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汐
雪花經過漫長的黑暗旅行,終于降落到天使廣場的地面。路燈下,時而有那么幾片閃爍出若隱若現的星點金光。
沫沫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天使廣場角落里的一把長椅上。此刻,除了她和幾尊天使雕塑外,廣場上空無一人。
長椅旁吹著號角的小天使投下一片陰影,那陰影落在沫沫身上,如同給她蓋了層黑色被單。
雪很大,沫沫卻不覺得冷。
這一覺睡得太沉,沫沫花了點兒時間才回憶起之前的事。
好久沒出門玩了,今天媽媽難得帶沫沫出來。她們去小公園劃船、喂鴿子,在快餐店吃了沫沫一直嘴饞的薯條和漢堡,甚至還去了全市最大的玩具店。媽媽說,沫沫可以選一件她喜歡的玩具買下來。
玩具店里好玩兒好看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沫沫眼花繚亂,哪個都想要。不過最終,她只選了一條價格便宜的塑料項鏈。
項鏈墜是個淡紫色的精致小盒,可以打開。媽媽揪了兩根自己的頭發放進小盒,又親手幫沫沫把項鏈戴上。媽媽說,這樣她就能一直陪在沫沫身邊了。
從玩具店出來后,沫沫累了,于是媽媽帶沫沫來到天使廣場。她們依偎著坐在長椅上,欣賞廣場中央的晚間噴泉表演。
冬夜的風是冷的,好在媽媽懷里很暖,還帶著好聞的香味兒。
錯落循環的噴泉和光怪陸離的彩燈合奏出溫柔的催眠曲,沫沫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第一片雪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落下的。
總之,此時此刻,當沫沫在長椅上醒來時,廣場已寂靜無人,而媽媽也不見了。
沫沫走到廣場中央的噴泉池旁,池水已經結冰。
“媽媽!”
空氣冰冷,沫沫的聲音似乎根本無力傳播到遠方。
正納悶兒媽媽究竟去了哪里,沫沫的目光忽然被一個奇怪的東西吸引——對面街角的那排三層小樓背后,一雙粉紅色的“兔耳朵”正晃晃悠悠地朝廣場靠近。那雙“兔耳朵”非常大,甚至比小樓上的拱形窗還要高出許多!
奇怪!那是兔耳朵形狀的風箏嗎?可誰會在這個時候放風箏啊……
沫沫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兔耳朵”的主人終于走出街角,完全顯露在沫沫眼前——一只粉紅色的巨型兔子!
粉兔子蹲坐在通往廣場的街口,一副乖巧模樣。原本寬闊的街道被它胖乎乎的龐大身軀堵了個嚴實,而一旁臨街店鋪的門面小得只夠它伸進一只兔爪子。
“你……你可真大呀……”
沫沫情不自禁地喃喃說道。她原本沒指望對方能聽懂,但粉兔子竟張開三瓣嘴開始講話了。
“是你太小了嘛……”粉兔子往前跳了一步,它的長耳朵在廣場上空晃了晃,攪亂了不少雪花的降落軌跡。
“走吧,到我背上來。”說著,粉兔子在廣場上俯下身。雪花落在它粉紅色的皮毛上,頃刻間就不見了蹤影。
“我們要去哪里呢?”
粉兔子眨眨眼:“一個很棒的地方,嗯……比這里好多了。你瞧瞧這兒,又冷又黑,一個人都沒有。”
是呀,又冷又黑,一個人都沒有……
不知為何,沫沫只覺得這粉兔子親切可信。一時間,她忘了找媽媽的事,順從地爬上了粉兔子的后背。
兔毛柔軟而有韌性,粉兔子的溫暖體溫透過手心傳來,讓沫沫覺得很踏實。
整座城市在這寂靜雪夜里安眠,沒有人看到,一只巨大的粉兔子馱著沫沫穿過大街小巷。長長的兔耳朵晃來晃去,掃過墻角屋檐,卻沒有驚醒任何人。
不知走了多久,路旁的建筑物漸漸稀疏起來,最終一座也沒有了。叢生的荒草一簇簇出現,又被腳步不停的粉兔子一簇簇甩在身后。
雪不知何時停了,粉兔子的腳踩在柔軟的沙灘上。借著不甚清朗的月光,沫沫眺望前方——那是停靠著一艘孤獨木船的小碼頭,再往前,便是一望無際的幽暗海洋。
我從來不知道,我們這座城市居然緊靠著大海呢……沫沫暗想。
粉兔子跳上棧橋,木板被踩得嘎吱作響。沫沫不由得抓緊兔毛,但又很快放松了一些。她怕抓疼了粉兔子。
木船不大也不小,粉兔子站進去合適得很。
桅桿光禿禿的,沒有帆,卻系著數不清的細繩。沫沫正納悶兒這船要怎么開,突然注意到原來每根細繩的另一端都有一只螢火蟲!它們同時亮起熒熒綠光,合力向前飛去。細繩被牽動,木船載著粉兔子和沫沫,緩緩駛向大海深處。

“螢火蟲帆船!”沫沫真希望能用相機拍下這幕奇景,“不過,螢火蟲要把我們帶到哪里去呢?”
