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冬娜
馬克思批判黑格爾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家錯置“范疇”和“現實”之間的關系,并且區分“思想具體”和“實在主體”,為他的“歷史科學”劃定標準。懷特海批判近代科學“簡單定位”的構想也犯有將“思維抽象”錯置為“現實具體”的謬誤,忽略了抽象的程度涉及的實際存在物,他區分“抽象的對象”與“具體的事件”,為我們展現一個復雜的自然系統。懷特海的批判揭示了自然科學對象的抽象本質及其與現實具體的關系,而馬克思的批判則更為深刻地揭示了社會科學對象的抽象本質及其與作為“實在主體”的人類社會生活的關系,正確理解這一關系,對構建當代中國社會科學有著根本性的重要意義。
馬克思和懷特海最重要的相似處是他們都是兼具科學家身份的偉大哲學家,盡管一位是從哲學進入科學研究,而另一位則是從科學進入哲學研究,但我們也能看到馬克思和懷特海的研究有三個重要的相似之處:首先,他們都強調從經驗現實的分析入手對哲學/科學研究的必要性;其次,采用這種方法需要拒絕不加批判的普遍性的可能性,拒絕哲學/科學研究的歷史或時代的特殊性;最后,作為前兩種表達方式,即是批判這些觀點犯了“錯置具體性的謬誤”,這種謬誤或者是用抽象毫不批判地限定具體,或者是將具體的限定普遍化或超歷史化,以至于割裂了存在——生成或者用馬克思的術語說,即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物質生產的過程。[1](P13)那么,兩位兼具科學家身份的偉大哲學家的這種科學觀念上的相似之處,意味著什么呢?特別是對正在努力建構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國人來說,又有何啟示意義呢?
本文基于馬克思與懷特海在科學觀上的這一相似,通過比較馬克思是如何運用科學抽象法批判黑格爾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家錯置“范疇”和“現實”之間的關系,以政治經濟學為具體內容,在一個科學的平臺上實現對歷史過程的把握,以及懷特海是如何運用廣延抽象法分析空間和時間怎樣能夠扎根于經驗之中,揭露近代科學“簡單定位”的構想,犯有將抽象錯置為具體的謬誤,展示他們各自科學觀中的深刻洞見,為我們發展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提供啟示。這一比較研究可以使我們深入理解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關于政治經濟學理論敘述中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邏輯進程,僅是思維對實在主體的理論掌握方式,并不是實在主體本身的自我展開方式。懷特海在《科學與近代世界》中關于運用數學與經驗規律相互作用的邏輯,批判近代科學“簡單定位”的構想同樣犯有將抽象錯置為具體的謬誤,哲學的功能即在于時常以一種批判的態度審查這種抽象的方式。由此,展現出的二者對有限的確定性的承諾,我們因而無法構想世界的絕對偶然論。這一探討是以科學與近代世界為背景,通過二者對錯置具體性謬誤的批判以及對科學對象的限定,向我們表明,由于科學僅是人的對象性活動的一種抽象的重構,它體現的也僅是人的對象性活動的一個側面。這意味著,人的對象性活動及其建構的世界,并不完全是決定論性質的,而是有著非決定論性質的一面,或者可以說,人的對象性活動及其建構的世界,并不全然是一個封閉的系統,而是一個開放的系統。在這個系統中,人也是可以憑借科學掌握的決定論性質的規律來改變世界,并以此來為自己的目的服務。
