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鳳雄
一
冰凌倒懸在屋檐下,刺亮刺亮。
滿崽在屋坪里堆著雪人,不時望望冰凌,凍紅的臉似氤氳著一個個疑問,對這棟蒼老的老木屋也不確定起來。他腦里朦朦朧朧地進行著手頭的活兒,雙手通紅,口噓冷氣,將一個圓圓的腦袋狀的小雪球安放在大雪球之上,一個雪人就初具雛形了。
老木屋左邊廂房的木窗又發出吱呀呻吟,那木窗是虛掩的,伸出了大閨女粗糙的手掌,將窗欞拉開了一些——房里黑壓壓露著幾個腦袋。二崽、三崽、四崽和滿女都圍坐在床頭。
爺爺(即爹爹,當地稱爹為爺)就躺在床上,一塊白毛巾敷在額頭上,厚重的棉被壓住全身,壓了一層又一層。他臉色晦暗,雙眼緊閉,仍像個死人一般。
爺爺已醉死過去兩天,這是第三天。大爺爺二爺爺想了很多法子,還私下請來師公給爺爺招魂,但都沒有奏效。赤腳醫生也來看過,也抓了藥。大閨女將中藥倒進藥罐里,放在灶火上熬,藥香傳出老遠老遠。不過似乎家家戶戶都有藥罐在熬藥,藥香就沒那么招人留意。家里人也不想讓外人知曉爺爺醉死在床的事情。
三天前正月初十,是爺爺的磚屋落成之日。磚屋在年前已成雛形,爺爺正月初二就忙著蓋了瓦。老木屋很有些年景了,家里子女又多,二崽三崽也到了適婚年紀,得有個新房。爺爺帶二崽三崽大閨女奮戰了一個冬閑天,自家起泥做磚燒磚做瓦燒瓦,自力更生蓋起了那五柱四扇的平層磚瓦房。此時,磚屋簇新地擺在雪人背后兩米開外,和老木屋相對而立,屋前地上還殘留著紅紅綠綠的鞭炮碎屑。

爺爺就是做酒那日喝醉不省人事的。鄉里都是那種自釀的包谷燒烈性酒,喝一口嗆得出淚來。爺爺卻逞強,在流水席上來者不拒地灌酒,連喝幾大碗,喝得眼珠子都紅了。有人曉得他心里苦悶,勸他莫這樣喝,他哈哈一笑:高興呀!沒事……后又喝幾大碗,就滑在桌子底下了。
滿崽用手指在雪人臉上劃來劃去,很快雪人出現了眼鼻嘴,他又想了想,又捏雪貼在臉的兩邊做成耳朵。然后退后幾步看看,自言自語:還不像,不像……
偏頭想了一會兒,他猛然看見磚屋地上的鞭炮碎屑,眼珠一亮,立馬蹦蹦跳跳著去撿了幾個,回來鑲到雪人臉上,于是嘴變成了紅的,眼變成綠的,鼻子也變成綠的……
“好了!”滿崽又看了看,滿意地點頭,甩腿向老木屋跑去,興沖沖地推開左邊廂房門。
滿女二崽三崽四崽正默默坐在床邊,看大閨女坐在床頭給爺爺吸酒:大閨女左手端一盤白嫩嫩的豆腐,右手正輕握著貼在爺爺胸膛上的一塊豆腐吸來吸去,豆腐的顏色不斷變綠變綠。
滿崽看得呆了,直勾勾看著。滿女這時起身來問他怎么樣了,他忙一把拉了滿女手跑出房去。
望見地上那個雪人,滿女臉上露出幾分喜色。滿崽幾分得意地搖滿女的衣袖。不過滿女隨即指出了缺點:沒畫眉毛,還有點……
滿崽眼珠一轉,蹦去屋檐下,撿了根細小樹枝,折成相等的兩截,鑲在了眼睛之上,想想說:對了,爺爺還沒戴上風帽呢……
滿女給滿崽拿了風帽再進屋來,爺爺仍牙關緊咬一動不動,大閨女手里已換兩塊豆腐了,瓷盤里豆腐全染成了淡綠色。大閨女讓滿女到灶屋再端一盤豆腐來。
抽著旱煙的大爺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院子,瞥一眼院里的雪人,沒來得及細看就進廂房去了,這讓滿崽有些失落。緊接著,昨夜回去了的大舅也匆匆而來,同樣沒工夫品評雪人。滿崽又將雪人修飾了一陣,見二爺爺和大崽也匆匆進廂房去了,不禁更有些失意,就喊滿姐。滿女不悅地從廂房出來:喊么子!
