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玥

趁著姥爺不在書房,我從抽屜里掏出一張捏得有些變形的信紙,拿了顏色最亮眼的紅色蠟筆,在上面畫了朵花。
我與阿萱的通信,是我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姥爺對我要求非常嚴格,和陌生人寫信這種事情,如果被他知道了,我肯定要被狠狠修理一頓。
我悄悄走到門邊,扒著門縫瞧外面。姥爺瞇著眼睛躺在客廳的搖椅上,拿著把蒲草葉做的扇子一下下扇著。
我放下心來,輕輕將門關好,坐在桌前,把信紙有些皺的地方撫平。
“親愛的阿萱:
你最近好嗎?
我馬上要升五年級了,之前信里你說在生病,不能外出。找到機會我會去看你的。你可以告訴我,你在哪個醫院嗎?
你最親愛的,燕子?!?/p>
我重新讀了一遍內容,確認沒有錯字之后,把信折好。迅速抽出一個信封,貼好郵票,一筆一畫地寫上地址:
東路區106號阿萱收
這將是我和阿萱的第十封信件。
十歲那年,我還在上三年級的時候,收到了阿萱的第一封信。粉紅色信箋夾在學校新發下來的課本里,帶著萱草花的清香。寫信的女孩兒說,她叫阿萱,想和收到這封信的陌生人交個朋友。
多么令人驚喜又愉快!
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給她回了信,告訴她我的名字,并按照信上寫的,把信寄到她代收的地方。
我記得那一天陽光很好,學校的合唱隊在圓圓的音樂屋里練著比賽的歌曲,我在外面跟著輕聲哼著,和遇見的每一個小伙伴打招呼。再沒有哪一天,比那一天更讓我銘記的了。
阿萱,成了我的第一個朋友。
“嗡——”
琴蓋扣在鋼琴上的聲音發出巨大的回響。
“我都說了,我不喜歡!”我從琴凳上跳了下去,“不能因為媽媽她喜歡,就強迫我也喜歡吧!”
姥爺氣得臉上的肉都在哆嗦:“隨便你,我再也不管你了!”
我很委屈——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像媽媽那樣做一個乖孩子,因為我沒有見過她。
聽姥爺說,我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她就生了很重的病。生產當天她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撒手人寰。我所有關于媽媽的印象,都在相冊里的一張張照片里。
家里只有我和姥爺,號稱是我父親的那個人,會帶著玩具和衣服,每三年回來一次。我賭氣不理他,姥爺因為這件事批評過我很多次,他說那個男人在祖國的大西北工作,是科學家,是值得尊敬的人。我只知道我被同院的小朋友笑話“沒娘愛沒爹疼”。
以前也偶爾會有小伙伴來找我去院子外面玩,常常剛玩了沒一會兒,姥爺就急乎乎地跑過來喊我回家。這樣時間長了,他們就叫姥爺怪物,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和他們大吵起來。他們就開始罵我是天上掉下來的小怪物。
我氣得大哭,一路抽噎著跑回家,把自己關在屋子里。
姥爺急得不停拍房間的門。我一邊啜泣著,一邊在屋里大聲喊著:“別的孩子都有媽媽在身邊,但是我沒有!”
屋外突然寂靜下來,過了很久,才傳來姥爺虛弱的聲音。
“有姥爺陪著燕子,不好嗎?”
“姥爺是姥爺,媽媽是媽媽。姥爺不能代替媽媽。”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屋子里安靜至極,我的心里開始打鼓,悄悄打開房門,看見姥爺坐在媽媽留下來的那架鋼琴前發呆。
姥爺伸出一根手指,按在琴鍵上。單調的音符響起,充滿了整座屋子。
自那以后,我開始學著觸碰媽媽留下來的那架鋼琴。每每這時候,姥爺會在一旁的躺椅上看報紙,若我偏頭看向他,會發現他正透過報紙旁側的縫隙瞧我,像小孩子一樣。
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啪!”