鑒于人們常常將社會科學混同于人文科學,而或許對古典經濟學家與馬克思強調的“科學”有所懷疑,覺得這種所謂的“科學”恐怕和自然科學主張的東西有根本不同,我們首先須說明馬克思與古典經濟學家所說的“科學”與以牛頓物理學為典范的自然科學的類同性。事實上,在科學理論的研究中,物理學和經濟學一直都有著彼此影響和彼此融合的趨勢。17世紀,托馬斯·霍布斯就致力于將力學中的運動規律植入人類學以及國家理論中。18世紀初的重農主義創建的絕對國家經濟體系模型就是效仿當時的機械設備的構造。古典經濟學的首創者斯密建構的勞動價值學說,在某些特殊情況下與牛頓力學相類似。而馬克思對《資本論》的研究正是奠定在批判和改造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基礎之上,他對科學的理解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性質密切相關。[2](P4-8)也就是說,可以將古典經濟學視為近代自然科學向社會生活領域的推廣。有學者通過對比古典經濟學的勞動價值理論與物理學的牛頓力學之間的相似之處,并分析與其對應的數學理論模型與實證性案例,得出結論:“古典經濟學的勞動價值理論與牛頓力學在理論研究對象、基本理論假設、基本理論形式、主要的研究問題、主要理論結論等方面不僅是相同的,而且在實際上前者是后者的構成之一。古典經濟學的勞動價值理論作為牛頓力學的構成,是一個邏輯合理和經得起實踐檢驗的科學的理論體系。”[3]雖說馬克思批判地繼承和改造了古典經濟學,然而就其對研究對象也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的運行機制之精確表述來說,無疑和古典經濟學家有著相似之處。馬克思甚至在估量科學的意義時也給出了同伽利略、笛卡爾相似的評語:“一種科學只有成功地運用數學時,才算達到了真正完善的地步。”[4](P7)所以,在馬克思看來,一門學科唯有純粹運用數學的抽象語言表述出來,才能夠稱得上是成熟的科學。
倘若古典經濟學從根本上說和經典物理學類似,我們便能根據經典物理學的分析來闡明古典經濟學的基本特性。近代科學世界有哪些基本特性呢?這可以通過懷特海在《科學與近代世界》中關于近代科學的起源中得到闡明。他指出,近代科學的起源來自三個因素:“第一是數學的興起,第二是對于無微不至的自然秩序的本能信念,第三是中世紀后期思想中過火的理性主義。”[5](P38)懷特海進一步指出,古希臘人運用思辨理性從而發掘了數學與邏輯的抽象方法:柏拉圖學園運用數學研究抽象出雅典生活的具體事實的幾何以及數字特征;亞里士多德對不同種類的動物進行分類,對各種政治制度加以抽象分析,從內容豐富的經驗中抽象出不同的邏輯特征,進而設想出種與屬的范疇。[6](P78-83)經院哲學的邏輯以及在經院哲學支撐之下的中世紀神學,也將這種數學化的抽象思維習慣深植在歐洲人的內心,因此便有益于理性主義的產生和發展。有此抽象思維習慣之人,致力于尋找精確的證明,而且在找到之后,能夠堅持而不易改變。中世紀神學經過長期的思辨論證,將抽象以更為精深的方式延伸到近代,因而,它成為科學研究的一個基本特點。
近代科學,從伽利略那里便開始對感性自然界的徹底抽象,自然界這部大書就是用數學的抽象語言編織而成,而且將其嚴苛地區分為第一性的質與第二性的質,這絕非一個比喻,而是公布了一條法則,那即是任何可以用數學這樣一種理性的典型方式來處置的物質世界,才可稱得上是真正客觀而實在的,此為第一性的質。換句話說,就是任何不能通過數學的抽象方式來處置的,只能納入第二性質。于是,“時間的變化過程就成為嚴密研究的唯一對象,終極因果性也就沒有任何地位了。真實世界就是處于數學連續性的一系列原子運動”[7](P63)。但由此導致“笛卡爾那著名的二元論:一方面是由一部在空間延展的巨大機器構成的世界;另一方面是由沒有廣延的思想靈魂構成的世界”[7](P68)。也就是說,近代科學對一切事物只是從其量上的大小進行考察,而忽略了其質的差別。而此種同質量化的徹底抽象也使牛頓力學具有了一定的精確性,并使之成為所有學科的參考典型。雖然古典經濟學和馬克思的《資本論》還未達到好似牛頓力學的數學化之抽象描述程度,但這也僅僅說明了程度的問題,其實質是對精確性的尋求。因此,近代科學之特點,即為古典經濟學與《資本論》之特點。
