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青
澄清唯物史觀與19世紀德國激進表達的歷史主義的關系,對正確認識唯物史觀具有重要意義。總體來看,馬克思是在部分地繼承歷史主義原則的基礎上來實現自身突破的。一方面,馬克思繼承了歷史主義的核心觀念,即“個體”和“個體發展”觀,強調個別事實特殊的現實性以及個體是如何通過自身內部和諸個體之間的矛盾運動來實現個體和整體發展的。另一方面,馬克思不滿于傳統歷史觀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唯心主義性質和保守主義立場,通過承繼于黑格爾并經過改造的辯證法,有效地解決了歷史主義面臨的特殊性和普遍性的不可調和問題,基于徹底的唯物主義立場和實踐的觀點揭示并展現了歷史的豐富內容和客觀規律,且由此宣示一切現存事物的短暫性。
馬克思與歷史主義的關系,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以及歷史學家或歷史哲學家持續關注和探討的重要議題。盡管如此,二者之間的關系尚是模糊不清的。一種觀點認為,唯物史觀從根本上來說就是歷史主義。這種觀點雖然肯定了二者的共同性和承繼性,但否定了唯物史觀在思想史上的革命性,容易使人們產生唯物史觀便是歷史主義的錯覺。另一種觀點認為,唯物史觀是與歷史主義的唯心史觀判然有別的科學的歷史觀。這種觀點雖然看到了二者在思想進程中的斷裂性,但沒有看到唯物史觀是如何經由歷史主義來實現自身突破的。第三種觀點認為,唯物史觀是對歷史主義的揚棄。雖然這種觀點既肯定了二者之間的繼承性又肯定了二者之間的斷裂性,但尚未更為細致地分析和考察這種揚棄在歷史和思想中發生的過程。在一定程度上,作為馬克思重大理論發現并在后馬克思的思想史上發生重大影響的唯物史觀絕不可能憑空產生,而是繼承了自古希臘開始的西方思想史上的諸多優秀成果,特別是歷史主義的重要理論成果,并通過歷史的辯證法將這些理智的質料綜合起來,進而推升至一個嶄新的科學高度。“返本”才能“開新”,只有回到西方的思想地圖中,相對清晰地劃定唯物史觀的思想界限,在比較的視域中澄清唯物史觀的思想內涵,才有可能不斷開出唯物史觀的當代性。
一般而言,歷史主義的成熟形態和自覺形式出現在德國這個將浪漫主義和理性主義發展到極致的國度,但不得不承認的是,歷史主義的思想運動經歷了一個長期的孕育過程。德國歷史主義的“激進”形態乃是歐洲傳統思想特別是啟蒙思想在德國的進一步發展。
在古希臘,在以人與人的相互依賴關系為基本特征的社會條件下,歷史尚未從自然分化為一個相對獨立的領域,而是從屬于自然并在主要方面表現為自然的特性。在此語境中,常識意義上的眾人生存于其中的現實歷史只有在自然理性的觀照下才有獲得理解的可能性。在柏拉圖的精心構造的理念等級體系中,作為感性世界的歷史只有在分享了理念世界的善的理念才是可能的。雖然伊壁鳩魯主義將目光轉移到相對自足的個體之上,但自然理性法則的絕對地位仍是牢固的。固然人們在歷史的流變之中窺探到某種法則的存在,但這種法則也只能是自然的法則;固然人們在樸素的意義上感受到個體及個體性的存在,但這種個體及個體性只不過是自然法則的樣式而已。關于歷史,或許只能像希羅多德做的工作一樣來搜集和整理歷史材料,通過記錄那些偉大人物和重大事件來保存人類的榮光,進而彰顯上帝的榮光。但是,由柏拉圖確立下來的自然理性思想經由新柏拉圖主義和中世紀神學很好地保存到了近代。
隨著自然科學的巨大發展和歷史的不斷世俗化,特別是市民社會的形成和成熟,歷史的現實內容越來越充分地表現出來。而在歷史趨于普遍歷史的過程中,各個國家和民族特別是發生了歷史“錯位”的德國的歷史和文化認同也成為亟需解決的問題,這便為歷史主義的興起提供了客觀的社會歷史條件。事實上,在啟蒙思想家那里,雖然歷史根本來說從屬于自然理性法則,但歷史中充滿特殊性的個體以及個體性已然出現。無論是伏爾泰、孟德斯鳩還是休謨、柏克,都不約而同地開始從歷史的現實內容層面來書寫歷史,以為政治現實服務。在他們的筆下,各個地域、民族和國家的習慣、習俗、道德、風土、文化等的區別已然出現。同時應該看到,啟蒙思想家樂觀地提出了一種至今廣泛而又深刻影響人們歷史認知的進步觀,即人類能夠憑借理性的力量不斷改造世界,推動歷史不斷發展和進步。
