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靜
鄉下日子,時間如山路悠長,歲月似藍天遼闊。在年復一年的循環勞作中,等咬人的陽光被送走后,稻子收罷,紅薯挖完,冷風開始陣陣襲來。這時,父親便開始為過冬準備柴火。平時,他任由我和一幫十來歲的伙伴在山上撿松樹球,扒松毛葉。而此時,他會帶我上山。
那一次,父親帶我去山上挖松樹蔸,這是冬天最好的柴火。山是隊里的公山,只要不伐木砍柴,如挖樹篼這樣的事是被允許的。這山叫西山寨,是我們司門前田塅邊上最高的一座山。它是抗日戰爭后期“雪峰山大戰”中的一處戰場,山上掩體、戰壕星羅棋布。平常,我們小孩子是不敢來這兒的。只有到隊里開山砍柴,山上熱鬧一團時,我和伙伴們在砍光了柴草的戰壕、掩體中又蹲又趴,想象那群不見了的打槍投彈、勇敢殺敵的人。
我跟在父親的后面,沿著繩子一樣繞來繞去的小道一步一步爬上山。山上早沒了蟲兒叫,茅草、樹葉悄悄變黃。滿山松樹散發著清香,還夾雜著野果的芬芳。一陣風吹來,松濤陣陣。野雞一閃而過,從這邊樹林飛到那邊樹林。松鼠泰然自若,捧著毛栗子嚼個不停。野兔探頭探腦,似在和我們捉迷藏。
俗話說:過了八月中,只有梳頭洗臉工。何況已過立冬,白天像被誰剪了一截似的,越來越短。我們片刻不停,一到山上,便忙著尋找起來。然而松樹蔸并不多。好挖的早被人挖走了,一個也沒找著。父親領我直朝山頂走。山澗流水的聲音清脆響亮,跟唱歌彈琴似的。我想,這要是大山在說話,告訴我們哪兒有松樹蔸挖,多好啊。
柴草中沒有路,我和父親散開來,仔細尋找。好在這時節,蛇呀蜂呀的早沒了蹤影。終于,我們在石頭窩中找到了一個,雖然只有菜碗那么大,但父親也不嫌棄,忙揚起大鋤頭,圍著松樹蔸猛挖。石頭一個個被清開了。接著,父親掄起斧頭,砍斷牽牽扯扯的根,挖出了第一個。
我用鋤頭扒開柴草,像小偵察兵一樣睜大眼睛在四周繼續尋找。幸運的是,在一叢刺窩里,躲著一個鋁桶般大的。我高興得朝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握著鋤頭把,用勁清除刺藤,讓父親好挖松樹蔸。空氣鮮美,我大口大口地呼吸,小胸脯一起一伏。挖呀挖,手沒勁了,我站著歇歇,又舉起鋤頭……
對面山谷傳來回音,連我的呼吸聲也被放大了。我的鋤頭落下去沒有聲音,舉起時倒“嘭”的一聲響。我猜測著,是不是對面也有個調皮搗蛋的娃娃?父親一鋤一鋤使勁地挖。我走開去,找了好大一圈,卻再也沒有發現松樹蔸。
天藍藍的,高遠又遼闊。大山比平常好像要矮了許多。我有點沮喪,漫無目的地在山崗上走著。遠望無邊的群山,心里似有一大堆蟲子爬。俯看遠處家門前的田塅,它顯得那么小。突然,我一腳踩空,落進了柴草中的戰壕。父親聽見我一聲驚叫,扔下鋤頭飛奔而來。其實,有父親在,我并不害怕。只是沒提防,落下時受了驚而已。我很快回過神,撩開柴草正要爬出來。剎那間,我的眼光直了,心“咚咚”直跳,只見戰壕的柴草下,隱藏著不少松樹蔸。在這高高的山崗上,我心花怒放起來。松樹蔸早已被風干,看來放了不少時日,我抓起一個就準備扔出戰壕。
父親見我平安無事,松了口氣。他看了看戰壕里的松樹蔸,擺擺手,連忙制止我。我抑制不住高興勁兒,說:“難怪找不著挖,原來早被人家藏到了這。”我以為父親是要親自動手,便爬出戰壕。
此時,太陽懸到了頭頂,我的肚子開始餓起來。這下好了,有了這些松樹蔸,并且還是馬上可以燒的干樹蔸,不用到天黑我們就可以回家。然而,父親站著紋絲不動,他根本不去搬,望著我笑笑,說:“人家的就是人家的,沒人看見我們也不要拿。只有自己流了汗、費了力得到的才踏實。”我聽了,大惑不解,翹起了嘴巴,心想:深山老林,誰知道是誰的,有現成的不要,傻。父親看透了我的心思,表情愈來愈嚴肅:“養成撿便宜的習慣要不得,人要有自己的操行。不止對物,對錢也一樣。老話說‘便宜錢,在眼前;辛苦錢,萬萬年’,人從小要學理,要明理。我們在這找不到松樹蔸挖,可以換一個地方再找;我們今天挖不到多少,明天后天還可以來。”父親講到后面,語氣越來越重。像有一面銅鑼被狠狠地敲了一下,“咚——”的一聲震得我蘇醒過來。我有點不好意思看父親,但他的話落在了我的心底。
站在高高的山崗上,青山、藍天、長風……我的心純凈起來。我二話沒說,和父親一道朝另一處山坡走去。悅耳動聽的鳥啼遠遠傳來,只是我不知這是一種什么鳥在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