眾所周知,近代科學之特點,即為機械因果關系之普泛化,主張一切關于世界的解釋僅可以憑靠數學化的機械決定論,然而,這又是以設想世界即理性的存在為基礎的。如此說來,這又何以能夠與我們一般見到的川流不息的歷史運動相容,更別提歷史過程即為人的意識活動創造?人們需要憑借超時空或超動靜的抽象的理性結構來描述這川流不息的歷史過程。近代數學關于運動的把握,則有著代表性。但是若要將運動描述成由靜止狀態組成的,或者說,把長度描述為由無廣延的點組成,又或者說時間由無持續性的瞬間組成的,這些設想都同樣讓人難以置信。這個問題說明了數學化的精確科學對動變的感性世界的把握也僅限為一種基于抽象的理性結構,但是,這與人們依靠感官知覺到的這個動變的感性世界并不一致。精確科學的這種抽象性和有限性,表明了它得出的決定論法則,也僅限于這一抽象的領域,并不可以將其非法擴張。
懷特海畢生熱衷于數學式的抽象思維。在《論物質世界的數學概念》一文中,懷特海就致力于構造一種定性的數學模型來解釋物質世界的本性。文中憑借一個關系集合,與構成這些關系的“場”的實體概念來構思物質世界,可以說,這是把邏輯—數學這樣的概念運用到自然本體的一種嘗試。他最終的目的就是設法探究物質世界的每個“實有”彼此之間的關系,進而能夠將這些關系以數學方式表達出來。懷特海的目的并非只是為了傳授數學,而是為了使人們知道科學到底為何物,為何當人們將科學運用于自然現象之時,它必將會構成精確思想的基礎。現代哲學將科學解釋成分析的,強調科學源于經驗中的獨特并且清晰的元素。事實上,此類元素也僅為抽象的結果,且來自現實具體的經驗。懷特海指出,相對于現實具體的經驗來說,所謂的科學也就是一些抽象的觀念。在他看來,以抽象來解釋科學并不存在什么難以理解的東西。數學的抽象理論就是一門最典型的科學。政治經濟學與貨幣流通理論是另一門關于抽象形式的科學。音樂的抽象學說同樣如此。倘若抽象是全部學科所共有的屬性或普遍本質,可以說,科學即為抽象,也就是說,它是一門將具體事物的特定方面抽取出來加以專門研究。
科學得以成功的原因即在于,把對象限定在一個經由抽象建立起來的領域,因而能把這個領域和具體的實在領域作一區分。此種區分不單象征著科學的前提,也意味著科學對自身的限定,也就是說:“科學將自身的對象限制在一個能夠用量化的語言加以描述的領域內。這一區分還意味著科學的對象并非直接的實在自身,而是思想從實在領域或‘實在主體’中抽象出來的一個領域,是思想的抽象建構。”[8](P87)
然而,倘若我們將高度抽象出來的事物當成具體實在的事物,就難免陷入謬誤。根據馬克思的觀點,黑格爾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就犯了這種錯誤。馬克思不僅通過批判黑格爾將思維主體與實在主體相混淆的觀點,表達了類似的思想,并且還批判了蒲魯東、李嘉圖等錯將產生于社會關系的一個具體的、特定的、歷史的既定形式當成某種抽象的、普遍的與超歷史的存在。“這些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們”采用“經濟范疇”的“形而上學”,正是由于他們錯置了“范疇”和“現實”之間的關系,不但將“經濟范疇”(思維的規定)當作“經濟事實”(存在的規定)的根據,所以是唯心主義的形而上學,而且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來解釋“對象、現實、感性”,將“經濟范疇”(思維的規定)當作“經濟事實”(存在的規定)的“直接同一”,所以又是舊唯物主義的形而上學。