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用主義的“古典”分野：在何種意義上？
——一個譜系學的考察與回應(yīng)*①

姬志闖

( 河南大學 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馬克思主義與當代中國研究所，河南 開封，475004 )

隨著威廉·詹姆斯在1898年的論文《哲學的概念和實際效果》中把“實用主義”歸源于皮爾士首創(chuàng)，并于1903年得到了他本人的認同性回應(yīng)：“后來相當一窩雛鴿已經(jīng)展翼，從它們的羽毛中我可以想象，我放出的鴿子已經(jīng)孵了一窩”(1)C.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ume 5, edited by Charles Hartshorne and Paul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5, para. 17.，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奠基者和創(chuàng)始人身份便得以確立，而其1878年對“實用主義準則”進行首次闡明的論文《如何使我們的觀念清晰》也因此被公認為實用主義的誕生標識。然而，實用主義的古典進程并沒有沿著皮爾士的預(yù)設(shè)道路行進，進而帶來連續(xù)和融貫的敘事，相反，卻因為經(jīng)典作家們個性風格、思想淵源、關(guān)注主題、核心概念和理論觀點上的多樣和差異，而呈現(xiàn)出一種極富斷裂甚至沖突感的敘事特征。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洛夫喬伊早在1908年就抱怨說“存在13種實用主義”(2)Arthur O. Lovejoy, “the Thirteen Pragmatisms”,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Psychology and Scientific Methods,Vol. 5, No. 1(Jan. 2, 1908), pp.5-12.；當代美國哲學家N.雷謝爾(Nicholas Rescher)也感嘆“實用主義并不祈求達到穩(wěn)定統(tǒng)一，而更趨向于被不同哲學家給出完全不同的解釋”(3)N. Rescher, Realistic Pragmatism：An Introduction to Pragmatic Philosophy,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0, p. 47.；而伯恩斯坦則直接歸之于“諸敘事的沖突”。這不僅直接導致了古典實用主義譜系描述的林林總總和莫衷一是，而且也因為連“古典實用主義”的自身融貫都難以達成而衍生了諸多實用主義的“古典”分野學說。然而，縱觀這些“分野”學說，盡管其理論形態(tài)各異，卻不約而同地指向和呈現(xiàn)了一種“皮爾士情結(jié)”：皮爾士，不僅因為“實用主義準則”而被歸認為實用主義的創(chuàng)始者，而且也因為被“誤解”和背離而成為了分野的“分水嶺”，并因此在古典實用主義譜系的重構(gòu)中被寄于“回歸”厚望。表面看來，這種“皮爾士情結(jié)”似乎并無不妥，因為有了“背離”，所以“回歸”便理所當然。但是，當我們基于“實用主義準則”這個發(fā)生學起點考察這些“分野”時卻發(fā)現(xiàn)，不僅“背離與回歸”的譜系邏輯并不理所當然，而且還會因為“古典實用主義”的定義悖論而帶來譜系描述的更大困難。那么，如何理解實用主義的“古典”分野？“皮爾士情結(jié)”的悖論根源與出路何在？對古典實用主義的譜系重構(gòu)又有哪些啟示？對這些問題的澄清和回答，不僅構(gòu)成了本文的核心旨趣，也規(guī)定了其任務(wù)起點：對實用主義“古典”分野學說的考察。

一、實用主義的“古典”分野種種

因為經(jīng)典作家們的理論差異，實用主義的“古典”敘事從誕生之日起便烙上了強烈的斷裂和沖突印跡。從皮爾士本人最早表達的對“實用主義”一詞的“非哲學”使用的不滿(4)涂紀亮編：《皮爾斯文選》，涂紀亮、周兆平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7頁。，到佩里和伯恩斯坦關(guān)于古典實用主義“是一場以詹姆斯對皮爾士的誤解為起點的運動”(5)[美]海爾曼·J. 薩特康普：《羅蒂和實用主義》，張國清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82頁。的基本歸認，不僅夯實了這種“分野”格調(diào)，也激發(fā)了實用主義譜系敘事者的理論熱情和闡述努力，并從不同的視角和線索出發(fā)，給出了形色各異的“分野”學說。除了對“分野”的早期或者簡單判定以外，就論證充分度、觀點新近性和關(guān)注影響力而言，尤以蘇珊·哈克、N.雷謝爾、H.O.莫恩斯和陳亞軍等的論述為代表。根據(jù)其敘事視角和邏輯線索，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

