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梓鐫
秦始皇統一全國(公元前221年)后的第八、第九個年頭,在中國文化史、思想史上,相繼發生了兩起最嚴重事件,這就是“焚書坑儒”。一般認為,這是中國最早的一次思想大禁錮,最早的一次對智謀的大滅絕,最早的一次對知識分子的大迫害,然而這是本不該發生的歷史悲劇;因為秦始皇原先的想法,是想打造一個智囊團或大智庫,以為自己的新政權服務。秦始皇在征服六國的過程中,就有計劃地讓將士從各國的宮廷和民間搜集了幾乎是全部的古典文獻,集中在咸陽,成立了一個大規模的皇家圖書館。同時,他還征聘了70位各國老學者(主要是儒生)授以博士之官;此外,又召集了至少2000名以上的各國知識分子,置于70位博士領導之下,命之曰諸生。對于六國文獻,秦始皇打算加以有選擇地利用,讓它成為新政權的知識寶庫。對于70位博士,則優禮備加(博士中的叔孫通,甚至擁有弟子百余人),經常在咸陽宮中設宴招待他們。秦始皇之所以對他們大加寵絡,是想從他們那里得到有別于秦文化的他鄉知識和經驗,是想讓他們為新政權充當顧問和參謀。事實上,秦始皇在“焚書坑儒”之前的8年間,也是這么做的?!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向秦始皇建言稱“制”、稱“詔”、稱“朕”、稱“皇帝”,就是恭敬地與眾博士商議的結果?!肚厥蓟时炯o》還載,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他東行郡縣,登上原魯國的鄒嶧山,想在這里刻石紀功,“與魯諸儒生議”,議論的結果,是他接受了儒生們的意見,遂上泰山立石,封禪,祠祀。因為泰山更高,“冀近神靈也”。
只是這些來自六國的博士和諸生到底是舊時代的學者,言必稱周禮,滿腦子都是故國文化和復古的思想,甚至還做著光復故國的美夢。按《秦始皇本紀》載丞相李斯的說法,他們非但不去積極為新政權效力,反倒“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以非當世,惑亂黔首”,“入則心非,出則巷議”,“率群下以造謗”。博士淳于越甚至在秦始皇舉行的宴會上公然跳出來反對秦始皇的新政——郡縣制,要求根據古制,分封子弟,稱之為“師古”,并嚇唬道:“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秦始皇聽了很不高興,當場否定了他的建議。秦始皇由此開始明白:期望用這些博士做顧問團、智囊團,只是一廂情愿而已。再加上博士、諸生和其他儒生、方士中不斷有人(如韓眾、徐巿等)以幫他尋仙藥為名騙財、騙物、騙人,遂使他漸生殺念,于是接受李斯的建議,于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詔令焚書;次年,又將相約逃跑的盧生、侯生等博士、諸生、方士460多名坑殺在咸陽。殘余的博士、諸生自成驚弓之鳥,時時擔心有不測出現。而此后還是發生了第二次、第三次坑儒。這便徹底摧毀了秦王朝的這座具有強烈儒學色彩的博士—諸生智庫。個中原因,《文獻通考·學??家弧方沂菊f,雖然秦始皇仍保留了博士官職,卻“甚惡其徒,常設法誅滅之”?!秾W??家弧酚涊d了后兩次坑儒的實情以及秦博士叔孫通何以能化險為夷,后來現身于漢朝朝堂上的秘密?!秾W校考一》說,秦始皇“又令冬種瓜驪山,實生,命博士諸生就視。為伏機,殺七百余人。二世時,又以陳勝起,召博士諸生議,坐以非所宣言者,又數十人。然則秦之于博士弟子,非惟不能考察試用之,蓋惟恐其不澌盡泯沒矣。叔孫通面諛,脫虎口而逃亡,孔甲持禮器發憤而事陳涉,有以也哉。”
西漢末劉向在《說苑·反質》里還記錄了第一次坑儒當侯生被緝拿歸案,在臨刑前其與秦始皇的一段對話——
始皇望見侯生,大怒曰:“老虜不良,誹謗而主,乃敢復見我!”
侯生至,仰臺而言曰:“臣聞知死必勇。陛下肯聽臣一言乎?”
始皇曰:“若欲何言?言之?!?/p>
侯生曰:“臣聞禹立誹謗之木,欲以知過也。今陛下奢侈失本,淫佚趨末?!宰苑?,麗靡爛漫,不可勝極。黔首匱竭,民力單盡,尚不自知。又急誹謗,嚴威克下,下喑上聾,臣等故去。臣等不惜臣之身,惜陛下國之亡耳!聞古之明王,食足以飽,衣足以暖,……今陛下之淫,萬丹朱而千昆吾、桀、紂。臣恐陛下之十亡也而曾不一存?!?/p>
始皇默然久之,曰:“汝何不早言?”