滿崽問:爺爺醒了吧?大姐講等我堆好雪人做的爺爺,爺爺會醒過來的……
滿女肯定地點點下巴:爺爺會醒來的,你等等吧,莫吵了……
廂房里氣氛一點不比屋外暖和。按照赤腳醫生的說法,酗酒醉死的人渾身發燙,要用冷風吹。大閨女熬的中藥喂不入口,后想出用豆腐吸酒這個土法子。六娭毑給磨了一桌豆腐送來,讓大閨女就整天坐在床頭。隔一時辰就換上一塊豆腐。
大爺爺看看換上的豆腐,敲下煙筒:好!沒那么綠了,會好的……
二爺爺點頭:會好的,會好的……
大崽二崽三崽四崽站在一邊,犯錯事似的低頭不語。
大爺爺問二崽:給你三爺爺發電報是昨日吧,該動身了……
二崽:三爺爺回了電報,明晚會到屋……
又陷入了沉默。大舅這時把眼光從爺爺臉上移開,望向站在屋旮旯的大崽:你是老大,你發話吧。
大崽微低下頭,又抬起來:只要爺好起來,順爺的意就是了……
大爺爺二爺爺臉色頓時松弛不少,連大閨女二崽三崽四崽神色也輕松下來。這兩日,大爺爺二爺爺大舅輪番做大崽工作,因為其它崽女沒那么犟了,只有大崽還犟著——不同意爺爺續弦娶親。
雪地上落下一只雪鳥,又一只,滿崽看看雪鳥,又看看雪人爺爺,眼珠一轉,又伸出凍得通紅的雙手堆雪人,一會工夫在雪人爺爺身邊又緊挨著堆起一個雪人,然后雕琢五官,很快出現一個女人的形狀。他邊捏邊喃喃自語:娘,娘……
爺爺臨近晌午時才蘇醒過來的,他一睜眼,以為是夢,一聽崽女喊爺爺,再一看大爺爺二爺爺大舅,淚水就下來了。難得的是,大崽堂客也過來了,喊了一聲爺爺,這是她隔了八年后第一回喊爺爺。
爺爺醒了但沒說話,冷了一會場,大閨女哭出聲來:爺爺,娘沒不準你討后娘,是,是我編的嗚……
大舅馬上宣布:對,對,鴛鴦成雙,你和應珍的事,大家聽你的……
爺爺忙閉上眼睛,面色一暖,淚水忍不住滾出來。他和隊上的下放知青應珍已好上好幾年了,因崽女反對,一直拖了下來。沒想到應珍年前摔傷了腿不能勞作,他終于下決心要給她個名分。崽女大了,他可以放心醉一回了,是死是活就聽天由命了,他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賭贏了!
對前來安慰的鄉鄰,爺爺裝作不以為然,咕噥說這包谷燒還真有點烈后勁足,他只是想過過酒癮。
爺爺的蘇醒給了滿崽極大鼓勵,他興沖沖又進屋拿了頭帕去給雪人娘戴上,還插上一朵臘梅花,又蹦進廂房得意不已:我又有娘了!
爺爺流巴著淚水,咧開嘴,笑得稀里糊涂。
冰凌嘎地墜下,發出驚心動魄的脆響,碎了一地。
二
若有若無的輕煙籠罩在娘溪之上,白晃晃的陽光射下來,水里出煙火。
爺爺心事重重地站在溪邊,溪里漂浮著接成一隊的十幾張木排,碗口粗的一根根木材被鐵絲和麻繩緊綁在一起,木排上除了一身古銅色的麻老五等幾條漢子,還綁了十幾副籮筐。
麻老五從褲襠里掏出那一截來,往溪里撒尿,綠綠的水面便漾起圈圈泡沫,他邊撒尿邊扯開嗓子喊岸上的爺爺:老四哥你還不動身哇!昨夜還沒和應珍嫂親熱夠哇!……
另幾條漢子粗野地笑了起來。
爺爺沒有理會,扭頭又望向屋瓦參差的村落。
麻老五打個手勢,眾人噤聲,齊刷刷望向村落——從通向村落的田間小路上,正匆匆走來一個精壯的后生。
爺爺見到后生,臉色松弛了幾分,迎上去問:石子,怎么樣?講通了吧?
石子是大閨女的對象,溪對面灣里的,長得憨厚,有一身力氣。爺爺就看中了這一點。二月里當媒人來家提親時,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因為他聽說大閨女私下和石子已有了這層意思。而且他要利用好這個機會推進他的續弦計劃。
爺爺和應珍的關系在村里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崽女們已松了一步,不再干涉他忙里偷閑給應珍家干活了。走到這一步太不容易了。但每次夜里和應珍相會,看到神情憂慮的應珍,他就明白這也不是個事。所謂名不正言不順,他其實何嘗不想光明正大地來往啊。
借著給大閨女定親機會,爺爺擺一大桌,將大爺爺二爺爺大舅及大崽二崽三崽四崽大閨女滿女滿崽都叫上桌。滿崽在地上捉螞蟻弄得一身灰撲撲,頭上也是灰。爺爺讓滿女帶滿崽去洗把臉,嘆口氣:太小了就沒了個娘,邋里邋遢的,唉……
大舅默契地開口:唉,我看是該找個人料理料理這個家了……
話音未落,大崽急急地插上話茬:大妹不是料理得蠻好!