不過,啟蒙思想家繼承下來的自然法傳統限制了他們關于歷史現實的想象,以至于他們的筆下的歷史現實終究還是回到他們心中的“天城”。但是,在啟蒙思想家那里,后來德國歷史主義倡導的“個體性”和“個體發展”兩個核心觀念已經出現。而這兩種觀念在以莫澤爾為代表的、強調歷史傳統價值的德國保守主義運動和以歌德為代表的、強調個體的超越性的德國浪漫主義運動中得到進一步的深化和發展,雖然這種發展也是以一種反叛的方式進行的。在這些思想要素的共同刺激和孕育下,歷史主義在19世紀德國蘭克的客觀主義史學實踐和黑格爾的思辨的歷史哲學中獲得其典型形態。
何謂歷史主義,至今仍是一個存有爭議的問題。它可以被看成一種與古代歷史循環論相對而存在的歷史觀念,也可以被看成德國特有的一種民族主義觀念的表現,還可以被看成一種歷史性的解釋原則,甚至可以等同于波普爾意義上的歷史決定論。正如伊格爾斯所指出的:“歷史主義具有如此多的含義,以至于若不對其作仔細界定,它就將是一個毫無用處的術語。”[1](P2)為了便于論證,我們采取梅尼克的觀點:“個體性和個體發展結合在一起,乃是使歷史研究具有特色的兩種基本觀念,它們在最好的意義上就被稱為歷史主義。”[2](P436)此定義凸顯了歷史主義的兩個本質特征,即對個體性和個體發展的肯定和高揚。
歷史主義是一種強調“個體性”的思想觀念。正如梅尼克指出的:“歷史主義的核心是用個體化的觀察來代替對歷史——人類力量的普遍化的觀察。”[3](前言P2)啟蒙歷史學家雖然隱約預感到蘊藏于普遍理性之中的個體力量并在不同程度上將之付諸史學實踐,但個體以及個體性仍是被壓制的。即使像休謨這樣持懷疑論的經驗主義者也難逃此藩籬。而在歷史主義看來,這種先驗地設定永恒不變人性的自然法思想是空洞的、抽象的、虛偽的,因為它壓制個體性并利用個體性為普遍性開路,從而使歷史只可能表現為上帝自己展開自己的歷史。
這種自然法思想在18世紀的充滿激情和悲劇的法國大革命運動中充當指導原則,并獲得了最為激進的表達。作為對自然法思想和自然科學的反叛,歷史主義認為,歷史科學與自然科學判然有別:“自然科學所關心的是不變性和永恒的反復,是為了發現一般原則,而歷史學所關心的卻是獨特的、精神的和變化的領域。一個是‘研究普遍規律’,另一個是‘研究個別事實’。”[4](P1)如果歷史是由每個個體的獨特精神開顯而出的,那么,歷史中的每個事實都包含了某種獨特的精神要素在里面,因此必然是獨一無二的。他們進一步強調,歷史中真正有生命力的恰恰是那些具有特殊性的個體及其表現出來的個體性,歷史中的每個事實都有其不可取代的價值和地位,因此,歷史研究不是要背著個體去探討所謂的普遍規律,而是要深入個體之中,客觀描述它們的獨特性。
不過,歷史主義強調的個體在大的層面主要表現為某個民族,特別是德意志民族。關于這一點,我們既可以在歌德對德國終將成為世界公民的代表的樂觀信念中看到,也可在現代民族主義的創始人蘭克為教會和國家的強力辯護中看到,還可以在黑格爾將國家看作神物的唯心主義論證中看到。擴展來說,這種對個體的強調表現為對歷史上發生的每一事件或事實的獨特性的肯定。小到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習俗、傳統、制度、日常,大至特定時代中某個共同體的經濟、政治、文化,都在歷史主義眼中成為一件務必認真考察的對象,因為每個事實都可直通上帝,并因而獲得其在歷史中的平等權利。蘭克直言不諱地說道:“每一時代都與上帝直接相關,它的價值不在于從中能夠獲得什么,而在于它的存在本身……對歷史的思考就在于考量其在歷史上的獨特生命。”[5](P131)
但是,歷史主義眼中的“個體”不再是某種需要借助于普遍的自然理性才能顯現的存在者,而成為依據自身的運動來確立自身的自足的存在者。如果說啟蒙史學還多多少少依賴于深受自然科學思維影響的機械主義原則來解釋歷史,那么,歷史主義則越來越傾向于將歷史看成一個無數單個個體表現自身的場地,其中每個個體因其內在力量相互作用而形成一個不斷發展的有機體,內在地充滿了蓬勃向前的精神力量。蘭克認為,普遍的、線性的歷史進步觀不過是哲學家的“胡謅”,因為它既不符合歷史事實,也在理論上抬高了上帝而貶低了人。盡管如此,他還是“承認歷史上存在著某種進步”,而這種進步“更像是一條按其自身方式奔騰不息的長河”。[6](P8)
