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虎
從大學一年級開始,我就利用課余時間打零工。我發過傳單、賣過襪子,但干得最多的是送外賣。有時候左右手要同時提上八九份外賣,飛快地奔跑在各棟寢室樓之間,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
到了那一年的十二月,我竟也有了一點兒積蓄。那時候,圣誕節的氣氛已經越來越濃,可能是受到周圍同學的感染,我便想著要用掙來的錢給妹妹買一件禮物。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在網上給她買了一件圣誕毛衣。
所謂“圣誕毛衣”,就是有著好看的復古花紋,胸前往往還織有一圈形狀一致的圣誕樹圖案的那種毛衣。
平安夜那天,天空飄起了細雪,雪花紛紛揚揚地在橙色的燈光里飛舞,好看極了。我去學校的話吧給家里打電話,走在路上,心都是雀躍的。
依然是妹妹第一個接的電話,她興奮地告訴我收到毛衣了,而且等不及洗上一遍就已經穿上了。妹妹說,毛衣很暖和。
此后,每年圣誕節,我都會送妹妹一件圣誕毛衣。說起來,雖然款式大體相同,但衣服上的圖案卻從來沒有重樣過。
到了我二十九歲這一年,我買了兩件圣誕毛衣,一件給妹妹,另一件給她的未婚夫C。
我只見過那個男孩兩次,他高高的、瘦瘦的,除了牙齒不好看,其他都很好。妹妹曾把C的話原封不動地復述給我聽,她說C本以為我會很高,“總覺得你哥應該有一米八。”
我身高一米七五,妹妹跟我差不多高。我知道C只是想表達一下預想和現實之間的差距,但我聽了還是有點兒不舒服,只好安慰自己——C可能覺得“哥哥”都應該是高高大大的吧。
這次買圣誕毛衣,我給C挑了最大號的。沒想到,連最大號的對C來說也嫌小了。
妹妹發來一張C對著鏡子的自拍照,可以看出,他很努力地想要把毛衣套在身上,可還是露出了兩截兒白皙的手腕,而且袖子緊巴巴地勒在他粗壯的胳膊上,像兩根快要爆裂的老玉米。
妹妹說:“要不……這衣服還是寄給你穿吧。”
我雖做了一場無用功,倒并沒有感覺多尷尬,便很爽快地答應了。
可能那家店的衣服尺碼普遍偏小一號,原本給C買的毛衣,我穿正合身。只是情侶裝如今卻變成了兄妹裝,想想也是蠻好笑的。
那天夜里,我在半夢半醒間聽到有小狗的叫聲,本以為是晚歸的鄰居驚擾了這棟樓里某只小狗的美夢,過一會兒自然會消停下來。可直到后半夜,小狗的叫聲還在繼續,那聲音細細聽來竟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在止不住地抽泣。
我打開燈,想看看到底是從哪兒發出的聲音。房間里亮起來之后,那聲音反倒消失了。于是我把燈關掉,在黑暗中靜靜地守候著。
果然,那聲音又一次響起,好像躲在黑暗中哭就不會被人發現似的。
我循著那哭聲躡手躡腳地靠近聲源,等我覺得已經差不多挨著那家伙了,“唰”地打開手機自帶的照明燈,光束筆直地打在椅子上的那件圣誕毛衣上。
我重新打開燈,胡亂地把毛衣抖摟了幾下,細小的塵埃飛揚起來。
我把毛衣放回椅子上,那上面的圖案正對著我,是一只挺直了身子的白色小狗。
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我雖然已經二十九歲了,而且還是個男的,但我非常害怕貓和狗。只是看看它們沒關系,但如果讓我伸手去摸,我是萬萬不敢的。
可以說,我害怕一切帶毛的動物。
有個朋友曾幫我分析,問我是不是小時候被貓或者狗咬過。我想了想,并沒有哇。后來我又仔細想了一下,才記起小時候每天放學騎車回家,都要經過好幾戶養狗的人家,我每次都提心吊膽,把腳踏車蹬得飛快,而后面跟著一群狂吠的狗。
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些陰影。
不過,此刻出現在我面前的是只用毛線鉤織的小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我倒是一點兒都不怕。我把毛衣拿起來,里里外外翻了個遍,也沒發現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難道是我的耳朵出現幻聽了?也許是一個人獨居太久了吧。這么想著,我不禁笑著搖了搖頭。