第一類實用主義的古典“分野”說，從“實用主義作為一種方法論”的基本立場出發(fā)，通過對作為其方法體現(xiàn)且源旨于“意義探究”的“實用主義準則”的不同解釋及其理論后果的分析，并最終根據(jù)其導致的實用主義整體“風格”或“版本”差異作出“分野”判定，主要以蘇珊·哈克和N.雷謝爾為代表。對于蘇珊·哈克和雷謝爾而言，實用主義應(yīng)當是一種思考方法，而非一種學說體系。作為方法，它體現(xiàn)在尋求意義的實際效果的準則中，這個準則就是著名的“實用主義準則”。然而，盡管實用主義的經(jīng)典作家們都把它視為實用主義的核心，但對它的解釋及其后果卻差異巨大，并形成了不同的實用主義風格。在蘇珊·哈克看來，成熟的皮爾士堅持一種“經(jīng)院實在論”，因為，雖然意義的探究歸于“實效”，但這個實效更趨向于“語言化的經(jīng)驗”，而作為“可錯性”探究終點所獲得的“被人們一致同意的最后意見”的真理，也是“如此這般……，無論你或我或任何人是否認為它是如此這般”。然而，如果說“皮爾士哲學在邏輯和(在某種意義上是)實在論的風格中趨向成熟，而詹姆斯哲學則在更為心理學和(在某種意義上是)唯名論的格調(diào)中發(fā)展演變”(6)[美]蘇珊·哈克主編：《意義、真理與行動：實用主義經(jīng)典文選》，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年，第14頁。，因為，他不僅更偏愛“在實際證實過程中使之為真的具體真理”，而且也更強調(diào)信念的“兌現(xiàn)價值”；而杜威盡管“把皮爾士的真理定義‘注定要被所有參與探究的人一致同意的意見’描述為‘最佳定義’。但是，就像詹姆斯一樣，他傾向于強調(diào)特殊真理勝過強調(diào)真理本身，強調(diào)實際證實勝過強調(diào)潛在的可證實性”(7)孫詠：《美國實用主義：演變及其當代走向——蘇珊·哈克教授訪談錄》，《廣東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而且他把真理看作“一種在真理和實在之間相互調(diào)整”時所透出的唯心主義或者建構(gòu)主義元素，也與皮爾士的實在論格格不入。因此，蘇珊·哈克認為，正是因為詹姆斯、杜威對皮爾士實在論的背離，才形成了“實在論和唯名論”兩種風格截然不同的實用主義，不僅導致了實用主義的“古典”分野，也為以羅蒂為代表的“庸俗實用主義者”對古典實用主義的過度闡釋打開了方便之門，并因此在其“基礎(chǔ)融貫論”和“坦誠實在論”(Innocent Realism )中表達了對皮爾士的感激和“回歸”倡議。(8)[英]蘇珊·哈克：《證據(jù)與探究——走向認識論的重構(gòu)》，陳波、張力鋒、劉葉濤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32頁。與蘇珊·哈克一樣，N.雷謝爾秉持了對實用主義的方法認同，但無論是對“分野”的判定還是“回歸皮爾士”的愿望，都表現(xiàn)得更為決絕和強烈。在他看來，實用主義的奠基人皮爾士所構(gòu)想的實用主義，更關(guān)注一般的方法和標準，更關(guān)注客觀性的“成功”，其任務(wù)就是提供了一個客觀性標準，一個測試我們實際信念的充分性的實在原則，因為，“在皮爾士那里，實用主義當然不支持放棄原則；相反，它的任務(wù)是根據(jù)其在實踐中的應(yīng)用效果為原則的經(jīng)驗確證和鞏固提供一條康莊大道”(9)N. Rescher, Realistic Pragmatism：An Introduction to Pragmatic Philosophy,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0, p. 59.。而詹姆斯則“把主觀的滿意而不是決定性的客觀功能效果視為實用主義的目標”，這不僅是對“把作為理性能力特征的有目的的充分性作為關(guān)注重點的皮爾士傳統(tǒng)的無腦背離”(10)N. Rescher, Realistic Pragmatism：An Introduction to Pragmatic Philosophy,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0, p. 78.，進而把皮爾士“客觀的-實在論的實用主義”演變成了一種“主觀的-反實在論”版本，而且也一步步在對客觀性的限制中導向了羅蒂式的后現(xiàn)代的“怎樣都行”，甚至徹底毀滅和解構(gòu)了皮爾士的方法。(11)N. Rescher, Realistic Pragmatism：An Introduction to Pragmatic Philosophy,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0, pp.63-64.因此，N.雷謝爾基于為避免實用主義的危機而尋求“一種自身充分且可接受的實用主義版本”的目的，在“實用主義的方法論轉(zhuǎn)向”訴求中強烈呼吁“回歸皮爾士”。