鉛筆盒轉著圈摔在地上,尺子橡皮甩了一地。路過我身邊的小虎吐了吐舌頭,擺著他肥肥的屁股,一副無辜的樣子。
我瞟了他一眼,溫吞地蹲下身去,挨個撿起尺子、橡皮以及更遠一些的鉛筆。遠遠飄來他們的聲音。
“哎,你看,真的沒反應?!?/p>
“下次把她的書包丟出去試試,小虎你擋住她,你那么壯,她肯定搶不走?!?/p>
我木著一張臉,把鉛筆盒放好,然后走上講臺,在他們驚異的目光中拿起了老師常用的那瓶藍墨水。
“哎呀!”
“哎呦喂!”
他們接二連三地叫了起來。
“滾。”我看著面前的幾個藍色小人,把藍墨水的空瓶子放回了講臺。
這件事導致的直接后果是,我被班里的同學孤立了。雪上加霜的是,被我潑了墨水的壞家伙們,平日里在教室里牛氣得不得了,卻會拉著媽媽的裙角哭哭啼啼——他們反咬一口,告狀到老師那里去了。
我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面前站著他們光鮮亮麗的媽媽們。那些調皮鬼站在各自媽媽的身后,朝我擠眉弄眼做鬼臉。我干脆不去瞧他們,靠著墻壁低頭玩手指。
“這孩子的家長呢?”有個媽媽不耐煩地問。
“她爸媽不在身邊,跟著姥爺?!崩蠋熃忉屩?/p>
“哦,怪不得?!蹦锹曇絷庩柟謿獾?,“小姑娘看著挺精的,沒家教。”
我充耳不聞,就當自己是個木偶。
最終商議的結果——我罰做一星期的值日。
我瞧著黑板上的值日表,把掃把拖布放在講臺前面,坐在座位上,展開阿萱寄給我的回信。
“我親愛的燕子:
你升入五年級了,我真為你高興。很抱歉我因為病情加劇,不能和你見面。為了表示歉意,我在圖書館的書里給你留了禮物。如果你交到了很多新朋友,那我會好好恭喜你的;如果沒有,也不必難過,獨處和堅強是我們要學會的重要一課。
阿萱。”
阿萱還是沒有說她在哪家醫院,我有些失望。這不是第一次阿萱拒絕回答我的問題,我提的問題,真的幼稚到阿萱不屑一顧么?
不過,傷心的情緒很快就被發現新事物的欣喜所替代了。夕陽下,我朝著圖書館奔跑,我不知道阿萱在哪一本書里留了禮物,我想著,只要我一本本讀下去,總會讀到那一本。
自那一天起,我發現了新世界。一個即便只有我一個人,也能愉快度過時光的地方。
圖書館的前臺小姐姐很友好,還會給我推薦文集。
我和阿萱保持著每兩月一封的通信量,許是阿萱身體狀態越來越差的緣故,她記不清我信中的內容,回信總是牛頭不對馬嘴,很多時候我剛剛給她介紹完一個新的景點或者是好書,她會在下幾封信里再向我推薦一遍。

我想去見她,她每次拜托代為收信的地址,東路區106號,我已經熟稔于心。我想著,只要沿著那收信的地方問下去,總能找到她。
這一年,我上初二,已經在腦海里模擬了無數次,阿萱發現我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會怎樣地震驚和開心。
想著想著就自己笑出聲。
我以為自己的計劃萬無一失,卻萬萬沒想到,命運總是喜歡作弄人。
二月初三是個周末,我收拾好了出門的書包,正要朝“東路區106號”進發。在躺椅上聽評書的姥爺卻突然摔到地上,捂著胸口不住哆嗦。
“藥……”姥爺閉著眼,顫巍巍地說著。
我如夢初醒,跑到里屋拿了速效救心丸和水,喂姥爺喝下,又喊了救護車來。還好救護車到的及時,他們麻利地將姥爺抬上救護車,我被擠到一旁,后知后覺地跟著上了車。
整一天一夜,姥爺在生死線邊緣掙扎。次日凌晨,急救室綠燈亮起,醫生告知我姥爺平安的那一瞬間,我癱倒在長椅上,接著困意襲來,我昏睡過去。
醒來是在黃昏,我躺在凈白的床上,暖橘色的陽光斜斜從窗外曬進室內,一片金黃。我這才看清我躺的是陪床的位置,姥爺正倚著枕頭坐在病床上,吸著氧,他的對面坐著一個男人,正在削蘋果。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燕子,你醒啦?!彼浅8吲d,但有些拘束,“你昨晚給我打了電話,接通之后又不說話,我聽見電話這邊有醫生喊人,實在放心不下。我就跟單位請了假,買了最近的一趟飛機票回來。”
