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離與藍泥花

王勇英

最近搖離和藍泥花鬧別扭了，是因一只馬蜂而起。

搖離的爺爺和爸爸會釣蜂，搖離也學他們釣蜂。

前些天，搖離從媽媽切肉的菜板上拿了一丁點兒生肉，掛在樹枝上，用來釣蜂。這次很幸運，一只馬蜂飛來了，咬了肉。搖離把一根細棉線掛在它身上，馬蜂帶著線飛走了。搖離悄悄跟在它后面，去找它的蜂巢。

這時候，藍泥花和三個女孩進山摘漿果，見一只馬蜂迎面而來。

“馬蜂——”女孩們驚慌起來。

馬蜂繞著藍泥花飛，藍泥花揮出手中的竹籃，一下?lián)糁辛笋R蜂。

藍泥花用棍子挑挑馬蜂，其他人閃遠了一些，小心地看著。

“死了。”藍泥花檢查馬蜂，確定她們已經(jīng)安全了。

搖離走過來，沖她們問：“誰把我的馬蜂打死了？”

“你的馬蜂？”藍泥花問搖離。

“我釣到的。”搖離說著，蹲下來撿起馬蜂，給她們看掛在馬蜂身上的一根細棉線，“這是我掛在它身上的標記。”

“你的線那么細，我也看不清楚哇。”藍泥花覺得搖離不能怪她。

藍泥花說得沒錯兒，搖離也知道這不能全怪藍泥花，只是一想到他費了那么大的勁兒才釣到一只馬蜂，還浪費了本就不多的生肉，心里就不痛快。

“我可沒有讓一只馬蜂起死回生的本事。”藍泥花也不高興了，誰知道那是他釣的馬蜂。

搖離盯著她看。

“你怎么還那么兇？！”藍泥花走開幾步，回頭看搖離，對他的眼神很不滿意，“你的眼神一點兒也不善良。”

“難道你還想讓我對你微笑？”搖離反問她，目光更兇了一些。

“哼！以后，凡是你釣到的馬蜂，千萬管束好，別往我面前飛，我看見一定打死它們。”

“那你以后也別走這條路，我釣的馬蜂就要往這里飛。”搖離轉(zhuǎn)身攔住藍泥花。

這條路是搖離一家住過來之后，用鋤頭挖去亂石，用大刀砍掉雜亂的荊棘雜草開辟出來的。搖離的爸爸媽媽還有爺爺花了好幾年時間，用石頭一點點鋪起來，遇到一些不能挖掉的亂石，他們還立起木樁，鋪上木板搭路。鋪這條路，搖離也出過力，藍泥花現(xiàn)在腳下踩著的石頭就是搖離搬回來鋪上去的。

“不走就不走。”藍泥花說完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除了這條路，一時還真是無路可走——左邊的山很陡，大樹之中有大石頭，還有帶刺的灌木；右邊是搖離家收拾出來的菜地，折回去，也有很長一段路是搖離家鋪的。

搖離臉上露出了笑容，好像在說：我看你怎么辦！難道你還能長出翅膀來飛？

藍泥花很惱火。他們僵持了十多分鐘，最后，藍泥花折了回去，但還是不得不走搖離家鋪的路。

搖離看著藍泥花像個戰(zhàn)敗者一樣離開的背影，得意地補上一句：“還不是要走我鋪的路！”

藍泥花一步一步走完那一大段路，一腳踏上那條路連接的公路后，猛地一轉(zhuǎn)身，盯著搖離，用力地看，用力地說：“你要是去流石湖，我看你到底走哪條路。”

第二天早上，搖離背起背簍，準備出門去流石湖里打水時，才想起藍泥花昨天說的那句話，意識到自己正面臨一個嚴峻的問題。

里湖山和山屯兩個村的人都是去流石湖里打水，因為這是離這兩個村莊最近、最好的水源。里湖山人去流石湖里打水，通常只走一條路，而那條路恰好就在藍泥花家門前。

搖離當時可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果。

這場戰(zhàn)爭，搖離之前好像是勝利者，現(xiàn)在看來，卻是相反的！

那條路，藍泥花有足夠的理由可以不讓搖離走。

藍泥花家門前的那條路，在三十多年前可不是路，而是一個凌亂的石坡。在這個石坡上，原本藏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山屯村和里湖山村的人要去流石湖里打水，都得走這條難走的小路。打水，挑水，人們走了數(shù)百年。路雖然不好走，然而數(shù)百年來，都沒有人想過要把這個石坡開拓成路，大家就這樣走著，直到藍泥花的曾祖奶奶一鋤頭下去，這里才成了好走的路。