第二類古典實用主義的“分野”敘事，聚焦于對古典實用主義的歷史演進、運思線索和核心概念的考察，并根據(jù)其內(nèi)涵變異和轉(zhuǎn)換作出“分野”判定，以莫恩斯和陳亞軍的論述為主要代表。在詳細考察了皮爾士思想的德國來源以及由符號理論所引發(fā)的從“沒有超越經(jīng)驗的實在”到“超越經(jīng)驗的世界是實在論的前提”的觀點變遷之后，莫恩斯得出結(jié)論說：“皮爾士關(guān)于規(guī)律、習慣或者傾向的實在論是其成熟哲學的最基本特征。沒有它，他的實用主義就無法理解。”(12)H. O. Mounce, The Two Pragmatism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 27.然而，皮爾士在《如何使我們的觀念清晰》中對“實用主義準則”的表述卻是實在論和現(xiàn)象學的混合體，它包含著與皮爾士成熟思想直接沖突的唯名論，譬如強調(diào)效果就是“可感覺到的效果”。不幸的是，詹姆斯卻強調(diào)了皮爾士本人放棄的唯名論和現(xiàn)象論元素，把“實用主義變成了極端經(jīng)驗主義的一種形式”(13)H. O. Mounce, The Two Pragmatism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 43.，并最終經(jīng)過杜威的自然主義加工和羅蒂的推廣，呈現(xiàn)為皮爾士和詹姆斯都反對的科學至上主義。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莫恩斯作出了“分野”判定：“因為詹姆斯在一些重要的方面誤解了皮爾士，所以他改進的實用主義并不是皮爾士發(fā)展的實用主義。事實上，存在著兩種實用主義。”(14)H. O. Mounce, The Two Pragmatism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 2.與莫恩斯一樣，陳亞軍也是從古典實用主義的發(fā)展歷程入手，不同的是，他更注重從實用主義誕生和發(fā)展過程中的不同運思路徑及其所導致的主題轉(zhuǎn)變來論證“分野”。陳亞軍認為，基于瓦解“心靈”的運思路徑，皮爾士的“語言轉(zhuǎn)向”直接促成了實用主義的問世，因為正是為了化解推論語義學所面臨的語義無窮倒退困境，他才提出了“實用主義準則”，并最終把語言的意義訴諸于語言的實踐活動及其可能導致的行為習慣。在這種意義上，“實用主義準則”不僅可以理解為“語言轉(zhuǎn)向”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pragmatic maxim”也應(yīng)該翻譯為“語用學準則”。盡管皮爾士完成了對經(jīng)驗的符號化，但只是范疇學說下的邊緣概念，而在詹姆斯和杜威那里，重塑“世界”的本體論關(guān)切，讓“經(jīng)驗”通過現(xiàn)象學-生存論路徑從邊緣走向了中心，“‘經(jīng)驗’而非‘語言’最終成為實用主義的主題”(15)陳亞軍：《古典實用主義的分野及其當代效應(yīng)》，《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或者說，“古典實用主義的核心概念并非‘語言’，而是‘經(jīng)驗’。經(jīng)驗雖未成為皮爾士的焦點，但詹姆斯和杜威的經(jīng)驗學說卻取代皮爾士的語義學方法論成為古典實用主義的理論旨趣。”(16)王增福：《經(jīng)驗的概念化與第二自然：麥克道爾論心靈與世界關(guān)系的文本學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16頁。，這不僅造成了古典實用主義的“語言-經(jīng)驗”分野，而且也構(gòu)設(shè)了當代新實用主義爭論的中心話題。