當然,歸根結底上述產生于資本主義內的這些哲學的、經濟學的或社會主義的闡發,馬克思把它們稱作唯心的和神秘的,這應該是錯置具體的典型范例,因為這樣的錯置具體存在于社會關系的資本主義形式的心臟之中。[1](P10)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更是嚴厲斥責道:
黑格爾陷入幻覺,把實在理解為自我綜合、自我深化和自我運動的思維的結果,其實,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只是思維用來掌握具體并把它當作一個精神上的具體再現出來的方式。但決不是具體本身的產生過程……具體總體作為思想總體、作為思想具體,事實上是思維的、理解的產物;但是,決不是處于直觀和表象之外或駕于其上的思維著的、自我產生著的概念的,而是把直觀和表象加工成概念這一過程的產物。[9](P38-39)可以說,馬克思闡述的有關政治經濟學批判,或普遍意義上的抽象的精確科學,也僅可以被合理地解釋為對人的對象性存在與對象性活動的一個方面的把握方式。
懷特海在《過程與實在》中闡發“錯置具體性”概念與馬克思的上述思想有驚人的相似,即它忽略抽象的程度涉及的實際存在物,只是思想的某一維度,或者,如他在《科學與近代世界》中更為簡潔的說法:“它只不過是將抽象錯置為具體的偶然誤差。”[1](P9-11)將抽象具體化,懷特海稱它發生在牛頓的“簡單定位”的構想之中,可以說,17世紀自然觀念體系的基礎也就是奠定在“簡單定位”的構想中。“簡單定位”的構想即是說,組成自然的物質、材料等在同一時段只可以占有同一空間,而與其他空間各自獨立,所以在時間與空間上同樣毫無其他參考的關系。因而“簡單定位”構想的物質自然是一個孤立的、靜止的、無生命的自然,僅有很多個不相連接的物質個體分布其中,漫無目的地做著機械運動。懷特海對簡單定位這一理論是極力反對的,他認為:“我們如果要對自然界事物的具體性質做出更徹底的表達,在自然觀念體系中首先應當批判的是簡單定位的概念。”[5](P67)理論本身是高度抽象的產物,它將事物限制于一定的時空之中,進而賦予它孤立性、單一性,這也只是科學抽象作用后的結果。同樣的事物原本應該是非常具體的事實,然而經由高度抽象的邏輯建構后,便成了“簡單定位”的物質。
“簡單定位”的理論實際上就是把時間“空間化”了,需要指出的是,懷特海認為這一理論本身并不是由于理智對自然的一種歪曲,雖然“簡單定位”構想的物質自然的確是一種科學抽象后的邏輯建構,但謬誤并不是來自于“簡單定位”理論自身,恰恰是由于誤把科學高度抽象的產物當成極為具體的事實,這種謬誤也就是“錯置具體性”。換句話說,只能認為,這些物質、材料的瞬時位形的簡單位置是對具體事實的高度抽象。緣何會產生這種抽象呢?由于近代科學對自然的這種高度抽象依靠的是度量和數學,數學是人類理智能夠達致的最完滿的抽象境界,可是任何思維皆為抽象的,人類理智固執而片面地運用抽象思維才是理智自身固有的缺陷。事實上,在我們立即經驗覺察到的自然之中,沒有任何東西有著簡單定位這種特性。可以說,在這個問題上,懷特海辯證地對待抽象思維以及抽象概念。他指出,將注意力限定在抽象概念上是有益處的,那就是我們可以關注于關系與界限均非常清晰且明確的事物之上,倘若抽象思維運用得當,就能夠獲得關于自然界的至關重要的經驗與真理,然而缺陷就在于它易陷入“錯置具體性的謬誤”之中,而將其他的東西完全省略掉。
