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

中西女中
宋氏三姐妹就讀當年著名的名媛學堂——上海中西女塾時年齡均小,5歲的宋美齡是個胖乎乎的淘氣小女孩,喜歡穿著男孩的衣服到處亂跑;7歲的宋慶齡英文名字是“羅莎蒙黛”(Rosamonde),這個文靜的小姑娘喜愛文藝,多年后教師和同學還記得她在校園話劇中飾演的公主。名媛學堂是宋氏三姐妹步入人生輝煌的起點,這些西方傳教士創辦的教會女校為當時的中國貢獻了許多杰出的女性,當然,包括那些名噪一時如今已經變成傳奇的交際名媛。
1844年,英國女傳教士奧特綏趁五口通商開放之際,在寧波創辦了中國史上第一所女子學校。此后各國傳教士相繼在北京、上海等地建立女校。由于國人的傳統思想和對洋人的疑忌,這些學校雖然學費低廉、提供食宿和生活津貼,最初卻招不到女生,只能招收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入學。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看到這些學成畢業的女孩子在洋行里找到了很好的職位,女校的生源才開始逐步增加。經過半個世紀的開發、積累,教會女中逐漸成為貴族學校,北京的圣心學堂、上海的中西女中(前中西女塾)、啟明女中、圣瑪利亞女中都是民國時期赫赫有名的名媛學堂。
曾就讀于圣瑪利亞女中、舊上海市長吳國楨的表妹俞秀蓮回憶:當年班上三十幾名同學全是上海灘顯赫家族的女子,每逢學生一月一次的回家日,校門口便排起汽車長隊。其中有位鄭姓同窗是杜月笙的兒媳。當時,李鴻章的曾外孫女張愛玲因家道中落顯得身世卑微,她穿著后母改過的舊衣服站在校園一片鮮衣華服中顯得格外扎眼,“她瘦得一塌糊涂,也不好看。人很文氣,基本不理睬我們,我們也跟她皮不到一塊去。” “她的話很少,也沒什么談得來的朋友。整天很用功,經常在寫東西,功課很好,老師也很喜歡她。”俞秀蓮回憶說。
其他女校也是一樣,宋氏三姐妹曾就學于中西女中;上海大亨張嘯林之女張佩俊、張佩杰姐妹,蔣介石把兄張靜江的孫女則在啟明女中讀書;陸小曼的父親擔任財政部司長和賦稅司長多年,為將女兒培養成名媛中的名媛,不惜重金將她送入北京圣心學堂。

舊上海名流陳定山1949年去了臺灣,回憶起上海灘的繁華旖旎,仍忍不住提一筆當時的交際名媛,他在《春申舊聞》中寫道:“上海名媛以交際著稱者,自陸小曼、唐瑛始。繼之者為周叔蘋、陳皓明。周乃為郵票大王周今覺的女公子,陳則為駐德大使陳震青之愛女,其門閥高華,風度端凝,蓋尤勝于唐、陸。自是厥后,乃有殷明珠、傅文豪,而交際花聲價漸與明星同流。”
文中提到的殷明珠,其曾祖是道光朝的翰林,傅文豪也出自富貴人家。她們均是在名媛學堂里打造出了萬種風情。名媛學堂的女生是那個時代的“超級女生”,她們被各報刊追捧,成為商家提升名氣的活廣告。上海灘著名餐廳“杏花酒樓”廣告語竟然寫道:“中西女中同學及社會名流時常光臨的著名粵菜鼻祖——杏花酒樓”!后來紅極一時的女演員殷明珠被人們戲稱為“FF女士”(ForeignFashion外國時尚的簡稱),意指她是時尚引領者,凡是她定做的衣服、皮鞋都被店家依樣復制后,標上“FF”陳列在櫥窗內以招攬顧客。
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里,名媛學堂不僅培養出社交場上的交際花,還培養出一大批杰出的女性。宋氏三姐妹、美國俄勒岡州副議長鄧稚風、前中國科學技術部部長朱麗蘭、中國科學院院士黃量、中國工程院院士陳亞珠、聞玉梅、文學家張愛玲、藝術家顧圣嬰、黃蜀芹,還有堪稱中西女中之母的校長薛正,她們均出自中西女中、圣瑪利亞女中等校。中西女中1940級畢業生潘佐君在畢業年刊上寫道:“希望將來在社會上仍可聽到各位名字,而不是以××夫人形式出現!”

