到了晚上,我再約他們吃飯、唱歌、蹦迪。

爸媽也犯愁,但我不想找工作,他們也不勉強我。為了保障我的未來,他們就定期給我交養老保險。我爸對我說:“你現在沒工作,保險費我們交,等到將來找到工作了,單位給交的話更好,如果單位不給交,那我們就一直給你交。有什么辦法呢?誰叫你是我兒子?”

我爸媽可真好!

……

有研究者把“啃老族”歸類為六大人群:第一類,高校畢業生,對就業過于挑剔,總找不到滿意的工作,這一類約占20%。第二類,以工作太累、太緊張、不適應為由離崗離職,占10%左右。第三類,“創業幻想型”年輕人,他們雖有強烈的創業愿望,但沒有目標,缺乏真才實學,又不愿寄人籬下當個普通打工者,這一類約占20%。第四類,頻頻跳槽者,跳來跳去最后無事可做,這一類占10%。第五類,單位里下崗的年輕人,習慣用過去輕松的工作與如今的緊張繁忙相比較,越比越不如意,干脆不就業,這一類占10%左右。第六類,文化低、技能差,只能在中低端勞動力市場找苦、臟、累的工作,但又怕苦怕累,索性在家中“啃”父母,這一類占30%。

那么,中國到底有多少人在“啃老”?中國老齡科研中心的調查顯示,我國有65%以上的家庭存在“老養小”的“啃老”現象,有30%左右的青年基本靠父母供養。特別是失業青年,靠父母撫養的達七成。這些家庭中,平均每個家庭負擔了12個失業人員。

“啃老”一族正在成為寄生現代家庭的“怪胎”,他們的存在,使本來問題多多的中國家庭養老變得更加脆弱。

第二章城市在嘆息

在中國老齡化的大背景下,城市的家更像一座孤島,在這座島上,老人無處可去,只有在等待中消磨余生。

——采訪札記

就缺一個說說話的人

“叮咚——”隨著門鈴聲響,緊閉的房門里傳來蒼老的聲音:“儂撒嚀(你是誰)?啥事體啊?”

“老奶奶,我給您送水來了。”和我一起上樓的送水工小張大聲說。

門緩緩打開,一張布滿皺紋的老婦人的臉呈現在我們面前。

這里是上海市徐匯區。上海是我國第一個進入老齡化社會的城市,而且老齡化程度逐年上升,領跑全國。到2017年,60歲及以上人口占比332%,65歲及以上人口占比218%,老齡化程度比“世界第一老”日本還高。于是,我將上海列為此次采訪的第一站。

年輕的送水工小張有著一張略帶倦意的笑臉。他正準備給某小區一戶老人送水,聽了我的來意,看了我的證件,痛快地答應了:“跟著我吧。”

小張告訴我,這位老奶奶姓王,81歲了,老上海,從一家大型棉紡廠退休。他平均每十天給老人送一次水。老人有三個兒女,住得很遠,一個月只能回來看一兩次,平時都是老人一個人住在家里。因為常年往這里送水,熟悉了,老人不時會讓小張幫忙做點兒小事,比如挪一挪沙發,搬一搬桌子,下樓時替她把生活垃圾帶下去。但更多的時候,是留小張坐一會兒,陪她說說話。

屋門打開的剎那,也許是看到陌生的我的緣故,老人愣了一下。小張解釋:“奶奶,這是我朋友,作家,正在寫一本關于老年人的書,想采訪一下上海的老人。”

她頓時露出笑臉,用普通話說:“歡迎!請進!”

她住的是一套兩居室的老房子,墻面斑剝,陳舊的家具在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照耀下,泛出清冷的光。屋子里有一種奇怪的味道,說不出是什么,似乎是霉,但又不全是,好像是久不開窗通氣,抑或房間許久沒打掃散發出來的味道,這種味道在很多獨居老人的住所我都聞到過,有人管它叫“老人味兒”。

“別那么急。”就在小張換水的當兒,老人拿出糖果。從她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想留小張多待會兒的愿望。

小張會意地笑笑:“奶奶,今天不急。”

老人去廚房燒水沏茶,小張輕聲告訴我:“我每次來,她總是想方設法讓我多待一會兒。我感覺,她生活上并不缺什么,就缺個能說說話的人。”

聽著小張的介紹,再看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不時自言自語的老人,我心里不由一顫。老人雖然生活在繁華的大都市,窗外就是車水馬龍的世界,有退休工資,有兒有女,更不缺吃不缺穿,唯一缺少的,就是陪伴。

“你送水的那些住戶里,像她這樣的老人多嗎?”我問小張。

“可多啦!有時候同時給一個小區里的幾戶人家送水,每戶人家都只有老人,根本看不到年輕人,真搞不懂年輕人都去哪兒了。”

老人沏好茶,抓一把糖果放到我和小張面前,然后開始了她的訴說:“兒女不在身邊,整天一個人,唉……”

過去她確實幸福,有心愛的工作,有愛她的丈夫,有三個聽話的孩子。可是,自從孩子有了自己的家,自從幾年前丈夫去世,屋子里一下子空了,而且安靜得讓人害怕。為了弄出點兒聲響,有時候她甚至故意摔碎個碗碟,“哐當——”“嘩啦——”可聲響過后,復又歸于沉寂。

老人給遠方的兒女發短信,身邊只有小狗陪伴

“經常是連著好幾天沒人說話,感覺自己的嘴巴都快漚臭了。”她說。

為了排遣寂寞,老人買來一只母雞養著,不是為下蛋,只為有個伴兒,有個能對它說說話的伴兒。那時她的身體還勉強,每天天一亮,她就抱著母雞下樓,到院內的小草坪里,看著母雞翻草皮刨土找蟲子吃。就這樣消磨時光,很快就混到了天黑。

那年春天禽流感流行,城區拉網式開展家養禽、獸清理,連天上飛的鴿子都不放過。小區保安逮住了她的母雞,說什么也要處理掉。老人聲淚俱下,說母雞是她的伴兒,一個勁兒央求保安,如果母雞沒了,她也活不下去了。保安心軟了,放過了那只母雞,還一個勁兒叮囑,關好了,別再放出來。物業管理人員聽說了這件事,認定老人是精神出毛病了,不住搖頭:“養一只臭不拉嘰的雞做伴兒?不會晚上抱到床上睡覺吧?”

老人感慨地說:“還真抱到床上一起睡過……”

感謝那只雞的陪伴,讓她挨過了一段孤獨的日子。可陪得了一時,陪不得一世。最后雞還是死了,她傷心了好久,感覺像是又一次失去了親人那樣難過。以后,就再也不養什么活物了。

現在,老人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整天一個人待在家里,每天晚上看兩集電視劇,這是她全部的娛樂。可那些電視劇大多是給年輕人看的,老年人的節目很少。時間怎么打發啊?她像院子里的其他老人一樣,買了本佛經放在床頭,無聊的時候就讀幾行。老人眼睛不好,很多字看不清,更不明白意思,但她也“讀”。她說:“看不清沒關系,讀不懂也沒關系,只要我在念,就證明我還活著。”

告別老人,走出小區,天空和我的心情一樣,布滿陰云。路過小區警務室,小張建議我進去了解一下。警務室是派出所設在小區的警務點,每天派民警值班,經常深入各家各戶走訪,對小區的情況了如指掌。

果然,一位姓謝的民警聽了我的來意,給我講了他的一件親身經歷。

那是一個冬夜,他當值時接到報警,說小區里有老人暈倒了。跑去一看,認識,是一位姓張的老大爺。老人早年喪妻,有三個兒子,個頂個優秀。大兒子清華畢業,二兒子復旦畢業后去美國讀碩士,小兒子更厲害,在劍橋讀博士。2001年,張大爺光榮退休。也是在這一年,大兒子在北京的公司準備上市;二兒子拿到了綠卡,在硅谷做軟件工程師;小兒子接到了新加坡國立大學的邀請,前往新加坡任教。一門三杰,張大爺家成了遠近聞名的“狀元府”,人人羨慕。

可張大爺退休后患上了眩暈癥,一個人出門遛彎很危險,經常暈倒在小區里。每次都是警務室的民警叫120,護送老人到醫院。有一次謝警官把老人送到醫院,老人恢復神志后,拉著他的手,求他幫個忙。謝警官問啥事啊?老人支吾了半天:“麻煩你給我兒子打個電話,就說……就說公安局命令他們回來陪我,不然就把他們都抓起來……”

謝警官啼笑皆非。但不管怎樣,老人確實需要陪伴、照顧。回到警務室,謝警官依次跟老人的三個兒子通了電話,說了老人目前的情況,建議他們回來多陪陪老人。當然,他沒有說“不回來就把你們抓起來”。三兄弟一再致謝,都表示“一定抽時間回家看看”。

可最終老人還是失望了,兄弟三人一個都沒回來。老人氣憤地說:“他們忙,就真忙到騰不出回家一趟的時間?他們老爹的命就不值得他們回來待一天?”

不得已,謝警官再次給他的兒子們打電話,誰知有一個兒子在電話里說:“要不這樣,警官,您辛苦一下,平時幫我多照顧一下老爺子,我每月付您勞務費,要多少,您說。”

謝警官對我說:“我從警幾十年,遇到的古怪事多了去了,可還從沒遇見過雇警察養爹的!”

隨后,我拜訪了這位張大爺。他獨居在一套三居室里,屋子里亂七八糟,一看就知道許久沒打理了。他說自己一個人生活,也就這樣了,打理有什么用?提起三個兒子,他沉下臉一言不發。半晌,他拿出手機,給我看他保存在手機上的新聞。

第一條:“我于昨晚走了,走時心如止水”

“我于昨晚(農歷八月十五)走了,走時心如止水……你接到通知回來辦喪事的時候,先開窗通風,這樣才不會染病……櫥柜的鑰匙就在床頭柜里……遺體速火化,一切從儉。”

2017年12月21日,南京市某小區一位81歲的獨居老人在家中去世兩個多月后被發現,老人的身邊還留有這樣一封遺書。

鄰居反映,老人搬到這里居住已經七年多了。過去經常看到她出門買菜,最近兩個多月沒看到人,還以為她走親戚去了。

從老人的遺書可以看出,老人的確切死亡時間應是2017年中秋節,即10月4號,正是人們享受雙節長假的時間。其他家庭享受中秋、國慶家人團聚的歡樂時光,她卻不得不忍受無邊的孤獨與寂寞,因此,她在獨自過完中秋節后,選擇“心如止水”地死去。老人以為自己死的第二天就會被發現,沒想到走了兩個多月,才……而且第一個發現自己去世的不是自己的親人,而是鄰居。

警方聯系上老人的兒子,兒子非常驚愕,連問:“怎么會呢?怎么會呢?”