二爺爺接口:可她早晚要嫁出去的呀。
大崽顯然不想失去理由,馬上說滿妹也大了家里事也能頂起來了總比外人好。
爺爺一直沒說話。見陷入僵局,他就轉移開話題說要風風光光給大閨女做嫁妝,安排大崽二崽三崽四崽過天上山砍樹,要砍那最好的樟木,再請大爺爺二爺爺大舅物色一下木匠漆匠和彈棉被的彈匠。他然后征詢地問大閨女買縫紉機手表都喜歡什么款式牌子的。
大閨女卻說:不急,等滿弟上學了,我再嫁……
爺爺張口結舌。大舅搖頭說:這不行,老五才五歲,上學還得兩年。
大閨女執拗地抓住剛洗了臉和滿女進來的滿崽,生怕被人搶走似的:娘說了的,要我好好帶大小弟的……
氣氛頓時凝固。爺爺的古銅色臉膛更是難看。大爺爺此時拿起筷子,端起酒盅:來,吃飯吃飯,菜都冷了。
爺爺設計的這一出戲,剛開場就唱不下去了。爺爺好不郁悶,無顏面對應珍。應珍知曉他的心思,夜里安慰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慢慢來吧。
爺爺壓抑地一吼:還慢慢來!都五年了哩!要等到死哇……
應珍沉默著,淚光瑩瑩,望望隔壁兒子房間,又給床上的小女掖掖被子。
爺爺真想大醉一場,喝了兩盅,還要灌,被應珍劈手奪下了。應珍不會多說什么話,可她心里什么都懂,只是和爺爺默默地淚眼相望。
爺爺給遠在省城的三爺爺寫信,訴說他的苦悶。三爺爺回信勸解他,信中一句話讓他委頓的心又頓然雄起,三爺爺那句話是句革命化的口號: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三爺爺比爺爺多上了兩年學堂,又是當干部的人,看問題就是不一樣。爺爺當時思索開了: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雖說阻力最大的是大崽和大崽堂客,可大閨女才是所有阻力的核心要素。去年他讓二爺爺向崽女們透了點口風,大閨女居然在大崽二崽慫恿下,對爺爺以死相逼,說“有她沒我有我沒她”。大閨女這些年在這個家確實承擔了娘的角色:洗衣做飯養豬養雞,更要帶著弟妹。
石子便是爺爺反攻的有力武器。見石子幾分漂浮地走來溪邊,爺爺便知道他的計劃成功了一半。他回頭向麻老五等漢子一吼:急個卵咧,磨刀不誤砍柴工,順風順水到洞庭……
石子紅了紅臉,輕聲說:爺爺,講通了,她基本答應,下半年嫁……
爺爺興奮地一拍巴掌,三兩步躥到溪邊,跳上木排竹蒿一點:走啰!
石子也在幾條漢子起哄下撐了另一張木排。綠綠的水動了,連成一線的十幾張木排浩浩蕩蕩地向下游漂去。
爺爺是使了個陰謀,昨晚去應珍家的前一日,已將二崽三崽四崽都支到挖礦工地去了,讓滿女帶滿崽去大舅家了,家中只有大閨女一人。他就暗中讓石子去陪大閨女,讓大閨女做了好菜開了好酒招待石子。石子有了他的暗示,膽子就大了許多,非要大閨女也喝了兩盅。大閨女本來就對石子有意,加之只有孤男寡女兩個,經不住石子的哄,夜里就睡在一張床上被成功地圓了房。
爺爺他們放的木排不用放到洞庭湖,只放去百里外的馬轡市就行了,次日再從馬轡市擔腳回來。擔的是這山里缺的糧食。因為公路還沒通車,祖輩一直以來就是放排將山里木材藥材等特產運出去,再靠擔腳將山外的糧食和鹽等生活物質擔進來。擔著百十斤重的糧食,爺爺還吼起了山歌,石子麻老五等人也受到感染吼起來,吼了一路。月色下來了,山野一片虛渺。十幾條漢子前前后后在月光下趕路,形如鬼魅。
離家還有近二十里地,就見前來迎接的十幾個家人了。爺爺意外地看見大閨女也在其中。她上前叫聲爺爺就接過爺爺肩上擔子,就往前走了。石子忙追上去,又引來麻老五等人哄笑。
這番智取后,大閨女的出嫁比他料想的還順利,因為大閨女懷上了,沒等到年底,這年秋后就風風光光出嫁了。爺爺心想這下輪到他和應珍的婚事了。他又尋找機會想說一次,沒想到應珍主動要他放下這心思。應珍告訴他:大崽托人說不可能。大閨女出嫁前還找到她給她跪下了。
爺爺熱騰騰的心頓然一冷,如墜入冰窖。
屋外,炎熱的夏夜沒有一絲風,熱得令人窒息。
三
衰草連天。山尖上是一片空闊地。生產隊社員們在割草墾山。爺爺赤著膀子,汗水濕盡了白背心。他弓著腰割草,風風火火。
七瘌子吹著小曲,瞟著爺爺,又瞟瞟三丈開外也在割草的應珍,發一聲喊:老四,公社最近可是發了通知,要嚴查生活作風問題!
