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恒林
(廣西民族大學法學院,廣西南寧530006)
2018年10月26日,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以下稱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為加強反腐敗和國際追逃追贓工作的力度,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規定了全新的刑事缺席審判制度。貪污賄賂犯罪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是貪污賄賂犯罪案件訴訟中,被告人因潛逃、嚴重疾病或死亡的原因,未出席法庭接受審判,人民法院根據人民檢察院的起訴對案件進行審理,依法追究被告人刑事責任的一種特殊的審判程序制度。刑事缺席審判制度作為一項全新的制度,鑒于傳統刑事訴訟理論和實踐均缺乏對其必要的認知和探討,因此在理解、設計及適用等方面可能存在的問題。
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頒布之前,我國缺乏對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規定,被告人不到庭參與審判則無法解決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問題。針對當下貪污賄賂案件的腐敗分子為逃避法律制裁而攜款外逃的現象,刑事司法實踐在打擊腐敗犯罪的國際追逃、追贓工作出現滯后性缺陷?!度嗣駲z察院刑事訴訟規則》有犯罪嫌疑人潛逃不在案的中止偵查和中止審查起訴的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刑訴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17條規定了在審判階段,被告人不在案的,應將案件退回檢察院;被告人死亡的,應裁定終止審理或決定不予受理。綜合上述適用規定,審前階段因犯罪嫌疑人缺席而導致公訴案件中止偵查或中止審查起訴,審理階段因被告人缺席而導致案件退回檢察院、裁定終止審理或決定不予受理。很顯然,被告人抗拒追訴、逃避司法審判,訴訟因此而陷入中止,既減損訴訟效率,也有礙于訴訟公正價值的實現。
2012年《刑訴法》增加了獨立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或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可以在被告人缺席的情況下通過沒收程序對涉案財產的權屬進行審理、認定,這為打擊貪腐犯罪,維護國家利益開辟了新的路徑。由于我國在貪污賄賂犯罪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缺失,違法所得沒收程序在功能上屬于缺席審判程序的一種替代性制度設計。[1]但是,違法所得沒收程序只能稱得上是中國特色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雛形,其并非普通法律意義上的刑事缺席審判程序,它僅僅解決涉案非法所得財產的權屬問題,不解決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問題,對于被告人人身權利的定罪量刑仍然須根據普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程序進行。因此,違法所得沒收程序不屬于嚴格意義上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同時,根據我國批準加入的《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的規定,提供“生效判決”是追回外流腐敗財產的前提,事實上,我國現行法律框架內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缺失和違法所得沒收程序作出裁判的權威性受到質疑,不少國家以“沒有生效的裁判”為由拒絕我國追回外流腐敗財產的合理請求。[2]70
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第五編第三章新增刑事缺席審判程序的適用范圍包括三種適用類型,其以實踐問題為導向,是多元價值權衡后的理性選擇,將作為我國現代刑事審判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創新之舉在我國法律語境下的理論基礎,特別是如何保證被告不在案的啟動和審判問題的正當性,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適用范圍、適用條件、適用程序以及如何實現與刑訴法其他法條的銜接等問題有必要進一步闡釋研究。