作為一項最基礎的防水技術就是混凝土結構防水技術,是將混凝土從性能上加強了防水的能力,避免出現大量的裂縫和滲漏水情況。與此同時,混凝土的結構的防水技術要想提升,就要針對混凝土的材料和鋼筋在質量上進行管控,施工過程中要加強施工的管理,引進先進的施工技術,特別是針對變形縫處和分段澆筑接縫進行加強,要采用新的技術避免出現裂縫。另外,使用防水能力很強的混凝土結構是遠遠不夠的,還要在施工中加入防水的材料。此外,在地鐵施工過程中針對地下車站的整體結構和墻面要使用防水的材料,防水起到雙層的效果。
因此,理論相較于現實來說通常是抽象的。對現實的抽象表明我們有所選擇,然而,這也意味著為了將注意力集中于某一方面的研究而常常不得已忽略掉其他方面。能夠自覺地意識到這種忽略,就可以回到現實的起點;否則,必然會忽略掉其他值得關注的方面。科學通過范疇來思索現實,因而抽象便不可避免。假如把這些抽象觀念當成具體現實的根據,我們就陷入了“錯置具體性”的謬誤之中,也就是說,賦予抽象以它們本身不具備的功能,把他們當作現實的存在。所以,懷特海指出:“衡量一種哲學是否成功在于它能否相對避免這種謬誤。”[10](P8)又出于對科學的認識,他將自己的哲學稱作“思辨的”,存有假定、檢驗和修改的含義。懷特海的思辨哲學也就是形而上學的自然宇宙論,這種形而上學的自然宇宙論將作為類觀念的哲學和作為種觀念的科學聯系了起來。他強調,哲學即為嘗試用一種有限的語言來解釋自然的無限,并且它在對抽象觀念的批判上發揮雙重功效:其一是讓抽象的觀念取得正確的位置,從而獲得相互的和諧,其二是比對自然界里更加具體的直覺觀察,從而實現它們;所以推動完成更加完整的思想體系之建構。
但是,自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發表以來,人們把自然世界視作純粹的“現象”而無關乎本體,科學就被降級為關于自然世界細節的探究,并且與形而上學無關,如此也就不存在形而上學的自然宇宙論。這種現象與本體、科學與形而上學的相互脫節起因于“康德在科學與思辨理性之間用力插入一個楔子”,后來孔德的“實證主義的立場顛倒了康德的論證”,而“新康德主義和新黑格爾主義遠離了自然科學”,但兩種方向都違背了《純粹理性批判》的初衷。[11](P158)思辨理性經由抽象科學與形而上學取得了超越性。科學從特殊的事實中抽象出普遍的觀念,在形式上能夠適用于全部同類事實,所以,不受制于實際條件,有著超越現實的功能。形而上學借助于近似抽象科學的假定、檢驗和修改的方法,將各類抽象概念融合在一起,從而建立起一個完美的理想體系,則更加具有超越性。
馬克思區分“生產的經濟條件方面發生的物質的、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指明的變革”和“人們借以意識到這個沖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概而言之,意識形態的形式”這兩種把握方式,由此為他的“歷史科學”劃定標準:僅有“生產的經濟條件方面發生的物質的”變革,才“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指明”,而“意識形態”領域就只能歸屬于非“科學”對象的領域。誠然,這一劃界并不能說明馬克思之后就不再注重非“科學”之意識形態領域的研究,也就是說,馬克思將其對“歷史科學”的研究限制于“以自然科學的精確性說明的變革”的經濟生活領域,而“人們意識到這一沖突并努力將其克服”的意識形態領域只能用其他方式加以把握。換句話說:“科學只是人的對象性活動一種抽象重構,它所反映的亦只是人的對象性活動的一個方面,因而,這種決定論性也就只是人的對象性活動的一個方面,而非全部。”[12](P19)人的對象性活動的整全性把握,則不在科學的能力范圍之內,僅能憑靠超越于科學的把握方式,例如,馬克思說過的關于政治、宗教、藝術、實踐精神或哲學等把握方式。與之相區別的是,唯有在經濟生活領域,才“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來說明這個變化,同樣地,這才可以完成馬克思從初期就致力于探求與思辨的歷史哲學不同的“歷史科學”。事實上,也即是對研究領域的限制,使得“歷史的科學”成為可能。只有通過對科學對象的限制,才能建構起與思辨的歷史哲學不同的真正的“歷史科學”。
