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像‘房間里的大象,客觀存在,但大家都假裝看不見。”中國慈善資產(chǎn)管理論壇秘書長劉文華認為,慈善資產(chǎn)保增值在公益界很尷尬。
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慈善資產(chǎn)能不能投資,對公眾來說,是一個陌生又有爭議的話題。
做慈善、用于做好事的錢如果用來投資,投資盈利應該怎么用?虧損又該怎么辦?身披“道德光環(huán)”的基金會,在利用募集得來的慈善資金投資時,會有怎樣的選擇?
2019年1月1日,《慈善組織保值增值投資活動管理暫行辦法》(下文簡稱《管理暫行辦法》)落地實行,該辦法取消了慈善機構購買理財產(chǎn)品風險評級的限定,在投資上,鼓勵基金會與金融機構合作,同時為慈善組織的保值增值行為劃定了范圍,明確了底線和紅線。
而對中國的多數(shù)基金會來說,也提出慈善資本投資的新挑戰(zhàn)。據(jù)中國基金會發(fā)展論壇統(tǒng)計,2018年中國基金會數(shù)量將近7000家,管理著數(shù)千億規(guī)模的資金,但很多基金會都任憑慈善資本長期躺在銀行吃利息。善款應如何使用才能做到“合法、安全、有效”,更多中小型基金會的投資該怎么管,如何讓更多投資的灰色地帶現(xiàn)形,也是擺在捐助者、管理者和監(jiān)管者之間的待解難題。
不會投?不想投?
“它就像‘房間里的大象,客觀存在,但大家都假裝看不見。”與南方周末記者交流慈善組織投資保值增值的話題時,中國慈善資產(chǎn)管理論壇秘書長劉文華脫口而出,公益界,投資話題地位尷尬。
近年來,公益行業(yè)會議上專門討論投資主題的活動很少,公開登載的投資案例也較少,這一話題被業(yè)內(nèi)人士有意無意地忽略。
2019年1月,中國慈善資產(chǎn)管理論壇在北京成立,由南開大學基金會等8家機構在北京發(fā)起,該論壇發(fā)布了《中國基金會投資報告2018》。
該報告顯示,全國凈資產(chǎn)排名TOP50的基金會,29家基金會能夠查詢到2017年年報,其中有21家基金會在2017年通過投資取得收益,通過“理財”取得收益17家,“股權”取得收益9家,“信托”取得收益5家;超過一半(21家中的11家)基金會僅投資了理財、股權、信托、債券、基金等幾個種類中的一種,“距離通過資產(chǎn)配置分散風險的目標還有很大的距離。”
在查詢數(shù)家國內(nèi)較大規(guī)模的基金會年報和財報時,南方周末記者也發(fā)現(xiàn)它們公布的財務與投資收益情況各有不同:
北京市企業(yè)家環(huán)保基金會(阿拉善SEE)2017年將共計1.45億元委托天風天信財務投資管理有限公司,進行理財產(chǎn)品的投資,年末到期收益200.4萬元,復合收益率1.38%;
壹基金2017年資產(chǎn)保值增值收益1036.7萬元,其中銀行存款利息收益1004.1萬元,理財性收益32.6萬元;
愛佑慈善基金會2017年從銀行購買了短期理財產(chǎn)品,并投資了四家公司的長期股權,其中理財產(chǎn)品到年末賬面余額為5.11億元,收益1436萬元,股權投資虧損7萬元。
據(jù)《中國基金會投資報告》分析,2010-2016年基金會行業(yè)年均投資收益率僅1.2%。與此同時,央行規(guī)定一年期存款利率為1.5%。“如果不考慮每年的增量,我國慈善資產(chǎn)實際上處于縮水狀態(tài),根本談不到什么保值增值。”報告寫道。
劉文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其中存在幾個因素。首先,基金會財產(chǎn)是社會公共財產(chǎn),沒有股東、所有人,天生動力不足。其次,理事會作為受托人,也搞不清自己對慈善資產(chǎn)的保值增值到底該如何作為。另外,長期以來,輿論和監(jiān)管部門的態(tài)度偏保守,更大的問題是投資是否屬于“挪用捐款”?公眾的懷疑一直是基金會投資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不愿投資有虧損
中國公益組織將慈善資產(chǎn)拿去投資的行為,在過往實踐中,曾引起媒體和公眾的巨大爭議。2002年,發(fā)起希望工程的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下文簡稱“青基會”)被曝出挪用善款違規(guī)投資逾一億并巨額虧損,曾引起社會輿論的軒然大波。
青基會曾在上世紀90年代,利用捐款先后投資了股票、公司等諸多項目,當時青基會主要負責人徐永光事后承認,青基會曾為了填補這些投資虧空,“做平”過一些賬目。但據(jù)青基會2003年發(fā)布的年度審計報告顯示,希望工程從1989年到2002年累計增值凈收益6867萬。“風波”過后,青基會逐漸退出了原有的投資項目。
劉文華在這一期間曾擔任中國青基會資產(chǎn)管理部部長,負責青基會投資項目,他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那十幾年,希望工程的投資有虧損,也有盈利。但正如徐永光在2011年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所說,“當時人們對希望工程有不切實際的期望,你是拿希望工程的捐款去投資,賺了是應該的,賠了你就是犯罪。人們不允許希望工程投資有虧損,情感上不能接受。”