宋氏三姐妹
名媛學堂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富貴逼人,所以一般只有豪門望族的女孩子才有機會入學。并且學堂對生源要求嚴格,學生人數設有限制。中西女中六個年級只收400名學生,全部住校;圣瑪利亞女中一年學費一般學生是84元,相當于當時普通工人10個月的工資,專學西文的一年學費則翻了一倍。張愛玲的母親因經濟拮據,她讓張愛玲在嫁妝與學費間選擇一樣,張愛玲毫不猶豫地進了圣瑪利亞女中,把嫁妝全部充了學費。
盡管開銷巨大,名流顯貴依然熱衷將家中女子送入名媛學堂,希望她們在這些校規嚴正的西式女校里,學習如何去做一個擁有高尚品味與安寧意趣的淑女。在此風氣下,許多好事者衡量一位上流士紳是否夠標準時,不但要看他的衣著、汽車、經常光顧的餐廳和臂彎里依偎著的舞女,同時還要看他的千金小姐是否就讀于名媛學堂。名媛學堂的女生也是富家公子和青年俊杰們競相追逐的目標,人們以娶到她們為榮,所以許多中產人家也傾其所有將女兒送入名媛學堂,期待一躍龍門,身價十倍。
名媛學堂建立起了從小學到高中的完整學制,推行雙語教學,中學說漢語,西學說英語。教材除漢語的文言文以外全部是英文版,與英美學校的教材一樣。學生入校后一律住校,這些富家小姐們從此開始過既獨立又互助的集體生活,從此穿衣梳妝、疊被鋪床都要自己動手。第一次站到眾人之前演講時,許多女生會窘迫得哭出聲來。然而,在老師的鼓勵下,這些中國姑娘們,終于能站上大禮堂的舞臺,公演英語話劇《白雪公主》了。
名媛學堂還十分重視體育,甚至規定女生必須學會騎自行車,體育不及格者不能升級。所以學生們一反中國女子好靜不好動的低調風格,她們學會了游泳、騎馬、踏腳踏車(自行車)、打網球……校園里到處活躍著少女們矯健的身影。
此外,女生們還要學習各種社交禮儀。學校引導她們舉辦各種聚會,展現才藝,揣摩交際技巧。在中西女中,一旦升到高三,自由也就來了。學生們可以在宿舍接聽電話,信件也不用經過教務長中轉,連宿舍房間也可隨意布置。宿舍二樓的大客廳,學生可自由使用,從家里搬來藤椅、沙發,配幾個俏皮的靠墊,三五好友相聚,聽留聲機里喜愛的樂曲,真不知人間今夕何夕!