爺爺朝地上啐了一口:放屁!
七瘌子立馬驚驚乍乍地左顧右盼:他說放屁!大伙聽清楚了吧,他這是誣蔑黨和政府!……
生產隊長唐七吹了一聲哨子,不無威嚴地:七瘌子,好好干你的活,沒人把你當啞巴……
七瘌子不滿地嘟噥幾句,低頭干活了。
爺爺也沒工夫和七瘌子理會,他不止一次聽應珍說,七瘌子還打她的主意,常來獻殷勤。爺爺要她別怕,有他呢。他明白,七瘌子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騷擾,就是看準兩人是非法夫妻,他從心底里長嘆了一聲。
上月搞完雙搶,閑下來幾天,爺爺決定搞一個突然襲擊:辦一個認寄爺宴席。他和應珍好上三年多了,堂客三年孝期已滿了,他要把和應珍的事搬到桌面上來。當然他和崽女通氣時幾分狡黠地說是認寄爺,好堵崽女之口。應珍十二歲兒子認他作寄爺,這似乎也無可反駁,不過,盡管大崽大崽堂客這個秋天被抽調到湘桂鐵路上修路去了,二崽卻在家里領了頭,率先站出來反對,隨即大閨女三崽四崽甚至滿女也站出來反對。理由還是那一個:人家會說閑話的。
爺爺曲線救國的盤算落了空,很是郁悶。氣無處撒。一連幾天在家摔盤子頓碗。他不甘心,大熱天脫下的衣服不讓大閨女洗,大閨女說再不洗會被汗浸爛的。他沒好聲氣:爛就爛,你管那么多!
滿女才八歲,正上小學,滿崽才四歲多,離不開大閨女。這樣大閨女盡管竭力監視爺爺,也有點無能為力。勞累一天,早早就帶滿崽一床睡著了。爺爺卻精神抖擻地爬起床,從屋后門徑直去了村后應珍家,將已服侍兒子和小女睡著的應珍牽著手拉出來,原路頂著月光從屋后門進了自已屋。
應珍開始小心翼翼地給爺爺洗衣褲,還抹了灶臺。如此幾次后膽子也大了起來,在爺爺慫恿下斬豬草等,一次在爺爺強求下留下和爺爺睡下了。爺爺是故意采取這法子逼崽女承認現實的。剛開始他有些忐忑,見崽女們似乎沒有多少反應,就頗有些得意,想更推進一步,就故意鬧出動靜,讓崽女曉得,想讓應珍和崽女們在家碰面。
二崽三崽四崽大閨女后來都知曉了這事,幾個人私下里埋怨爺爺,充滿憤怒。大閨女最為氣憤,抓著娘留下的梳子狠狠地梳著頭發,淚水潸潸,說要告訴大崽去。二崽自告奮勇說:告訴大哥干什么,我來鬧!年滿二十三歲的二崽不甘落后。當夜,他堵了后門,不讓應珍進屋來。應珍推不開門,默默轉身回去了。氣極的爺爺忍不住摑了二崽一耳光。二崽次日一早隨爺爺上山割草就將扦擔插在地上,不辭而別離家出走了。
想起這些煩心事,爺爺就又氣又急。他只有不停歇地勞作,才讓心里好過一些。不知不覺天已昏黃,唐七吹了收工哨了,又喊爺爺了:老四,收工了。
爺爺頭也不抬:你們先收工吧。
唐七和其他社員陸續下山了,應珍也扛著鋤頭拿著鐮刀走了,爺爺仍在風風火火割草墾土,割去一片草,就揮鋤墾出一片土。
天很快黑下了,月牙兒出來了,掛在樹梢頭,分外金黃,灑下橘紅色光輝。爺爺的身影有些模糊,在不斷地割草墾土左騰右挪。
不知過了多久,沉浸在勞作中的爺爺驚醒過來,回頭——一個朦朧的影子正蹣跚走來。
爺爺揮鋤相對:哪個?是鬼快滾開!是人就過來!……
撲哧一笑,影子已然近前,是挎著個飯籃子氣喘吁吁的應珍。
爺爺松口氣,復邊墾土邊問:你來做么子,我就快挖完工了。
應珍在地上坐下,從籃子里拿出飯菜,還有一壺酒。她倒了一盅酒,招呼爺爺:餓了吧,快吃吧,吃了才有力氣。
爺爺又感動又抱愧地望一眼應珍,擱下鋤把,雙手在身上一揩,便過來坐在地上端起酒盅,拿起筷子。
應珍這當口起身拿起鋤頭墾起地來。爺爺要她歇著,她也不理會。爺爺苦笑著搖頭,兩口將盅里的酒喝了。山腰隱隱傳來喊聲,爺爺側耳一聽,忙站了起來,飛快地將飯扒完,往籃子里一放:閨女來了!