粉兔子的回答還是那句話:“嗯……總之是一個很棒的地方,比這里好多了。你瞧瞧這兒,又冷又黑,一個人都沒有。”
沫沫按捺住好奇,沒再追問。
不久,海上起霧了。
棉花團似的迷霧將螢火蟲帆船層層包裹。熒熒綠光照過去,“棉花團”也被染綠了。
大霧無窮無盡,這趟航行似乎沒有終點。沫沫覺得困意一陣陣襲來,最后終于趴在粉兔子柔軟的背上睡著了。
一陣顛簸。
沫沫睜開沉重的眼皮,發現天光柔亮,迷霧早已散去。木船停靠在碼頭,粉兔子剛剛跳上岸。
陽光透過陰云灑落下來,沫沫面前的這座島嶼被枝葉繁茂、郁郁蔥蔥的森林覆蓋,晨光中,它美得簡直像一幅顏色未干的水彩畫。
馱著沫沫,粉兔子一蹦一跳地向森林深處而去。
這森林里的一草一木都大得不像話。一朵蘑菇就像一座小房子,最低矮的樹也比城市里的摩天大樓高出許多!粉兔子置身于這巨型森林之中,比例十分協調,倒顯得沫沫是個小矮人了。
粉兔子路過幾棵花朵如路燈般大小的懸鈴木,沫沫看到一只淺桃色貓咪正蹲在一塊曬得到太陽的石頭上,它的背上馱著一個頭戴蝴蝶結的小女孩。
“你好哇!”小女孩友好地笑笑。她的右眼蒙著眼罩兒。
“你好!”沫沫趕緊回應對方。
粉兔子蹦到一條在林間潺潺流淌的小溪邊,沫沫看到一只藍灰色鴨子正悠閑地順水而下,它的背上馱著一個皮膚白得幾乎透明的小男孩。
“你好哇!”小男孩羞赧地問候。他不好意思地藏起殘疾的右臂。
“你好!”沫沫馬上沖對方笑著點頭。
粉兔子蹚過小溪,對岸有一片野草莓,紅彤彤的果實好像一個個大燈籠。沫沫看到一只雪白的倉鼠正趴在嫩葉間,它的背上馱著一對雙胞胎小姐妹。
“你好哇!”小姐妹高興地打著招呼。她們的側腹部是連在一起的。
“你們好!”沫沫微笑著揮了揮手。
粉兔子馱著沫沫在森林中穿行。沫沫看到不同的風景,遇到不同的動物,跟不同的小朋友打招呼,卻不知道這次旅行的終點究竟在哪里。
終于,粉兔子停在一棵高大的水杉樹下。陽光灑落,被樹上羽毛似的精致葉片阻擋,放射出美麗的七彩光芒。
“到啦,以后哇,這就是你的家了。我們一起生活。”
地上有扇精致的木門,粉兔子拉開門,一段臺階通往地下的兔子洞。
“我的家?”
沫沫驚訝極了,立刻說道:“可是我有家呀!家里有我和媽媽,她一定還在等我回家呢!”沫沫終于想起了媽媽。
“你還記得以前的事?還記得你媽媽?”不知為何,粉兔子驚訝得不得了,它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沫沫也很納悶兒:“我當然記得媽媽呀……她現在說不定正在天使廣場上找我呢……我……我想回去了。”
“奇怪呀,這種情況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粉兔子似乎十分為難。最終,它嘆了口氣,重新關上兔子洞的門:“唉,我帶你去找守林人吧。”
“咦,那是誰呀?”
