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式雷的「天地一家春」細看清代宮廷建筑內檐裝修的種種設計媒介

張淑嫻

故宮博物院古建部研究館員，研究方向為明清皇宮建筑室內裝修與裝飾藝術

樣式雷家族以「楠木作」起家，最初以制作內檐裝修為主，后擴展到整個建筑領域，內檐裝修設計可謂是其家傳的拿手絕活。

供職于清宮的樣式雷第六代傳人雷思起奉命負責「天地一家春」重建工程的設計。

他盡心盡力，帶領團隊為復建宮殿勘測地形、繪制圖稿、制作燙樣、撰寫做法說明。

雖然「天地一家春」重建工程最終未能實施，但是相關的圖樣、燙樣得以保存，使我們可以了解清代皇家建筑內檐裝修設計所使用的手段、設計方法、程序和模式，也可窺視出樣式雷家族為皇家建筑內檐裝修設計所做的貢獻。

清代宮廷建筑內檐裝修作為分隔建筑室內空間的構件，是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內檐裝修的設計是室內空間的藝術，決定了室內空間的格局、風格和品位，要求設計者具有較高的專業技術水平和藝術欣賞能力。設計者依據建筑的體量，再根據使用者的需要進行室內空間的分隔，將原本的大房間分隔成若干小房間。此外，還要選擇內檐裝修構件的樣式，以便營造不同的室內氛圍。宮廷建筑內檐裝修根據皇帝的旨意和要求，先繪制裝修圖紙，然后制作燙樣，向皇帝呈覽，得到皇帝的首肯后，再詳細撰寫做法說明，交付工程部門建造。

樣式雷家族以「楠木作」起家，最初以制作內檐裝修為主，后擴展到整個建筑領域，他們為皇家建筑特別是清代晚期宮殿、御苑和陵寢的設計做出了巨大貢獻。他們不僅設計建筑的環境和建筑本體，內檐裝修也是樣式雷家族設計職責中的重要環節。「天地一家春」是清代同治晚期預備復建圓明園時的一座重要建筑，「以備圣慈燕憩、用資頤養」（《大清穆宗毅皇帝實錄》卷三五八，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圓明園》，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六二六頁），作為慈禧太后的園居之所。因此，慈禧太后也非常上心，親自繪制了內檐裝修的紋樣。（《旨意檔》同治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圓明園》，一一四〇頁》）樣式雷家族供職于清宮的第六代傳人雷思起奉命負責「天地一家春」重建工程的設計工作，他盡心盡力，帶領團隊為復建宮殿勘測地形、繪制圖稿、制作燙樣，尤其是對內檐裝修的設計，準備極為詳備。雖然，由于各種原因「天地一家春」重建工程未能實施（《上諭檔》同治十三年七月二十九日「諭圓明園工程即行停止并查勘酌度修葺三海」，《圓明園》七四三頁》），但現存「天地一家春」復建工程的圖文檔案詳細而清晰地反映了其設計過程，也反映出清代內檐裝修的設計過程以及設計媒介（為表達設計意圖所采取的基本手段，在清代皇家建筑內檐裝修中即指畫樣、燙樣、做法說明，三者各有側重，卻相輔為用）。

圖樣

進行內檐裝修設計時，首先要根據建筑的室內空間布局繪制內檐裝修平面圖，清代稱之為「地盤樣」。圖中簡單地繪出建筑的平面，柱網、柱子、外墻等室內空間布局。室內空間格局確定后，再用較為固定的內檐裝修表現形式畫出裝修的位置，標注名稱，裝修的尺寸直接寫在圖紙上，或用紅簽、黃簽標出。「天地一家春」的室內裝修設計經過五次修改才確定下來，因此其內檐裝修平面圖現存多份。

現藏清華大學建筑學院資料室的「天地一家春」內檐裝修平面圖為墨線糙底圖，圖中簡單繪出建筑室內的平面，標注面寬、進深尺寸、空間高度以及柱子的直徑，圖中還可見北抱廈有四件家具（有梅竹等雕飾的木山式圍屏、寶座床、足踏、琴桌）。圖紙兩邊標明：「以上四卷殿，進深、面寬、空高丈尺繪圖開清，以備成做裝修合對尺寸，均照行來五尺派辦，方無舛錯。」「所畫來洋布各槽裝修花樣照樣變通辦理，洋（布）松緊不一定，做裝修時尺寸仍照五尺為準。」這張平面圖中標注的建筑空間尺寸是設計裝修的依據，也是安裝裝修時的保障，而詳細明確的空間尺寸能確保裝修安裝準確無誤。