不過,這個有機體更多地表現為不能相互比較的某單個有機體,更像是萊布尼茨哲學體系中不能相互作用的能動的“單子”一般。事實上,蘭克眼中的進步主要存在于“羅曼和日耳曼民族”這個單一的民族有機體之中。這種民族主義和保守主義的進步觀貫穿于他對日耳曼民族史的描述中。在一定程度上,蘭克的客觀主義史學并不如人們想當然地認為的只是描述事實,而是要在描述事實的基礎上揭示諸多要素在一個單一的有機體內部的關聯性、有機性和當代性。蘭克明確提出,作為一個合格的歷史學家,不僅首先要專注于特殊性,同時要注重在特殊性之中顯現出來的普遍性。
在這一點上,黑格爾的歷史哲學要表現得更為明顯。黑格爾將整個世界歷史視為絕對精神不斷展開進而由低到高地回歸自身的過程。在此過程中的任何個體都是有機體,作為大的有機體的部分而存在。在理論層面,若要在自然科學的霸權話語中掙得歷史的一席之地,就必須把歷史看作一個自主的領域,而歷史的自主性必須憑借自身的不可回避的多樣性的事實來獲得。
但是,如果事實只是零散的、相互孤立的,歷史的內在統一性始終無法出場,那么,歷史也就談不上自主性了。因此,為了將歷史還給歷史自身,就必須將歷史展現的全部事實整合在一個相對自足的系統里,也就是說,歷史必須被解釋為一個有機體。而一旦將歷史理解或解釋為一個有機體,那么歷史便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能動性。如何將事實復活,成為歷史主義不得不思考的問題。如果說啟蒙史學家是通過讓事實分享上帝的力量從而使其運動起來的話,那么,德國歷史主義則是將這種上帝的力量內化到個體的深處。因此,肯定歷史中個體的進步和發展也就意味著對個體內在的朝向歷史性的力量的肯定。于是,歷史主義的話語中都不約而同地強調了個體深處精神性的力量及其運動。
作為啟蒙運動的產兒,馬克思出生并活動于歷史主義成熟的19世紀,不可能不受歷史主義的影響。在那個世紀,經由啟蒙運動發展出來的歷史主義原則被系統地整合到德國古典哲學中,特別是黑格爾的絕對哲學體系中。雖然歷史主義在黑格爾那里更多地表現為思辨哲學的形態,但恰恰是這種哲學形態使歷史主義獲得一種理論的深度。關鍵是,歷史主義通過辯證法獲得了進一步的生長空間。盡管馬克思在轉向唯物主義之后始終對黑格爾持一種批判態度,但辯證法的合理內核還是被馬克思拯救了出來。“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7](P22)換言之,辯證法就是一種歷史性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唯物史觀的創立在一定程度上要得益于辯證法的發現和改造。
同樣,唯物史觀表現出來的巨大歷史感在一定程度上是辯證法的歷史運用的表現。如果考慮到黑格爾所受的歷史主義的影響以及馬克思所受的黑格爾主義的影響,那么,可以肯定的是,歷史主義的某些原則影響到了馬克思的史學實踐。這一點也可以從馬克思與維科、萊辛、歌德以及德國史學家的批判性的理論對話中獲得確證。列寧曾對此評論道:“馬克思一方面能夠吸收并進一步發展同中世紀封建勢力和僧侶勢力斗爭的‘18世紀的精神’,另一方面又能吸收并進一步發展19世紀初那些哲學家和歷史學家的經濟主義和歷史主義(以及辯證法)。”[8](P51)
一方面,同歷史主義強調個體以及個體性一樣,唯物史觀也強調個體。雖然馬克思是在宏大的歷史敘事中來定位和研究歷史的,但他也強調歷史事件的具體性和獨特性。肯定具體歷史事實的存在及其獨特性是唯物主義的應有之義。因此,馬克思所做的工作首先是充分收集并研究載有歷史事實的歷史資料。這些資料既包括一定社會形態具體的社會關系、經濟關系、政治關系、意識形態等狀況,也包括一定社會形態的自然條件、習俗、習慣等狀況。只有盡可能搜集關于歷史事實的材料,才能為科學敘述提供必然的邏輯起點。在這種見解的支配下,馬克思更加關注的是世界各民族,特別是歐洲各民族和國家的人們在歷史上的不同階段曾經是什么樣的,以及這種曾經的狀態是如何通過自身之所是連接起來并實現矛盾運動的。