二、背離與回歸：“皮爾士情結(jié)”的困局

基于不同的敘事旨趣、聚焦線索和標準考量，實用主義敘事者們給出了諸多關(guān)于古典實用主義的“分野”描述，并因此呈現(xiàn)出了風格迥異的理論形態(tài)。然而，對這些“分野”學說的分類考察表明，盡管方式和程度不同，但都不約而同地指向和隱現(xiàn)了一種“皮爾士情結(jié)”，即：作為實用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皮爾士，因為被“誤解”和“背離”而同時成為了“分野”的判定依據(jù)和“分水嶺”，于是，“回歸皮爾士”也就理所當然地作為一種古典實用主義的譜系重構(gòu)路徑而被寄于厚望。毫無疑問，從表面看，“背離與回歸”的邏輯并無不妥，一方面，皮爾士作為創(chuàng)始人，其“實用主義”版本理所應(yīng)當被設(shè)定為參考標準，對其的誤解和背離也一定會導致“皮爾士路線”的斷裂，盡管背離的原因和著力點不盡相同，但都必然會造成實用主義的變異，進而呈現(xiàn)為“分野”；另一方面，面對古典實用主義的敘事沖突，尤其是分野之后的“實用主義版本”所遭遇的質(zhì)疑和危機，基于回應(yīng)質(zhì)疑和規(guī)避危機的目的，就必須在各種多元沖突的敘事中重新確認“古典實用主義”的正宗和本真。在這種意義上，倡導“回歸創(chuàng)始者皮爾士”不僅合情合理，似乎也是最好的選擇。然而，當我們從古典實用主義的發(fā)生進程或者說從實用主義何以成為“古典”的意義上去考察這種“皮爾士的誤解和背離”以及“回歸的應(yīng)然性”時，卻發(fā)現(xiàn)這種“皮爾士情結(jié)”并非理所當然，甚至會陷入更為嚴重的困難：不僅作為“背離與回歸”對象的皮爾士實用主義版本難以確定，而且也會因為悖論而導致“古典實用主義”身份認定的困難。