概而言之,要通過科學方式精確把握社會生活,也就是要將此領域加以抽象,并將其視為科學的對象,這也就是馬克思將經濟生活領域區別于意識形態領域的關鍵所在。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關于社會生活的科學把握方式卻又不完全等同于自然科學的方式:“分析經濟形式,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二者都必須用抽象力來代替。”[13](P8)無論如何,二者均是對實在世界的一種抽象的重構,并不是對實在世界的一種直觀的反映。既然不像經驗主義闡述的那般,是綜合整理所有經驗材料而來的關于實在世界的直接表達,也絕不像黑格爾闡釋的那般,是絕對精神的自我展開。馬克思以改變世界為目標,只有現代科學可以有效地改變世界,更重要的是,只有以經濟生活為對象的政治經濟學能與現代科學的標準相契合,因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馬克思毅然地從最初的歷史哲學投入政治經濟學的歷史科學的研究。
與之相似的是,懷特海通過駁斥以牛頓經典力學為代表的近代自然科學,深入探究空間與時間如何能夠扎根于經驗之中,并且十分詳細地區分“抽象的對象”與“具體的事件”,進而為他的自然觀奠定了一個堅實的基礎,而這種自然觀也是他重新建構理論物理的必不可少的條件。在懷特海看來,事件就是終極的具體事實。首先,他將非瞬間的事件當成感知到的基本自然元素;其次,這些事件彼此之間具備內在的關系結構,證明空間與時間是由基本過程引導的,事件則經由過程展現為內在關聯的,并非是一種不相聯系的矩陣關系。經典科學—哲學界盛行的觀點則強調,自然是設置在空間與時間之中的獨立物體的一種瞬間集合。懷特海的觀點和經典科學—哲學界盛行的觀點背道而馳。懷特海認為,這種盛行的觀點不但沒有闡明關于存在的持續性的知覺,而且不能說明一個基本的科學事實,也就是經由變化,過去與將來必定會輸入于當前的事件之流中,經典科學—哲學界的觀點所犯的謬誤就在于,它把當前的事件視為沒有持續性的瞬間。在這個階段,懷特海已清晰地形成關于“對象”與“事件”的觀點,他起初是以空間與時間來區別“事件”和“對象”,也就是說,“對象”與“對象”間的關系是空間延展性,而“事件”與“事件”間的關系是時間延展性。爾后他就用“抽象”和“具體”、用迥然不同的認識作用來區隔二者。“對象”涉及抽象的思想觀念,往往是同樣的、可識別的;而“事件”卻是具體的時空關系者,常常處于經驗之流中變化不斷,是能夠體會的。并且,對象和事件彼此間的關系不但是超越的并且是內在的關系。由于對象總是抽象的,它就無法脫離事件而獨立自存,必然要內在于事件之中,所以,對象內在于事件之中;又由于一個對象并不只是內在于某一確定的事件之中,它能夠同時并存于多個事件之中,然而卻不算是絕對的無處不在,因而它也超越了事件。懷特海將這種內在且超越的關系稱作“攝入”①。