警察沒好氣地說:“怎么不會?!”

第二條:“沒什么事,我就先死了”

家住湖北的72歲的羅奶奶,死在家中沒人知道。死前,她在日記本里寫下了與親人、與世界的最后告別:“沒什么事,我就先死了”。

羅奶奶有一個兒子,在廣州工作,因為離家遠,一年也就回來一兩次。兒子上次回來是臘月二十九,正月初二就回廣州了,在家里僅僅住了三天。老人不怪兒子,知道他工作忙,兒子初二離開時,她雖然很不舍,但還是說:“你放心去吧,好好工作。”

退休前,羅奶奶是位老師,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退休后,生活孤獨,可以寫的東西越來越少。翻開她過去一年的日記,寫得最多的是:“今日無事”、“今日又無事”……

孩子離開后,羅奶奶生病了。獨自撐了一段時間,再也撐不下去了,于是,在日記本上艱難地寫下她一生中最后一篇日記:“沒什么事,我就先死了”。

羅奶奶去世的消息,兒子也是多日后從警察那里知道的……

第三條:七旬老人去世兩個月無人發現

一位七旬獨居老人洗澡時摔倒,不幸離世,兩個月后才被兒子發現。警方勘查時發現老人身上有動物的咬痕,接著在家里找到了一只小狗的尸體,同樣已死亡多日。老人的兒子說,老人為了排遣寂寞,就養了這只小狗。

警方推斷,小狗發現老人摔傷后,試圖把主人拽出浴室,但沒有營救成功。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小狗一直陪伴著不幸去世的主人,直到自己也活活餓死……

給我看完這些,老人擦擦干澀的眼睛,長嘆一聲:“他們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我不知道用什么話安慰老人,只有緊緊握住他的手,好久,好久……

返回賓館的路上,我在百度搜索里輸入“老人孤獨死”字樣,竟然跳出來692萬條新聞:安徽蚌埠一名60多歲的退休老人死在家里沒人知道,生前他養了十條狗,被發現時,他的尸體被餓急了的狗分吃,慘不忍睹;甘肅一位75歲的獨居老人被人發現時已在家中死亡多日,他的子女始終聯系不上,老人的遺體只好停放在殯儀館,老人生前所在單位派專人去尋找家屬,在媒體刊登公告,都沒有結果;四川一位老人……

這就是空巢,現代社會的一種特殊現象。

當前中國的空巢現象十分普遍,其增長速度前所未有。上世紀80年代,全國空巢家庭僅占有老人的家庭總數的10%,到了90年代,這一比例迅速上升到30%,目前,已飆升至50%,大中城市空巢家庭率更是高達70%。國務院公布的《“十三五”國家老齡事業發展和養老體系建設規劃》預計,到2020年,獨居和空巢老人將增加到118億,到2050年,空巢老人家庭將增加到近2億。

空巢老人不同程度患有焦慮、抑郁等癥狀,有的甚至產生了厭世的念頭。與疾病等肉體上的痛苦相比,這些情緒是對空巢老人更大的傷害,往往成為惡疾之源。2013年7月,北京回民醫院曾對北京某地區空巢老人的生存狀況做過調查,調查對象855人,其中患嚴重慢性病的753人,占881%;同時患有兩種疾病的265人,占31%;同時患有三種以上疾病的128人,占15%。

表面繁華的城市,卻居住著中國一半以上的孤獨老人,沒有陪伴、沒有照顧,甚至連找個說話的人都很難。他們獨居在喧鬧的城市里,徘徊于生命最后的時光,然后悄然離去……

我們是兒孫的“司務長”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夕陽/腳踏在退休的道路上/背負著孩子的期望/我們是一支不可缺少的力量/我們是子女的后勤兵/我們是兒孫的司務長……”

2016年5月,一首由《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改編而來的“退休大軍軍歌”在網絡上瘋傳,耳熟能詳的曲調和通俗易懂的歌詞,經過歌手幽默詼諧的演繹,唱出了退休老人“退而不休”的另一種生活,另一面人生。

坐在我面前的張麗霞大姐67歲,2007年從貴陽某局處級領導崗位退休,至今十余年。她說,退休比沒退休還累。

瘦弱的身軀,稀疏的頭發,混濁的眼睛,滿臉的滄桑。她對我說這一切時,布滿皺紋的臉上雖然泛著一絲淡淡的笑,但我看得出,那笑里藏著無盡的倦意。

“退休那年,我患上了癌癥,這場大病幾乎將我擊倒。做了一次大手術,切除了很大一片組織,化療放療,總算挺過來了。但身體受到很大的傷害,至今沒能恢復,不是這里痛,就是那里不舒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天在痛苦中煎熬。每天早上,都要掙扎很久才能從床上爬起來,喘息半天,等頭不暈了,不再天旋地轉了,才穿衣下床。”

即便這樣,她也不得休息,還得為孩子們操持。她有兩個兒子,都住在貴陽,她與小兒子住在一起,大兒子住在城市另一邊,但離得不遠,打車20分鐘的樣子。

“我每天的作息時間都是固定的。早上不到6點爬起來,給兒子兒媳、孫子孫女準備早餐。7點,把孫子孫女叫起來,幫他們穿好衣服,刷牙洗臉吃早餐,騎上電動車把他們送到學校。回到家里,自己趕快扒兩口早餐,放下碗就直奔超市,買好全家一天的菜。菜買好了還得趕緊回家洗碗、洗衣服、收拾房間,然后準備午餐。時間非常緊,一點兒不能耽誤,11點又得趕到學校去接孫子孫女。要是晚了,老師會不高興的。”

孩子接回來,那就趕快吃飯吧。兩個孩子一個7歲一個8歲,吃起飯來挑三揀四,這個不吃,那個不要,好不容易伺候他們吃完,該休息一下了吧?還不行。老師布置的作業都由兒媳轉發到她的手機上,得趕快督促孩子做作業,下午上課老師要檢查的。等孩子磨磨蹭蹭把作業寫完,下午上課時間到了,又趕緊騎上電動車把他們送到學校去。下午上課時間短,只有一節課,為了不來回折騰,只好在學校門口等著。等放學把孩子接回家,一邊安排孩子做作業,一邊收拾家務,準備晚餐。晚飯后,還要繼續督促孩子寫作業……

一天就這么過去了。這還只是平常日子,如果是周末,那就更忙更累了。孫女要去舞蹈培訓,孫子要去學習圍棋,要分別送到相距很遠的兩個地方,兩小時后再把他們接回來。這還只是小兒子的兩個孩子,大兒子的兩個孩子她也要操心。這兩個孩子雖然沒和她住在一起,但時不時會跑來找她。奶奶,我們沒有吃飯。奶奶,我們要買學習用品。奶奶,你帶我們去這里、那里……遇到特殊情況,四個孩子全是她一個人照看。

“忘了說,老公早兩年得了一場大病,先享清福去了,留下我在這里耗著。四個這么小的孩子,三男一女,特別淘氣,鬧得雞飛狗跳。累,實在太累……誰想這樣啊?可都是自己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孫子,都是自己最親的親人啊!我不這樣,他們誰管?年輕人都圖省事,沒給做,他們就叫外賣,有時就吃方便面。沒辦法,我還能動,能為他們做一點兒就為他們做一點兒吧。”老人苦笑著說。

看著老人一臉心甘情愿的樣子,我心里五味雜陳。她任勞任怨、無怨無悔做著這一切,是因為有強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撐著她,那就是“含飴弄孫,共享天倫”的文化傳統。

在中華大地,像這樣“退而不休”、“退而難休”的,又何止一個張麗霞老人?

廣州越秀區一位姓鄭的老人在接受我的采訪時說:“帶娃比上班還辛苦,可不帶又不行,年輕人都認為我們退了休沒事干,幫著帶帶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不知道哪一天才得解放……”

河北保定一位叫張玉梅的老人對我說:“我退休十年,帶大了四個孩子!帶孩子不輕松,小孩兒看著什么都好奇,一會兒要摸插座,一會兒要爬茶幾,必須時刻緊盯著,生怕一不留神讓孩子磕著碰著。每天的生活就是雞飛狗跳,一整天下來,筋疲力盡……”

一路采訪下來,我的采訪本里記錄下這樣一些老人的感言——

“是主人吧,說了不算;是客人吧,啥活兒都干;是保姆吧,一分錢不賺,外搭錢還不算;是志愿者吧,還沒人點贊。”

“帶孫苦,帶孫累,帶孫還沒辛苦費。不如參加旅游隊,游山玩水嘗美味。帶娃苦,帶娃累,子女帶娃這才對。老人心中若有愧,可以給些保姆費。”

“少壯不努力,老大帶孫子;春眠不覺曉,醒來帶孫子;舉頭望明月,低頭帶孫子;親朋好友如相問,就說我在帶孫子;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天到晚帶孫子。”

……

這種帶著幾分揶揄、幾多無奈的感言,道出了很大一部分老人的心聲。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親歷的老人才能體味。

“老漂族”的愛與哀愁

最難過——沒有朋友;最牽掛——老夫妻分居兩地;最現實——沒本地醫保;最糾結——想放手又不忍心;最難熬——孤獨、想家。這就是“老漂族”們對自己生活狀態的描述。

“老漂族”是一個時代新詞,百度百科的解釋是:“為支持兒女事業、照顧第三代而離鄉背井,來到子女工作的大城市的老年人。”