當前學界針對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司法實踐的具體規范應用上,缺乏對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基礎理論進行必要的認知和探討,筆者試圖溝通和融洽刑事訴訟理論來研討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基礎理論體系的構建,以夯實其正當性理論源泉和更好地指導司法實踐。
起訴法定主義與有訴必審原則均作為現代刑事訴訟的理論基礎。起訴法定主義又稱為“有罪必訴”原則,犯罪嫌疑人符合法律規定的起訴條件,公訴機關必須向法院提起公訴,公訴人不具有起訴裁量權。報應主義刑罰理論認為犯罪是一種無節制的利己主義和強烈的破壞性沖動的惡害,刑罰是社會藉由惡的方式對犯罪的反應。起訴法定主義所蘊含的“有罪必訴、有罪必罰”的樸素觀念是建立在報應主義理論的基礎之上。19世紀20年代以來,起訴法定主義開始受到欠缺目的思考與現實關懷的挑戰,起訴便宜主義應運而生并逐漸被國際社會所承認,但是起訴法定主義在刑事訴訟中仍然根深蒂固,大陸法系國家主要實行“起訴法定主義為主,起訴便宜主義為輔”的起訴原則。就我國法制而言,《刑事訴訟法》第172條貫徹了起訴法定主義,但并未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案或出庭”作為法定起訴條件,因此被告人是否在案或者是否能夠出庭,既不是提起公訴的積極條件,也不是阻止公訴提起的消極條件。[3]我國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認為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且應當追究其刑事責任的,向法院提起公訴。
有訴必審原則是刑事訴訟控訴職能與審判職能相分離后建立的。分權制衡理論出現,吹皺了刑事訴訟這池春水,刑事訴訟得到了演進和發展:在訴訟結構上,從控審不分到控審分離,檢察院獨立行使刑事控訴權,法院獨立刑事審判權。在訴訟的啟動上,從法院“自啟自審”的主動性向奉行“不告不理”的被動性轉變。在訴訟運行上,由法院自決轉變為法院“控審同一”。就我國貪污賄賂犯罪案件而言,調查階段由監察機關調查收集證據,認為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在調查終結后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檢察機關認為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且應當追究其刑事責任的,按照審判管轄的規定向法院提起公訴;審判機關對起訴書中的指控犯罪事實應當開庭審理并作出裁判。一言以蔽之,貪污賄賂犯罪案件中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在案或不能出庭的情況下,起訴法定主義與有訴必審原則不僅是刑事缺席審判程序得以啟動的條件,而且是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訴訟法學理論根基。
從訴訟權利與義務的視角看,刑事被告人的庭審在場是一個富有爭議且復雜的研究領域。一般來說,一方面被告人出席庭審是現代人權保障制度的重要內容,被認為是被告人訴訟主體地位以及現代刑事訴訟的參與性原則的具體體現。[4]如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第14條規定了出席受審是被告人的權利,有資格享受最低限度的保證。美國《聯邦刑事訴訟規則》第43條規定了被告人自愿放棄出庭受審的權利或者擾亂法庭秩序而被剝奪出庭權利。由此可知,庭審在場作為一種權利時,缺席審判并不妨礙程序本身的公正性,因為缺席的選擇權實際上在于被告人而不是法官。[5]另一方面被告人出席庭審是接受國家審判的義務。德國學者支持被告人庭審期日在場作為義務的主要理由是保障被告庭審權,促進真實發現及實現犯罪預防效果。①