在闡述了事件與對象的理論及其二者關系的基礎上,懷特海進一步批判近代科學的孤立性、修正性、近似性以及抽象性。他指出,近代科學首先將人和自然割裂成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接著將自然割裂成無機界和有機界,將空—時系統割裂成空間和時間,物理學則被割裂成力學、熱學、電學等等,各個系統之間全都相互獨立、毫無關聯,整個自然界就被分離肢解了,這即是近代科學的孤立性。因為科學在每個互不干涉的孤立系統中開展觀察、實驗及研究工作,它必然無法涵蓋被研究對象的一切特質與整體的環境狀況,繼而由這些不完備的經驗資料推導出公式、定律與理論。在以上每個環節之中,緣于實驗工具、手段方法的變更改進,假說、條件與經驗資料的修正,這就容易引發公式、定律與理論產生更大的可修正性。所以,在科學研究的各個步驟上,因為方法與時間的制約,往往只能采用數據的近似值,所以其成果根本上就具有近似性。而這里所說的抽象性導致前面提到的將抽象誤認為具體。
那么,何以能夠把科學對象和現實具體相互關聯起來呢?對馬克思來說,這個樞紐就展現在《資本論》“商品與貨幣”篇中建構的辯證法。在這里,馬克思最重要的理論任務即論證何以可能從現實具體的流變世界過渡到科學抽象的決定論世界,也就是闡明政治經濟學批判體系的合理之處。換言之,馬克思需要實現從流變的現實世界架構起通過自然科學精確性描述的確定的科學世界。具體地說,馬克思正是以“商品”這個最為直觀的現實為出發點,建立起科學的對象。他認為,商品即為人類勞動的產品,而商品生產與其他生產截然不同之處在于,它不但生產使用價值,還生產價值;且價值的生產是包含在抽象的人類勞動當中,因此,價值概念便和人類勞動關聯起來。換句話說,我們能以抽象的人類勞動而建立起價值這一概念,且抽象的人類勞動又存在于能生產使用價值的具體勞動當中,這就把價值這一概念建立在人類的現實活動或實踐之上。
這對馬克思而言不僅是必然的,也是其實踐哲學的內在要求。也正是緣于此,馬克思方能建立起不同于以往既有的僅僅解釋世界的哲學。《資本論》的目的是為了改造資本主義世界,因而,馬克思便無法避免地要把政治經濟學批判確立于實踐哲學這一根基之上,卻不能夠僅僅輕易地把早年的哲學理論放置一旁,心無掛礙地繼續政治經濟學的探究,卻是需要以其基礎的哲學概念為起點,把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基礎觀念建立起來。唯有如此,政治經濟學批判方能應用于改造世界,并非僅僅再添一種解釋世界的理論。
在懷特海那里,這個關節點則存在于“事件與對象”中獨創的廣延抽象法。懷特海是從“體”這一經驗科學最終極的事實、最基礎的單位出發,抽象出沒有廣延的空間點與瞬間。懷特海認為,經典物理學的基礎工具是歐氏幾何,但歐氏幾何的出發點是把沒有長、寬、高,即把沒有體積、線條,僅有位置的“點”作為無須證明的前提,進而再說明線、面、體。線是點的集合,有長度而沒有寬度、高度;面是線的集合,有長、寬卻沒有高;體是面的集合,同時有長、寬、高,繼而以點、線、面與體作為基礎概念建立起整體幾何學體系。然而,從邏輯上來說,無是不可能生有的,無長度的點是不能夠集合為有長度的線;無寬度的線是不能夠集合為有寬度的面;無高度的面是不能集成為有高度的體。從經驗事實而言,我們又無法找到這些點、線、面的原型。然而,從具體的經驗事實的角度來談,我們卻可以輕易地設想,無論用何種工具來分割何種物體,分割至最后,仍舊還會有個長、寬、高的“體”存在。所以,對經驗科學來說,體卻是終極的事實,基礎的單位。將體的高度維朝向無限小的方向擴延,就有了面;將體的高度維與寬度維朝向無限小的方向擴延,就有了線,將體的高度、寬度與長度三維都朝向無限小的方向擴延,就有了點。總而言之,懷特海主張,運用廣延抽象法由最具體的體來解釋面、線、點,也就是用具體來解釋抽象,這才是正確的方向;相反,由點來解釋線、面、體,便會犯錯置具體性的謬誤。當我們將此方法與他的本體論思想相聯系,那么,懷特海闡發的事件觀點,就其空間的側面來談,便是體。也即是,他把這種觀念翻轉過來,從相對論的四維延續“事件”及關系,抽象出沒有廣延的空間點與瞬間。