名媛學堂校規森嚴,校園嚴禁外界男子踏入,圣瑪利亞女中尤為嚴格,早期甚至規定學生只能嫁給基督徒。《上海漫畫》為此在1928年11月刊登了一則漫畫:《女校來了男客》,對其過于僵化的校風嘲諷一番。但濃郁的基督教氛圍并沒有扼殺女校學生們的一點靈思,她們的思想相當進步。中西女中1937級學生畢業時編定的《墨梯年刊》里有一頁“我最喜歡的書”,40人不到的班級里竟然有7個最愛巴金的《家》,魯迅的《彷徨》和《吶喊》也是姑娘們的最愛,泰戈爾和尼采亦被涉獵。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名媛學堂的學生愛國不落人后,一部分學生參加游行、捐款、上街演說,反對喪權辱國的《巴黎和約》,還有一部分學生留校煮糖、畫卡片、做手帕等出售,以資助學生運動。1937年8·13淞滬抗戰后,中西女中學生走出校園,到租界為十九路軍包扎傷員。1921年,后來成為中西女中校長的薛正此時仍在圣瑪利亞女中讀書,積弱不振的國勢讓她郁結于心,她提筆賦詩: “殘燈閃案頭,置書無心觀。堂堂中夏國,禍亂起百端。強鄰方宰割,內訌猶未安。傷哉一泓水,紛紛成波瀾。我欲洗兵甲,挽彼甘霖難。瞿然念來日,四顧摧心肝”。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升平……”伴著旖旎妖冶的歌聲,兩名戴著白手套的服務生緩緩拉開百樂門黃銅把手的大門,交際花們優雅的身姿如期出現在大理石臺階上,鋪著猩紅色地毯的弧形轉角樓梯,展開在她們眼前。在舞池邊駐足苦候的男士頓時騷動起來,紛紛迎上前去大獻殷勤,剛才還被眾星捧月的電影明星胡蝶、上官云珠們此時不免也有一絲妒意。
名媛學堂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還是它為舊中國的社交界貢獻了許多風華絕代的交際名媛,其中又以 “南唐北陸”的名頭最響。
北京的陸小曼在名媛學堂時已是風光無限,后來與徐志摩相識,一場傾城之戀世人皆知。與她齊名的唐瑛畢業于上海中西女中,她相貌美麗,多才多藝,熱衷社交生活。曾主演過洪深編導的話劇《少奶奶的扇子》,還在卡爾登大劇院用英語演出過整部《王寶釧》。財政部長宋子文很為她著迷,傾力追求,但唐瑛父母不愿沾染政界,兩人最終沒能攜手。當時唐瑛在上海社交界風頭一時無兩,英國王室來滬都會特意邀請她去表演鋼琴和昆曲,第二天,登有她大幅玉照的報道便上了多家報紙的重要版面。不過這樣一位佳人婚姻卻不幸福,27歲時離異,不久改嫁北洋政府國務總理熊希齡家的七公子做少奶奶,上世紀40年代遠去香港。
唐瑛的妹妹唐薇紅從小也被培養成著名的交際花,她和姐姐一樣嫁了兩次。結束第一段婚姻后,她改嫁給浙江南潯四大家族之一龐家的公子龐維謹,兩人志趣相投,婚后生活美滿。
殷明珠就讀上海中西女中時有“首席校花”之譽。進入社交界之后,眾人也沿襲著稱她為 “FF女士”。她平時喜歡西服革履,模仿美國電影明星寶蓮的裝束,駕一輛亨斯美車(當時流行的貴族馬車)。在一場婚宴中殷明珠巧遇正在物色演員的電影導演但杜宇,兩人一見投緣,于是殷明珠出任女一號,于1922年拍成中國第一部愛情片《海誓》。不久二人結為秦晉之好,媒人是管際安,證婚人是葉楚傖。在此后的17年中,但杜宇共導演了30余部影片,殷明珠主演了其中的《重返故鄉》《傳家寶》《盤絲洞》等近20部影片。夫妻倆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周叔蘋的文學才華在交際名媛中頗為突出。她活躍在上海灘的各種社交場合,同時還翻譯一些英文短篇文學作品,在林語堂主編的《西風》等高品位雜志上發表。她出過好多本書,是跟《城南舊事》作者林海音齊名的女作家。這位交際名媛十分注重儀表,人過中年,穿著和化妝還像二十來歲。