此外，在故宮博物院、中國國家圖書館也藏有「天地一家春」內檐裝修平面圖。故宮博物院藏「天地一家春」內檐裝修平面圖為一張糙圖，圖紙殘破，裝修繪制簡單、潦草，僅簡單地標明了隔罩的形式和紋樣。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天地一家春」內檐裝修平面圖為朱、墨線繪圖紙，圖中以墨線簡單繪出柱網及裝修位置，并標注內檐裝修的名稱。在前卷明間東縫繪出欄桿罩，標明「葡萄式」；西縫碧紗櫥下標明「梅花式」；西次間后檐畫飛罩，上寫「鳴鳳在梧」；西二縫飛罩，注明「飛罩」。圖中每一縫均設置裝修，裝修構件標注詳盡。圖中還用朱線描繪室內家具的位置，明確了「天地一家春」內檐裝修的基本狀況。此圖與《旨意檔》和「總管內務府奏遵旨酌擬『天地一家春』等殿內桌張尺寸折」（《圓明園》，六八一～六九一頁）中所描述內容相符，應為最后的定稿。

地盤圖可以標注出室內的空間布局、裝修的具體位置和類別，但并不能看到內檐裝修構件的具體形式，要想知道內檐裝修單體槅罩的具體效果，還需繪制裝修立面圖，也就是個體裝修的設計圖樣，檔案中稱之為「裝修紙樣」。裝修立面圖按照實物以一定的比例縮小，有彩色圖也有黑白圖，均細致地描繪出裝修的形制、紋飾。如檔案記載，在接到皇帝的旨意后，堂夸蘭達來諭：「著雷思起找好手藝雕匠一二名、畫匠四名，速畫大時樣裝修，俱要紫檀天然式，嵌象牙、檀香，帶喜鵲、喜報三元，預備呈覽。」（《堂諭司諭檔》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圓明園》一〇七二頁）

故宮博物院藏「天地一家春」松竹梅蘭花落地罩圖樣，雖不是最后的定稿，也可看出落地花罩的大致圖案紋飾。此外，故宮博物院和中國國家圖書館都藏有「天地一家春」四季花卉碧紗櫥紙樣，故宮博物院藏紙樣為墨線圖，繪制潦草，有殘缺，為最初的畫樣。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紙樣同為墨線圖，繪碧紗櫥槅扇六扇，每扇都詳細描繪槅心、絳環、裙板的紋飾，槅心的花卉從右至左依次為牡丹、荷花、竹子、菊花、佛手、梅花，絳環裙板的紋飾與槅心的紋飾相對應，紋飾寫實、精細。慈禧太后還親自為這槽碧紗櫥畫瓶式如意，同治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旨意檔》載：「天地一家春明間西縫碧紗櫥單扇大樣，皇太后親畫瓶式如意，上梅花要疊落散枝，下掏環人物另畫呈覽。御筆應恭繳。」另可見位于中卷西進間的四季花瓶式罩紙樣，此罩為中間開瓶式門，門上安橫披一塊，兩邊各一邊扇，槅心、裙板、橫披上描繪四季花卉。一些詳細的立樣圖會在圖紙上貼簽注明裝修的名稱、尺寸、做法，如「安裝料寬四寸五分」，「中高二尺六寸」、「次高二尺」、「邊高三尺」、「牙子厚八寸」等等，修改的部分用紅線描繪。

制作燙樣

圖紙繪制完成后，為了更形象地表現建筑、裝修的形制，要根據圖紙制作裝修立體圖樣，即燙樣。燙樣，也稱「燙胎合牌樣」、「合牌樣」等，是用草紙、秫秸、油蠟和木料等材料加工制作的建筑模型，按照建筑實物比例縮小。（有關燙樣制作的詳細情況參見黃希明、田貴生《談談樣式雷燙樣》，《故宮博物院院刊》一九八四年第四期）燙樣的種類有全樣（組群建筑燙樣），也有個樣（單體建筑燙樣），個樣更能詳細地反映單體建筑從外到內的形制及其主要構造層次、色彩、材料和各類尺寸數據，包括屋頂、梁架、彩畫、間架、裝修、基礎等情況。燙樣一般在屋頂貼有黃簽，注明建筑的尺寸、大小及其做法。

