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妮斯蒂·馬丁 許恬寧

人們發財之后,兩種供給就吃緊了,一是房地產市場,一是曼哈頓私立學校。在紐約上東區變異的生態中,無法把孩子送進貴族學校,就跟被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逮到一樣恐怖。
我原本以為,因為我和先生確定以后一定會把兒子送進公立學校,所以不需要提前在托兒所卡位。但沒想到在上東區,搶托兒所是你死我活的戰爭,不管是普通的還是頂級的,通通一樣。
我在音樂班上認識的幾位媽媽,還有帶大了四個孩子的我家嫂嫂,都是上東區人,她們幫我惡補了上東區教育的知識。她們說,某幾家托兒所的所長認識再往上的學校(幼兒園到八年級的八年制學校,或是到十二年級的十二年制學校)校長。那些校長之間關系很好,有辦法把學生送進“好大學”——今日的世界進入超級競爭狀態,不只是常春藤名校才稱得上好學校。此外,很多托兒所和再往上的學校,都有很方便的“兄弟姐妹條款”——只要你有一個孩子進了某所學校,你其他的孩子幾乎都可以進。如果搞定了,以后你只需要申請一次十二年制學校。托兒所遠比你以為的重要,托兒所的所長更是勢力非常強大的人士。沒錯,我和先生確定兒子以后念旁邊的公立學校就好,但萬一呢?
環環相扣是一種令人焦慮的育兒方式,讓你永遠不能松懈,永遠不能休息。其他媽媽聽到我把兒子送到教學水平一般的“金寶貝”學音樂,紛紛搖頭。她們讓我忍不住想起珍妮·古道爾筆下的母猩猩菲洛。菲洛是很有野心的一家之長,她用精明的手段,巧妙地與其他黑猩猩結盟,從而把自己的后代菲菲、菲甘、菲本,推上坦桑尼亞貢貝黑猩猩的最高階層,成為統治階級。菲洛讓自己的家族建立起前所未有的王朝,支配著不同世代的黑猩猩。至于在上東區生活的女人,只不過想勉強跟上大家,就也得有菲洛等級的毅力、聰明才智、深謀遠慮以及手段。
上東區的媽媽有能力撫養自己的每一個孩子,為孩子提供食物、關愛,以及頂級法國童裝,就連受孕日她們都做過計算。在溫暖、懶洋洋的夏天生孩子,應該不錯吧?暑假是父親比較好請產假的時候,而且每年孩子過生日,都可以在戶外辦派對,聽起來很棒,對吧?你錯了!生日在夏天一點都不好,尤其是男孩就更糟。人們的邏輯是這樣的,小男孩比較活潑好動,而且發展動作技能的時間比女孩晚,因此最好“大一點”再入學。美國的南方人喜歡讓男孩晚上學,這樣孩子入學的時候體型就會勝過別人,比較容易被選進校運動隊。紐約人喜歡讓孩子晚上學,則是為了讓孩子的智力和認知發展勝過同學。
理論上,學校每個年級招生時,只收8月以前出生的孩子。我兒子是7月生的,雖然在期限之內,卻差一點轉年才能入學。也就是說,我不只開始申請托兒所的時間太晚,還在錯誤的月份生下性別錯誤的孩子。我向一個剛認識的媽媽請教托兒所的事,她驚呼:“天啊,你不但還沒申請,還將兒子生在糟糕的月份!”另一位媽媽在兒童游樂場當著我兒子的面,也說了同樣的話。兒子大哭:“媽咪,我的生日為什么這么糟糕?”我安慰他:“親愛的,沒這回事。”但這是句謊話。
依據所有媽媽的說法,我得現在、立刻、馬上打電話給托兒所,我打了。電話那頭的女人,讓電話發出很大的“鏘”聲后,再度接起電話:“抱歉讓你久等?!钡犐先ヒ稽c都不抱歉,“不能申請了。”她連再見都沒說,就掛斷電話。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用最鎮定的方式放下電話,心想干脆不要念好了,干嗎搞得緊張兮兮,弄得自己像神經???誰在乎小孩上哪個托兒所,兒子上不上有什么關系?可是上東區不是西非,不是亞馬孫平原,也不是密歇根的大急流城。不行,兒子的未來可能受影響,不能就這樣放棄。
我就此誤入歧途。在恐懼的脅迫下,從原本的旁觀者變成體制的擁護者。我跟上東區的媽媽一樣,跟全世界的媽媽一樣,每天都在焦慮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不夠多,生怕對孩子的未來造成影響。