精神一下子放松下來之后,整個人就感到非常疲乏。我趕緊關了燈,鉆進被窩兒,準備踏踏實實地睡個好覺。可剛躺下不久,那小狗的叫聲又一次響起。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在黑暗中仔細分辨著那聲音。絕對不是什么幻聽,就是小狗的嗚咽聲,而且,就來自我的房間。
我氣惱地對著黑暗中的某處“汪汪”叫了兩聲,那小狗停頓了一下,也對著我“汪汪”叫了兩聲。

很多人說過我學起狗叫來惟妙惟肖,看來的確如此。
我不得不再一次打開燈,抓起那件圣誕毛衣,對著上面的小狗訓斥道:“別叫了行嗎?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那小狗沒有回應我。
我快速地掃視了一下房間,然后抓起一只布老虎壓在了那件圣誕毛衣上。
直到第二天醒來,我都沒有再聽見一聲狗叫。
我并不能確定昨夜發生的事一定是真實的。雖然我聽到了狗叫聲,而且貌似還跟小狗汪汪叫著互動了一下,但我畢竟沒有親眼看到毛衣上的小狗張嘴叫過。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真實的,鑒于那只小狗在光明之下的膽小鬼作風,早晨我還是穿了那件圣誕毛衣去上班。我倒想看看還能發生什么離奇的事。
一連三日,平安無事。
當然,我睡前依舊把那只布老虎壓在圣誕毛衣上,而且是壓在那只小狗的身上。我真是服了自己,居然能想出這么一個主意。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想換個玩偶試試,就把布老虎換成了一只毛絨兔子。結果半夜里,小狗的叫聲又響了起來,我不得不把布老虎又換了回去。
可是,我到底怎樣才能確認那狗叫聲就是從圣誕毛衣里發出來的呢?
我決定給妹妹打個電話,問問她穿了那件毛衣之后有沒有發生什么異常的事情。
妹妹聽了我的講述后,在電話那頭兒笑個不停,說我一定是做夢了,說怎么可能發生那樣的事,又不是童話故事。接著,她的語氣突然嚴肅起來:“哥,你該找個女朋友了。”
我沒有接妹妹的話頭,因為我又聽到了小狗的叫聲,這回不是來自我身邊,而是來自電話那頭兒。
我問妹妹她附近有沒有小狗,妹妹說沒有。
我又問她有沒有穿我給她新買的那件圣誕毛衣,她說的確是穿了。
于是我問妹妹:“你有沒有聽到小狗的叫聲?”
妹妹安靜了幾秒鐘,好像在仔細聽有沒有小狗的叫聲。過了一會兒,妹妹說:“哥,我聽到小狗的叫聲了,不過是從你那邊傳來的。”
我基本上可以斷定,毛衣上的小狗真的可以發出聲音,只不過它們不會明顯到隨時被人們發現而已。可是,為什么妹妹在夜里沒有聽到過小狗的叫聲呢?
如果妹妹不能和我在同一個空間里聽到小狗的叫聲,那么無論我說什么,她都會以為我在講童話故事吧。于是我什么都沒說,決定等以后有機會再告訴她。
自從我跟妹妹通過電話之后,我感覺我的毛衣像是一下子縮水了許多,穿起來緊繃繃的。然而,除了剛買來的時候被C洗過一次,我還沒有洗過第二次呢。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直到有天晚上睡覺前,我怎么也沒法兒把毛衣從身上脫下來,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不得不先穿著毛衣睡覺,等第二天再去求助朋友。
到了半夜,我的身上像是纏了一條蟒蛇,越箍越緊,勒得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半夢半醒的狀態中,我使勁拍打著胸口,試圖盡快擺脫困境。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鈴聲響了。
我努力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到亮起的屏幕上出現“妹妹”兩個字。
我按下接聽鍵,妹妹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兒傳來:“哥,我快要難受死了!”