故宮博物院藏「天地一家春」燙樣展現的是建筑群的整體形象。建筑群分三路，中路為寢宮區，東路為戲樓，西路有花園、宮殿、樓臺、亭榭、花木、山石等。燙樣四周以圍墻圍合，建筑群的環境、格局，建筑分布、形制、體量、色彩清晰可辨，建筑屋頂均貼黃簽說明建筑名稱、尺寸。「天地一家春」就位于中路中央，屋頂為三卷棚頂，連后抱廈卷棚共四卷，屋頂貼黃簽「天地一家春」，并詳細地注明建筑的體量。從建筑的形制和標注的尺寸來看，這座燙樣制作的時間較早。后來，「雷思起隨同明大人、堂夸蘭達前往萬春園查勘，更改戲臺，添建游廊，看戲殿添抱廈」（《堂諭司諭檔》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圓明園》，一〇七一～一〇七二頁），撤掉一些建筑，修改尺寸，終將「天地一家春」屋頂改「用一卷一抱廈」。（《堂諭司諭檔》同治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十七日，《圓明園》，一〇八〇頁）之后，又重新制作了一座燙樣，最終方案于同治十三年「六月二十四日面交堂上交」。（《堂諭司諭檔》同治十三年四月二十七日，《圓明園》，一〇九五頁）可惜的是，改變后的「天地一家春」燙樣已無存，但通過現存的改前燙樣可以反映出「天地一家春」群體建筑布局的大概情況。而為了更加清楚地表現每一座建筑的詳細情況，皇帝曾下諭：「御制天地一家春裝修樣恭繳，并燙裝修細樣。」（《堂諭司諭檔》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圓明園》，一〇七二頁）

「天地一家春」單體建筑燙樣，面闊五間、進深三間，前帶廊，后接抱廈，屋頂形式與組群建筑燙樣中的四卷不同，已改為一大卷棚歇山頂，后抱廈再接出一卷棚頂，即「一卷一抱廈」，說明此座燙樣制作的時間較晚。燙樣中的立柱、彩畫、槅扇門、橫披、支摘窗、倒掛楣子、坐凳、欄桿都詳細地表現出來。建筑外墻畫百「壽」字，東西山墻各開一扇窗，貼「添安松樹式天然窗罩」、「竹式天然窗罩」等黃簽。燙樣頂部可逐層開揭觀覽，室內空間分布和裝修的位置、種類一目了然。室內每一縫用碧紗櫥、落地罩、花罩、欄桿罩、門窗、家具等各種裝修形式劃分為若干空間，裝修式樣各異，紋飾圖案精美，并在地面和裝修、家具上貼黃簽，標明建筑的尺寸和裝修類型。如前卷明間地面黃簽寫著「前卷進深二丈八尺」，后檐寶座上寫「寶座床」，東縫槅罩上寫「葡萄式天然欄桿罩」，罩下地面寫「前層明間東縫」，西縫碧紗櫥上寫「梅花式碧紗櫥」等。此件燙樣與同治十一月二十日的檔

案和「總管內務府奏遵旨酌擬『天地一家春』等殿內桌張尺寸折」中的裝修式樣相符，應該是最后的裝修設計定案。

故宮博物院還收藏了另一件「天地一家春」的單體建筑燙樣，與前述燙樣相比，這件燙樣不僅有裝修還附有家具。兩座燙樣基本結構、空間布局、裝修類型基本相同，但仔細觀察發現其中的裝修構件有所區別。

在制作內檐裝修燙樣的同時，還有一些更為詳細的單片裝修樣（單體的內檐裝修構件燙樣），同治十二年十一月十八日《旨意檔》中記載：「天地一家春更改燙樣并裝修，照御制一體一分，單片裝修樣三十三塊，畫紫檀色，鑲象牙、檀香、花卉人物天然罩十分，進深各樣罩花樣十四分，床罩等五分，床四分。」內檐裝修構件燙樣是用裱料紙層層托裱而成板片，以各色筆墨在表面描繪內檐裝修構件，再用刀刻畫，有些刻至紙壁厚度的一半，做成可開啟的門窗，按實際裝修等比例縮小，在紙板上繪出裝修的圖案，雕鏤精細，形象地表現出裝修的實際效果。此外，裝修燙樣的規格也有不同，一種是用來插在建筑燙樣的內部，作為燙樣內部裝修模型，這種裝修燙樣的規格都比較小，根據建筑燙樣的大小而定，紋飾繪制較為簡單，「天地一家春」室內均采用這種燙樣板片插在建筑內。還有一種規格較大，一般常在一尺左右，紋飾繪制細致、逼真，這種燙樣是作為觀賞用的。有些板片或貼有紅黃簽字，注明細部做法和尺寸。