如今,隨著城市化的進一步深入,人口流動進一步加劇,“老漂族”已經成為城市的重要組成部分,城市里每天都在上演著一幕幕“老漂族”們滿帶生活艱辛的民生故事。

作者(左二)采訪城市里的“老漂族”

2017年4月22日,在北京朝陽公園,我正趕上住在附近的“老漂族”們“開會”。所謂“開會”是他們戲謔的說法,其實就是每逢周末,兒女們休息了,他們暫時不用帶孩子了,就抽空來到公園里短聚。盡管都是異鄉人,彼此的方言不一定能聽懂,但相互間都有一種理解和尊重。

從河北隨兒子來京的張春林老人說:“家鄉人都羨慕我來了北京,說我養了個好兒子,接我到北京享福來了。可我一點兒都沒有享福的感覺。在老家,我只照顧老伴兒一個人,到北京卻要照顧四個——兒子、兒媳,孫子、孫女。每天兩眼一睜,一直要忙到睡覺。”

白天有事忙著還好些,一到晚上,感覺更失落。兒子、媳婦回來后,要么對著電視,要么對著電腦、手機,即便聊天,他們之間的話題老人也插不上嘴。為了排解寂寞,老人只得給老家的親戚打電話,一打就是一個鐘頭。

來自青島膠南的李艷老人,自女兒懷孕開始就到了北京。她說要一直照顧小外孫到3歲,孩子上幼兒園了才能回去。老伴兒沒跟著過來,一方面是不習慣這里的生活,最主要的原因,是女兒家住房面積有限,住不下。提起照顧孩子,她不住嘆氣:“現在照顧小孩兒太累,講究太多了!從奶粉選擇、沖泡,再到碗筷消毒,女兒方方面面都有要求。我一個農村老太太,哪兒懂這個?可再不適應,為了孩子也得堅持啊。”

“城里有什么好?沒得家里一半舒服。”從湖南農村來的劉和美老人一直不適應城市生活。最讓她頭痛的是,在照顧孫子的問題上,她常與兒子兒媳發生分歧——小朋友找孫子出去玩,劉和美不放心,寧愿讓孫子待在家里,兒子卻認為小孩子應該多出門活動;孫子犯了錯誤,老人不舍得批評,兒子卻認為絕不能縱容孩子;孫子貪玩不吃飯,劉和美一口一口地喂,兒子兒媳說她把孩子慣壞了。畢竟是在兒子家里,劉和美只有安慰自己,“我來就是看孩子的,只要他們好,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周大爺兩口子是一起到北京的,雖然不用兩地分居,但畢竟在河南老家生活了60多年,難抑思鄉之情。平時買菜、做飯、帶孫子基本都是老伴兒包了,周大爺沒事就下樓溜達。新地方人生地不熟,他的一口方言鄰居們又聽不懂,想找個人聊聊都找不到。前不久,他發現小區里停了一輛“豫A”車牌的私家車,頓感老鄉見老鄉一般的親切,他輕輕撫摸那車身、那車窗、那后視鏡、那車牌……仿佛撫摸到的是那片久違的故土。幾乎每天他都要到停車的地方去看看車還在不在。“結果等來了一個姑娘。如果車主是個男的,我肯定遞上煙,用家鄉話好好聊聊。”周大爺不無遺憾地說。

在這里語言不通,又沒有朋友,整天就跟坐牢似的。他幾次提出自己先回老家,讓老伴兒在這兒照看孫子,兒子卻跟他發脾氣,說他不會享福。“你倒說說,這是享福還是受罪?”

來自成都的楊勝有老人說:“最糾結的是醫保。因為沒有北京醫保,看病買藥很不方便。在北京就醫,只能回參保地報銷,手續復雜,報銷比例也很低,得了小病就只得硬扛,實在扛不住了,就自己開藥。經常是小病一不小心就扛成了大病,還要受兒子、兒媳的數落。原以為北京醫療條件好,來了才發現,看個病掛個號太難了。北京資源多不假,但不見得誰都能享受得到。”

來自秦皇島的梁紅梅老人至今沒弄明白異地就醫報銷到底是怎么個程序。為了節省開銷,她就從老家帶些常用藥品過來。梁紅梅有一兒一女,都已成家立業。去年外孫女出生,她過去幫忙照看。如今,兒媳已懷孕5個月。“等兒媳生產后,我去她那兒幫忙,老伴兒過來接我的班照看外孫女。”

梁紅梅和老伴兒合計,等孫輩們大了,他們還是要搬回老家住。他們最擔心的是有朝一日自己動不了了該怎么辦,誰來照顧他們?

從重慶來京的馮秋菊說,照顧孩子、日常家務都不算什么,最大的累,是心累,是照顧孩子的巨大責任。怕孩子磕碰,怕孩子走丟,怕被人抱走……每次帶孩子出門她都提心吊膽,不敢讓孩子離開自己的視線。“給兒子帶孩子,比從前我帶兒子累。萬一有什么閃失,我沒法兒和兒子交代啊!”

朱大姐和老伴年前一起從廣西來到北京,但老伴對北京的飲食和天氣都不習慣,沒到半年就打道回府。大半輩子從沒分開過的恩愛夫妻,只好分居兩地。“從那天起,我就兩頭牽掛……”

……

國家衛計委發布的《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6》顯示,我國流動老人將近1800萬,分布在全國各大中城市,多數是為照料晚輩而流動。

與北京一樣,幾乎所有的“老漂族”都有自己的苦惱與無奈。有人在武漢作過調查,在300名50歲以上從外地來武漢市投奔兒女的“老漂族”中,652%的老人認為子女對他們的重視不夠,423%的老人對生活不滿意,792%的老人感覺很孤獨。此外,647%的老人“在家獨處”打發閑余時間,遇到不順心的事,497%的老人選擇憋在心里不說。

父母們追隨子女,照顧孫輩,本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事,但骨感的現實,最終令他們成了城市經濟的犧牲品。很多“老漂族”苦惱不已,親情看似離他們很近,但子女們忙于工作,“老漂”們和親人住在一起,卻感受不到親人的溫情。出了家門,又因為語言和文化的隔閡寸步難行。古話說:養兒防老。但在現代都市中,情況卻完全倒了過來。本該頤養天年的歲數,他們成了子女家庭中的保姆,孩子們在城市立足,他們卻開始了新的漂泊。

“我也有愛的權利”

在大眾語境里,“網戀”這個詞似乎只屬于時尚、潮流的年輕人,怎么也無法和白發蒼蒼的老年人聯系在一起。但事實并非如此。

很多生活在大中城市的老年人也像年輕人一樣,在網絡上美化自己,和異性交往,燃燒久違的激情,想方設法讓無奈、無聊、枯燥的情感生活變得精彩。

住在蘇州某小區的江阿姨,是一位有十余年網齡的老“網蟲”。她對我說:“別看我們年齡都大了,我們也用QQ、微信,在網上也像年輕人一樣,可以對異性撒嬌、扔臭雞蛋、送鮮花。我們上網聊天沒有很強的目的性,主要還是為了放松自己。我們不強求,有緣就牽手,沒有緣分,就做普通朋友。要說和年輕人的網戀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我們不隱瞞自己的基本情況,所以,‘見光死的很少。”

她就是通過網絡認識了現在的“老伴兒”的。“老伴兒”姓譚,比她大兩歲,兩人都單身。他們因網絡相識,彼此興趣相投,一來二去,便留了電話號碼,把友情從網絡延伸到了現實。

他們相約在公園里見面。有了之前網上的“深入了解”,雖是初次相見,但感覺不錯。他們一起去郊外爬山,一起去廣場跳舞,一起去公園聽戲,漸漸地,都把對方視作精神上的依靠。不過,真正想要更進一步,他們還是有所顧忌。他們怕兒女反對,怕親友白眼,怕旁人笑話。

江阿姨說:“我有位老同事,再婚后幾乎和兒女斷了來往,新老伴兒的孩子也很少上門看望。失去了兒女的關愛和祝福,她感到非常失落,新老伴兒也很苦惱,兩人對這樁婚姻能挺多久,都沒什么信心。隨著各自年事漸高,如果有一方身體垮掉,日子就慘了!”

老同事的境況,讓江阿姨憂心忡忡。其實,譚大哥和她有同樣的擔憂,遲疑了很久,終于對她坦露心跡:“妹子,咱倆心里都有對方,不在一起想得慌,在一起麻煩又太多,我這段時間心里總是亂亂的!”

既然譚大哥說開了,江阿姨也直言不諱:“我知道你擔心什么,可咱們一把年紀了,活一天少一天,為自己過幾天舒心日子也不是罪吧?”

譚大哥長嘆一聲:“難道除了婚姻之外,咱們就找不到在一起的方式了嗎?”

兩人相對無言。

幾天后,譚大哥打來電話,情緒很激動:“我看了個新聞,說東北有個城市,幾個老人住在一起互助養老,生活中相互幫助,精神上彼此安慰,花銷上實行AA制,我們也可以試試呀!”