滿珍一聽如臨大敵地忙扔了鋤把,過來提了籃子便朝一側走沒了人影。爺爺這才走到山沿回應:在這里哩,就回。
大閨女獨自提著飯籃出現在爺爺面前。她額上出了汗,除了走得急,還有害怕的原故。見到爺爺才松口氣,忙將飯籃遞給他。爺爺接過,說:你來做么子,我又不餓。
大閨女心疼地:爺,收工吧,你明早又要趕車……
話沒說完,大閨女驚訝地收口,左右逡巡:爺你喝酒了?你嘴角還有飯……哪個給你送的?……
爺爺連忙掩飾地抹嘴:沒……沒……
大閨女臉色變白又變黑,淚水奪眶面出,她明白地一咬牙,猛一甩手,轉身就噌噌地跑下山去。
爺爺懊惱地站在原地,手提著飯籃,雕塑一樣木木站立。
應珍又出現在他身邊,從他手里接過飯籃,默默地放下,然后又挖起土來。
爺爺佇立了一陣,果斷地轉身走向應珍,去奪她手里的鋤把:你快回去,我來!唉,只好等大閨女出了嫁,再說咱倆的事了……
應珍朝荒草地一努嘴:不急,你割草,我來挖,這樣快些。
爺爺還在猶豫,應珍不高興了:你這趟去省城,來回得三四天吧,你真是頭驢,想一天把四天的活干完,不累死你呀,你累死了,我不也跟著受累?!
爺爺眼一熱,熱淚奪眶而出,不由雙手抱緊了應珍的腰。應珍推他,他松開手,眼淚吧嗒吧嗒地撿起鐮刀,去狠狠割那近一人高的巴茅草。
省城三爺爺來了電報,離家出走的二崽跑到省城了。爺爺向生產隊請了四天假,明日一早趕路到鎮上坐班車去省城,把二崽接回來。公社如果知曉二崽私自離隊是會開批斗會處分的。
橘紅色月光下,爺爺和應珍的身影一跳一躍,鋤頭和鐮刀閃著清冷的寒光。
四
天忽然陰了下來,烏云滾滾。娘溪岸邊那片水田里的男女紛紛罵起娘來。
水田里有的插滿綠油油的秧,有的還是一片白汪汪。插秧的社員密密麻麻,爺爺、大崽、大崽堂客、二崽、三崽都在其中。更遠的一丘水田里,應珍背著幼女也在彎著腰插秧。
罵了一陣天,麻老五說起痞話,說天陰下就是要干那事了,天地和男女一樣也是要交合的。七瘌子馬上附和,瞟著應珍嬉皮笑臉:對頭,人要是長久不干那事,也會憋出病的哩。
爺爺不說話,只默默插秧。大崽二崽大崽堂客三崽都不說話。他們知道,只要一開口,那些社員就會把話往爺爺和應珍身上引。
爺爺和應珍暗地里來往一年多了,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應珍上山砍柴,爺爺也跟著去。應珍下田里扯豬草,爺爺也出現在田坎上。一人多深的油菜田里,兩個人什么不能干呢。更甭說山高林密的山上了。村里人私下議論紛紛或心照不宣,看見兩人就浮上一層詭秘的笑。
大崽堂客是最受不了刺激的,在屋里指桑罵槐。大崽受攛掇,也對爺爺沒了好臉色,橫眉鼓眼的。爺爺生氣了,說你們恨爺么子!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養出你們來是氣爺的嗎!
大崽頂嘴說人家的口水淹死人。爺爺發火說隨它淹去。大崽就回嘴說你不講名聲我們還要講。爺爺的大巴掌揚起來距大崽的臉還有一厘米時硬生生收住,他想起堂客臨死前交代他的話:再怎么受氣也不要打崽女,打會打生感情的。
大崽堂客見大崽力頭不夠,也來幫襯,說應珍寡母帶著小兒幼女的,還不是圖爺爺幫她做長工沒安好心云云,爺爺臊紅了臉一吼:閉緊你們臭嘴巴!你們嫌累煞,分開過好了!