但是,在馬克思眼中表現為獨特的歷史事實的“個體”,絕不是可以通過感性直觀或單純的思辨而獲得的抽象之物,而是現實的“個體”。因為在馬克思看來,歷史并不是由“形而上學的幽靈”支配的神秘的東西,而究其根本來說是現實的個人的現實活動的產物和結果。歷史上曾經出現的事實絕非是某種與人無涉的自在存在,而是一定時代的人們的一定物質活動的表現。因此,回到歷史事實就是要回到當時人們特定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以此來理解歷史事實的人類學意蘊和社會歷史意義。
一個相當典型的例子是馬克思關于“現實的個人”觀點。馬克思嚴格反對那種抽象地考察人性并樂于編造“魯濱遜故事”的做法。在他看來,沒有所謂的絕對的、永恒的人性,人從根本來說是現實的、社會的。“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9](P519)因此,研究人類史不是研究一般的人的本性,而是研究在不同時代的不同的物質生活條件中人的具體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但是,不得不承認的是,馬克思關于個體的敘述總是放置在總體性的構架中來進行的,這導致了后人的種種誤讀,像波普爾之類的思想家錯誤地將馬克思的歷史觀解讀為否認個體自由進而導致極權社會的歷史決定論。
另一方面,馬克思也繼承了個體發展這一歷史主義的基本觀念。如前所述,雖然德國歷史主義傾向于一種“如實直書”的客觀主義立場,但它們都肯定個體是發展的。如果說黑格爾將這種發展觀唯心主義地辯證化,那么,馬克思則使這種唯心主義的發展觀唯物主義化。在馬克思那里,個體并不像萊布尼茨所講的是某種不可入的自足的“單子”,而是因其內部要素的矛盾運動與其他個體不斷產生著關聯。諸多個體內部以及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復雜關聯不僅使個體以及整個社會歷史構成一個相對獨立“有機體”。誠如馬克思所言:“現在的社會不是堅實的結晶體,而是一個能夠變化并且經常處于變化過程中的有機體。”[7](P13)也就是說,歷史以及其中的個體更像一個生命體,而非單個零件堆積而成的機械體。
“有機體”的隱喻意味著社會及其個體要經歷萌芽、成長、成熟、衰敗、滅亡的生命發展過程。于是,馬克思要探討各個社會有機體的歷史性的發展過程,以便將其歷史秘密即歷史規律揭示出來。在宏觀的層面上,馬克思談到了整個社會歷史(主要是歐洲)由低到高的發展形態,包括兩形態說、三形態說和五形態說。在相對微觀的層面上,馬克思談到了個人的發展以及資本主義的發展,其中還包括了對馬克思解釋社會歷史來說極其重要的具體事實要素(如生產、分工、資本、貨幣、商品、價值等)的發展過程。
“有機體”的隱喻同時意味著社會歷史的動力并非來源于歷史之外的諸如上帝這樣的絕對者,而是來自于社會歷史各要素之間的矛盾關系。正是這種矛盾關系推動著歷史及其個體不斷發展。因此,馬克思不僅要描述具有個體性的事實,而且要分析和揭示這些事實是如何在特定社會條件下相互作用的,以及這些相互作用是如何為未來開路的。在談到個體和人類之間的關系時,馬克思指出:“種族的利益總是要靠犧牲個體的利益來為自己開辟道路的,其所以會如此,是因為種族的利益同特殊個體的利益相一致,這些特殊個體的力量,他們的優越性,也就在這里。”[10](P125)這種通過相互作用來解釋歷史的思路也表現在后來恩格斯提出的歷史合力論中。在這里,始終需要注意的是,馬克思所談的社會歷史發展絕不只是抽象意義上的發展,而是始終立足于個體的發展來理解社會歷史的發展,因為“人們的社會歷史始終只是他們的個體發展的歷史”[11](P43)。對于具有強烈現實感和巨大歷史感的馬克思來說,脫離開社會歷史的具體內容來談論歷史終是不合法的。