青基會的投資也有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上世紀90年代中國經(jīng)歷著銀行利率高企、貨幣迅速貶值的時期。據(jù)資料顯示,1993年一年期銀行存款利率一度高達10.98%,還有保值貼補率,但當時大家都覺得這太低了,“全社會都在盲目追求高收益,在這種環(huán)境下,你怎么可以要求一個基金會秘書長保持高度的清醒和自制,只做銀行存款和國債?”劉文華反問南方周末記者。
實際基金會參與投資是推動基金會發(fā)展的國際慣例。離開青基會的投資管理崗位后,劉文華在公益行業(yè)的各類機構游走,他一直沒有停下動員公益組織利用捐贈基金開展投資。
投資百態(tài)
為鼓勵慈善基金會“自我造血”,資產(chǎn)“增值保值”,從1988年《基金會管理辦法》、199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公益事業(yè)捐贈法》、2004年《基金會管理條例》,還是2016年的《慈善法》,政策都在為基金會投資行為開綠燈。
近30年來法律規(guī)章的中心思想,可以概括為“合法、安全、有效”六個字。但六個字之下的細則模糊不清:怎樣實現(xiàn)“合法、安全、有效”,標準不一、途徑不一、結果不一。大多數(shù)基金會無所適從,不敢投資。投資失敗怎么辦,也成為基金會參與投資的巨大壓力。
2008年,南都基金會因為購買基金,虧損5154萬元,這部分虧空最后就由出資理事補齊。
2017年,友成企業(yè)家扶貧基金會將301萬元投入A股市場,購買4只股票的同時,還短期質(zhì)押了價值1350萬元的股權。截至2017年12月31日,4只股票共計虧損107萬元。
在此情形下,2017年,一心公益基金會理事長謝東祥為了讓基金會資金能夠參與投資,以個人名義與基金會理事會簽了一份投資風險承諾書,表明如投資產(chǎn)生虧損,由謝東祥本人按照基金會實際虧損資金承擔賠償責任,并按同期人民幣活期存款利率補償利息。謝東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相關指引明確“保值增值”是投資一分錢不能虧,但投資就有風險,如果3000萬投資虧了5%,即150萬,十幾個理事一年一人就要補償十多萬,不合理。
關于理事對投資進行擔保的事,劉文華說自己在北京、上海、天津等地的基金會都見過類似的案例。他表示理解,但并不贊同。
劉文華直言,大家所認為的“虧損需要賠償”條款,有前提條件的,即“違反《基金會管理條例》和章程規(guī)定決策不當”。與其說是“利劍效應”讓基金會管理人員望而卻步,或許更容易被當作遮羞布,作為基金會自身因害怕風險、不敢承擔責任而坐視慈善資產(chǎn)躺在銀行金庫“睡覺”、貶值的托詞。
隨后,一心公益基金會成立了投資委員會:從理事會中選五人組成投資委員會,由謝東祥提出投資方案,投資委員會舉手表決簽字后,再將形成的投資意見交由理事會通過實行。基金會目前委托了約1600萬的證券投資、600萬的股權投資及產(chǎn)業(yè)投資,另有兩千多萬存在基金會的銀行賬戶中做理財。
一心公益基金會敢于投資的另外一重要原因,有強大的金融專業(yè)團隊作為支撐,經(jīng)理事會同意投資的資金委托到謝東祥參股控制的金融投資管理公司中,由專業(yè)人士運作、管理,才能有安全保障及保值增值的可能。
“我們這樣的案例又能夠被多大程度地推廣,又有多少中小型基金會有動力、有能力去做投資。”謝東祥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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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劉文華指出,一心公益基金會委托到理事長謝東祥參股控制的金融投資公司去做投資,這屬于關聯(lián)交易,法律并不禁止,但要求及時披露,并在投票時要回避。今后如何合法合規(guī)地開展這類投資,還需斟酌。
矛盾待解
一方面是過去30年善款增值保值的途徑爭議待解,另一方面則是基金會資產(chǎn)躺著不動,必定縮水的局面。《管理暫行辦法》的出臺,能多大程度改變它的現(xiàn)狀?
2019年1月1日正式實行的《管理暫行辦法》對基金會的投資行為有了更為細致、規(guī)范的表述和約束,要求“被投資方經(jīng)營范圍應當與慈善組織的宗旨和業(yè)務范圍相關”,同時提出“不得直接買賣股票”“不得以投資名義向個人、企業(yè)提供借款”“不得直接購買商品及金融衍生品類產(chǎn)品”“不能投資人身保險產(chǎn)品”以及不能參與“不符合國家產(chǎn)業(yè)政策的投資”“可能使本組織承擔無限責任的投資”“違背本組織宗旨、可能損害信譽的投資”“非法集資等國家法律法規(guī)禁止的其他活動”等八項硬性規(guī)定,但是與一年前出臺的草案相比,它的條款已經(jīng)大為簡化,給基金會留有更大的空間。
劉文華認為,這樣的改變,意味著今后基金會的投資,被賦予更多權力,可投資范圍非常廣泛,“對于原來很積極的慈善組織來說,提出了限制,例如清華大學基金會原來自己投資股票,但對于原來保守的慈善組織而言,更可能是一種鼓勵和規(guī)范”。
此外,《管理暫行辦法》意味著基金會要承擔更大的責任,因為在政府追責時,非常重要的一個依據(jù)就是基金會自己制定的資產(chǎn)管理制度,“對基金會的理事和秘書長們開展金融啟蒙和投資者教育,民政部門更重視資產(chǎn)管理和信息披露的要求,以及獎懲機制和捐贈人的問責,都是可以促進基金會‘動起來的關鍵。”劉文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