隨著國際人權保障的發展進入了新的歷史階段,庭審在場義務以發現真相功能逐漸弱化。法官通過其他可得證據足以形成內心確信,況且不可避免有被告人出于掩蓋犯罪動機而混淆視聽、歪曲事實、狡辯抵賴,即使被告人庭審在場但是始終緘默能夠獲得多少有利于厘清犯罪事實的推論,不無疑問。故此,德國、法國、日本、英國、美國等主流國家在承認被告人庭審在場義務的同時也設置了大量的例外規定。[6]在場義務對刑事被告之行動自由及其他受法律保護之利益干預甚深,刑事訴訟法不僅賦予刑事被告參與審判期日的權利,也同時課予其全程參與審判期日之義務,甚至以拘提或羈押之強制手段迫使被告履行此義務。[7]被告人庭審期日在場既是一種權利,也是一種義務。然而,以當前我國普通的刑事追訴程序來看,被告人庭審期日在場是一種法定義務而不加以甄別所有類型案件,被告人始有參與庭審之必要,顯然有過于恣意,缺乏立法精確性。
刑事訴訟缺席審判制度涉及被告人庭審在場權利的限制及剝奪問題,庭審在場權又是知悉權、申請回避權、辯論權、最后陳述權等程序性權利的前提。我們需要承認一般情況下有強制要求被告人出庭參與庭審的必要性,同時也要尊重被告人選擇放棄出席庭審的權利。法律的生命源自對人民的尊重,權利本身具有可放棄的自有屬性。在貪污賄賂犯罪案件中,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所建立的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堅持了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相平衡的原則,為了全面尊重被告人人格尊嚴和訴訟主體地位,規定有強制法律援助制度、被告人及近親屬的獨立上訴權和賦予被告人異議權,通過各種途徑給予被告人出席庭審的機會后被告人仍自決放棄出席庭審的情況下,刑事缺席并沒有漠視被告人作為訴訟主體的地位,不僅是對權利主體行使權利的尊重,而且是對人權保障理論的深化和發展。
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是通過明確適用范圍和程序運行,最大限度地保障訴訟主體權益和司法公正,以確保刑事缺席審判的效率性、公正性、有效性和權威性,彌補刑事訴訟在打擊腐敗犯罪的國際追逃、追贓工作出現滯后性缺陷,發揮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應然價值。甚而言之,在被告人是故意逃避法律制裁還是自愿放棄庭審在場權而缺席刑事庭審的情況下,法院既能夠最大限度地保障被告人訴訟權利,也能夠及時審理貪污受賄案件,澆滅腐敗犯罪分子企圖外逃來逃避審判的幻想,提高訴訟效益,樹立司法權威。
建立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必然要經過正當性、合理性的證成。有學者認為從訴訟公正與訴訟效率的平衡價值設計刑事缺席審判制度,企望能在兩者之間尋求一種統一。[8]在制度設計能夠兼顧公正與效率,兩者關系達到平衡狀態固然非常理想,但是真正的統一與兼顧是不存在的,公正與效率無法等量齊觀,只能相對成立而已。毋庸置疑,公正與效率是現代司法追求的最大價值目標,但是應當認識到在司法程序某項價值得到完全的實現,也難免會犧牲其他價值。“公正優先”理論認為,司法公正永遠是首要價值,效率是輔助價值,即主張公正優先,兼顧效率。筆者也認同在普遍情況下,刑事訴訟要求公正優先于效率,是價值位階之應然選擇。但是,公正并非刑事訴訟一直追求的首要價值,而過分犧牲或否定效率。申言之,在特殊情況中,最大限度地保障公正的基礎上,應當側重于追求訴訟效率以實現更大的訴訟效益。公正是司法的最終和最高目標;效率則是通過司法實現公正的最佳狀態。在保證公正的前提下,效率是司法的內在追求之一。[9]在被告人不到庭參與審判的貪污受賄案件,一味地維護被告人的權益而犧牲訴訟效率,使案件久拖不決,犯罪分子所破壞的社會關系處于一種不確定的狀態,充其量也只能是表面上的公正,因為刑事訴訟對公正的追求主要體現在定罪量刑方面。從另一個角度分析,效率的本質價值也是公正,屬于公正的范疇,其植根于司法的過程,是司法公正的內化標準。被告人庭審期日不在場所進行的刑事缺席審判并不違背《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4條關于出席法庭審判權的規定。[10]因此,為了防止犯罪分子逃避司法審判,拖延訴訟進程,許多國家紛紛建立刑事缺席審判制度。
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是解決特殊案件中被告人未出席庭審的刑事責任的制度,適時建立,將在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發揮作用。筆者從四大方面對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規定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適用刑事缺席審判制度進行研討。