雖然歷史主義對后來思想特別是歷史學的發展影響深遠,但是歷史主義表現出來的重重問題也廣受人們質疑和批判。伊格爾斯斥其為德國民族主義的政治意識形態,新康德主義者批判歷史主義的客觀主義立場是不可能的。后現代主義史學則干脆走向與客觀主義史學相對立的立場上。事實上,早在19世紀與德意志意識形態的交鋒中,馬克思便站在唯物史觀的立場上給予歷史主義以猛烈的批判。
歷史主義強調歷史事實的獨特性以及歷史書寫的客觀性,因此本質上與強調事實搜集和整理的歷史編撰學并無多大區別。而在馬克思看來,這種完全沉入歷史事實而無法自拔的歷史編撰學只可能是“一些僵死事實的匯集”。在1864年9月7日致恩格斯的信中,馬克思公開稱蘭克為“手舞足蹈的矮子”,因為“蘭克認為收集趣聞軼事和把一切重大事件歸為瑣碎小事是屬于‘精神’的事情”。[12](P423)而在馬克思看來,僅僅搜集和整理歷史事實而不能看到這些事實之間的關系以及這些關系展開的歷史過程,是很成問題的,因為割斷這些事實之間的關系而把每個事實作為“原子”來孤立地進行考察是無法真正把握歷史的,它充其量只能為人們考察歷史提供某種方便。
正如后來列寧所指出的:“馬克思以前的‘社會學’和歷史學,至多是積累了零星收集來的未加分析的事實,描述了歷史過程的個別方面。”[13](P14)問題不僅僅在于搜集、整理和描述歷史事實,而更重要的是在其中揭示出它們的內在關聯,以及這種關聯導致的歷史發展進程。很好地理解和繼承了馬克思精神的恩格斯在批判杜林“把重大政治歷史事件看做歷史上起決定作用的東西的這種觀念”時指出,他忘記“在這個喧囂的舞臺背后悄悄地進行的,并且起著真正的推動作用”的“發展”。[14](P166)固然,歷史主義理論家也看到了發展,但那種發展終究還只限于某個獨特個體的發展,至于這些獨特個體之間的關系以及形成的總體性發展還是在他們的視野之外。在一定程度上,這是一種“認為事物是既成的東西的舊形而上學”[15](P299)。
如果說蘭克這樣的歷史主義理論家迷戀于單個的個體,那么,黑格爾這樣的歷史主義理論家則迷戀于宏大的思辨敘事,遺忘了現實的歷史。綜觀馬克思的整個思想歷程,可以說,馬克思一直與黑格爾處于理論對話之中。雖然馬克思早年跟隨黑格爾并與青年黑格爾派交往甚密,但自從馬克思轉向唯物主義之后,黑格爾便成為馬克思持久的批判對象。在馬克思看來,雖然黑格爾“抓住了勞動的本質,把對象性的人、現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為人自己的勞動的結果”,但“他唯一知道并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9](P205)雖然黑格爾從否定的方面來理解肯定的歷史事物,但他的思想的“革命的方面”“被過分茂密的保守的方面所窒息”;[15](P271)雖然黑格爾的巨大歷史感有著深刻的現實基礎,但其現實內容仍牢牢地受制于絕對精神的邏輯體系。這種狀況的出現,在理論層面,是因為黑格爾不懂得革命的、批判的、現實的實踐活動;在社會層面,是因為德國經濟政治狀況的落后,以至于思想界無法現實地、歷史地看待自己的過去,因此只能在思想中重溫自己的過去。
在馬克思看來,以往的歷史觀都是唯心主義的,因為它們都不懂得人的現實的實踐活動以及這種活動創造出來的全部社會現實。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迄今為止的一切歷史觀不是完全忽視了歷史的這一現實基礎,就是把它僅僅看成與歷史進程沒有任何聯系的附帶因素。”[9](P545)歷史客觀主義知道的事實雖然好像是歷史上確實發生的事實,但還不是現實的事實,因為現實意味著人的現實活動創造和生產的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而單個的事實恰恰是在這種總體中成其為自身的。在一定程度上,事實若要真正成為社會的、歷史的,就必須讓這種所謂的客觀事實與人的當下和朝向未來的活動關聯起來。歷史本身沒有意義,意義只有基于人的歷史性活動才是可能的。而黑格爾知道的事實也只是絕對精神運動體系中的事實,因而是被絕對精神閹割了現實性的事實。而為了將諸多單個的事實聯系起來,歷史主義不得不像萊布尼茨一樣最終求助于神秘的上帝。可以說,無論是蘭克還是黑格爾,都未能完全擺脫天意論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仍依靠某種超歷史的絕對者來解釋歷史。蘭克承認“體認上帝”是史學實踐的最終目標,同樣,黑格爾也直言自己的學說是一種“神正論”。