毫無疑問，把“分野”判定的出發(fā)點和標準訴諸皮爾士版本的實用主義本也無可厚非，畢竟標識實用主義誕生的“實用主義準則”出自于皮爾士之手。但對于作為“背離和回歸”對象的皮爾士而言，哪一個版本才是其最終的實用主義版本，卻很難確定。因為，就皮爾士對“實用主義準則”的闡述及其所透露出的立場而言，無論是“成熟性”還是“獨立性”都難以承諾這個“最終版本”的認定。根據(jù)上述“分野”學說，無論是蘇珊·哈克、N.雷謝爾還是莫恩斯，都把皮爾士對“實用主義準則”的闡述中的“實在論”立場作為其成熟立場，并以此為據(jù)把皮爾士最終版本歸之于“實在論的實用主義”或“客觀的實用主義”，進而作為判定“分野”的依據(jù)。然而，在皮爾士對實用主義準則的闡述中，實在論立場卻既不是“原初的”也不是“唯一的”。在首次闡述“實用主義準則”的論文《如何使我們的觀念清晰》中，皮爾士的“效果”不但沒有否認甚至指的就是“可感覺的效果”，這不僅與其實驗精神的核心“對經(jīng)驗效果的強調(diào)”一脈相承，而且也在他反對天主教義圣餐的表述中得到了明確體現(xiàn)。(17)涂紀亮編：《皮爾斯文選》，涂紀亮、周兆平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94頁。正如莫恩斯總結(jié)的那樣：“當他撰寫1878年的論文時，皮爾士接受了這樣一種觀點——沒有超越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18)H. O. Mounce, The Two Pragmatism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 41.，也就是說，皮爾士“實用主義準則”最早呈現(xiàn)的是基于現(xiàn)象學路徑的經(jīng)驗主義或“唯名論”立場。即使是到了1905和1906年，出于對“實用主義準則”的濫用的不滿，皮爾士因為對“理智的概念”和“行為習慣”的強調(diào)而更趨“實在論”風格，但也沒有徹底否定“效果”的感覺經(jīng)驗層面從而拒斥經(jīng)驗，而是對其進行了“符號化”改造。不難看出，在皮爾士那里，無論是強調(diào)經(jīng)驗的唯名論還是強調(diào)語言的實在論元素，都一直相互在場，只是基于不同的問題和旨趣，在“實用主義準則”的運用和解釋中呈現(xiàn)出了強弱的風格區(qū)別而已。在這種意義上，無論是把哪一種風格確定為最終或者成熟的皮爾士版本似乎都有二元割裂之嫌，不僅無法真正呈現(xiàn)一個整體和本真的“皮爾士實用主義”，而且也無法作為“背離和回歸”的依據(jù)和坐標。而這種標準確定的困難，也必將在對“背離和誤解了什么？”和“向誰回歸？”的問題和回答中持續(xù)延伸，并最終放大為“分野”判定的無效。

更為嚴重的是，即使是能夠確定最終的“皮爾士實用主義版本”，這種基于確定“本真實用主義”坐標的“分野”判定，也會帶來更大的困難：不僅把“古典實用主義”的身份確認置于一種悖論境地，而且連詹姆斯、杜威等經(jīng)典作家們的實用主義身份和譜系學地位也難以歸認和描述。毫無疑問，古典實用主義的進程雖源于皮爾士，但按照前述“分野”理論，其發(fā)展進程卻因為誤解和背離而出現(xiàn)了斷裂，更準確地說，是對皮爾士“實在論版本”或者核心概念“語言”的“經(jīng)驗”背離和轉(zhuǎn)向。然而，古典實用主義的發(fā)生史卻告訴我們，“是詹姆斯將實用主義發(fā)揚光大。……詹姆斯死后，實用主義成為了主流教義，主要通過杜威和他的同學米德產(chǎn)生影響”(19)H. O. Mounce, The Two Pragmatism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p. 1-2.，而且取代語言的“‘經(jīng)驗’是古典實用主義的核心概念，可以說，實用主義的全部秘密就隱藏在這一概念之中”(20)陳亞軍：《超越經(jīng)驗主義與理性主義》，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5頁。。換句話說，正是因為這種背離和轉(zhuǎn)向才肇始和產(chǎn)生了“古典實用主義”的理論主體，并在詹姆斯、杜威和米德那里被推向“巔峰和輝煌”，進而成就了其“古典”的身份和地位。那么，究竟是哪一種風格和版本才是真正的“古典實用主義”并代表其精神實質(zhì)呢？如果是創(chuàng)始者皮爾士的版本，那么基于“背離和誤解”的后續(xù)的主體敘事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因此也不可能成就并被歸認為“古典”；如果是詹姆斯、杜威的版本，那么作為創(chuàng)始者的皮爾士就會被排除在“古典”之外，當然也就沒有“回歸”的必要和理由了。在這里，悖論顯而易見：承認皮爾士的“背離與回歸”，就會否認“事實上的古典實用主義”；承認“事實上的古典實用主義”，“背離與回歸”就將失去意義與合法性，并最終讓以此為據(jù)的“分野”判定徹底失效。