侯生曰:“陛下之意,方乘青云,飄搖于文章之觀。自賢自健,上侮五帝,下凌三王,棄素樸,就末技。陛下亡征見久矣。臣等恐言之無益也,而自取死,故逃而不敢言。今臣必死,故為陛下陳之。雖不能使陛下不亡,欲使陛下自知也?!?/p>
應該說,侯生臨死之言是發自內心的、誠懇的。侯生等既被秦始皇視為智庫中的一員,就應該直言直諫人君的暴虐淫佚,并向他奉獻改弦易轍之計,否則便不配享秦祿。而始皇則希望在統一天下后復能統一思想,憑自己的喜好納諫,聞過則怒,自然傷了士子的心,遂與始皇漸行漸遠以至離心離德。侯生們最終認識到自己不合始皇的胃口,而又不愿違背知識分子的良心去阿諛奉迎,便采取了逃跑主義或曰不合作主義,以此作為對新政權的抗議。

焚書圖
當然,倘設身處地地從秦朝君王的角度去想,面對著各地蠢蠢欲動的舊貴族復辟勢力的顛覆陰謀,如何適度地調節朝廷與知識分子之間的關系,亦確乎很難。因為如果對輿論不加控制,任其持不同政見者對朝廷及其路線、方針、政策說三道四,飛短流長,任其蠱惑人心,興風作浪,朝廷和君王的威信又何在?秦國能得以統一天下嗎?秦朝還能維持達15年(盡管不算長)么?因而,從秦孝公到秦始皇,從商鞅到李斯的法家實踐家們,無不對“異端思想”以及政治上的不合作者、反抗者采取大刀闊斧的鉗制、鎮壓之法,以期收到“萬眾一心”“同聲相應”之效,以維護改革的成果和政權的鞏固、國家的統一。而反過來說,秦王朝僅僅維持l5年就短命而亡,則多少與它對待“異端思想”及不合作者的手段不當和不力有關。誠如夏子賢先生所識:秦滅六國,六國舊貴族的殘余勢力還很強,其思想影響還嚴重存在,乃至導引著天下人心的走向。秦的覆亡就是這種潛流的意識形態所帶來的嚴重后果。(參見夏子賢:《略論秦王朝的覆滅》,《安慶師范學院學報》1994年第2期)
不過,秦始皇畢竟開了爾后封建統治者關閉言路、控制思想,乃至從肉體上消滅具“異端思想”者的極惡劣、也極愚蠢的歷史先河。后人視秦為暴政、始皇為暴君,當以此為首因。可是秦始皇焚書,并不具有毀滅性的意義。他除了保留法家著作、講述醫藥種樹的科技書籍、兒童識字課本以及儒家的《易經》等書外,還在咸陽的皇家圖書館里完全保留了此次焚書的對象:儒家的《詩》《書》,東方六國史館的記載以及與法家觀點不同的“百家語”,作為孤本以備查。這說明了秦始皇仍然具有一定的文化視野。此外,各地在執行“焚書”令時,也有不少疏漏?!妒酚洝分T傳都稱陳余、酈生、陸賈好《詩》《書》;《文獻通考·經籍考一》載孔鮒在秦廷焚書令下時還明白表示“吾將藏之,以待其求”;《漢書·儒林傳》也載:“秦時焚書,伏生壁而藏之”。漢朝建立后,伏生所藏的《尚書》還剩29篇,于是以此29篇“教于齊魯之間”。到西漢高帝元年(公元前206年),距離秦始皇焚書不過七八年間,能背誦《詩》《書》、百家語的還大有人在;而當時皇家圖書館的圖書,后來則被毀于秦末農民戰爭的咸陽大火——這個連秦始皇都“留有余地”而不忍去做的“工作”,最終竟被人“做”了,直令歷史百感交集。
不過有一點仍令人可喜,就是秦始皇所期待的博士—諸生智庫殘留的多數人,雖歷經多次劫難(一次焚書、兩次坑儒),卻仍然保持著死節直諫的士子本色,未像叔孫通、周青臣輩面諛順旨而持祿茍免,所以他們在二世之際才又遭到第三次打擊,被坑殺數十人。前引《文獻通考·學??家弧氛f起因是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非所宜言);《文獻通考·經籍考一》則講得更明白:“陳勝起,二世召博士、諸儒生三十余人而問其故,皆引《春秋》之義以對”,就是說,秦末遭陳勝之劫,這是上天的報應——天譴。如此答話,二世焉得不怒?而這30余個博士則以死諫證明了秦朝智庫的價值所在,更證明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所在。中國歷代封建統制者從主觀上講,都試圖控制言路、控制輿論,進而控制思想,只準一個腔調發聲。為此,他們既拉攏知識分子,又殘害知識分子,強迫知識分子進入其設計好的軌道,為其效力。不過正所謂強扭的瓜不甜。知識分子只有在獲得獨立人格,擁有思想自由的前提下,才可能與統治者共舞。
題圖:秦坑儒谷(在西安市灞橋區洪慶街道鬼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