這種唯心主義考察歷史的方式在政治實踐中會導致一種保守主義的立場。固然回到歷史需要回到歷史事實的深處,但如果歷史上有什么就客觀如實地描述什么,而不懂得諸多歷史事實之間的內在關聯,不把它們放置在一個由各種關系構成的復雜的現實總體中,自然也就無法窺探它們之于歷史的意義關系,進而也就無法洞悉歷史的本質與規律,遑論開出一種新的歷史。實際上,歷史主義并未對開出歷史有所自覺,而更多地是通過回到過去自覺或不自覺地為當下進行辯護。早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便對繼承了歷史主義原則的歷史法學派給予嚴厲的批判:“有個學派以昨天的卑鄙行為來說明今天的卑鄙行為是合法的,有個學派把農奴反抗鞭子——只要鞭子是陳舊的、祖傳的、歷史的鞭子——的每一聲吶喊都宣布為叛亂……這個歷史法學派本身如果不是德國歷史的杜撰,那就是它杜撰了德國歷史。”[9](P5)雖然黑格爾不僅回到了歷史事實,而且回到了諸多歷史事實相互作用形成的過程,但他眼中的歷史發展還是終止于代表著絕對真理的當時的普魯士政權。
無論如何,歷史主義是非歷史的歷史觀。因為在它那里,“歷史總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種尺度來編寫的;現實的生活生產被看成某種非歷史的東西,而歷史的東西則被看成某種脫離日常生活的東西,某種處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東西”[9](P545)。
如果說歷史主義由于尚未跳出形而上學窠臼,因而無法擺脫其面臨的一與多、特殊與普遍、事實和理論的不可調和的困境,那么馬克思則通過辯證法徹底擺脫了這種理論困境。歷史主義試圖批判和撼動抽象的、同一的自然科學理性的絕對地位,以便將歷史從中解放出來。這種解放的道路是通過兩種方式達成的。一種是像蘭克一樣,強調自然與歷史的分野,進而強調歷史事實的多樣性、個體性、客觀性,與同一性、普遍性形成分庭對抗之勢。另一種是像黑格爾一樣,在多樣的歷史事實與同一性的自然理性之間通過辯證法做一種調和。但是,這兩種努力都是失敗的。蘭克始終要面對這些表現為個體性的歷史事實之間如何表現出整體性關聯這一難題。顯然,這在他的客觀主義的理論框架中是無法解決的。而黑格爾則過于強調絕對精神的整體性,而將歷史的多樣性和豐富性遮蔽了。
馬克思通過唯物辯證法成功地使歷史與自然統一起來。在馬克思看來,歷史與自然本就是辯證統一的。歷史并不神秘。“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9](P295)以往人們之所以總是通過想象的方式來把握歷史,是因為他們并沒有現實地理解人的活動在歷史中的基礎性地位。因此,考察歷史便是要考察人的歷史性活動在不同時代的不同表現形式,也就是說,要考察歷史上人的活動的“驚人的豐富性”。但是,辯證法也要求將“豐富性”抽象地再現為總體的具體性,因為單純停留在“豐富性”之中的人們看到的只是一種看似具體實非抽象的空洞之物。只有在社會總體之中才能將單個的歷史事實的全部豐富內容展現出來,從而使其獲得具體性。當然,這種理論抽象始終要基于和參照歷史事實。
可以說,在馬克思那里,特殊和整體總是處于一種辯證的張力之中。特殊需要放置在總體的視界中才能顯現自身,同樣,總體需要特殊的支撐和充實才不至于是空洞的。因此,研究歷史既不能像唯心主義所做的那樣不顧事實而遨游于歷史的彼岸世界,也不能像舊的唯物主義所做的那樣迷失在瑣碎的事實之中而無法自拔。這里始終存在著兩種運動:一從具體的現實到理論的抽象再現的運動,二是從理論的抽象再現向具體的現實的回歸。可以說,真實歷史的呈現便存在于這種雙重運動之中。
