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
那 晚,在翠貝卡清吧, 阿三喝大了,控制不 住跟我耳語的音量,扯著嗓子喊叫。
這間本來就很狹小的清吧,幽暗的小舞臺上,坐著一支據說當地非常知名的爵士小樂隊。主唱的那位老黑人,正陶醉在一首民謠改編的爵士樂曲中。
大老黑歌手顯然感覺到了離他很近的地方,有一個極其不和諧的聲音在擾亂著他的音準、樂感和音量。他用他那對白眼珠子,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們這桌上的阿三。
阿三絲毫沒有感應到大老黑眼里放射出的那一道道寒光,依然自顧自地向我大聲講述他和貓眼兒的那段黑色幽默故事。
阿三是從機關底層做起的,一直做到領導秘書、秘書科科長。
平時,阿三與我走得最近,也許覺著我生得老成,也沒什么欲求,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三天兩頭,他會把我拖到外面喝上兩杯,完了就去找家清吧泡吧。
看得出來,阿三白天在機關里繃得實在太緊了,下了班就想找個朋友,找個地方釋放一下。
阿三好像還沒正經八百地交過什么女朋友,除去陪領導的各種飯局、應酬,剩下來的時間,多半兒是約上我喝酒、泡吧。
阿三說他這個貓眼兒的故事只講給我一人聽,我假裝在他這句誓言脫口而出時,堅定不移又充滿感激地沖他使勁地點頭。
其實,他是忘了,更是酒多了,這個故事我起碼聽過五遍以上。
每次他都會故作神秘,都會像第一次說出口那樣的新鮮,繪聲繪色又高度亢奮地向我復述一遍。
還記得他向我講第一遍時,我有過毛骨悚然的惴惴不安,就像我也跟他一道做過那件事。
他第一次,完全是出于隨意和好奇,去瞄賓館客房門上那副“貓眼兒”的。他是這樣跟我說的。
可自從那次,隨同上司出差外地,一頓酒足飯飽過后,他把那位渾身癱軟的領導護送進他的豪華套間后回到自己的房間,實在閑得無聊,偶然聽見門外過道上有那么一絲動靜,他好奇地扒開門上的貓眼兒,向外張望,透過哈哈鏡一般變形扭曲的視像,他清楚地看到:一位打扮極其性感妖艷的女子,進了對面領導的房間。
他覺著自己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戰栗,伴隨著還有那么一陣莫名的興奮。事后,他又覺著異常地自責。干嗎要無所事事地向外窺探那么一眼,偏偏看到了不該讓他看到的那一幕。
奇怪的是,有了那一次,阿三非但沒有警醒自己,反倒一發不可收拾。不管陪同什么樣的人公務出差,或者別人邀請他去什么地方,有事沒事的,他都喜歡往貓眼兒那湊。貓眼兒讓他著魔、上癮了。
他煞有介事地跟我說過:“貓眼兒是人性的一個窗口,往往能真真切切窺探出人最深層、最隱秘、最暗淡的那一部分。”
他說他正是透過貓眼兒,顛覆了一些平日剛正不阿、大公無私、正人君子一般的官員、大佬、朋友,在自己心目中的光輝形象。
從那以后,他甚至會有意無意的,在出差安排房間時,將他想要探究的人,假裝隨性地安排在他自己房間的貓眼兒所能涉獵的視角之中。
他說:“貓眼兒像一部電影攝像機,拍下過形形色色悄悄溜進某領導房間送禮的人,拍下過女下屬偷偷摸進男上司房間的,也拍下過男下屬大模大樣敲開女上司房門的……”
阿三說:“自己都覺著自己有點像斯諾登了,手里掌握著大量的隱私和機密,想何時引爆誰都由我說了算。”
我說:“阿三,你也太猥瑣、太齷齪了吧?你管得著那份閑事嗎,有用嗎?”
你猜阿三怎么說的?
“誰說沒用,不然我就能當上現在這個科長嗎?我這就叫一語點醒夢中人,你懂的。”
開始,我還真沒弄懂。阿三跟著說開了:他趁一次機關開展民意測驗,推薦、提拔、考察中層干部時,有意無意地點了機關里的人事處長和一把手老局長,聲東擊西地說起關于“貓眼兒”的故事。說者看似隨意,聽者絕對是在意的。他們生怕阿三惹出不該惹的麻煩來,悄悄將阿三放進了“后備”干部名單里,順理成章的,阿三就這么“進步”了。
后來,機關領導和同事再不敢帶他外出了,即便帶他出去,也不會讓他與領導住同一層樓。
于是,他這位剛剛上任還沒嘗到什么大甜頭的小科長,便常年被窩了在機關辦公室里,除了開會,還是開會,就像是那只“貓眼兒”被什么東西給糊住了,眼前一片迷茫,昏然,怪異。
再后來,阿三親手卸下了自家門上的那只“貓眼兒”,轉身進了衛生間,甩手把它扔進坐便器,一陣水沖得無影無蹤了。
阿三再沒約過我喝酒、泡吧,也不再跟我說“貓眼兒”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