江阿姨覺得這個辦法不錯。兩人在一起相互扶持,少了后顧之憂,萬一有了解不開的矛盾,分開就是了。就這樣,兩人住到了一起,過起了AA制的“夫妻”生活,彼此照應,相互關心。江阿姨說,她的幸福生活又回來了。

老人也有七情六欲,特別是另一半離開以后,其孤獨、寂寞尤甚,加上兒女都有自己的家庭和事業,很少顧及老人的感受,他們的情感需求變得更加強烈。現代化的交流手段和交流平臺為他們之間的交流提供了極大便利,“網戀”在單身老年人中流行開來。他們真誠坦率,成功率極高,但又因各方面因素的影響,他們大多只選擇同居,而不是結婚。

在上海采訪時,專門從事老齡研究的上海市著名老年網站——“老小孩”網站的一位負責人對我說:“老年人就是老小孩兒,在網上也很單純,會把自己的情況寫得清清楚楚,有的還放上照片,他們的網絡身份和現實身份基本一樣。所以,老人網戀的成功率都比較高。但大多數網戀老人選擇了同居——兒女們因擔心繼承權等現實問題,多半不贊成父母結婚。”

在北京朝陽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人對我說:“我們通過網絡相識,見面后感覺也很好。考慮很久,我們覺得同居可能更好一點兒,不會牽扯房子、遺產、孩子和親友的看法等問題。我們只是想有個伴兒,生病或者寂寞時有人陪伴。”

只是想有個伴兒。這,就是老人們的心聲。

“沙發上的土豆”

正值紫荊花開的日子,我走進北京清華園。

園內花團錦簇,花香四溢。一串串紫荊,在暮春的陽光里,與清華大學紫色的校旗、校徽及建筑相得益彰。迎著和煦的春風,走在紫荊公寓前的林蔭道上,突然想到杜甫詠紫荊的詩句:“風吹紫荊樹,色與春庭暮”。

就在如此美麗的風景里,我發現一個老人獨自在紫荊花下自拍。她把相機裝在三腳架上,調整鏡頭,啟動自動快門,再跑到紫荊花下,攀一花枝橫在胸前,正對鏡頭張開笑臉。“咔嚓——”老人與花的合影在鏡頭里定格。老人取過相機看看,似乎并不滿意,于是刪掉重來,再次調整鏡頭,設定快門……循環往復好幾次,最后,才在一聲長嘆里收起相機。

我上前向老人問好。老人起初很警惕,待我說明來意,又給她看了證件,她的表情才放松下來。

我們的談話就從拍照開始。她說:“今天是星期天,女兒、女婿帶著外孫去外面玩,只留下我這老太婆在家里,看電視看得無聊,就出來透透氣。”

“女兒、女婿為什么不帶您一起去玩?”我問。

“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世界,玩不到一起。”老人說得輕描淡寫,但我從她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里捕捉到了她的不滿。

老人的老家在貴州遵義,上世紀70年代來到北京打拼,終于在北京的一所中學當上老師,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北京人。如今,已經退休。她是一位單親母親,37歲那年與前夫離婚,獨自帶著8歲的女兒生活。不說含辛茹苦,也歷經了很多女人沒有經歷過的酸楚。為了彌補女兒缺失的父愛,她為女兒的成長付出了全部精力。

從小學到中學,女兒的成績一直優秀,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清華大學核物理專業,曾在美國深造,拿到博士學位后回國從事研究工作。女婿是上海的學霸,年紀輕輕就被一所大學聘為教授。他們有一個四歲的兒子,上海的爺爺奶奶來北京照顧了兩年,因婆媳關系處得不好,曾在上海當過廳級干部的爺爺一怒之下帶奶奶回去了,還說再也不來北京受罪了。無奈之下,女兒、女婿向她求援,請她幫忙帶孩子。為了女兒,為了外孫,她責無旁貸。

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在女兒家里的每一天都很難過,倒不是照顧小孩兒有多累,主要是女兒、女婿和她幾乎沒有交流。他們每天早出晚歸,晚上回到家里,要么倒頭就睡,要么擺弄電腦和手機,一天不和她說一句話,就讓她一個人忙孩子忙家務,好像她是他們雇來的保姆,做什么都是應該的。

她心里很不舒服,又不便說。每天忙完所有的活兒,她就將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默默地流淚。女兒、女婿也不進來看一眼,她憋屈得難受,想發作,但面對的又是自己的女兒,是自己最親、最愛的人。讓她特別難過的是,無論吃水果還是喝飲品,他們只顧自己,從來不問一聲媽吃嗎?就當她不存在一樣。有時候她故意提高聲音問吃得津津有味的外孫子:“好吃嗎?”外孫簡單地回答一句“好吃”便沒有了下文。女兒、女婿也仿佛沒聽見,從不說一句“給姥姥吃”之類的。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很安逸,但他們就不想一想,是誰在這里為他們付出。

女兒、女婿經常不回家吃飯,也不提前打電話,剩飯剩菜就成了常有的事。每看到剩飯剩菜,女兒就怪她做多了,說剩飯剩菜吃了不好。可女兒也不想想,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剩飯剩菜。反正女兒、女婿是不吃剩飯的,外孫更不會,那些剩飯剩菜,理所當然就是她的。

在家里,女兒、女婿永遠是對的,她即使再看不慣,也不能說,只能裝聾作啞。在他們眼里,她就是一個沒見識的老太太。有一次他們討論國際局勢,曾經是中學老師、自認為文化素養還可以的她忍不住插話,誰知,女兒馬上打斷了她:“你懂什么?”

她怎么也想不到女兒會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眼淚不由自主地盈滿眼眶,她咬緊牙關,強忍著才沒有流出來。其實她想說,我懂什么?我懂將你養大,我懂為你付出!

到了假期,他們帶上孩子出去度假,讓她一個人留在家里。她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沙發上的土豆”,一天到晚從沙發這頭兒躺到沙發那頭兒。實在難受了,就下樓去小區里轉轉。小區雖然人多,可她一個都不認識。沒辦法,只好買來個照相機,等他們外出了,就玩自拍找點兒小樂子。

她反復強調說,真不知道女兒、女婿是怎么想的,是讀書讓他們讀蠢了?還是獨生子女都是這個德性?說到女兒、女婿的收入,她更來氣。他們的收入都不錯,還經常給非洲窮人捐錢。當然這是好事,證明他們有愛心。讓她想不通的是,她幾次提醒他們,舅舅、姨媽家在貴州農村,生活艱苦,你們給非洲窮人捐錢,是否也考慮資助一下這些親人?女兒、女婿不但不給,反而說:“幫自己的親戚不算慈善,沒有意義……”

她邊說邊搖頭:“我真不明白女兒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冷漠無情,不可理喻!”

為了女兒,她付出了她的全部。女兒高考,她在考場外面守候三天,一心祈禱女兒考試順利。收到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個晚上,女兒摟著她淚流滿面地說:“媽媽,這些年您太辛苦了,我以后一定要好好報答您……”那時她是多么開心,她覺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可是如今,女兒全然忘記了當年的承諾。說到這里,老人茫然地問我:“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空巢、獨居之悲,那是兒女們不在身邊;與兒女們同一屋檐下,竟然也如此孤獨凄涼,我也想問問,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種豆得豆?

之前說的多是不被兒女理解的老人,坐在我面前的這個男人正相反。他給自己取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網名——“種豆得豆”。

兒女孝敬父母天經地義,他是受這樣的教育長大的,一直是個公認的孝子。他也有自己的孩子,想通過自己的身體力行和言傳身教影響下一代,讓他們明白該如何孝敬長輩,希望自己“種豆”能真正“得豆”。然而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孝心和孝行卻引起了父親的強烈反感,他由一個公認的孝子一夜反轉,成了天下最沒良心的不肖子孫——

父母養育了三個孩子,我是最懂事最聽話的一個,一直認為敬老愛老理所應當,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可自從把老父親接到身邊后,才幾年的光景,在父親的口中,我卻成了最差勁兒的兒子。而我那兩個除了逢年過節才去看看父親的兄弟,反倒都成了好孩子。我真是不明白,我想讓老人安享晚年有什么錯?為什么落得如此結果?

父親一向很嚴厲,典型的家長制作風,其實人很好,就是太好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那種。煙癮非常大,不管什么時候看見他,手上都夾著根煙。母親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勤勞善良,任勞任怨。那時農村吃大鍋飯,每戶每天出勞力種田,生產隊按甲子勞力、乙子勞力、丙子勞力的等級記工分。壯勞力才記甲子勞力,也就是高工分,年底能多分糧食。父親是老師,我家就母親一個人下地勞動,體力活根本干不過男人。為了讓一家人吃飽飯,母親起早貪黑,比別人干的都多,即便如此,靠她一個人的勞動喂飽四張嘴,也是力不從心。農忙的時候,生產隊開夜工,同時煮一大鍋飯,凡是去搶農忙的,半夜收工時都會分到一碗飯。收工回家,母親就把我們喊起來,讓我們吃飯。盡管只是米飯加腌菜,卻仿佛山珍海味,我們幾個孩子吃起來狼吞虎咽……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我們真是不懂事,那碗飯是母親辛辛苦苦開夜班換來的,她還一口沒吃呢……

如今每每想到這些,我就忍不住想哭。我大學畢業剛找到工作,有能力孝敬她了,沒想到……母親是肺癌過世的,還不到五十歲。親友都為她惋惜,說她太辛苦太操勞了。其實我心里明白,這充其量只是部分原因,最主要的還是吸了父親的二手煙。看他們床上被煙熏黃的蚊帳、被頭,就可以知道母親吸了父親多少二手煙……

母親過世后,只剩下父親一人,很是孤單。為了排遣寂寞,他學會了打麻將。打打麻將無可厚非,可沒想到父親上了癮,每逢周末或節假日,一日三場,風雨無阻。他那點兒錢幾乎都輸在了麻將桌上。

我最初在國企上班,一個月65塊,幫襯一下父親的生活還可以,但打麻將我真的供不起。后來我辭職創業,日子漸漸好起來,有了自己的房和車。父親也退休了,我就把他從老家的鎮上接到城里,和我住到一起。原本的目的是回報他的養育之恩,讓他在我這里頤養天年……唉,我想的真是太天真了。沒想到,僅僅幾年時間,兩代人不同的思想觀念,不同的生活習慣,竟會鬧到父子反目的地步。

我不抽煙,母親得肺癌過世后,我更是對煙深惡痛絕。父親住到我家里,熏得家里到處是煙味兒,我有老婆,還有女兒,我真怕她們重蹈母親的覆轍。于是我跟父親商量,盡可能不要在家抽煙,實在要抽,就到他房間的陽臺上抽。他答應得好好的,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經常忘了我的叮囑,叼著煙到處走,還特別喜歡躺在床上看電視,一邊看電視,一邊吸煙。

實在沒辦法,我只好過去把他的房間門關上。我的本意是,要抽就抽吧,隨便你怎么抽。但父親卻理解為我反感他了。意識到這一點,我再也不敢關房門了。

抽煙抽了幾十年,這個習慣既然無法改變,也就由他去了。但沒日沒夜狂打麻將的壞習慣總可以改改吧?麻將室里烏煙瘴氣的,他還天天泡在那兒,對身體肯定有害吧?我就經常勸父親少打麻將,去公園逛逛,鍛煉鍛煉身體,麻將也不是不讓他打,每周玩個兩三回,也不算少了。可父親不理解:“我打麻將又不花你的錢,你干嗎總干涉我?”