如果說歷史主義仍是唯心主義地依照某種外在標準來描述和解釋歷史,那么,馬克思則將唯物主義徹底化,依照歷史的現實即人的現實活動來描述和解釋歷史。表面看來,歷史主義將歷史從自然理性中解放出來,并進一步賦予其一定的自主性,但歷史仍不是現實的歷史。這不僅是因為它眼中的歷史仍未展現其全部豐富的現實內容,而且因為它并未將歷史理解為人的現實活動的發生和發展的歷史。在它那里,歷史仍然是外在于人的。由來已久的人與歷史之間的鴻溝仍然存在,盡管已被縮小。而在馬克思看來,以往全部歷史觀存在的問題在于其唯心主義性質,在于人們總是在歷史之外來解釋歷史。對于曾深受其思想影響的費爾巴哈,馬克思也批判他是一個半截子的唯物主義者。可以說,以往思想家都忘記了歷史并非諸如上帝、自然、精神之類的神圣者的造物,而始終是人的現實活動的歷史。
因此,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也就意味著把歷史還給人。對此,恩格斯指出:“我們要求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但我們認為歷史不是‘神’的啟示,而是人的啟示,并且只能是人的啟示。”[16](P520)而人并不是像費爾巴哈所認為的具有永恒不變性質的抽象的人,而始終是社會的、歷史的,因而表現為一定時期一定社會關系總和的具體的人。因此,把歷史還給人,便是要把歷史還給人創造出來的全部社會現實,而這種現實是可以通過“純粹經驗”的辦法來確認的,但這并不意味著社會現實可以通過經驗主義的方法獲得認識。在馬克思看來,“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9](P501),因此實踐的觀點應始終在場。一方面,既然歷史是人的實踐活動產物,那么就應該把所謂的既成歷史及其事實看作實踐論的,以揭示這些事實之間的以人的實踐活動為中介發生的結構性關聯。另一方面,既然歷史是人的活動不斷展開和超越的過程,那就應該把歷史看作一個發展過程,以揭示這些事實表現出來的發展規律。由是,馬克思基于唯物主義的立場將歷史描述和解釋為現實的個人籍著實踐活動不斷否定自身的現實發展過程。
如果歷史的全部神秘面紗已被撕掉,那么歷史也就不可能成為任何一種社會形態的遮羞布,歷史觀也就不可能成為為特定統治階級辯護的工具。也就是說,因為唯物史觀徹底摧毀了歷史主義的形而上學根基,因而也就打破了它的保守主義立場。
眾所周知,馬克思不僅要解釋世界,而且更重要的是要改變世界。既然要改變世界,那么最起碼在認知層面就要獲得關于歷史的真理。這一歷史真理可表述為,歷史始終處于辯證運動過程之中。在這一過程中,沒有任何事物是可以永存的,而只能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獲得暫存的權利。歷史主義看重的單個事實只是一定歷史條件下人的活動的表現而已。思辨歷史哲學強調的絕對精神只是一定歷史條件下人的生活的意識表現而已。如此一來,被歷史主義供上神龕的德意志民族和普魯士政權也就失去了它們永存的歷史合法性。即使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用政治經濟學語言精心包裝過的資本主義秩序也不過是社會歷史發展進程中的一個形態而已,它將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極端化的條件下解體。如果說歷史主義總是滿懷傷感地回到過去,以便滿足當下政治實用之需,那么,馬克思則不僅要回到過去,而且要從過去中挖掘開顯未來的力量。已然過去的一切并非沒有意義,而是以一種潛在的方式預示著未來,一如苦難也總是充滿著歷史意義。而且,與歷史主義專注于肯定部分人特別是統治階級的政治權力不同,馬克思要推翻這些剝削人壓迫人的統治階級,實現人的解放。可以說,正因為唯物史觀是一種更高人性境界和歷史境界的學說,才使得它的影響力突破了理論或學科范圍,廣泛而又深遠地影響了后來的整個社會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