1928年,郭婉瑩從中西女中畢業,此時,宋慶齡與宋美齡已先后從此畢業。她的父親是中國當時著名實業家,曾擔任孫中山政府的造幣廠廠長。郭婉瑩像其他名媛一樣,在社交場上一展舞步,并定下了一樁門庭般配的婚事。不過渴望自由獨立的郭婉瑩不久即撕毀婚約,走進燕京大學主修心理學。前未婚夫從美國趕來,用槍指住她逼她回心轉意,她鎮定地回答:“你不殺我,我不會跟你結婚。你殺掉我,我也不可能跟你結婚了。”“我不能嫁給一個和我談論絲襪結不結實的男子。”1934年,郭婉瑩嫁給一位她自己擇定的有意趣的男子。但她婚后仍然追求自己的事業,1936年,她在靜安寺國際飯店創辦了“霓裳新裝社”,專為上流社會名媛淑麗設計定制具有中國服裝時尚元素的高級成衣。她在國際飯店舉辦精致的茶會,讓太太小姐們可以邊品茶邊觀看服裝模特們展示的各種華服。
舞會總有曲終的一刻,當歷史的書頁輕輕翻過,所有的美麗,都在滄海桑田中成為傳說。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日軍相繼占領了北京、上海,許多教會學校宣布解散。繼續辦學的女校如中西女中則被日軍征用校區,被迫遷離,多名美籍牧師被捕。抗戰勝利后,中西女中等校搬回原址,但昔日的無限風光已經遠去。1952年,圣瑪利亞女中和中西女中由上海市人民政府接管,合并命名為“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學”,過去的名媛學堂成為了人民的學校。“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女中被取消,改稱市第三中學,1982年經有關部門批準恢復女中,又改回原稱。
交際名媛們的人生際遇也隨著大時代的風云變幻而跌宕起伏。20世紀40年代,唐瑛、周叔蘋、殷明珠等紅極一時的交際花紛紛舉家遷到了香港等地,從此與大陸隔絕。她們雖然氣質依舊,畢竟年華老去,那一段流金歲月只能在夢中追尋了。而那些留在大陸的名媛,則經歷了更多的人世坎坷。
1949年5月26日晚上,唐薇紅和丈夫從睡夢里驚醒,聽到外面有隆隆的炮聲和槍響。唐薇紅嚇得不行,心想這下是死定了。丈夫龐維謹倒還鎮定,拿了一床棉被,給老婆孩子從頭到腳地蓋上,說:“就是死也要睡個痛快。”第二天早上醒來,唐薇紅打開房門,看見門外的馬路上滿滿地睡著解放軍,上海解放了。
隨后的幾年,百樂門舞廳數度更迭,最后改成了紅都電影院。唐薇紅無處跳舞,閑來無事,出80塊錢,和朋友合開了一個小拉鏈廠。她負責管理賬本和給廠里的工人開飯。唐薇紅雖然每天穿旗袍尖頭皮鞋去工廠上班,在工人中間人緣卻極好。工廠后來被并入國營,唐薇紅就一直在工廠上班,文革時期,丈夫去世,她靠著每月84塊錢的工資把四個孩子拉扯大。
郭婉瑩的人生軌跡則劫難重重,1956年,她的丈夫開著自家的福特車去上班,一到辦公室就被捕了,罪名為“通敵賣國,侵吞國家財產”。郭家被判定需要向國家賠償六萬八千美金,家產被悉數抄沒,郭婉瑩帶著兒子凈身出戶,寄住在不足6平米的弄堂房子里。不久,她被下放到崇明農場勞動,挖河泥,洗馬桶,喂豬;還要遭受不間斷的審訊,批斗,折磨。六年后,丈夫病逝監獄。郭婉瑩到郊區農場擔任英語教師,領著30元的微薄薪水,每天只能吃8分錢一碗的陽春面。
當政治的風暴終于平息,渡盡劫波的昔日名媛也終于可以安享晚年,她們對高品位生活的追求一如既往。郭婉瑩會用煤氣爐烘烤出具有圣彼得堡風味的蛋糕,在接待每一位訪客時化妝,不會因為年華已逝便輕慢自己。年過八旬的唐薇紅仍然拎著名牌手袋,喜歡女兒從國外買回來的Dior口紅、Chanel的香水和Ferragamo的高跟鞋,依然每周三次樂此不疲的在百樂門的舞池里翩翩起舞。
蝴蝶的翅膀不幸被雨水打濕了,但風雨過后,依舊會在陽光下彰顯美麗。
(高源薦自《時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