大崽堂客婚后就抱怨家中弟妹多,可真要把她分開過了,她又不樂意了。爺爺卻定了心了,他和應珍私下來往,大崽堂客和大崽煽了不少冷風陰雨。不把大崽分家分開過,更會阻力重重。為此他寧愿自已多做點工多受點累也要分家,在大爺爺二爺爺大舅等人勸說下,今年正月就吃了分家宴,將大崽一家分到村頭那土磚屋里。隔了開來,也清靜了許多。大崽堂客從此再沒喊過爺爺,視為仇人似的。家雖分了,但對爺爺的丑事還牽記著,讓大崽時不時過來和二崽三崽四崽大閨女說不準討后娘的事。
其實自從爺爺和應珍剛私下來往,二崽三崽四崽大閨女就旋緊了心里那根弦。不少鄰居也來提醒,說后娘是最惡毒的會虐待他們,更何況應珍還有親生的一子一女呢。如果讓她嫁進了門,那他們兄妹就有苦日子過了。當時他們兄妹日子就很苦,可他們怕日子更苦,更何況滿女才六歲,滿崽才一歲多,需要大閨女帶著。
爺爺的苦心,崽女們是不理解的。爺爺自從堂客過世后,消沉了一段時間,一家人的重擔全壓在他肩上,他有點力不從心啊。累一點倒還能撐住,可沒個女人就沒個希望,他的日子太沒滋味了。是應珍的出現給了他一點希望。他憋了那么久了,需要好好地發泄一下。他知道應珍和他一樣,可兩人遇到的阻力遠遠大于預料。除了自已內心的阻力,更多的是外部阻力。首先來自崽女的阻力。應珍也受到來自爺爺崽女的阻力,在路上碰見,爺爺崽女會朝她橫眉豎眼,大崽堂客甚至朝她吐唾沫。兩人還沒結果的戀情就像這倒春寒一樣被凍僵了。一年多來兩人利用砍柴扯豬草確實見過無數次面,可應珍總避著他拒絕他。有一次爺爺和她抱在一起要親在一塊了,偏偏聽見山下有人在打吆喝趕牛,應珍做賊一樣慌忙推開爺爺,邊整整衣服邊奪路而逃了。
應珍后來流淚說出心里話:她也想跟他過日子,可他崽女這一道關太難過啊。
這一年多來,爺爺絞盡腦汁,先說服了大爺爺二爺爺大舅,大爺爺是老好人出不了面,二爺爺和大舅出面向他崽女們說還受了氣,再不好說了。爺爺又向省城三爺爺寫信求援,三爺爺開明一些,先后給大崽二崽各寫了一封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大崽二崽就回信說自已理由。三爺爺為此還專程回來了一趟,召開家族會議,也不了了之,都只說崽女還小先緩緩吧。
烏云急劇翻滾著,接著有人驚叫:下雹子了!下雹子了!
水田里插秧的社員們開始抱頭鼠竄,這個節骨眼上,是不需生產隊長唐七吹口哨的。爺爺還弓著腰插秧,大大小小的冰雹撒豆般砸在他身上,他全然不覺,直到身邊人跑得差不多了,他才慢騰騰直起腰來,挪開一雙泥腳桿,走上田埂系上草鞋不急不慢地往前頭走——他暗地里已然瞟見背著小女的應珍跑進前頭化肥棚子里了。
冰雹砸在身上疼,寒風刮得耳朵生疼,他心里卻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要噴薄而出。他不甘被命運擺布啊,不甘被崽女和村人左右啊,他拿毛主席的名言激勵自已: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他今天就要跟人斗,跟自己斗!斗掉自已的懦弱!再不斗,他就會被憋死!
當爺爺一身狼藉出現在棚子口外,正輕拍著幼女的應珍驚慌地忙向外張望。爺爺一把搶入,不由分說就用嘴巴堵住她的嘴,雙手扎緊她的腰。她又急又慌又羞地掙扎:別,別……
爺爺也不管那么多了,摟緊應珍邊親邊說:你閨女睡著了,快,快……
應珍壓抑已久的欲望也被爺爺的大手掌撩拔起來了,她慌亂地將幼女在化肥袋上放好,任爺爺解開了她的褲帶,無力地倒在化肥袋上.爺爺那禁錮了一年多的欲望迫不及待地射入她的身體。
兩人顛狂得迷糊,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寒冷,忘記了冰雹,更忘記了崽女和村人。應珍淚流滿面:我終于,終于……
爺爺邊動作邊興奮地回應:老子終于搞到你了!……老子沒白擔這個賴名譽……老子過年就討你進屋……
兩人快完事時,七瘌子鬼鬼崇崇怒氣沖沖接近了棚子,他手拿一根扦擔,充滿嫉恨好奇等復雜情緒。他是跑出半里地快到村里才覺得不大對勁兒,左逡右巡沒看見應珍趕上來,再一想也沒看見爺爺,兩下一聯想,就氣得不行,當下抓了扦擔就趕來捉奸。他走到棚子門口,不出意外地看見絞在一起的兩人,不由怒發沖冠:狗男女!騷狗!破鞋!……
應珍慌得不行,忙推開爺爺,爺爺卻不慌不忙掉頭回罵:你七瘌子才是大騷狗!癩皮狗!女人看你一眼都要吐的癩皮騷狗!