藍泥花的家族為這條路所付出的艱辛，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人們能有這么好走的路，是他們家的功勞。

搖離當然知道藍泥花家門前那條路的來歷，他肯定不能走。除了藍泥花之外，還有人等著看他的笑話，比如那天和藍泥花一起進山的女孩，比如藍果。搖離這才恍然大悟，事實上他并不是勝利者。

搖離知道藍泥花已經(jīng)在等著報復他，他決定不走藍泥花家門前的那條路，不給她報復的機會，如此就得繞遠路，走難走的路。

藍泥花有些失望，她巴不得搖離在跟她爭吵的當天就去流石湖里打水或洗東西，她想馬上報復他。

藍泥花在家里一直等到天黑，搖離都沒出現(xiàn)。

“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還能躲得了后天、大后天？除非你不用幫家里打水，不洗東西。”藍泥花生氣地說。

第二天，搖離還是沒有出現(xiàn)。

第三天，搖離也沒出現(xiàn)。

“膽小鬼，連我們家門前的路都不敢走了？”藍泥花站在路中間，看著山那邊的搖離家。

藍泥花的哥哥和弟弟也陪她一起守路，為她助威。

媽媽對他們說：“難道你們還想當路霸？想去攔路搶劫還是強行收過路錢呢？”

晚上，藍泥花還繼續(xù)糾結(jié)于白天想不通的問題——搖離為什么這么多天都不去流石湖里打水？他媽媽白天只去打過一次水，水肯定是不夠用的。可他們家看上去應該有水用。那是為什么呢？他們家從哪里打的水？

呀！藍泥花想到了，在搖離家背后那座山的另一邊有水，可是繞著山腳走到山那邊，來回一趟至少要大半天時間，路也很難走，他應該不會去那里打水了吧？

難道，搖離晚上去流石湖里打水？藍泥花只是隨便這么一想，但很快就覺得有這個可能。搖離肯定是晚上行動。

今晚，藍泥花決定不睡覺，在木棚頂上候著。

山屯和里湖山兩個村的燈光陸續(xù)熄滅，樓房和山林一起隱在月色之中。

人聲消去，夜蟲聲起。

藍泥花算著時間，覺得搖離應該是在夜里十一點左右行動，那時村里人幾乎都睡了，但夜又不算太深。

果真，路的那頭兒有一道手電筒光晃過。

藍泥花很得意，走到木棚邊，抱著立在旁邊的一根木樁滑下去，跳到路中間，等著手電筒光靠近。

來的人走近了，藍泥花笑著說：“被我逮著了吧！”

“藍泥花呀，你在攔截誰呢？”

那人不是搖離，是另一個村的，人們叫他裝魚伯。他經(jīng)常半夜挑著魚簍去流石湖里裝魚，在魚簍里放些魚餌誘魚游入。那種魚簍是很特別的，魚兒游進去容易，游出來難。裝魚伯裝完魚，就在湖邊的草棚里休息，等天快亮時再去流石湖里取魚簍、收魚。

藍泥花有些失望。

一直到天色將亮，兩個村子早起的人紛紛到流石湖里來打水、洗東西了，搖離還是沒有出現(xiàn)。

藍泥花還是不甘心，小跑著去流石湖里找正在收魚的裝魚伯。

“裝魚伯，我跟你打聽一下，你晚上在湖里裝魚時，見到有人半夜偷偷來打水嗎？”藍泥花問。

“半夜來打水的人見過，不過，可不是偷偷。這流石湖只是一條長河淤塞積水形成的湖，這湖又不是誰家的，不用偷水。”裝魚伯一邊收魚，一邊跟藍泥花說。

“是不是搖離來打水？”藍泥花覺得一定有他。

裝魚伯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會兒才說：“你半夜當路霸，就是想攔他的路哇。”

“他半夜來湖里打水、洗東西了？”藍泥花繼續(xù)追問。

“沒有，他白天來。”裝魚伯說。

藍泥花不信：“你騙我。他白天才不敢從我家門口走過呢。”

裝魚伯又笑了，看看湖水周圍，對藍泥花說：“人們要來湖里打水，到處都是路。誰說只有一條路可走？你家門前的那條路只是比較好走些、近些。”

藍泥花沒想到會是這個結(jié)果。她知道，搖離要來流石湖的確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不過那些路得繞遠兒，也不好走。

不服氣的藍泥花倒想看看搖離走別的路能走多久。她估算了好幾條搖離能走的路，也一一去走了一遍。那些路都很難走，有些路別說背水、背衣服或菜，空手走都累。

經(jīng)過這番“偵察”，藍泥花反而開心了，搖離走這么難走的路，肯定很辛苦，他堅持不了多久的。

這次藍泥花就在流石湖邊等著，終于等到來打水的搖離。

搖離在半路上就看到藍泥花了，他加快腳步，特地展現(xiàn)出快樂而輕松的樣子。藍泥花瞪著他看，無聲地笑笑：“裝吧。背水走哪條路都要累死你。”

