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隆
2018年底,沙特阿拉伯國王薩勒曼宣布更換多名內閣重要成員。外界普遍認為,沙特王室此舉是為了控制卡舒吉案的政治余波。
2018年10月初,沙特記者卡舒吉在沙特駐伊斯坦布爾領館遇害。國際社會齊聲譴責沙特,有媒體還稱王儲穆罕默德本人牽涉其中……以穆罕默德為代表的沙特新領導層在近兩年苦心打造的革新“人設”似乎瞬間坍塌。但隨著事態發展,卡舒吉案的沖擊波正在迅速衰減,沙特王室高層與卡舒吉案的切割基本完成,“軟著陸”已無懸念。此前,國際媒體紛紛猜測沙特王位傳承恐有變數,但事實表明此案不會危及王室統治,王位傳承也不會生變。這主要由三個因素決定:一是國際社會譴責聲浪雖高,但有特朗普政府鼎力相助、俄羅斯等大國如常交往、土耳其見好就收,預想中的國際制裁并未發生。雖有個別國家制裁直接涉案人員,另有國家暫停對沙特軍售,但尚無一國對沙特實施全面制裁,現在看來沙特的國際環境并未嚴重惡化。二是2018年底沙特高層出訪多個阿拉伯國家,并參加二十國集團峰會,2019年初又準備出訪巴基斯坦等多個亞洲國家,已用實際行動沖破國際“封鎖”。三是卡舒吉案在沙特國內受到的關注遠低于國際社會,權力仍牢牢掌握在薩勒曼國王父子手中。不過,被推到風口浪尖的沙特還是不得不全面調整內外政策,以化解危機、消除負面影響。
沙特新領導層最顯著的標簽無疑是“銳意改革”。穆罕默德王儲推出“2030愿景”改革計劃,大刀闊斧對沙特經濟和社會進行改革,有些舉措甚至打破了沙特延續百年的禁忌。然而,沙特新領導層的改革者形象并未被外界廣泛認可。因為伴隨改革進程,沙特冒進、莽撞的行動接二連三,與改革的話語和氛圍格格不入,一些改革措施更是自相矛盾。比如,也門戰火延綿不休,沙特不僅沒有實現速戰速決、揚名立萬的目標,反而陷入戰爭泥潭,還釀成當今世界最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處死什葉派教士尼米爾,導致與伊朗的對峙升級;聯手阿聯酋等盟友,重拳出擊打擊海灣“小兄弟”卡塔爾,卻未能令后者俯首稱臣;“扣押”黎巴嫩總理哈里里,逼其辭職,后又在國際壓力下收回成命;阿美石油公司上市計劃雷聲大雨點小,似已擱淺;發動反腐風暴,抓捕大批王公貴胄,但解決方式卻是類似綁票的交錢放人……可以說,即便沒有卡舒吉事件,如此這般的行為舉措也到了該收一收手的時候。只不過卡舒吉之死讓這一刻提前到來而已。因此,卡舒吉事件后,沙特在外交和軍事戰略方面,面臨去激進化和收縮戰線的緊迫需要。
沙特新領導層上任后,取得的最大外交勝利便是成功地“買通”了特朗普。在頁巖油革命和美國能源獨立沖擊下,沙特力挽狂瀾拯救岌岌可危的沙美盟友關系,以“軍購換安全”成功取代“石油換安全”,為沙美盟友關系提供新的基石。特朗普就任總統后的外訪首站選在沙特,雙方簽署千億美元軍購訂單;后來,穆罕默德王儲也對美國進行了罕見的21天超長訪問。此外,沙美關系的新基礎還包括擁有共同的敵人——伊朗,以及新近發現的共同盟友——以色列。因此,鞏固與美國的盟友關系仍將是沙特外交的重中之重,為實現這個目標,沙特需要積極配合美國在中東“雙反(伊朗、恐怖主義)一保(以色列)”的戰略,繼續挑頭遏制伊朗,并擇機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常化,幫美國分擔責任,整合阿拉伯國家,共同打造“阿拉伯版北約”。
在地區政策方面,卡舒吉事件間接為也門和平提供了機會窗口。美國開始就此向沙特施壓,不再為其戰斗機提供加油服務。打了幾年糊涂仗之后,沙特陷入騎虎難下的尷尬境地,已經認識到也門已成為戰略負資產,必須從這場打不贏的戰爭中脫身,這也是新一輪也門和談的大背景。然而,如何在和談中讓也門各派別各得其所,如何協調阿聯酋等外部力量同心同德、共同進退,對于沙特而言都是嚴峻的挑戰。
最近特朗普宣布將從敘利亞撤軍。對于沙特而言,這意味著其數年來在敘的巨額投入恐將付諸東流,沙特或會成為敘利亞戰爭最大的輸家。鑒于敘政權主導戰局和重建的局面已不可逆轉,作為戰略收縮的重要一步,沙特將不得不擇機承認敘政權。