可以說,馬克思與懷特海對這一“科學對象”與“現實具體”的區分,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一種二元論。然而,這在馬克思那里僅是一種方法論意義上的二元論,并不是本體論意義上的二元論。這表明,馬克思主張的是“思想具體”和“實在主體”二者的區別。而在懷特海那里,就是對“經驗之流中的事件”和“作為抽象的思想觀念的對象”二者的區別,這意味著,懷特海強調的是,雖然二者都是自然界的構成元素,但從本體論上來說,各是不一樣性質的存有,從認識論上來說,二者又各屬于相異的覺察領域。“事件”是處在時空之中的現行的、具體的、延展的真實存在,它可以被“體會”,卻不可以被“認知”。“對象”則是不處于時空之中的恒常的、抽象的、不具延展性的客觀存在,它僅可以被“認知”,卻不可以被“體會”。“事件”和“對象”之間的區分是相對的,有些時候是由認識作用決定的,只要“事件”變為認知的對象,就不能稱其為事件,即它失去了現時性和具體性。因而,懷特海強調的“對象”不但有具體經驗到的事物性質,還包括抽象的思想觀念。就像他認為的在感覺認知的活動之中,經驗和理性、知覺和思想密不可分,他的“對象”便是知覺和思想的綜合體。
我們知道,馬克思在哲學上的創新之處就是指向改變世界的哲學,而改變世界的基本前提也就是世界具有可改變性,并非是全然決定論性質的。倘若世界是完全決定論性質的,那么所有改變世界都將成為不可能。這即是說,依據改變世界這一根本原則,所有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都需要承認世界具有可改變的性質,也就是世界的非全然決定論性質。從這一原則來看,倘若科學得出的決定論性質的規律僅適用于抽象的理論范圍之內,因而,這種有限的決定論性質也就說明了整個實在世界并不是完全的決定論,它是可以和人的能動活動相容的。然而,如果把科學得到的決定論非法擴展至超出抽象的理論構建范圍,使得原來屬于有限的抽象范圍之內的決定論規律推廣到整個實在世界,從而使整個實在世界的可改變性質成為不可能,人的改變世界的能動活動也不再可能。而馬克思哲學既然是以改變世界為宗旨,那么,把決定論性質的規律非法推廣,也就和馬克思哲學改變世界的原則相違背。但是,若要堅持馬克思哲學的這一原則,就需要堅持決定論僅可以限制于科學建構的抽象領域,倘若決定論性質的科學僅是在有限的抽象領域內是有效的,因而,對有機整體的世界的認識來說,也就唯有訴諸總體理解的歷史解釋學。
通過以上對馬克思與懷特海科學觀的考察,我們當能形成對科學(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的一種辯證理解。這種理解一方面要求承認科學的客觀有效性,但同時又必須承認科學構建的對象只是對具體的現實世界的一種抽象,而不能將之等同于實在世界自身。而這就意味著,對科學理論,特別是對社會科學理論,我們必須一方面以抽象的方式把它構造出來,而不能否認科學的抽象價值,而另一方面,又須自覺到科學理論的抽象性,不能將它直接運用于現實生活,而是必須將它再行放置到經驗世界,使之具體化,形成某種類似于工程技術,可稱之為社會工程技術的東西,才能加以使用。
注釋:
①在《科學與近代世界》第四章,懷特海首次運用攝入(prehension)的概念。“prehend”原本的意思是抓,和它同根的詞有〔comprehension,apprehension〕,前者的意思是理解、領會、綜合;后者的意思是明了、憂慮、逮捕。“pre-”是預先、在先、前定、事先的意思,“pre-hension”兼具抓、領會、憂慮的三層意思,表達了機體的多種生存狀態。懷特海偶爾也會用“grasp into”替換“prehend”,這是對機體的生存最為直觀且形象的表述。總而言之,攝入是一個自組織的創生進程,它開始于覺知,結束于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