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將是我國反腐敗斗爭壓倒性態勢得以鞏固和發展的現代刑事訴訟重要組成部分。被告人庭審在場權承載著以審判為中心和庭審實質化的時代要求,作為對席審判的補充程序,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必須嚴格限制適用范圍,以期在最低限度減少因被告人缺席帶來的訴訟公正的克減問題。
那么,哪些案件可以適用刑事缺席審判呢?學界仍有較大分歧。有學者考慮到刑事缺席審判有著天然的缺陷,將對公正審判造成現實的威脅,缺席審判只能嚴格適用于貪污賄賂案件。[11]然而,也有學者認為我國缺席審判制度應當堅持寬廣的思路,既適用于腐敗犯罪案件,也適用于其他輕罪和重罪的案件。[12]在特別程序中增設缺席審判程序,設立初衷是貫徹落實國際追逃追贓工作的決策部署,從嚴懲治貪污賄賂犯罪。故此,貪污賄賂案件適用刑事缺席審判程序的必要性自不待言。需要追問的是,輕、重的貪污受賄案件是否均適用刑事缺席審判程序?答案是肯定的。從正當性的角度分析,腐敗犯罪案件按照貪污賄賂行為的具體數額、情節等對行為人定罪處罰,不論嚴重或輕微的貪污賄賂案件,被告人都有潛逃境外不出席庭審的可能,如果僅限于適用情節嚴重的貪污賄賂案件,是否意味著不需要追究貪污賄賂案件其他情節的被告人的刑事責任?這顯然有違于設立的目的。域外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立法體例有規定適用于所有刑事案件,如法國和英國;只適用于輕微刑事案件,如德國、日本。隨著時代的變化,重新權衡公正與效率的價值,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適用范圍仍然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
按照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的規定,在第五編第三章新增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適用范圍包括三種適用類型:第一種是被追訴人在境外的貪污賄賂犯罪、嚴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的案件;第二種是被告人患嚴重疾病,中止審理超六個月的案件;第三種是被告人死亡的案件。本次修改顯然側重于適用嚴重的犯罪案件,刪除了其草案規定的“等犯罪案件”,防止缺席審判適用范圍的失控。其中,對于貪污賄賂犯罪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境外的,主要是指被追訴人主觀故意潛逃境外逃避審判的情形,至于第二種被告人患嚴重疾病、第三種被告人死亡的類型屬于客觀不能出席庭審的情形。慮及主觀逃避和客觀阻礙而缺席審判的現實情況,修正案對貪污賄賂犯罪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適用缺席審判程序進行雙重規制,體現了我國反腐敗無禁區、全覆蓋和零容忍的姿態。
刑事程序必須堅持被告人人權保障與懲罰犯罪相平衡的原則,刑事缺席審判實質上限制及剝奪了被告人的程序參與性權利,避免擴大適用其他案件肇致訴訟不公的風險,案件適用范圍應當法定化,其他犯罪案件均不得適用缺席審判程序。同時,以“天網行動”為代表的境外追逃、追贓風暴和違法所得沒收程序在全面深化反腐敗國際追逃追贓工作也發揮重要作用。值得一提的是,死刑不引渡已經成為國際刑事司法合作當中的剛性原則。[13]貪污賄賂犯罪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境外,運用刑事缺席審判程序作出裁判后會涉及與域外國家、地區進行引渡申請、遣返或談判的問題。被請求國出于維護本國的法律制度及刑罰理念的考慮,往往就引渡或者遣返附加條件,為了使被告人緝拿歸案、繩之以法,我國要作出不判處死刑或者不執行死刑的量刑承諾。因此,為了國際追逃、追贓的順利進行,必須正確把握量刑,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盡可能審慎適用判處或執行死刑及重刑的貪污賄賂案件。