三、分野抑或承續(xù)：基于“實用主義準則”的回應(yīng)

基于“皮爾士情結(jié)”的分野學說，都因為坐標的確定困難和“背離與回歸”的悖論性后果而陷入了困境。之所以如此，究其根源就在于，這些“分野”判定都是依據(jù)古典實用主義的敘事斷裂尤其是經(jīng)典作家們的立場、線索和觀點差異而作出的，譬如皮爾士的實在論與詹姆斯的唯名論、核心概念從語言到經(jīng)驗的轉(zhuǎn)向等。換句話說，都是依據(jù)“作為一種哲學的實用主義”層面上的差異而給出“分野”判定，并最終在“背離與回歸”的悖論中造成了“古典實用主義”的身份認定困難。然而，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盡管觀點各異，但“古典實用主義”依舊被作為一個統(tǒng)一體而受到承認，并通過這些沖突的敘事成就了其“古典輝煌”。在這種意義上，這些觀點立場的差異以及以此為基礎(chǔ)的“分野”判定，并沒有影響“古典實用主義”的自身統(tǒng)一性。也就是說，必定存在著某種導源和超越這些“哲學”差異的靈魂式線索之類的東西，正是它承諾了這種統(tǒng)一性，并由此構(gòu)成了“古典實用主義”的本真意蘊。顯然，這個核心線索不可能是“哲學學說”意義上的充斥著差異和沖突的立場或觀點，那么，它是什么？在這個線索及其統(tǒng)一性承諾視域下，又如何看待和理解這些古典實用主義“分野”呢？

皮爾士提出的“實用主義準則”標識了實用主義的誕生，并因此構(gòu)成了我們確認“古典實用主義”本真意蘊的出發(fā)點和線索。對于作為邏輯學家的皮爾士而言，實用主義最初被構(gòu)想為一種方法，一種“正確推理的方法和原則”，正如他表述的那樣：“實用主義本身不是一種形而上學學說，它不試圖決定任何關(guān)于事物的真理。它只不過是一種用以弄清楚一些難解的詞或者抽象概念的意義的方法。”(21)涂紀亮編：《皮爾斯文選》，涂紀亮、周兆平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44頁。然而，這并不是“實用主義準則”作為方法的全部內(nèi)涵，因為這個準則不僅可以揭示艱澀詞項的意義，也可以揭示某些形而上學的無意義性，并在最后的結(jié)果中通達真理。也就是說，“實用主義準則”并不僅僅是某種應(yīng)用于具體領(lǐng)域或問題的具體方法，而是一種可以被普遍應(yīng)用的一般方法，一種自然主義的科學探究。它不以任何終極確定的東西為前提，可錯論是其全部過程的出發(fā)點和結(jié)果指向，真理、實在等無一例外都必須經(jīng)歷探究過程，因為“真理不可能是任何其他的東西，不多不少就是遵循該方法將引導我們達至的最后結(jié)果”(22)C.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ume 5, edited by Charles Hartshorne and Paul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5, para. 553.，“比探究的命定結(jié)論更完善的任何真理，比探究中被認為的更絕對的任何實在，都是形而上學的虛構(gòu)”(23)C.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ume 8, edited by Authur W. Burk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8, para. 12.。在這種意義上，實用主義不僅僅是一種具體方法，而且是一種方法論或元方法，前者是對后者應(yīng)用的具體呈現(xiàn)。作為方法論或元方法，“實用主義準則”指向任何對象，但又不針對任何一種特定對象，因此只是一種方法系統(tǒng)或探究理論，不會產(chǎn)生任何特定的立場或觀點，因此也就不會產(chǎn)生具體(后果)意義上的差異；而作為一種具體方法，則是把前者應(yīng)用并實施于某一種特定對象或者用于討論和探究某種特定問題時的具體呈現(xiàn)，在這個過程中，基于特定對象、問題或目的，不僅具體的、特定的立場(本體論的或認識論的)將作為前提被選擇，而且當這種探究過程被落實為行動和實踐時，也會根據(jù)對象的特定領(lǐng)域、性質(zhì)和要求，對其經(jīng)驗層面或理智意義進行不同的關(guān)注和強調(diào)，并最終在探究結(jié)果中形成并呈現(xiàn)出特定的理論和方法風格，于是，差異甚至沖突就出現(xiàn)了。顯然，差異出現(xiàn)在“實用主義準則”的具體應(yīng)用和方法及其結(jié)果上，而在其方法論或元方法層面，則始終保持探究(實驗)精神的一致和統(tǒng)一。事實上，也正是作為方法論或元方法的“實用主義準則”，才是實用主義的靈魂，并作為線索承諾了其“古典實用主義”身份的自身統(tǒng)一性。