如今小區里到處都是麻將室,每天給客人打電話招攬生意,如果客人不來,他們甚至上門來喊。父親這人好面子,只要人家招呼,一概來者不拒。終于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對上門喊父親打麻將的人說,如果你再來,我就打110舉報你家賭博!

來人嚇得趕緊溜了。我自鳴得意還沒幾分鐘,父親又去他家打麻將了。我真是氣得要死,這等于是給了我一巴掌!

麻將事件后,我基本上就隨便父親了,他愿意干嗎就干嗎,不問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又迷上了買保健品。真佩服那些專騙老人錢的保健品公司的水平,他們租個大酒店,只要你去開會,就免費發禮品,讓老人們覺得他們都是大善人,然后就給老人們洗腦,讓老人們相信他們那些保健品所謂的功效。我提醒父親不要上當,去開會也無妨,什么也別買就是。萬沒想到,他居然真的買了大幾萬元的保健品回家。

我真是想不通。父親好歹也是從事教育工作幾十年的老教師,怎么就這么輕易被洗腦了呢?我跟他說他上當了,他還不服氣,反過來教育我,讓我欲哭無淚……

繼續說抽煙,他抽煙我可以不管,問題是父親喜歡躺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經常是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時不時我就能看見掉在床底下的煙頭。我擔心萬一他睡著的時候煙灰掉在被子上發生危險,就去買了兩個滅火器,客廳放一個,我的臥室放一個。

也許是杞人憂天,火災并沒有發生,但也遇見了幾次險情。有一次父親一邊看電視一邊用電水壺燒水,結果把燒水這茬兒忘了,我回家的時候,滿屋都是水蒸氣,像澡堂一樣。我叮囑父親,電水壺燒干是非常危險的,以后燒水時最好別看電視。父親大發雷霆,說不住我這兒了,他要回老家去,他老了,不能做事了,沒有利用價值了……我老婆哭著跟他道歉,我也跟他解釋半天,又讓親戚幫著勸,才把他留住。

一年后,老家拆遷,開發商給父親補償了新房子。父親立刻回去裝修,裝修完直接就搬進去了。我勸他,至少等兩三個月,讓甲醛什么的揮發一下再去住。但父親非常堅決,去了就沒打算回來。

我知道,父親肯定對我非常失望。從老家親戚那里傳來的消息也證實了這一點。他說我是三個兒子中最不孝的一個。我的天啊,那哥兒倆除了過年過節才買點兒禮物來看他一下,他在我家里,我們兩口子天天伺候著,什么活兒也不讓他干,怎么我就最不孝了?難道我就應該讓他天天像煙囪一樣冒煙,讓他沒黑沒白地打麻將,讓他被人忽悠上當受騙不聞不問?

獨自住回鎮上的父親生活質量明顯下降,不僅孤單寂寞,生活無人料理,身體也每況愈下。這一切,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專程回去接他,可他死活不肯跟我回來,說就是死也要死在鎮上。周圍不了解情況的鄰居,還真以為是我這個兒子忤逆……

韓老師,我知道我說的這些,和您的采訪可能有點兒文不對題。您是來采訪空巢老人現狀的,我卻跟您倒了一肚子當兒女的苦水……我說這些的意思是,兒女贍養老人天經地義,但有些老人的問題也要辯證去看,一味譴責兒女是不公平的。一句話,兒女必須盡孝,但老人也必須“會”老。

……

辛辛苦苦帶大了兒子,還有兒子的兒子,誰來照顧他的晚年?

孝老敬老是雙方的,父母養育兒女成人,兒女理所當然有反哺之義,而作為父母,也要理解兒女的不易,不能倚老賣老。自古以來我國傳統文化倡導的“父慈子孝”,就包含了這兩方面的內容。

“種豆得豆”的話,代表了天下兒女們的心聲。

第三章鄉村的眼淚

我們還沒有老去的時候,鄉村已經老去……

——采訪札記

怎一個“累”字了得

一個初夏的周末,我驅車來到邊遠偏僻的湖南西部麻陽、辰溪、瀘溪三縣交界地——麻陽縣呂家坪鄉首座田村。這里共有九座山,山下共有九丘田,九座山和九丘田均由高到低排列,最高的得名“首座田”。

在首座田村,我遇到了65歲的滿元桂。他在村小里教了幾年書,村民們都尊稱他滿老師,還選他當了村干部——村里的扶貧專干。平日里他總是背一個黃色挎包,包里放著扶貧手冊和宣傳資料,走到哪兒宣傳到哪兒。

滿老師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老很多,頭發花白,臉上皺紋密布,門牙脫落,脊背佝僂。第一眼看見他時,我還以為他至少75歲了。

因為是扶貧專干,天天在村里各家各戶串,他對村里的情況了如指掌,甚至連跑在路上的小狗,他都能說出它的主人。他告訴我,全村地域面積6平方公里,耕地74222畝,林地7480畝,林地面積是耕地的10倍,是典型的“山”村。村里有5個村民小組,301戶,1325人,青壯年幾乎全部外出打工,目前住在村里的不過400來人,以老人和孩子居多。全村60歲以上的老人有242人,其中90歲以上的3人,80到89歲的48人。這些老人幾乎都是單獨居住,兒女不在身邊,有些老夫妻兩個都健在的也大多不住在一起——夫妻倆至少有一個要住到鎮上照顧孫輩讀書。

滿老師自己就是如此。他有兩兒一女,女兒嫁到外地,孩子用不著他帶,但兩個兒子的孩子都是他們老兩口帶大的。如今他們帶著的就是小兒子的孩子,小兒子夫婦在外面打工。

“就像是一只鳥,回窩生個蛋,蛋殼還沒捂熱就丟給我們,自己飛走了。”滿老師說,“沒辦法,只好像當初照顧兒子一樣,一把屎一把尿地帶孫子。”

村子里沒學校,孫輩到了上學的年齡,就得送到鎮上去。來回幾十里,農村跑客運的都是三輪車,不安全。老兩口一合計,干脆在鎮上租了一間屋,老伴兒住到鎮上去伴讀,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鄉下。這下可把他忙壞了,扶貧工作要干,自家的田要種,還要做飯、洗衣。每天天沒亮就得起床,先把飯煮上,再去地里勞動一兩個小時,回家吃過飯,背上包到村子里“上班”,一個人當三個人用。

有什么辦法呢?兒子們不外出打工就沒錢掙,外出了,孫子就得有人帶,老伴兒陪讀,自己就必須把家里的一切管起來,村子里的事更是耽擱不得,而且現在的扶貧工作抓得緊,三天兩頭開會布置任務……

辛苦還不算,最難熬的是寂寞。有時實在熬不住了,就倒一碗酒,用酒精麻醉自己。舉杯澆愁愁更愁,一個人喝寡酒,越喝越沒滋味,他就把自己想象成兩個人,左手為甲,右手為乙,行起了酒令。

左手伸出,“甲”喊道:“哥兒倆好啊,六六順啊。”

右手伸出,“乙”喊道:“五魁首啊,三星照啊。”

左手對右手說:“你輸了。”

右手說:“好,我喝。”

……

就這樣,沒多會兒就把大半瓶米酒喝得精光,和衣倒在床上睡一夜。醒來后看到自己的狼狽樣,不覺老淚縱橫。辛苦幾十年將兒女們養大,老了,本該享福了,沒想到卻過上了孤苦伶仃的日子。他最擔心的是自己和老伴兒的身體,兩人都有高血壓、心臟病,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還有個照應,不在一起,萬一誰出點兒事,對方都不在身邊……

為了了解更多情況,我請滿老師帶我去看看村里的其他老人。

伍芬玉70歲,丈夫于6年前去世,生有一兒三女。兒媳婦生下第一個孩子不到半年就去了廣州,把一個還需要喂奶的嫩毛毛丟給了她,她重新當起了奶媽。孫子到了上學的年齡,她又走上了一條循環往復的接送之路,每天清早將孩子送到學校門口,中午、下午又到學校門口去接,一天到晚,只見她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

這一個還沒折騰完,三年前的夏天,兒媳婦大著個肚子回來了,又給她生下個孫子。剛滿月,媳婦又要走。她試探著對媳婦說,能不能將孩子帶到一歲再走?媳婦說不行啊,公司只給了產假,如果不按時回去,丟了工作不算,連過去交的社保也都會泡湯。她只得又接下這個嫩毛毛。從媳婦手里接過毛毛的瞬間,毛毛哭,她也忍不住流淚。

從此,她一邊照顧大孫子,一邊喂養小孫子。她說,她的生活只有一個字,累。由于累,身體每況愈下。過去沒什么大毛病,現在有了高血壓、心臟病,經常頭暈得不行,擔心自己說不定哪天就會倒下。

一年前,她患上了帶狀皰疹。疹子從胳肢窩擴散到前胸后背,那個痛啊,講不出來的難受。打電話給兒子、媳婦,他們只會說“不舒服就去醫院,不要心疼錢”,那意思好像她是為了省錢才不去治似的。其實,她只是希望聽到幾句來自兒女的關懷的話……

現在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兩個孫子快些長大,好讓她早日解脫。

離開伍芬玉家,滿老師又帶我去了一個更特殊的家庭——一對70多歲的老夫婦,帶了6個孫子孫女共同生活。這對老夫婦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生了三個,二兒子兩個,三兒子一個,最大的15歲,最小的2歲。三個兒子都外出打工,將6個孩子全甩給了老人。老人既要干農活兒,又要帶養6個孩子,心力交瘁。他們說,現在這情形,只能挨一日是一日,挨到哪天算哪天。

如此境況,何來老有所樂、老有所依、老有所養?