就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境外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以“人民檢察院認為犯罪事實已經查清,證據確實、充分,依法應當追究刑事責任”作為刑事缺席審判的適用條件。首先,明確知曉被告人在境外是適用的前提,因此不包括不知所向和不知死活的情形。檢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訴應當附帶證據證明被告人確實在境外,且法院必須經各種合法途徑將傳票和起訴書副本送達被告人,而被告人未按要求到案的才能適用缺席審判程序。通常而言,被告人犯罪后潛逃境外是畏罪逃跑,故意逃避法律的審判,法院經合法通知后負案潛逃之被告人于審判期日仍不到案,系被告人主觀意志的選擇,須承擔不利的法律后果。其次,缺席審判制度建立在“犯罪事實已經查清,證據確實、充分”的基礎上,監察機關調查終結后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檢察院在現有證據已經查清犯罪事實,證據確實、充分足以證明指控的犯罪行為為嫌疑人所為,且依法應當追究犯罪嫌疑人的刑事責任。法院據此進行缺席審判才能最大限度獲得引渡或者遣返被請求國的認可。
就被告人患嚴重疾病,中止審理超六個月的案件,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第291條顯然適用于包括貪污賄賂犯罪案件在內的所有刑事案件。此類案件是被告人客觀不能出席庭審的情形,可以適用缺席審判程序的條件是被告人患嚴重疾病,中止審理超六個月仍無法出庭,被告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近親屬申請或同意恢復審理。貪污賄賂犯罪案件在這種情況下,被告人明確放棄出庭的權利,申請或同意法院恢復審理,既尊重被告人人格尊嚴和訴訟主體地位,也最大限度地保障訴訟主體權益和司法公正,提高訴訟效益,樹立司法權威。
就被告人死亡的案件,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規定了兩種情形,其以終審判決書生效為時間節點劃分不同階段,也區別適用了缺席審判程序的條件,旨在為被告人平反昭雪。一種是有證據證明被告人無罪,且被告人死亡,法院一般終止審理,但本著疑罪從無的原則,對于證據不足以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適用缺席審判作出無罪判決。另一種是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判的,這是對諸如呼格吉勒圖案、聶樹斌案等被告人死亡,生效裁判確有錯誤的情形,在啟動審判監督程序糾正冤錯案件進行缺席審理的回應。
缺席審判程序是被告人缺席狀態下的訴訟活動,在某種程度上對正當程序的一種有限減損,這對程序的權利保障等功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規范貪污賄賂犯罪案件適用缺席審判的程序。
一是告知程序。告知程序是缺席審判的合法性基礎,法院在受理被告人在境外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后,適用缺席審判審理前,將傳票和起訴書副本遵照我國《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及國際條約等規定送達被告人,被告人有權知曉犯罪事實、適用的法律、涉嫌罪名、權利義務、開庭時間及地點等重要事項。被告人收到傳票和起訴書副本后未按要求歸案的,可以視為被告人庭審在場權的放棄,法院可以適用缺席審判程序。其他類型的告知程序按既有規定送達被告人近親屬或公告方式。
二是審判程序。古人云:“兩造具備,師聽五辭。”現代刑事審判程序體現控、辯、審三方法律關系的訴訟構造基本特征。在貪污賄賂犯罪案件的被告人不出席法庭審判的情況下,法庭舉證質證階段可能變成毫無對抗性可言,缺席審判應當重視保障被告人的辯護權,當被告人及近親屬未委托辯護人的,以強制辯護制度獲得法律援助辯護來彌補控辯關系的失衡。
三是救濟程序。制度的職能定位決定著制度改革方向。[14]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必須堅持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相平衡的原則,充分尊重保障被告人人格尊嚴和訴訟主體地位。故此,應當健全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救濟程序以緩和司法公正與司法效率之間的矛盾。首先,賦予被告人及其近親屬的獨立上訴權,辯護人經同意也可以提出上訴。當然,也賦予檢察院對缺席判決的抗訴權。對于近親屬是否有獨立的上訴權在學界存在爭議,主要認為被告人服判,近親屬堅決上訴的情形,顯然不充分尊重被告人的意愿。然而,慮及刑事缺席審判一定程度克減了司法公正,在上訴不加刑原則的適用下賦予近親屬享有獨立上訴權,能夠最大限度地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其次,賦予被告人異議權。2018年《刑訴法修正案》設置異議權的初衷是保障被告人的權益,缺席審判確實是一種高風險的訴訟活動,被告人享有對缺席審判的裁判提出異議而產生重新審理的效果,以此伸張司法正義,平衡程序公正與訴訟效率。