在這種方法論視域下，又如何看待和理解前述古典實用主義的“分野”呢？如前所述，作為“分野”判定的依據(jù)，無論是唯名論對實在論、主觀對客觀的背離，還是核心概念從語言到經(jīng)驗的轉(zhuǎn)向，都是“實用主義準則”作為具體方法被應(yīng)用的過程中形成的后果和風格的差異甚至沖突，而在其元方法的意義上，這些差異則不可能也不會出現(xiàn)。因為在皮爾士那里，“實用主義準則”不僅是“具體方法”，也有“方法論或元方法”的內(nèi)涵，而后者正是通過前者得以貫徹落實和彰顯。所以，作為具體應(yīng)用和方法結(jié)果的差異和沖突，不僅不是對“實用主義準則”的背離，相反，恰恰是其本真精神的要求和體現(xiàn)。在這種意義上，詹姆斯“唯名論的實用主義”不僅不是對皮爾士“實在論實用主義”的誤解和背離，相反，是對皮爾士及其“實用主義準則”本真意蘊的承繼和應(yīng)用范圍的拓展。而且，對皮爾士最終版本的判定所表現(xiàn)的“立場作為前提決定實用主義”的邏輯，也同樣不符合“實用主義準則”的方法論初衷，因為在皮爾士那里，本體論立場不僅不是實用主義的前提，相反，只是“實用主義準則”這一方法論(或元方法)的具體運用過程中的立場選擇及其產(chǎn)生的本體論后果，如其所言：“實效主義的另一種學說是經(jīng)院哲學的實在論，它作為實效主義的本質(zhì)結(jié)論包含在實效主義之中。”(24)涂紀亮編：《皮爾斯文選》，涂紀亮、周兆平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32頁。于是，前述“背離和誤解”和“分野”判定便具有了反諷的意義：不是詹姆斯誤解了皮爾士，而是我們誤解了詹姆斯，誤解了皮爾士的“實用主義準則”，并最終誤解了整個“古典實用主義”；而“分野”也不是“實用主義”的線索背離和譜系斷裂，相反，是對其方法論意蘊的拓展和承續(xù)。事實上，正是因為詹姆斯、杜威等經(jīng)典作家對皮爾士方法論意義上的“實用主義準則”的具體應(yīng)用和拓展，才形成了各種風格、立場和觀點迥異的理論之果，并作為主體敘事成就了實用主義的“古典”輝煌。