七瘌子罵不贏,揮扦又不敢打,只是氣急敗壞喊:快看吶!騷雞公搞破鞋吶!……
爺爺和七瘌子對峙著,他臉上浮現著滿足之后的一絲擔憂。應珍已整好衣服,抱起幼女慌亂地跑出棚子了。寒風陣陣,冰雹仍在不停地砸下來。
五
慘白的天空下,土路凍成了疙瘩。腳踩上去發出吱呀的呻吟。
爺爺挑著一副籮筐,筐里簡單偽裝地藏了一床被子和酒菜等生活用品。趁著天色剛朦朧發白,他趕緊出門,出屋時又看了看西廂房里的滿崽滿女,兩人分別躺在大閨女旁邊。睡得香甜。和衣而睡的大閨女聽到聲響就醒了,抹著惺忪的眼問爺爺:爺,又要進山呀。
爺爺點點頭,說用不了幾天就回來,你把屋里照看好。便扭頭就出來了。
堂客過世才三個月,爺爺感覺過了三年之久,每一天都是煎熬。獨睡一床,全身又發冷又發虛。堂客剛過世時,他感到一座大山壓在了身上了,白日喘不過氣來,夜里又透不過氣來。堂客是得了肺結核,發現已是晚期,早年沒覺得,只是長年咳,到下不了床才被爺爺霸蠻背到了鄉衛生院,又送到縣醫院,縣醫院也無能為力,治了半個月,堂客一天比一天不行了。堂客要回家來,要看滿女滿崽,要在家里咽氣。鄉里習俗是不能死在外頭的,怕找不到回家的路當孤魂野鬼。爺爺和大崽二崽幾個忍著淚將堂客抬了一整天抬回娘溪來,可惜她實在堅持不住了,剛望見自家老木屋屋檐就呑下了最后一口氣。
堂客過世后,爺爺消沉了大半個月,渾身無力,連吃飯也全身發虛。膝下五子兩女,最大的大崽才十九歲,剛娶了堂客,最小的滿崽才一歲大,哇哇待哺。大閨女才十五,滿女才六歲。二崽十六,三崽十四,四崽十歲。這么多張口,全都對著他。他在心里又疼又怨堂客:你撒手拋下崽女就走了,讓我一個人如何得了喲!但他曉得堂客實在是舍不得走的,她剛過四十歲,日子還長著呢,結下的果實正等著成熟呢。
爺爺邊走邊傷感,走到土路上,他又回頭望了自家老木屋一眼,幾分踟躕地再望向土路那邊一棟低矮破舊的小木屋。
那木屋只有兩間,是五年前從鎮上下放的知青應珍一家的安身之所。木屋前種了兩棵李樹,樹歪歪扭扭的,痛苦的樣子,就像應珍一家的狀況。她一個寡婦帶著上初中的兒子和才一歲多的幼女過日子,比爺爺過得更苦。爺爺這次進山沒有叫上大崽,就是心里為應珍打了個算盤。
爺爺遲疑了一下,還是快速走向應珍木屋門邊,左右飛快地掃視一眼,便將手里折好的一張紙條飛快地從門下塞了進去,同時在門上敲了兩下,咳了一聲,便急步走開了,頭也不敢回,走到山腳下方才松了口氣。
那張紙上只寫了兩句話:天冷要取暖,三天后你上獅子沖來擔炭。
爺爺邊上山邊回頭望向山下的村落,幾十棟木屋參差不齊地矗立在綠綠的娘溪邊,大片大片稻田里種的蘿卜已綠葉婆娑凍趴下了。
七天前,爺爺就偷偷帶著大崽上山了,在獅子沖隱蔽處花一天挖了一口窯,再在山上砍了一天柴,燒出一窯上好的木炭。然后趁夜擔了木炭進鎮上賣,賣得好幾十塊錢。當然這事只能偷偷摸摸干,讓大隊和公社知道了就會開批斗會沒收炭錢。爺爺對外打的幌子是利用冬閑去走走親戚。
在荊刺亂石中走了個把時辰,爺爺走到了獅子沖炭窯前,顧不上歇氣,就抽出斧子將殘留的櫸木等砍成短短一截一截,再抱進窯里碼放。忙乎了半天,窯里柴碼好了,窯外放的柴棒也沒有了。爺爺便又戴了手套,扯來幾捆干茅草,點上火,茅草凍得結上了冰,好一陣子才融冰,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了。