“湖——你不是誰家的湖吧？水——你不是誰家的水吧？”搖離故意問湖水，讓藍泥花聽見。

“每一條路都不好走，稍微好走些的，要繞很遠，來打一趟水，得走一個多小時，很累吧？”藍泥花問搖離。

“一點兒都不累。”搖離把水堡裝進背簍里，擰好蓋，背起來，輕松地笑笑，“讓你失望了。”

搖離一邊走，一邊哼唱起來：“里湖山的路喲任我走，條條道路通湖里，湖里的水喲任我挑。”

看到搖離這么得意的樣子，藍泥花既著急又生氣，卻又無計可施。

她的報復計劃就這樣被搖離摧毀了。

搖離這趟來回走了將近兩個小時，他媽媽也來流石湖里洗衣服，出發(fā)比他遲，提著衣物，還帶著弟弟妹妹，結(jié)果他們先回到了家，還曬好了衣服，搖離才回來。

搖離的爸爸從山上回來，倒了一碗米湯，端到門口喝。搖離往缸里倒水，他還要再走一趟，去打水。

“小孩子之間鬧別扭，互相認個錯就過去了。”爸爸跟搖離說。

搖離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倔強地搖頭：“不。”

“你讓別人沒有路走，自己也會無路可走。看現(xiàn)在的結(jié)果，對你才是最不利的。我們家天天要用水，你這樣繞遠道走，要走到什么時候？”爸爸說他。

“以后我們用水，說不定不用去流石湖呢。”搖離說。

“那你說，去哪里？比流石湖近的水源在哪里？”爸爸倒有興趣了，想聽聽他怎么說。

“里湖山鎮(zhèn)上的那些人不是用水管接水嗎？我們用竹子把后山那邊的水接過來。爺爺不是說過嗎？邊山那里的人和住在半山腰上的人也用竹子接水，他們從另一座山上把水接過來，不僅夠一村人喝，還能用來澆灌梯田。你也去見過的。”搖離說。

“我們這一帶，水少。整條河，上下游都是細水，只有在我們這里形成一個湖蓄著水。如果很多村子都接一條水道運水，人是省力了，可水卻被瓜分成無數(shù)條細流，這樣就會慢慢干涸。這個想法，在幾十年前就有人試過了，結(jié)果湖水一下子就淺下去了，湖邊的田哪，樹哇都受了影響。大家都慌了，這湖里要是沒水了，人們就真的要翻山越嶺去引水了。后來，這一條河流經(jīng)過的村莊都不再引流分水，水才慢慢又聚回來。”爸爸將這些往事告訴搖離，又補了一句，“我看藍泥花那孩子也還不錯，雖然淘氣，卻也大氣。說不定她這幾天氣消了，就不跟你計較了，那你就真的輸給女娃子 。”

搖離去打水的這一路，沉默著，也想著爸爸說的話。

在山坡處的路口，搖離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了藍泥花家門前的那條路。

藍泥花看到搖離，吃驚到不敢相信，但轉(zhuǎn)而又怒了：“他敢走？！他竟然不怕我？！”藍泥花氣得要跳起來。

搖離站在路中央，看到藍泥花得意地朝他走來。

“好張狂啊，明目張膽地就走來了。”藍泥花很生氣，但她也一時還沒想好要罵搖離什么。

搖離說：“我那天不應該趕你，不應該說不讓你走我們家鋪的那條路。我爸爸說了，讓別人有路走，大家才都有路走。我知道，那山是大家的，鋪路的石頭本來就是山上的，我?guī)图依锶税焉嚼锏氖^搬到一個地方鋪成路，但路和石頭還是山的……”

搖離覺得自己嘴有些笨，他已經(jīng)很努力了，也只能表達到這個程度了。

路過的人，還有在田里干活兒的人聽到搖離這番話，都笑呵呵地夸他。

在大家眼里，搖離懂事、大度。

藍泥花心里暗暗不快：明明就是搖離不對在先，到頭來他卻成了懂事、有氣度的男娃。自己呢，如果再為難他，反倒成了無理取鬧、任性不講理的女娃……

“走吧。我曾祖爺爺、曾祖奶奶他們開這條路，也是想方便所有人行走的。”藍泥花想了想，開口對搖離說道。

看著搖離走過的背影，還有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藍泥花的心里有了些奇怪的感覺，好像……還是挺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