我瞪大了眼,從身側翻出手機來查通話記錄。的確昨晚我按通了他的號碼——長達5分鐘的通話,我自己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嗯……哦。”我低著頭,突然感覺有人揉我的頭發。我抬頭,一個削好的蘋果擺在我面前??丛谒s回來看姥爺的份上,我難得好脾氣地接過了蘋果。
他很高興,變戲法似地又拿出件外套來,說著:“還好我帶著呢,給你買的,本來想年底回來給你,正好這次帶上了,試試唄燕子?!?/p>
我套上了外套,手臂露出一大截——衣服小得不是一點點。我慢吞吞地將衣服脫下來,他越發尷尬了,自言自語著:“啊,我們燕子長個子了,長得真快哈哈……”
我將衣服疊好,放到我的身后,想了想,說了句“謝謝”。
“?。俊彼汇?。
我立刻不耐煩起來,道:“沒聽見算了?!?/p>
“跟爸還客氣什么。”他好像開心過了頭,我瞧了眼姥爺,姥爺笑得那叫一個開心。
下一秒,他的話就把稍微活躍起來的氣氛又打回了冰點。
“我的返程機票定在明天中午。”他朝我說著,微微向前傾著身子,“燕子你好好照顧姥爺?!?/p>
“這么急嗎?”這下連姥爺都開了口。
“項目到了緊要關頭……”他欲要解釋,說了一半又停住,走到姥爺面前,輕聲道:“爸,對不起,我知道家里很需要我,我們那邊工作一結束,我立刻趕回來?!?/p>
姥爺咳了兩聲,臉上出現疲色,朝他點點頭,道:“行啊,你去忙吧。”
他果然在第二天就消失了。我只當他沒有出現過。
姥爺需要一周的留院觀察,我一直陪在醫院里,突然想起此時距離阿萱給我回信的約定時間已晚了五天。直到姥爺出院回家,我依舊沒有收到回信。
東路區106號,這個我心中默記了無數次的地址,是時候去找她了。
我坐上了前往另一個城區的大巴車,下車后沿著路牌一路尋過去。最后,我停步在那條街的末巷,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
東路區105號的別墅后面,是一片空地,開滿了萱草花,再無人家。
姥爺出院以后,背著一個巨大的心臟監聽器,在家中靜養。
這期間,我去了一趟郵局,那里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些寄往東城區106號的信都會被額外寄存起來,有一個老人定時來取。
我震驚不已。一個可怕的猜想沖上我的腦海。
我抑制住了想要和姥爺問清楚的沖動,強忍著疑惑和一絲羞惱回到家——我要等,等下次姥爺出門活動的時候,看他去哪里。
周末,我在家里練琴,姥爺帶上他的布袋子出門了。等到大門重重關上,我拿上鑰匙輕手輕腳地跟在姥爺后面。
他先是去了水站訂下個月的桶裝水,然后又去了超市,買了菜和水果,天漸漸暗下來,夕陽的余暉透過姥爺背影灑進我的眼睛里。
跟了這一路,我突然沒有勇氣再上前和姥爺對質。
我一遍遍地說服自己,郵局事件即便是個謊言,那也是個善意的謊言。
其實我心里還存著一絲僥幸。那老人家也許是阿萱的家人,去替她取信也說不定。
如今已過春分,放學回家的路上總能見到三三兩兩開得花團錦簇的迎春花,但我總覺得春意尚不夠濃烈,少了些暖意。
街邊的顯示屏播放著今日的新聞消息。一顆具有新興技術的衛星成功發射了,無數的人在屏幕上歡呼雀躍著,我瞟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他穿著白色的工作服,發自內心地高呼跳躍著。
屏幕的一半是紅旗,一半是上升的火箭。我駐足靜靜地觀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途經圖書館,我習慣性地拐進去借書,前臺的小姐姐像往常一樣給我推薦書目。她的手里拿著一份書單,我瞟了一眼便愣住了——那份書單的字跡,和阿萱的一模一樣。
我有些語無倫次:“這單子是誰給你的?是不是一個女孩兒?”