當然,話筒里還傳來了小狗的叫聲。
我顧不上什么小狗的叫聲了,故作鎮定地問妹妹到底哪里難受。妹妹說:“身上像是纏了一條蟒蛇,越箍越緊,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我聽了,忍不住咆哮起來:“你睡覺怎么不脫毛衣呀!”妹妹說:“宿舍沒有空調,太冷了,穿毛衣睡才暖和。”
我讓妹妹趕緊把毛衣脫了,換一件不帶小狗圖案的。可妹妹說毛衣太緊了,脫不掉。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把對圣誕毛衣的猜想原原本本地跟妹妹講了一遍。她這回也不得不相信了。
最后我提議把毛衣拆掉,妹妹卻不同意。
我問為什么。妹妹說:“如果你講的都是真的,那毛衣上的小狗也是有生命的,拆掉毛衣就等于是殺生。”
我萬萬沒想到妹妹會這么想!多好的妹妹呀,我真想馬上飛到她的身邊,親一親她的額頭,就像我小時候常做的那樣。
我和妹妹又說了一會兒話,說著說著,我們同時聽到了從電話兩頭兒傳來的小狗的叫聲。
或許那兩只毛衣上的小狗也在交談呢。
這個想法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最近鬧出這么多事情來,不會是因為我們拆散了那兩只毛衣上的小狗吧?不管它們是情侶關系還是親人關系,或者是別的什么關系。
妹妹說:“一定是這樣的!你看,它們交談之后,我身上的毛衣不再像剛才那樣緊了。”
經妹妹這么一提醒,我發現我身上的毛衣也是如此。我試著脫了一下毛衣,竟然——脫掉了!
兩個人的毛衣都脫掉了!
虛驚一場。

掛了電話,我把毛衣放到了床頭的椅子上,但這一回我沒有把布老虎壓在它的身上,因為我答應過妹妹要善待它。
它似乎也明白了我的心意,這一夜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只能這么理解了,毛衣上的小狗是因為思念另外一只才會日漸消瘦的。在我把毛衣寄還給妹妹之前,我決定先把它的身體調理得好一些。
既然小狗喜歡吃肉骨頭,我就去買了幾斤上好的排骨,燉得香噴噴的給它吃。可它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毛衣上還被熏了一股肉味兒。
那該怎么辦呢?妹妹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她也想在收到我的毛衣之前,把小狗養得胖胖的,至少先恢復到原先的樣子。不然,兩只小狗重逢之后不認識彼此了怎么辦?雖說狗鼻子比較靈,可以通過氣味判斷是不是對方,但毛衣上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
這一次我不得不佩服女孩子的心思。妹妹在電話里告訴我,她買了毛線和棒針,給小狗織了好多骨頭圖案。只要她的視線一離開毛衣,小狗就會偷偷地把那些骨頭吃掉。現在,她的小狗已經長得白白胖胖的啦。
妹妹一想到我一個大男人要學著織毛衣,簡直快要笑死了。
還好,我找了個會織毛衣的女同事,讓她幫我織所有小狗喜歡吃的東西。她一開始以為我在開玩笑,笑得直不起腰來。可等我一本正經地給她講了毛衣上的小狗的故事后,她就不笑了,還說:“你這個人還挺浪漫的。”
我被她說得臉紅了,這哪兒是什么浪漫哪。
她織好一樣好吃的,我就讓她閉上眼睛,等她睜開眼,那好吃的就被毛衣上的小狗吞進了肚子里。這回她就更加崇拜我了,在她看來,我不僅浪漫,還很有趣,簡直就是浪漫主義魔術天才!
后來,她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帶上她和那件“長胖了”的圣誕毛衣去見我妹妹和妹夫。
當兩件圣誕毛衣又被放到一起的時候,毛衣上的兩只小狗毫無動靜,只是原本給C買的那件看上去肥了許多。C覺得不可思議,好奇地把它穿到身上試了試,很合身。
我問妹妹:“為什么你從來沒有在夜里聽到過小狗的叫聲呢?”
妹妹說:“可能是因為那床被子。”
“被子?”
“是呀,C怕我晚上睡覺冷,給我買了一床蠶絲被,被罩的圖案上有好多棵樹,樹間有一只可愛的小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