“守林人嘛,當然是看守和管理這座遺忘森林的人。”
“遺忘森林?”沫沫立刻好奇地追問,“為什么會叫這個名字呀?”
粉兔子好像后悔自己剛剛說漏了嘴,再也不肯開口了。
馱著沫沫,粉兔子蹦蹦跳跳地繼續在森林里穿行。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出現了一座高塔。
“這里是森林的中央。這是永無塔,守林人就住在上面。”仿佛知道沫沫要問什么,粉兔子主動解釋道。
沿著高塔里的旋轉樓梯層層向上,粉兔子終于帶著沫沫登到了塔頂。
一個留著棕褐色絡腮胡子的男巨人站在瞭望口,胸前還掛著一副望遠鏡。見到粉兔子和沫沫,他和善的眼睛里流露出訝異的神色。
“發生了怪事。”粉兔子直奔主題,“我明明帶她穿越了迷霧海洋,可她居然還記得自己的媽媽——以前的記憶似乎并沒有被霧氣消除哇。”
大胡子守林人的眉頭微皺了一下,他努力蹲下身,盡量與沫沫平視。
“孩子,關于來這里之前的事情,你都記得些什么?”
雖然體形巨大,但這守林人目光溫柔,沫沫一點兒也不怕。
“我什么都記得呀。”沫沫感到莫名其妙。她把自己和媽媽一起去公園和玩具店玩的事情詳細講了一遍,甚至還打開項鏈墜,給守林人看媽媽的頭發。
“原來是因為頭發……”守林人微微直起腰,略感無奈地自言自語。
粉兔子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因為隨身帶著媽媽的頭發,所以她的記憶無法被海上的霧氣消除?”
守林人點點頭,再次俯下身湊近沫沫,溫和地詢問道:“孩子,可以讓我看看你的漂亮項鏈嗎?”
沫沫遲疑了片刻,但還是取下項鏈,把它放在守林人伸出的大手中。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非常珍貴的東西,我會好好替你保管。”
守林人把裝著沫沫媽媽頭發的項鏈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看上去并不擔心沫沫會反對他這么做。
一旦那兩根媽媽的頭發離開沫沫的身體,渡洋時被她吸入體內的霧氣便會顯效——沫沫會忘了媽媽,忘了她們的家,忘了她和媽媽剛剛度過的愉快的一天,忘了自從她生病后,那個貧困單親家庭度過的艱難的每一天……
沫沫會坐在粉兔子的背上,回到水杉樹下那個舒適的兔子洞。她再也不會被病痛折磨,再也不會因為看到媽媽絕望地哭泣而自責、難過。
沫沫會和其他騎在動物背上的孩子們一起,在這與世隔絕的遺忘森林里悠然度日。時間一點點流逝,永無盡頭,而他們將是不會長大的孩子,無憂無慮,再無痛苦。
很多事情,沫沫和她的小伙伴們永遠不會知道。
他們不會知道,人世間有許多孩子就像曾經的他們那樣——因為貧窮、疾病被無情或是無奈地拋棄在繁華世界的寂寞角落。

他們不會知道,被拋棄的孤兒是感受不到愛的,而沒有愛,一個孩子便再也無法長大,他們只能永遠那么小。
他們不會知道,是大胡子守林人建起這片位于時空孤島上的遺忘森林。他召集那些同樣被人類遺棄的動物,把它們馴化成“看護使者”。每當世間又出現了一個孤兒,一只“看護使者”便會被派出。它會帶著這個孩子穿過能夠抹去記憶的迷霧海洋,來到遺忘森林,從此快樂地生活……
第二天一早,陽光尚為稀薄,暖不熱這冬季清晨的寒意。
天使廣場上的雪積得很厚,那噴泉池遠遠望去,如同一個胖乎乎的白蛋糕。
沒有人知道昨夜這里曾發生過什么,也沒有人會想到,剛剛被一陣冷風吹上天空的“細線”,竟是一根長長的淡粉色的兔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