與此同時,面對美國逐步淡出中東、俄羅斯在中東強勢崛起的新現實,沙特開始實施外交多元化戰略,在美國和俄羅斯之間兩面下注,與俄羅斯在能源、安全等領域展開密切合作,并發展與中國、巴基斯坦等亞洲國家的關系,以拓展合作伙伴,分散風險。

2018年12月15日,沙特王儲穆罕默德在利雅得德拉伊耶公園出席活動。
面對卡舒吉事件引發的國際壓力,加上海合會、阿盟和伊斯蘭合作組織均在一定程度上陷入困頓,沙特著力謀求開辟新的地緣政治空間,改善國際環境。2018年末,沙特舉辦了紅海和亞丁灣沿岸國家外長會議,與會的埃及、蘇丹、也門、吉布提、索馬里和約旦一致同意建立合作機制,以保障紅海和亞丁灣海域的航行安全,加強在安全、投資與開發以及環保等領域的合作。參與該機制的國家均為紅海和亞丁灣沿岸國家,非沿岸國家未被邀請;除沙特外,均為經濟較落后的阿拉伯國家,沙特是其主要援助國,對沙特具有較強烈的經援訴求。紅海和亞丁灣海域是亞非歐三大洲海上航運的十字路口,每年全球80%的貨物海運和四分之一以上的石油運輸都要經過這里,沙特顯然欲填補這個地緣政治和區域整合的空白。
而沙特選擇此時匆忙推出新的區域合作機制,一是為了改變卡舒吉事件造成的不利國際處境;二是打算以新機制為依托,配合紅海新區建設計劃,促進該地區資源開發、基礎設施建設、旅游和漁業合作。沙特的目標是成為紅海地區的“老大”,將沿岸國家納入其勢力范圍;三是排擠在該地區活動頻繁、實力上升的伊朗、土耳其、卡塔爾等國。近年來,伊朗、土耳其、卡塔爾等國利用蘇丹、索馬里、吉布提等國經濟落后、急需援助的機會,在該地區投下巨資,重點收購或投資興建港口、碼頭、物流設施。這不僅是為了獲得經濟收益,更是為了加大在該地區的軍事存在,控制軍事要塞,奪取戰略支點。此外,沙特力推新的區域合作機制,某種程度上也反映出沙特對現有阿拉伯區域合作組織失去信心,甚至準備“另起爐灶”。未來沙特或許還會考慮將以色列納入該機制,使其成為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關系正常化的平臺。以色列一貫重視紅海地區蘊含的豐富資源和巨大商機,也計劃通過沙特參與該地區的開發,并將之作為自己的戰略延伸地帶。
2018年12月27日,薩勒曼國王宣布改組內閣,涉及多個重要職位。其中,原外交大臣朱拜爾轉任外交事務國務大臣,接替他的是年近七旬的前財政大臣阿薩夫;曾任沙特駐美國大使的阿卜杜拉·本·班達爾親王出任國民衛隊司令;穆薩阿德·艾班任重新恢復設立的國家安全事務顧問。
這些人事變動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調整負責處理卡舒吉事件的官員,消除不良影響。比如,駐伊斯坦布爾領事館原為朱拜爾所管轄。當然,朱拜爾屬于阿卜杜拉國王時代的官員,被替換也在預料之中。阿薩夫長期擔任財政大臣,經濟外交經驗豐富,有利于緩解沙特面臨的吸引外資困難。二是引入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增加內閣威望和經驗值,改變此前內閣成員多為年輕人和企業界人士的局面。三是為王位傳承鋪路。長期擔任內閣成員并多次處理敏感安全外交事務的艾班等人出任要職,將輔佐穆罕默德王儲。國民衛隊司令易人,則可以看出沙特高層對曾長期聽命于阿卜杜拉家族的國民衛隊仍心存芥蒂,希望進一步“馴化”這支武裝力量,消除王位傳承的不確定因素。通過此次內閣調整可以看出,卡舒吉事件對王室權力傳承并無實質影響,穆罕默德王儲的權力將更加鞏固,順利繼位的把握較此前更大。
卡舒吉事件會是規范沙特領導層行為的契機嗎?目前還無從判斷。但可以肯定的是,經過此事,沙特領導層會吸取教訓,加強自律。沙特改革順應國家進步發展的潮流,也贏得國際社會的贊賞,但改革不是萬靈藥,更不是護身符。未來,沙特會否進行王室內部改革,重組效忠委員會;會如何處理薩勒曼·奧代等宗教人士;會否與以色列舉行高級別會晤,甚至實現關系正常化……這些都將為觀察沙特內政外交調整與轉型提供重要視角。
(作者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海灣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