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琛
2018年12月27日,圣誕節剛剛過去,意甲第18輪全面打響。比賽本應在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結果事與愿違。當日,國際米蘭在梅阿查球場迎戰那不勒斯隊,這場聯賽二三名之間的對決理應成為重頭戲。他們的確吸引了人們的目光,但吸睛的方式卻極不光彩。
幾乎從比賽一開始,那不勒斯后衛卡利杜?庫利巴利就遭到種族主義攻擊,數千名國米球迷沖他發出模仿猴子的叫聲。那不勒斯隊主教練卡爾洛?安切洛蒂曾三次要求第四官員暫停比賽,但他們只是通過現場廣播向球迷發出警告,主裁判保羅?馬佐萊尼依然讓比賽繼續。到了比賽第81分鐘,庫利巴利終于爆發。在放倒國米邊鋒馬泰奧?波利塔諾吃到一張黃牌后,他雙手高舉,向裁判鼓掌,結果兩黃變一紅。隊友們圍住裁判,為庫利巴利申訴,但無濟于事。他被罰下場時,種族主義者的辱罵聲更響亮了。
由于此事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意甲聯賽宣布國米主場空場兩輪,激進球迷聚集的北看臺多關閉一場。但這似乎不能平復那不勒斯隊的憤怒,那不勒斯主帥安切洛蒂放下狠話,如果庫利巴利今后再次遭遇種族歧視,他會不惜冒著被判負的風險,帶領球隊離場罷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6天后,拉齊奧隊在意大利杯第五輪比賽中以4比1大勝諾瓦拉隊,但他們的球迷被指控在比賽中高喊辱罵非裔族群的種族主義口號。
隨著種族歧視重現賽場,意甲聯賽的聲譽再度遭到重創。
種族歧視就像是幽靈,長久籠罩在亞平寧半島的上空。
庫利巴利是位27歲的塞內加爾裔法國人,從2014年開始為那不勒斯隊效力,多次遭到種族主義攻擊。去年1月22日,在那不勒斯客場以1比0擊敗亞特蘭大隊的比賽中,有客隊球迷從看臺上朝他扔瓶子。10月間,尤文圖斯隊也因球迷對他進行類似侮辱被罰款1.2萬美元,南看臺被關閉一場。
種族歧視甚至影響到了孩子們。2013年11月間,尤文圖斯隊在3比0擊敗那不勒斯的比賽中,球迷喊出了歧視性口號,被意甲聯賽課以空場一場的處罰。為了填滿看臺,他們邀請來自當地學校和足球俱樂部的6400名兒童到現場觀戰。這本是一次頗富創意的危機公關,但沒想到烏迪內斯門將澤爾伊科?布爾基奇居然遭到了這些孩子的攻擊。他們模仿成年人喊出歧視性口號,尤文圖斯隊因此遭到進一步處罰。
在意甲聯賽中,種族歧視經常以地域歧視做底色。2017年6月,尤文圖斯U15青年隊以3比0擊敗那不勒斯,一名小球員拍下了他們在更衣室的慶祝,并把視頻傳到網絡上。視頻中,尤文圖斯球員唱著剛剛修改過的歌曲:“我們心中有一個夢想,那不勒斯使用肥皂。”這種侮辱被認為是地域歧視,參與其中的25名球員均被禁賽一場。
為什么遭到種族攻擊的總是那不勒斯?僅僅因為庫利巴利是黑人?絕不是這么簡單。
那不勒斯與尤文圖斯之間的仇恨,是意大利南方與北方矛盾的縮影。當AC米蘭與國米、都靈與尤文、羅馬與拉齊奧、桑普多利亞與熱那亞共同針對那不勒斯隊的時候,這些死對頭的球迷居然可以團結一致。去年4月,AC米蘭在主場以0比0逼平那不勒斯,圣西羅球迷由于對客隊發動了猛烈的地域歧視攻擊,致使主隊被罰款1萬歐元。令人驚訝的是國米、尤文圖斯球迷紛紛在主場比賽中喊起“那不勒斯是意大利的下水道”、“我們不是那不勒斯人”、“讓維蘇威火山燒死他們”這樣的口號,還拿出各種驢子的漫畫像來嘲諷。尤文圖斯曾與熱那亞因為球迷斗毆結仇,但在2013-14賽季尤文圖斯主場與熱那亞的比賽中,雙方球迷載歌載舞,一起高喊“誰不跳舞,誰就是那不勒斯人”。

這種地域歧視有歷史淵源。羅馬帝國滅亡后,殘余勢力長期占據意大利中南部,到15世紀,南北矛盾集中爆發。當時,意大利四分五裂,羅馬教廷、威尼斯、佛羅倫薩、那不勒斯和米蘭五大公國以及一眾小國相互攻伐。那不勒斯公國實力強橫,但也樹敵不少。很多南方人更愿意自稱“那不勒斯人”,而非“意大利人”。
如果以為意甲聯賽種族歧視只是賽場內的人身攻擊、謾罵,顯然是想得簡單了。
那不勒斯和國米開戰之前的幾小時,麻煩就已拉開序幕。數百名那不勒斯球迷包租巴士,一路顛簸7個小時,來到停車場。一群來自“Ultras”極端球迷組織的國米球迷已等候多時。隨后發生沖突,4名那不勒斯球迷被打傷,35歲的國米球迷達尼埃萊?貝拉爾迪內利被車撞倒,在被送往米蘭的圣卡爾洛醫院后身亡。