根據民政部、教育部、公安部在全國范圍內聯合開展的農村留守兒童摸底排查結果,不滿16周歲的農村留守少年兒童數量為902萬人,其中,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監護的805萬人,占893%。

農村留守老人,成了真正意義上茍活在中國田野上的“看娃大軍”。

一口飯的尊嚴

5000斤稻谷,2000斤玉米,8000斤紅薯,200斤黃豆,5頭肥豬,10只土雞,上萬斤柴火……這些沉重得足以壓垮身強體壯的年輕人的數字,就是一個年齡超過83歲、體重不足35公斤的瘦弱老人,用自己的雙手在貧瘠的土地里刨出的一年的收成。

這位老人叫韋車首,家住湖南溆浦戈竹坪鎮一個叫方竹山的小村莊。8月中旬,我慕名找到老人。老人正在地里收玉米棒子,火辣辣的太陽底下,他頭戴一頂飽經日曬雨淋已經變得破損發黑的草帽,身穿一件被各種樹汁草液浸染得分不出顏色的短衫,汗流浹背……

老人育有三子,大兒子在市里上班,二兒子在村里當干部,三兒子在外地打工。三子均成家立業,而且兒子的兒子也有了兒子。10年前,老人的妻子去世,兒子們商議,讓老人不再做農活兒,給老人付養老錢。老人一口回絕,說自己身體還行,完全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從此,老人不但種自家的田,還將其他村民因進城務工而拋荒了的土地都種上,其面積比原來的多了一倍多。兒子們勸他不要這么辛苦,他說:“那么好的田地荒棄了太可惜。你們不用為我擔心,我身體還行,沒病沒痛,做起事來不覺得吃虧。”

“吃虧”是當地方言,就是“累”的意思。我問他:“真的不吃虧嗎?”

他沒回答,只是用沾滿了土的手抹一把臉上的汗,長嘆一聲。從這一抹一嘆里,我分明感覺到:不吃虧,是假的。

老人說,最累人的不是田里的工夫,而是洗衣、做飯等家務活兒。他13歲起跟著父親給別人做長工,學的是種地,這輩子唯一精通的也是種地,洗衣、做飯、打掃衛生等家務一向笨手笨腳。老伴去世后,這些事他必須自己干,只好盡量從簡。比如煮飯,他一天只煮一次,早晨多煮一些,中午和晚上就吃剩的。菜?干脆省了,白開水泡飯。

在這次采訪中,一天只做一頓飯的老人我見過不少,但拿白開水當“菜”的,他還是第一個。

很快,老人收齊了一擔玉米棒子,準備回家。我堅持幫老人挑,擔子足有百多斤,十分壓肩。我不知道如此瘦弱的老人平日里是怎么將這么沉的擔子挑回家的。老人說,中途要歇很多次,但也得挑啊……

老人在前面帶路,走路一拐一拐的。我問:“腳怎么了?”

“春上插田時,腳趾讓田里的一塊碎玻璃劃了個口子。”

從插田到今天,至少得有3個月時間,當日插下的秧苗,如今都可以收割了,可老人的傷還沒好。我停下來,查看他的傷口,已發炎化膿,腳趾連同整個腳面都腫得透亮。“怎么不上藥?”

“上了。當時一弄傷,我就用桐油燒了。”

這是過去缺醫少藥的南方農村常用的一種處理傷口的方法。將桐油在火上加熱,滴在傷口上,傷口頓時被燒焦,肉燒死了就不會再發炎。小時候,我爸媽就用這種辦法為我處理過傷口,我每每痛得在地上打滾。

但他說:“本來油燒了之后,再休息幾天,可能就好了。可那幾天工夫忙,秧苗不插不行啊。水一泡,又發作了。后來也去村醫那里打了針,吃了藥,總不見好。我們農村人,沒得那么嬌貴,總有一天會好的。”

看著老人的傷腳,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子們知道嗎?”

“沒給他們說。大兒子在市里,小兒子在廣州,只有二兒子在家。二兒子是村干部,今年扶貧工作隊來了,他們的事特別多,每天都是我睡下了他才回來。”

這就是“報喜不報憂”的中國老人。

跟隨老人回到家里,一進門,老人來不及洗把臉擦把汗,就直奔電視機,將電視打開,聲音開得老大,整個垅里都能聽到。

“就是想有個聲音。”老人幽幽地說。

為了一口飯的尊嚴辛苦地活著

以前老伴兒在世時,他每天從地里回來,總有個說話的對象。可如今,一個人守著一棟房子,死氣沉沉,除了自己走動的腳步聲,半點兒聲響都沒有。他只有將電視的聲音開到最大,讓聲音填滿空寂的屋子。

隨老人來到小糧倉前,我吃了一驚。這個時節,新谷還沒有收割,正所謂青黃不接,可他的糧倉里,金黃的谷子還有大半倉。這一年,他種了10多畝稻田,30多畝旱地。稻田每年可收稻谷5000多斤,旱地可收玉米2000多斤、紅薯8000多斤、黃豆200多斤。玉米喂豬,每年可養3至5頭;紅薯打粉,可出薯粉300多斤;另外喂了10多只土雞。農閑時就上山砍柴,每年也有上萬斤……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怎么也無法將這么多收成與一個身體羸弱的老人畫上等號。問他為什么要這么辛苦,老人長嘆一聲,說起了村里的故事。

他們村有一對老人,男的88歲,女的87歲。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在家里務農,小兒子在城里包工程,條件都不差。大兒子的孩子在城里做生意,發了財,買了房買了車,小兒子在城里也有房有車。老人對兩個兒子說,你媽得了老年癡呆,已經做不起飯了,這一年多來,我做飯也做累了,不想再做了,想吃你們兩兄弟的輪供。

所謂輪供,是這一帶的傳統,就是輪流跟著兒子吃,或一月一輪,或一季一輪,或半年一輪,兒子家吃什么老人就吃什么。結果小兒子說,大哥同意我就同意。老人又問大兒子,大兒子卻說,我自己每天的飯都忙得進不了口,誰有時間給你做輪供?

大兒子倒也沒說假話。他自己種了不少地,老婆又去城里給兒子帶孩子去了,他一個人在家,確實忙不過來,每天都是很晚才吃上飯。但是,老人把孩子拉扯大,兒子再忙,照顧老人也是應該的呀,何況老人都這么大歲數了。老人失望地回了家,不久就病倒了,再也沒有起來……

說完這個故事,韋車首老人問我:“人活到這分兒上,還值什么價?”

他說的“值價”,與我們常說的“尊嚴”意思差不多。韋車首老人如此這般奔命,為的就是不輕易向兒女開口,為的就是一口飯的尊嚴!

韋車首老人所在的這個村民小組共有112人,70歲以上的老人22人, 80歲以上的老人6人。除一人年齡太大,行動不便,其余21人都自己種地,包括那幾位80多歲的老人,概莫能外。我在走訪他們時,他們總是說——

“我自己有,不向兒女要,拿起就是。”

“自己做,自己收,總比開口向兒女要強。”

“不是到了那一天,難得向兒女開口。”

……

一個村民小組就有如此多的老人為了一口飯的尊嚴辛苦地活著,全國廣大農村有這種想法和這樣生活的老人,又有多少?

令人啼笑皆非的“秤爹”

一位從鄉下來的朋友給我講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

他們鄉里有一位老人,生了五個兒子。兒子們輪流把父親接到家里住,經常因此發生爭執,比如爹在某某家里養得不好,養病了,養瘦了,另一家就不肯接手。舅舅幫著調解來調解去,總調解不好,無奈想出一個和稀泥的辦法——“秤爹”。每到交接時,把老人放在秤上稱體重,如果體重增加了,證明養得好,下一家就接手,如果體重減輕了,證明養得不好,下一家就有權拒收。于是,就有了“秤爹”的荒唐事。

我來到“秤爹”故事的發生地——湖南省溆浦縣黃毛園鎮一個叫萬壽的地方。一進村子,就有村民悄悄指點我:“老人現在住在三兒子家里,山邊上那戶人家就是。”

我問這位村民,“秤爹”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村民點頭說是真的,不過他又說,“秤爹”是有些荒唐,但采取這個辦法之后,老人生活安穩多了,兄弟之間的爭執也少了。

我來到山邊上的這戶人家。堂屋門開著半邊,老人獨自坐在門邊的長條凳上打盹兒,雙手抄在懷里,頭靠在半開的門板上,臉色看著還算紅潤。感覺到有人靠近,他緩緩睜開眼。我趕緊上前招呼,跟老人閑扯:“這是您兒子家吧?”

“三兒子家。”他答。

“他們人呢?”

“上山做事去了。”

“您老有幾個孩子?”

“五個兒子,兩個女兒。”

“您老好有福氣啊!”

他沒答話,臉上滾過一片陰云。

“你是跟著兒子們吃嗎?”我繼續問。

“每個兒子家吃一個月。”頓了頓,他長嘆一聲,“人老了,不中用,只有聽他們的。”

“跟著兒子吃多省事啊。”

“事是省了,可心不省啊,唉……人老下賤。”

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總算聊到了“秤爹”上。他臉色黯然:“家丑啊……”

老人名叫唐啟德,兩口子一共生過10個孩子,最后長大成人的7個。家里人口多,負擔重,生活十分困難,他和老婆節衣縮食,總算將孩子們養大成人結婚成家。他本來以為,兒女們都大了,自己也能過幾天舒心日子了。可自從老伴兒過世,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柴撿不了,水提不動,飯做不起,只得跟著兒子們吃輪供,從大兒子開始,每個兒子一個月。

他知道人老了討人嫌,平日里總是小心謹慎,兒子們做什么吃什么,給什么用什么,不給也不怪他們。就這樣一輪又一輪,兒子們之間齟齬漸生。有的說某某家沒有盡到責任,有的說某某家沒招呼好,有的說某某家小孩兒欺侮老人,還有人說,老人在某某家連飯都吃不飽,送到我家時,瘦成了皮包骨頭。被指責的人自然不服氣,反駁說送到我家的時候比現在更瘦,在我家調理了一個月,還胖了些……幾個兄弟你說我我說他,鬧得烏煙瘴氣。

老人在二兒子家生病了,尚未痊愈,就到了該與三兒子交接的時間。老二將病中的父親背到老三屋里,老三不高興了,說在你家病了,就應該等病治好了再送過來。老二氣不打一處來,放下老人就走。老三追出去,兩兄弟廝打在一起……