嫂嫂很樂意幫忙。我嫂嫂的四個孩子,就在她家旁邊那家托兒所上的。那里相當歡迎大家來就讀,但等到我和先生要申請的時候,紐約剛好處于熱錢亂竄的時期,再加上那家托兒所的升學紀錄很好,已經變成曼哈頓炙手可熱的學校。
兒子進托兒所之前,得先通過書面申請、雙親面試,以及先在學?!霸囃妗?。雖然我很晚才開始申請,但在英嘉和嫂嫂打電話請朋友幫忙之后,我還是拿到了申請表。我花了幾天時間在上東區東奔西跑、搜集簡章,然后開始填寫申請表,向托兒所說明我家寶寶的特長、優缺點,以及他是哪一種類型的學習者。我實在很想寫:“鬼才知道,他才兩歲!”當然,不能那樣寫,我只能不斷用頭敲墻壁,希望想出還算得體的答案。填完申請表后,接下來是“試玩”。我永遠忘不了某次的“試玩”。那次現場放了一個吸引所有孩子目光的玩具——上面有旋鈕、燈光和按鍵的顏色鮮艷的游戲烤箱。一旁還有幾個沒那么起眼的玩具。這是托兒所的招生人員設計的“大風吹”游戲。他們想看看,一群累壞了的寶寶在面對以他們的年紀還不能處理的考驗時,會有什么反應。換句話說,在沒有獎勵的情況下,他們能否在特定的情境中堅持排隊、延遲享樂、壓抑自己受挫的情緒。
兒子等啊等,都輪不到他玩,眼看就要哭起來。其他的孩子互相推擠,也推了兒子,現場的“試玩”一團混亂。兒子哭了出來,我氣壞了,受不了這種試驗,站起來安撫他。(托兒所永遠不會告訴你,家長該坐在哪里,也不會告訴你,在這種愚蠢的“試玩”活動時,你應該做些什么,因為你一頭霧水時的表現,也是他們的“評估”項目。)當時我真希望,好吧,我現在也希望,可以把那些所長關進十八層地獄。凡是無緣無故給兩歲孩子施加壓力,折磨滿懷希望、緊張又脆弱的母親的所長,應該通通被關在這一層。
每次我去接受這種折磨時,現場盛裝出席的其他媽媽,也都緊張兮兮,處于崩潰的邊緣,生怕孩子出錯。那些學校的工作人員看著諸位媽媽坐立不安,反而很有快感。你??梢钥吹侥硞€媽媽幫孩子穿好外套,走出幼兒園,然后就當街哭了起來。兒子海選“失敗”時,我也會哭。有一次,他不但吃了游戲沙桌里的沙子,還對一個搶他書的小孩說:“還給我!”另外一次,試玩的地點是教堂,結果兒子走進教堂時大喊:“下地獄吧!”托兒所人員的眼睛瞇了起來,顯然,他們覺得這一點都不好笑。就這樣,我和兒子歷經了數周殘酷的“試玩”儀式,一遍又一遍地重來。
有一天,我們又要參加“試玩”,現場都是兒子不認識的小朋友。兒子拉著我的手,仰起頭告訴我:“媽咪,我辦不到?!蔽衣犃?,眼淚直接噴涌而出。
兒子要到嫂嫂孩子念的那家高級托兒所“試玩”時,我們決定還是讓先生帶兒子去比較好,因為他是個非常冷靜沉著的人。先生說,那家托兒所的所長,大概是全曼哈頓最有權勢的人,也因此是全世界最有權勢的人。說完后,我們兩個人都笑了,不過這不完全是玩笑話。那天,我不斷用手指敲著桌面,焦急等待著先生和兒子的“試玩”結果。電話響起,我嚇了一大跳,差點摔下椅子。先生低聲告訴我:“我想從窗戶跳下去?!蔽倚囊怀粒M量平靜地問:“怎么了?”
先生說,兒子“試玩”的時候,托兒所的所長也在。所長和所有的小朋友一起玩黏土,一起畫畫,一起說話。玩到一半的時候,兒子想要引起所長的注意,叫了她好幾次,但教室太吵,所長根本沒聽到,于是兒子竟然打所長的手臂(雖然只是輕輕地),大聲說:“嘿,我在跟你講話!”
我至今都不明白,兒子最后是怎么進的那家托兒所。我和先生想,大概是嫂嫂的影響力吧。我們家靠著這層關系,出了一個念全紐約“最好的”托兒所的孩子。
從此,每當別人問兒子在念哪家托兒所,我回答后,大家都很羨慕。能進那家托兒所,簡直像擁有一幢聯排住宅、一顆大鉆石,或是在漢普頓海邊有別墅,那代表你很有人脈、很有辦法,你的孩子等于進了“一流學校的直升班”,你完成了曼哈頓人的美夢。不過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感到自己是個“好”媽媽,就跟母猩猩菲洛一樣。
(水云間摘自中信出版集團《我是個媽媽,我需要鉑金包:耶魯人類學家眼中的上東區媽媽》一書,李 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