類似的一幕出現在去年4月末歐冠半決賽期間,一群羅馬隊的激進球迷在安菲爾德球場外襲擊了利物浦擁躉。53歲的肖恩?考克斯頭部傷勢嚴重,兩名羅馬球迷被警方逮捕。
“Ultras”是意大利的極端球迷組織,他們用種族歧視與暴力兌現存在感。過去一年里,意大利暢銷書《黑暗之心》作者托拜厄斯?瓊斯一直在為一本即將出版的新書《Ultras》搜集素材。他與該組織的激進球迷一起征戰客場,深入研究他們的心理和行為。
所謂“Ultras”,字面意思為“頑固”或“極端”,每支意大利球隊都有這樣的專屬組織。他們的行為貌似足球流氓,其實兩者有著根本不同。一般來說,足球流氓的組織都很無序,但意大利的Ultras球迷組織嚴密、等級分明、心思縝密,絕少出現個人行為。他們在每周舉行的總部會議上周密策劃,核心成員討論口號、歌曲、新聞稿和統一著裝等執行細節,關注的是大場面。在那些重要比賽中,他們會花費數萬歐元在所謂的“編排”上:現場拼接圖案,高喊種族主義口號,展示旗幟和燃燒棒。事實上,很多人根本不關心足球,甚至不知道剛剛進球的是誰,他們只想發泄。

在結束冬歇期后,意甲第20輪從1月19日起開戰,消除不快的記憶,可能需要更長的時間。
2018年12月29日,國際足聯和歐足聯發表聯合聲明,譴責極端球迷針對庫利巴利的攻擊,并表示他們“非常關注這一令人難以接受的種族主義事件,而且意大利人也未能遵守被廣泛認可的三步反種族主義協議”。該協議的具體規定是:第一步,如果裁判員發現或被第四官員提示比賽期間有嚴重的種族歧視行為,他要暫停比賽,要求公眾立即停止種族歧視行為;第二步,如果比賽重新開始后,種族歧視行為并未停止,裁判要在合理范圍內中止比賽一段時間,要求球隊進入更衣室;第三步,當比賽重新開始后,如果種族歧視行為還沒有停止,裁判應當徹底終止比賽。
該如何根治球場上的種族歧視?有人呼吁意大利足協和意甲聯賽做出更多努力,因為關閉看臺、罰款這些措施還不夠嚴厲,像梅阿查球場這樣剛剛舉辦過歐冠決賽的場地,可以增設必要的基礎設施和技術,用來識別、捕獲和起訴肇事者,或者依據一些禁令來解決問題。
在意甲賽場,種族歧視問題正處于失控狀態,這一切都和Ultras球迷組織有著密切關聯。
Ultras球迷組織對意甲各大俱樂部有著驚人的影響力,可以授意很多意大利球員在賽前和賽后拒絕與黑人球員握手。在他們看來,控制球票和販毒一樣有利可圖,而且風險更小。尤文圖斯激進球迷頭子布拉維?拉加齊通過倒賣球票,每場可以賺得3萬歐元。尤文圖斯免費贈與Ultras球迷組織大量的球票,他們每年從中獲利數百萬歐元。很少有意甲俱樂部能負擔得起失去Ultras球迷組織支持帶來的高昂代價,只能妥協。
此外,一些當權者的言行也在鼓勵種族主義的蔓延。意大利右翼內政部長、副總理馬特奧?薩爾維尼曾與幾位知名的Ultras球迷組織頭子合影。圣誕節后第二天,他沒有在推特上力挺庫利巴利,反而為死去的激進球迷發聲,認為以種族歧視為由中止比賽的做法不可取。
Ultras球迷組織已成為政客的打手。這個群體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末,最初以非政治團體的身份出現在球場上,通常由青少年組成。上世紀70年代,絕大多數Ultras組織都借用了一些富有政治色彩的形象和口號,90年代中期更是徹底向極右勢力靠攏。意大利的社會大環境也有他們生存的土壤。2017年,意大利發生了557起與種族有關的事件。
曾在意大利踢球的黑人球員圖拉姆、維埃拉、博阿滕和巴洛特利等都在抱怨種族歧視。許多球員在決定轉會時,刻意避開意大利。目前還不清楚這在多大程度上導致意大利足球競爭力下降,但過去20年里,西班牙球隊贏得了11次歐冠冠軍,意大利球隊只有3次。
意甲的上座率每年都在下降,不到60%,英超上座率為95%,德甲為91%。人們覺得最好是留在家里看電視直播,而不是在看臺上親眼見證暴力和仇恨。
這一切都發生在意甲聯賽急欲復蘇的時候,即使尤文圖斯收購了C羅,也無法讓意大利足球重拾昔日榮光。足球場內紛爭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如果不能治標治本,意大利足球有可能一路滑向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