等幾捆茅草燃開了,那些粗大的木棒才漸漸開燃。要燃上兩天才會全燃完,然后冷卻成木炭。
爺爺老練地封了窯門,望著窯上的窯孔冒出的陣陣青煙,坐下來不由遐想應珍看到紙條的反應,沉浸在一種既渴望又忐忑的想象中。
堂客臨死前的話猶在耳邊:滿崽滿女還小……你要給她再找個娘……以前我說的話你記住了么……你要主動去找應珍……兩個人靠著才暖和么……
在淚光中,爺爺仿佛看見堂客千般不舍萬般牽掛的面容。他忽然一躍而起,從籮筐里翻出繩子等物件,往山上走去。走上幾十米山尖,他認真地查找地上野獸腳印,而后拜梅山神,選一塊地,扒開茅草,用柴刀挖了一個小洞,設置好繩子鐵夾等,再蓋茅草偽裝好。然后又往前走了半里地,又找了一塊地另設下鐵夾。等他轉完這片山設下第五個鐵夾,暮色已渲染開了,他抄近路返回炭窯邊。
這手捕獵絕活是爺爺月前向大隊老獵人學的,爺爺在消沉中奮起的動力也是巨大的,他早年當過鄉干部,會識字善思考。他想人不能被尿憋死,他幾次想大醉一場一口氣將壺里酒喝了,醉個不省人事。可剛喝一口就聽到滿崽滿女的哭聲,聽見堂客的囑咐聲,他一口氣又泄了下來,又一門心思開始盤算如何活下去好好活。他腦瓜靈泛,敢想其它社員不敢想之事,像捕獵絕活,老獵人不敢用出來荒著也是荒著,他趁月黑風高之夜偷偷去拜師,帶了兩瓶酒兩包糖一塊臘肉,老獵人卻情不過,也想幫他一把,就把絕活傳給了他。上一次進山他牛刀小試放了一個鐵夾,早上去看夾住了一只野兔,他沒舍得賣,拿回家叫大閨女關上門偷偷煮了。崽女們已幾個月沒嘗葷了啊。尤其滿崽滿女缺少營養,體弱多病,得補一補。
守在窯邊,爺爺邊抿燒酒邊啃著家里帶來的姜粑。炭火使姜粑軟和了一些。壺里的酒他只帶了一斤,他怕自已萬一控制不住喝醉誤事。
透過窯門孔,爺爺看了幾次火勢添了幾次柴,夜深才將被子搬出來在柴垛上打開,他蜷成一團躺進去。想著堂客想著應珍想著崽女,睡了過去。
天大亮后,爺爺封死窯門,然后爬上山尖。不出所料,這山上野物多,五只鐵夾都沒落空,夾了錦雞兔子四只,還有一只十幾斤的黃麂子。爺爺歡天喜地地收了繩子夾子,攜野物折回。他謹記師父教授的捕獵規矩:每次進山只捕獵一次。
到第三日,炭出窯了,烏黑發亮。而應珍的身影從早到晚都沒有出現。爺爺怕大崽貿然進山來,已將給應珍的一擔炭藏在林中了,另藏了兩只兔子。等待中他充滿失望和希望,揣想應珍不來赴約的種種可能。等到天黑得深了,他再也忍將不住,先挑了那擔炭和那對兔子下山,摸黑走到應珍屋前,輕敲屋門,屋門里正站著應珍。她慌亂地說:你快走吧,我不要炭,我有柴火呢。
爺爺不依,撂下擔子就走,又想到籮筐還要用,便將炭倒在地上,連同兩只兔子。應珍哭出聲了:我求你了,你這樣讓人曉得了可怎么辦哩……
爺爺戲謔地回一句:涼拌!便一溜煙走了,再回頭見應珍在手忙腳亂地往屋里搬炭,他不由咧嘴笑了。
趁著夜色,爺爺快速從土路從自家屋前走過,往進山小路上拐,總感覺有人跟著,回頭一看,竟是大崽和大閨女。
大崽二話沒說奪過爺爺肩挑的籮筐:我去擔炭和野物!
大閨女抓緊爺爺的胳膊,幾分擔憂地哽咽:爺爺,你把炭往她家擔,給錢了么?……娘說過的,你不能討后娘的嗚……大哥和我跟你們幾天了……
爺爺怔立當場,心里一腔熱情頓然冷卻。
昏沉的天空出現片片瑩光,紛紛揚揚,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