四、對古典實用主義的譜系學啟示

實用主義具體方法的風格差異及其帶來的沖突敘事的背后是“實用主義準則”方法論的一脈相承，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實用主義準則”承諾了“古典實用主義”的自身統(tǒng)一，也必然成為其譜系線索的最佳選擇。然而，上述“分野”說似乎并沒有聚焦于“實用主義準則”的元方法意義，并以此為線索構(gòu)建“古典實用主義”的譜系，而是以其具體方法和哲學理論后果層面上的差異和沖突為依據(jù)給出了“分野”判定。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呢？究其根源，除去對皮爾士“實用主義準則”本身的認識和理解不夠充分等因素外，最重要的恐怕就是關(guān)于古典實用主義譜系的 “定向回溯式”重構(gòu)模式了，即：基于某種目的、預(yù)設(shè)或參考坐標，對某種學說和觀點進行回溯式根源探究，進而完成對整個古典實用主義敘事系列的譜系重構(gòu)。之所以是“定向”的，是因為它是基于某種特定目的或預(yù)設(shè)的；說它是“回溯式”的，是因為它不是“自然主義”的描述，而是一種逆向的邏輯重構(gòu)。正如我們在前述“分野”說中看到的那樣，他們幾乎都是從古典之后的“新實用主義”及其理論之果出發(fā)，通過對其“古典”根源的追問和源返，完成和作出“古典實用主義”的譜系敘事和“分野”判定的。蘇珊·哈克是基于對以羅蒂為代表的“庸俗實用主義”及其相對主義的不滿(25)[英]蘇珊·哈克：《證據(jù)與探究——走向認識論的重構(gòu)》，陳波、張力鋒、劉葉濤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81-200頁。，N.雷謝爾出于對抗羅蒂及其同行的“解構(gòu)主義的實用主義”進而為實用主義辯護的目的，而莫恩斯則以因為對“實用主義在本世紀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兩個人(皮爾士、詹姆斯)都反對的科學主義”(26)H. O. Mounce, The Two Pragmatism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 2.的擔憂；與他們相比，盡管陳亞軍的目標并不直接，但他仍然表現(xiàn)出了這種“回溯和逆向”思維：“當代新實用主義的核心爭論圍繞‘語言’與‘經(jīng)驗’展開……，這種‘語言’與‘經(jīng)驗’的分野，早在古典實用主義那里就已呈現(xiàn)。”(27)陳亞軍：《古典實用主義的分野及其當代效應(yīng)》，《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

顯然，這種“定向回溯”模式更易于實現(xiàn)譜系的邏輯重構(gòu)，但其特定的目的和問題設(shè)定，也會把根源分析局限于這個特定問題線索。這不僅可能造成“源返”的不徹底，而且，也會因為線索的單一甚至選擇錯誤而失去譜系的整體性，進而出現(xiàn)“歷史事實”和“譜系邏輯”的割裂甚至沖突。譬如，就前述“分野”學說而言，對羅蒂式的新實用主義，就只追溯到了詹姆斯的“具體方法”及其作為其哲學之果的“唯名論”或者“主觀主義”風格，而無法企及“實用主義準則”更深層次的方法論或元方法意蘊。事實上，這正是諸多“古典實用主義”的譜系描述無法找到一條真正的承諾其“自身統(tǒng)一性”的譜系線索，而不得不停留或者寄希望于對“具體方法”和“哲學結(jié)果”層面的統(tǒng)一性的尋求，進而作出背離、沖突或“分野”判定的根本原因所在。因此，要避免古典實用主義譜系的莫衷一是和斷裂，就必須從這種“定向回溯式”模式中解放出來，走向一種“自然主義”的譜系描述模式，即：不帶有任何預(yù)設(shè)和目的，從實用主義的自然發(fā)生線索“實用主義準則”出發(fā)，在對其獨特的“美國性”和世界哲學淵源進行自然闡釋基礎(chǔ)上揭示其“方法論、方法、哲學”內(nèi)涵，并在“元方法”視域下審視和檢閱多元沖突的敘事，統(tǒng)一古典實用主義的“歷史與邏輯”，最終給出一個自身融貫的“古典實用主義”譜系。更為重要的是，這種譜系描述不僅可以把“古典實用主義”從莫衷一是的泥潭中解救出來，并賦予其一個相對同一的“身份和形象”，而且可以作為參考坐標延伸至對“新實用主義”的“實用主義身份”的譜系學認同及其“新”特質(zhì)的譜系學界定，并最終實現(xiàn)對實用主義整體譜系的建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