打架解決不了問題,兄弟們請來舅舅評理,人人都有一肚子苦水。舅舅說:“你們都希望別人不要把老爹養瘦了、養病了,這是好事。既然都是為了你們老爹好,我們今天就說定了,除了需要住院治療的大病,平時有個小病小痛的,住在哪家,就由哪家負責,哪怕到了交接時間,病沒治好,也不能往下一家送。不過呢,這次就算了,因為之前沒有定規矩。老二老三各退一步,你們爹已經送來了,就不要再退回老二家,但得由老二負責買藥治病。”

兄弟幾個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但馬上就有人提出,“養病了”的問題解決了,那么“養瘦了”怎么辦?商量來商量去,終于商量出這么個“秤爹”的辦法——交接的時候,兩家人當場把老爹放到秤上稱體重,體重增加了,就順利交接,否則,每瘦一斤,由上家出100元營養費給下家,就以現在的體重為標準。

說干就干。秤馬上找來了,是農村里常用的桿秤(農村里找不到臺秤)。但桿秤有一個問題,用的是掛鉤,必須將過秤的東西掛在掛鉤上才能稱。而爹不是東西,是人,怎么掛上去?大家到處找可以裝爹的東西,有人找來了豬籠。舅舅認為不妥,說你們爹又不是豬。但一時又找不到其他東西,最后只得將就。

可老人不干了。辛苦一輩子將兒女們養大,到頭來,竟然被這樣對待。他死活不肯進豬籠,盡管已經老了,盡管已經不中用了,盡管在病中,可人都有尊嚴啊!舅舅低聲勸說:“姐夫,我們都老了,身不由己啊。只要有人愿意給口飯吃,我們就認了,您將就一下吧……”

老人哆嗦著進了豬籠,干枯的眼里流下兩行痛苦的淚水……

自此,每當老人在一個兒子家的日子住滿了,轉到下一家時,上一家必定將老人的衣服被褥、生活用品連同稱老人的秤、裝老人的豬籠一起帶過來。漸漸地,老人麻木了,不再抱怨,隨他們擺弄。唯一的好處是,自從“秤爹”之后,他的生活總算好了一些——每家都怕把爹養瘦了,都怕被指責,都怕出營養費。

可老人并不領情,說起這些,心里就難受。我不忍再觸碰老人心里的傷痛,岔開話題:“您老今年高壽?”

“我是庚午年生人……”老人擦擦干枯的眼睛,伸出拇指和食指,比畫出一個“八”字,“88歲了。”

一個88歲的老人,竟要用如此荒唐的“秤爹”來滿足最起碼的養老需求,這是怎樣的鬧劇?!也許這只是個案,但它折射出廣大農村老人普遍存在的養老窘境。“秤”的是爹,喪失的是親情和人倫,是幾千年傳統文化的傳續。

養兒防老?

陜西漢中洋縣桑溪溝的一位村民告訴我,他們那里有個叫“八公”的老人,82歲了,有5個兒子,3個女兒,卻依然一個人生活。前不久生病住院,住了10來天,他強烈要求出院,回到家里,孤獨地躺在床上等死。

在村民的帶領下,我走進了“八公”的家。廚房里,“八公”的大兒子正在做飯,鍋里是新鮮的豆腐,大兒子說老爹想吃豆腐,他剛剛去外面買來的。

“八公”側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右眼眉骨及眼眶周圍大片淤血。已經是夏天,他依然蓋著一床厚厚的棉被,不時呻吟幾聲,十分痛苦的樣子。我坐到床沿上:“您哪兒不舒服?”

“胸口痛,發燒,吃不下東西,吃什么吐什么……”他說話的時候表情顯得有些痛苦,但神志很清醒,感覺還沒到無法救治、只剩等死的那種程度。

“為什么不住院?”我問。

“住了,沒什么效果。我這病是膽爛了,膽爛了怎么治?住院也是浪費錢。”他語氣堅定,“人都要走到這條路上來的。我活了80多年了,谷都吃了幾大倉,也該死了。老是不死,活在世上,浪費糧食。就是這痛止不住……”

我問正在做飯的大兒子,他父親到底得的什么病,為什么要放棄治療。大兒子說:“確實是膽爛了,膽汁沒地方去,跑到了血管里。”他的語氣和他父親一樣堅定,“這病肯定是治不好的。”

我向他要了醫院的診斷證明,上面寫著“急性膽囊炎并發黃疸”。這與所謂的“膽爛了”完全是兩碼事啊!這病怎么就不能治呢?老人得的完全不是“回家等死”的絕癥,而且需要盡快手術,否則極易發生穿孔,怪不得老人那么痛苦。即便不治療,至少也要止一下痛啊!這樣下去,痛也痛死了!

為我帶路的村民輕輕在我耳邊說:“都認為反正已經老了,該死了,沒必要花那個冤枉錢。”

我盡力勸說他們繼續治療,大兒子反而給我做工作:“活過100歲的究竟只是少數,82歲,算高壽了。人都要死的,不死就不正常了,死才是正理。”

他說話的聲音很大,一點兒也不避諱病床上的老人,顯然,他在說給我聽的同時,也是為了讓老人聽到。面對一個“等死”的老人,這個老人還是他的父親,他竟然如此直白、如此冷漠、如此無情地談論父親的死……我不想再跟他說什么,坐回床沿問“八公”,眼眶上的一大片淤血是怎么回事。

“摔的。”他說。

幾天前的一個深夜,他起來小解。重病纏身的他,盡管小心謹慎,最終還是沒能穩住,被門檻絆了一下,眼角撞在石頭上。他心想,這回肯定是自己為自己送終了。衰弱地喊了幾聲“哎喲”,但沒人聽到,他只得躺在門檻下,眼一閉,等死。躺了個把小時,他感覺自己沒死。既然沒死,就還得躺床上去。他極力掙扎著爬起來,一只手撐地,一只手攀門檻,掙扎幾下,歇一會兒,反反復復,不知掙扎了多久……

“晚上沒有人陪您?”我問。

“他們哪有空啊……”停了許久,他又說,“人,就像鳥,長大了,就飛了,到哪兒去找他們?”

我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三四十年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生病臥床時的情景。那時的醫療技術雖然沒現在這么發達,但臥病在床的老人的幸福感比現在不知要強多少倍,一家老小都圍在床前噓寒問暖,哪怕再忙,床前也不會離人。可是現在……

老人的大兒子告訴我,他們兄弟姐妹8個,算是人丁興旺。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事,幾個兄弟中,只有他一個在鄉鎮企業上班,沒有外出,其他人全家都打工去了,有的連聯系方式都沒有,至今不知道他們在什么地方。姐妹們都嫁在外鄉,病的病,老的老,即便她們來看一下,最多陪個兩天也就差不多了。

面對“八公”的現狀,我想到了“養兒防老”的古訓。養了如此眾多的兒女,老了依然沒有人陪伴,沒有人送醫。孔子說:“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如今,又有誰能做到?

有人會說,時代不同了。可我要問,孝敬父母也要分時代嗎?

當然,兒女們也有委屈。生活壓力大,他們不外出打工掙錢,不離鄉背井去拼搏,就會貧窮,就會挨餓,就會被這個時代淘汰。是你追我趕的生活壓力,讓兒女們離散了;是一股又一股的打工潮,讓鄉村凋零了,讓鄉風遺失了。如此現狀,中國鄉村養老還能存續嗎?

告別“八公”時,我還在勸說他上醫院治療。可他兒子堅持認為:“上醫院也是燒錢。”

難道就這樣任一個重病老人孤獨地躺在病床上呻吟?難道就這樣任疼痛一日日加重,任病情一日日惡化,任病人一日日痛苦不堪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天地良心!

在廣大農村,像“八公”這樣“生病靠拖”、“小病靠扛”、“大病靠捱”的老人,又有多少?

早些年,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農村經濟研究部組織了一次較大規模的實地調查,共走訪了118個村、1000多家農戶,地域涉及25個省市的114個縣。調查顯示,52%的被調查者頭痛感冒就自己買點兒藥吃,近20%的人是自我治療或硬挺著等病好。醫生建議病人住院時,只有57%的被調查者會聽從醫生的建議,43%不愿住院的人中,絕大部分是老人。

子女為何不養老

走進這座宅院,依然能感覺到悲涼的氣氛。

宅院是一座平房,共5間。大門緊鎖,人去樓空,在周邊幾棟剛剛翻新的平房的襯托下,更顯破敗。院子里垃圾遍地,凌亂不堪,只有墻角幾簇荒草在春天的陽光里漸漸返綠。

提起多年前的那樁舊事,村民們依然義憤填膺。

這里是北京市通州區張家灣鎮張辛莊村。住在這個院子里的老人叫柴玉吉,當年80歲,共養育了5個兒子。據當時媒體報道,老人的孫子去看望老人時,才發現奶奶僵硬地躺在地上,已經去世多日。解剖發現,由于長時間空腹蠕動,老人的胃黏膜被磨得像紙一樣薄。法醫怒氣沖沖地走出解剖室,痛斥道:“你們是做兒子的嗎?你們的媽媽是被餓死的!”