缺席審判程序與違法所得沒收程序存在競合關系,兩者并軌協同格局發揮著重合功能,但是貪污賄賂犯罪案件在適用兩種程序也存在差異。前者僅解決被告人財產問題,后者既解決被告人的財產問題也解決刑事責任問題。在適用案件范圍上,兩種程序均包括貪污賄賂犯罪案件,但是,缺席審判程序嚴格限制了受案范圍,即貪污賄賂犯罪案件要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境外;被告人患嚴重疾病,中止審理超六個月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被告人死亡,有證據證明無罪或需要審判監督程序重新審判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然而,貪污賄賂犯罪案件在適用沒收程序相對寬松,要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且通緝一年后不能到案的或死亡的。同時,在證明標準上也有差別,缺席審判程序要求“證據確實、充分”的標準是應然要求,因為此程序涉及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問題。然而,沒收程序在“兩高”規定做出了調整由開始的“證據確實、充分”到“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的高度可能性的轉變,順應了沒收程序僅追究財產問題的實然選擇。②
由于兩種程序的受案范圍、啟用條件和證明標準的不同,固然需要厘清其中的銜接問題。首先,在先提起沒收程序的申請后又提起缺席審判程序的公訴上,一是沒收程序裁決正確,缺席審判不再對涉案財產作出判決。二是沒收程序裁決錯誤,缺席審判作出撤銷沒收程序的裁決,且對涉案財產一并作出處理。三是在沒收程序審理結果作出前檢察院撤回申請轉為提起缺席審判程序的,法院應終止沒收程序,適用缺席審判程序進行審理。其次,在先提起缺席審判程序后提起沒收程序的申請上,一是缺席審判判決無罪,若沒有新的事實或理由又申請沒收程序的,法院不應受理;二是缺席審判遺漏或重新發現其他涉案財產的,可以就新的犯罪事實提起缺席審判程序,也可以就新的犯罪事實提起沒收程序的申請;三是檢察院撤回起訴后轉為申請沒收程序的,由于證明標準的差異,法院應終止缺席審判程序,適用沒收程序進行審理。兩種程序相互獨立,優先選擇哪種程序法律尚無明文規定,在實踐中應當結合案件的綜合情況,作出最有效行使司法權的程序抉擇,充分發揮程序的價值功效。
針對貪污賄賂犯罪案件適用缺席審判程序的重新審理問題。首先,被告人行使異議權沒有期限的限制,被告人在缺席裁判生效后到案經過不定期日,甚至交付執行前才提出異議,現沒有具體規定讓司法機關無所適從,將肇致生效判決的權威性和安定性的破壞。其次,審判監督程序與缺席審判所進行的重審的性質有差異,被告人對發生法律效力的裁判提出異議,必然引起法院重新審理,那么未提異議前而生效的裁判的法律效力存在一個邏輯上的悖論,不契合訴訟法理。重審既有改判的存在,改判既有執行回轉的風險,實際的執行效果受損。最后,在司法實務運行中罪犯到案未提出異議前,采取何種措施控制被告人、重審適用何種程序審理等問題仍需要進一步明確規范。由于篇幅所限,不能對缺席審判程序的其他問題進行更全面的探討。因此,應當正視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本身存在的缺陷而進行調整與完善,使得制度功能充分發揮,將刑罰之劍直逼外逃貪官咽喉,讓企圖以身試法者“望而卻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便是公眾最為樸素的期許。
注釋:
①Lutz Meyer-Goβner, Strafprozessordnung, 53. Aufl., 2010,§230 Rn. 3。
②《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適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若干問題的規定》第十條的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