“不,是位老人家?!彼忉尩馈?/p>
周身沸騰的血液霎時間冰冷下來。小姐姐把一本硬皮的《飛鳥集》塞到我懷里。
“這是書單的最后一本了?!彼倚πΓ斑@本書可是圖書館的老寶貝了。”
我接過《飛鳥集》,隨手翻開一頁,一支干枯了的萱草花隨著書頁的翻動歪了歪,正好貼在一段話上。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不是瞬間便無處尋覓,
而是尚未相遇,
便注定無法相聚?!?h3> 6
我抱著《飛鳥集》拖著步子回到家,肉香味兒從屋子里飄出來老遠。
我進屋的時候,姥爺正坐在餐桌前,我鼻頭一酸,眼前蒙起一層水霧——我有太多的話想問他,卻不知從何問起。
姥爺到廚房熄了燉肉的火,放下盤子去拿我胳膊底下夾著的《飛鳥集》。見我不肯把書給他,姥爺加了力度,我終于忍不住,問道:“姥爺您……是阿萱嗎?”
“啪!”
《飛鳥集》砸在地上,萱草花散了一地,一幅32開紙畫的工筆畫輕輕飄了出來,我瞧見畫上的內容——一間寬敞的堂屋外,扎著馬尾辮的姑娘拿著麥種喂燕子,周邊開滿了萱草花。
畫上題名為“萱草堂前燕”,旁邊還有小注“給我最親愛的燕子”。
我把那畫撿起來,聽見姥爺問我:“燕子,你剛才問我什么?”
“阿萱的信,都是您寫的吧?”我的聲音干巴巴的。
姥爺沉默了片刻,蹲下身子整理好那些干了的萱草花,把它們重新小心翼翼地夾回書里,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帶著我去了書房。
姥爺把一個箱子從高高的柜頂上搬下來,里面摞得滿滿的都是信紙和信封。他緩緩開口道:“燕子啊,在我眼里你其實一直都是孩子,但是你比我想象中成長的快得多。你看,這箱子大半部分的信,都是為你準備的。”
我驚呆了。我和阿萱每兩月才交換一次信件,這箱子里卻至少有上百封!
“她病重的時候寫了很多,廢寢忘食的,有些寫的不滿意,團皺了扔到垃圾桶里,我也沒扔掉,全都捋平了收藏起來,沒事兒就看看?!崩褷數恼Z氣很平靜也很溫柔,“這計劃從她發現自己得病時就開始了,她總是和我說,不能陪你長大,總得換種方式陪著你?!?/p>
我拿起手中那幅畫一直瞧著,手指在那幾個字上劃來劃去,“我”,“最親愛的”,“燕子”。每一個字,都寫滿了“媽媽愛你”和“媽媽很愛你”。
后面姥爺說了些什么,我完全聽不到了,我想起了那個所謂的“東路區106號”,那一大片萱草花迎風搖擺,像是在歡迎我的到來。
我終于哭出聲來。
姥爺把我摟進懷里。
“燕子乖,今天燉了你最喜歡的東坡肉。來,擦擦眼淚?!?/p>
清風攜帶著遠處的花香沁滿一室,至此,春日才算真正地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