事情的緣由得從一份協議說起。柴玉吉的老伴兒為防止自己死后孩子之間因財產起紛爭,將5兄弟召集到一起,通過協商,簽訂了一份“分家協議”:5間房屋每人一間,房款由老五交付各兄弟后,房屋歸老五所有,父母由兄弟輪流照顧。然而,老五一直沒有把老宅過戶到自己名下。

分家沒幾年,老伴兒去世,柴玉吉便跟著老五生活。老五不幸早逝,老三把母親接到了家里,但柴玉吉堅持回老宅,和老五媳婦生活在一起。不久后,老人不慎摔倒,導致胯骨骨折。住院期間,幾個兒子因醫藥費的分攤問題,在不到10天的時間里,將老人轉院三次,甚至因此鬧上法庭。柴老太出院后,腿還是殘疾了,加上患白內障,看不清東西,生活無法自理。四個兒子商定輪流贍養母親,依長幼順序每人三個月,交接地點就定在老宅。

柴老太的生活暫時有了著落,但家里的問題并未解決。老太太的存折該由誰保管?老宅是否應該重新分割?等等,都懸而未決。

老大、老二、老三輪流各照顧了三個月后,到了老三和老四交接的日子。這天,四兄弟又聚在了一起。老二和老四共同提出,老三應該把母親的房產證交出來,還稱“誰對老人付出得多,這房就該歸誰”。老大、老三不樂意了,老大說:“這房子早就分完了,是屬于老五的。”四兄弟不歡而散。

一年總算過去,四兒子完成了最后一個季度的贍養。按照事先的約定,應該由大兒子來接班。當天中午,老大、老二都來到母親的老宅。老大一進門就說:“蓋老宅時欠下的債都是我還的,房子應該歸我。”

母親不同意,大兒子不高興了,轉身就走。二兒子馬上追出去,要求大哥接班。哥兒倆因此發生爭執,最后動了手,老大被老二打倒在地。被打傷的老大住了院,不再接受贍養老人的事。經多方調解,暫時跳過大兒子,由老二接過贍養老人的“接力棒”。

一轉眼三個月過去,老二的贍養期還有兩天就結束,他打電話給村主任,請村主任通知老三來接班。到了交接那天上午,沒見老三家來人,老二離開了母親的住處,還把門鎖上了。村委會一位干部稱,村委會無法干涉家庭事務,并未通知老三前來交接,而老三認為老二打傷了老大,這次是替老大贍養,因此他還應該再贍養三個月,所以沒去接班。就這樣,老人被扔在了老宅,無人照顧。村里還有人聽見老人在死前一個月聲聲凄厲的呼喊:“老伴兒啊,你走了,沒人管我了……”

悲劇就此發生。20天后,老人的尸體被發現。堂屋的桌上擺放著老人和幾個兒子、孫子的合照,老人躺在地上,面對兒孫們的照片,孤零零地離開了人世。

通州法院以遺棄罪分別判處老大、老二、老三有期徒刑2年6個月、3年、2年不等。兄弟三人不服,均提起上訴。北京市二中院經審理后認為,原審法院判決并無不當,駁回三人的上訴。

一場慘劇本應至此收場,然而,刑滿釋放的三兄弟不服判決,繼續上訴。更讓人氣憤的是,餓死的老人并沒有入土為安,而是被送進了殯儀館,幾年來一直存放在冰柜里。老三說:“遺體要是火化了,就沒有證據了。”

柴老太的遭遇,讓我想起了曾經在各種媒體上看到的報道——

法制網2015年12月1日報道:八旬老人無人贍養,法律援助助其解憂。

網易新聞2017年8月17日報道:子女因贍養問題起糾紛,八旬老人無人照顧流落街頭。

國際在線2018年4月18日報道:八旬老人育7子女卻無人贍養,孫子替祖父母狀告父親。

《中國青年報》2018年10月17日報道:四川省綿陽市平武縣豆叩鎮先鋒村80歲老人張順安獨死家中, 5個子女因遺棄罪獲刑。

……

河南省正陽縣人民法院曾對“不養老”案件做過統計,該院2011年共受理民事案件798起,其中贍養糾紛123起,占民事案件的154%; 2012年共受理民事案件1077起,其中贍養糾紛223起,占民事案件的207%;2013年共受理民事案件1121起,其中贍養糾紛316起,占民事案件的281%,呈逐年上升趨勢。

辦案人員對“不養老”的原因進行了歸納:出嫁的女兒不養老;沒分到財產不養老;長幼不睦不養老;老人有錯不養老;不照料晚輩不養老;素質低劣不養老……

如此眾多的“不養老”,是老人的痛,更是時代的悲。

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在我深入山村走訪調查的過程中,常聽到一個血腥的詞:自殺。

并非危言聳聽,老人自殺,在一些農村并不鮮見。一個又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站在生命的末梢,面對撲面而來的孤獨和無助毫無辦法,于是,他們選擇了自我了斷。

湖南省新晃縣林沖鎮田壩村,一個邊遠偏僻的深山小村寨,與村外唯一的聯系,是一條通過扶貧政策得來的新硬化的水泥村道。村寨很小,僅有的十幾棟破舊不堪、死氣沉沉的老木屋,分上中下三層不規則排列在山腳。

我走進離進村的公路最近的一戶人家,滿頭白發的主人姚福仙很熱情地迎我進屋坐。老人75歲,前些年還有兩個孫子跟她一起住,現在孫子大了,去外面讀書了,就剩下她和老頭子。她說,年輕人都外出了,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她一個一個掰著手指頭數,數來數去,留在村寨的老人有8個。“原來還有9個的,前幾天才又去了一個……”

才去的這位老人姓楊,72歲,是喝農藥去的。楊老太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老伴兒死得早,單身寡婦將兒女養大,都給他們成了家。如今,兩個兒子帶著媳婦孩子外出打工,女兒嫁到了外村。

“為什么要喝農藥?”我不解地問。

“那肯定是過不下去了啊。”老人說,“喝農藥的前一天,她將屋前屋后打掃得干干凈凈,還用一個整晚將進村子的水泥路清掃了一遍,直掃到天亮。當時就有人說,她怕是得瘋病了,整晚不睡覺,去掃馬路。”

但同為留守老人的姚福仙理解她。她不會打牌,不會用手機,甚至連電視都不會看,說是電視上說的話一句都聽不懂。白天下地里干干活,上山去撿撿柴,然后就是吃兩頓飯,吃完飯就坐著發呆,發完呆就睡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楊老太曾對姚福仙說過,這日子過起來沒多少意思了,純粹是在等死。現在兒女們都撫養大了,任務也算完成了,可以死了。想不到,說過這話沒多久,她真的喝農藥了。

當地風俗,人不能死在床上,否則到了陰間也將永遠背著一張床,不得超生。最好的送終地是火堂屋,親友族人聚集起來吃飯、烤火,這樣人氣旺,可以保佑子孫后代。老人將屋前屋后、進村馬路打掃干凈,讓人帶信兒給女兒,要她回來一趟。估計女兒應該接到信兒了,她穿上自己為自己準備的壽衣,獨自坐到火堂屋里喝下農藥。女兒急匆匆趕來時,老人已經斷氣……

農村老人因孤獨自殺的又何止一個楊老太?

湖北京山,69歲的林木文沐浴之后,換上一身干凈衣服,坐在堂屋中間,一邊在火盆里為自己燒紙錢,一邊喝下半瓶農藥。村民們說:“他很久以前就在計劃自殺了。他與兒媳婦失和,怕將來死了,孩子連紙錢都不給燒,現在這樣死還‘體面些。”

河南許昌,一位80歲的老人在2016年春節前夕上吊自殺。知曉情況的村民說,老人有兩個兒子,都在縣城安了家,平時很少回來看老父親。前段時間老人生病,在縣城住院9天,兩個兒子也只是露了個面,沒人留在身邊照顧。病好回家,眼看就要過年了,兩個兒子一個都沒有回來……

安徽霍山縣上土市鎮,一位78歲的老人在屋后的山上上吊自殺。他本有一兒一女,但他們長期在外打工,多年沒有回家……

我不忍心再羅列下去。每個自我了斷的生命背后,都有一段用淚水甚至血水寫成的故事,飽含著常人無法想象的冷峻和殘酷。他們也許并不是軟弱的人,有的曾被拖拉機碾壓過,有的被一人抱的大樹砸斷腿,有的從建筑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來留下殘疾……可為了養育兒女,他們堅強地活了下來。活到七八十歲,兒女也都有了兒女,按理說,他們已“功德圓滿”,等待他們的將是老有所養的幸福生活,然而,他們最終選擇的卻是人世間最無奈、最無助、最絕望的死——自殺。

多年從事農村老人自殺現象研究的武漢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劉燕舞說,農村老人自殺現象“已經嚴重到觸目驚心的地步”。2008年起,他作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農村老年人自殺的社會學研究”的主持人,歷時6年多,先后走進湖北、山東、江蘇、山西、河南、貴州等11個省的40多個村莊進行調查。在某個村子,他詢問村里有沒有老年人非正常死亡的現象,對方的回答竟然是:“我們這里就沒有老年人正常死亡的。”他在有些地方聽到的故事,“超乎自己的想象”。

有一位老人要自殺,怕死后子女不埋他,便自己挖了個坑,躺在里面邊喝藥邊扒土;有一對老年夫婦同時喝農藥自盡,老太太當場死亡,老爺子沒死,但家屬卻不送醫院,第二天給老太太辦喪事,就讓老爺子躺在床上看,第三天,老爺子終于咽氣,他們就著老太太的靈棚繼續辦喪事;有一位老人病危,在外打工的兒子請了7天假回家,兩三天過去,父親并沒有要死的跡象,兒子就問父親:“你到底死不死啊?我就請了7天假,是把辦喪事的時間都算進來的。”老人隨后自殺……

更讓劉燕舞震驚的,是活著的人對老人自殺的淡然。一位69歲的老人因與兒媳發生口角喝農藥自殺,可老人的死并沒有在村里激起多少波瀾,甚至老人曾當過村支書的兒子也沒有責怪妻子,而是很坦然地說:“人總是要與活人過的,難道還與死人過日子不成?”

劉燕舞說:“中國的自殺率總體上是在下降的,但農村老人卻越來越難以擺脫這條(自殺的)路,這或許是他們稀釋和消化現代老齡化社會痛苦的特有方式。”

根據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自殺——理解與應對”的研究結果,我國每年自殺死亡人數約為287萬人,總自殺率約為23/10萬人,其中農村自殺率2710/10 萬人,是城市829/10萬人的3倍多,其中老年人自殺率最高。

為什么會有如此之多的農村老人選擇自殺?劉燕舞分析,最主要的原因有三:首先是生存困難,其次是擺脫疾病的痛苦,兩者合計占直接死因的60%,再就是孤獨寂寞等情感問題。通俗地說,就是“餓死”、“病死”、“寂寞死”。

(未完待續。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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