做法單

繪制圖紙、制作燙樣，恭呈御覽欽準后，就可以進入施工階段，但是圖紙和燙樣，雖然形象地表現出裝修的式樣并標注部分尺寸、材質，但是具體內容無法體現，還需要撰寫施工的「做法說明」，說明裝修的式樣、位置和具體尺寸、做法。

「天地一家春」的圖紙、燙樣均已完成，定稿后為了明確做法和尺寸，要撰寫做法說明，「又遞天地一家春、清夏堂裝修槽數、做法單一件」。（《堂諭司諭檔》同治十三年四月初七日，《圓明園》，一〇九〇頁） 「做法單」中詳細地說明了裝修構件的款式、具體做法和尺寸：「明間西一縫進深碧紗櫥一槽，中計八扇，上橫披，中安三堂、兩次堂共二堂，俱券口大心子，玉蘭花盆式群板絳環，夾玻璃，兩次堂用外傳辦換用。」（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天地一家春」內檐裝修做法單，北圖善本目錄062-021）碧紗櫥的具體做法是，中間為八扇、槅扇心券口大心子夾玻璃，絳環群板為玉蘭花盆紋，碧紗櫥外面還有兩扇另外做，上面的橫披心中間安三堂，兩邊各安一堂。中卷「欄桿罩一槽，兩進堂，中安扇面心子窗兩扇，各寬四尺三寸，高七尺；下古爾群墻高三尺，寬四尺三寸，鑲嵌檀香人物；兩進堂橫披二堂，每堂各寬三尺七寸，中一堂面寬七尺四寸，俱高一尺八寸六分；欄桿二扇，各寬三尺七寸，高二尺八寸；上單邊牙子三塊，中一塊面寬七尺四寸，高二尺，次堂牙子二塊，各面寬三尺七寸，高二尺；萬福流云式兩進堂，橫披窗心云鶴式，厚二寸四分，俱二面雕活，群墻山樹□□ 雕做心子一面活屜」。（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天地一家春」內檐裝修做法單，北圖善本目錄029-018）欄桿罩橫披五堂，邊堂兩扇各寬四尺三寸，次堂兩扇各寬三尺七寸，中堂七尺四寸，高均為一尺八寸六分，雕云鶴紋；欄桿罩兩邊安扇

面心子窗，各寬四尺三寸，高七尺，下面群板高三尺，鑲嵌檀香木人物紋飾；欄桿二堂，各寬三尺七寸，高二尺八寸，群板雕刻山樹紋飾，花牙三堂，中堂寬七尺四寸，兩邊堂寬三尺七寸，均高二尺，厚二寸四分，雕刻萬福流云紋飾。對款式、紋飾、尺寸的說明清楚明了，與燙樣中的欄桿罩一一對應，設計完成核對無誤后，才將圖紙、燙樣、做法說明俱備齊全，交給裝修制作部門按照圖樣進行實際的加工制作。

清代皇家建筑內檐裝修以畫樣、燙樣、做法說明等作為表達設計意圖的基本手段，這三種手段即圖、模型（包括燙樣和木樣）和文字說明，雖各有側重，卻相輔為用。燙樣、木樣形象地表現出裝修的式樣、形制，以便直觀地了解裝修的具體形態。在設計事務中，畫樣功用最大，用于御覽、施工實用，作為工程語言，凡文字無以申說或難以明了的，無不述諸畫樣，確保營建時嚴密貫徹設計意圖。在設計創作過程中，凡表現建筑及裝修陳設設計，方案構思、比較等，也均以畫樣為主要手段。做法說明則以文字申說一切建設項目的性質、規模、式樣、尺寸、構材、做法等，均依項目、工種和材料類別分析羅列，條理分明，詳備細致。只不過這些裝修設計媒介不如現代建筑設計圖紙嚴謹、科學，在現在看來猶如設計草圖，而在當時完善的工官制度、高度精確的建筑模數、精湛的裝修技術下，足以實現設計目的。

從現存的「天地一家春」一系列圖紙、燙樣和做法說明，可以了解清代皇家建筑內檐裝修設計所使用的手段、設計方法、程序和模式，也可窺視出樣式雷家族為皇家建筑內檐裝修設計所做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