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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的西西弗弗

2019-03-08 11:43:32包倬
含笑花 2019年1期

包倬

我先畫一幅圖。

在畫圖這件事上,我得向我五歲半的兒子學習。他在白紙上畫兩道線,非說那是彩虹。彩虹不應該是七彩的嗎?可他說是,那就是吧。那時候我還沒有兒子,我才十八歲。

如果我在白紙上畫兩條線,那就是高速公路。我不知道它的起點和終點。在西陵鎮這一段,人們叫它西線公路。它穿過西陵鎮,延伸到了田野、村莊和群山之中。西陵鎮也在延伸,從這里坐五塊錢的中巴車,便可以到達暗流涌動的雅江邊;如果往西走,會有面包車將你載向灰塵漫天的煤山。挖煤的工人,唇紅齒白。

那時,我經常想搭上一輛長途貨車,沿西線公路而去。可是,我的老板對我還不錯。他此前有過十三個半途而廢的學徒,他說我很有修理汽車的天賦。這是鬼話。我他媽只是個渾身油膩,整天忙得屁滾尿流的補胎工而已。

那一排兩層高的紅磚房,是臨時建筑。卷簾門上掛著簡陋的招牌:通達補胎店、川妹子飯店、高老莊、剪·愛、燒雞公、立足點……那些跑長途的司機到了這里,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紅磚房后面的田地里,種著蔬菜、水稻或玉米。夏天的時候,莊稼長起來,將遠處的監獄和精神病院遮擋了大半,我只能看到它們的屋頂。

那時候我還不認識西西弗斯。當多年以后我讀到《西西弗斯的神話》時,突然熱淚盈眶。我們多么相像,都是被懲罰的人,所不同的是,他推的是石頭,我推的是廢舊輪胎。

我來這里時,是春天??墒窃谖骶€公路上奔忙的車輛,并不能帶來春天的氣息。我的目光穿過光禿禿的田野,看到遠處的監獄和精神病院。這兩個地方,我都不想走近。

女人們帶來了夏天的氣息,白凈的大腿緊繃在短裙里,奶子在胸前若隱若現。我躺在那間二十平米的屋子里,躺在舊輪胎、舊鋼盆、破內膽和充氣泵之間。無論白天黑夜,都有汽車從西線公路上奔馳而過,震得玻璃噌噌響。但如果引擎聲越來越近,并伴隨剎車聲,我的情緒就會低落——又有車輛爆胎了。

那時我是個精瘦的年輕人,腳下像安了馬達一樣。我可以在十分鐘之內完成一只汽車輪胎的卸、補、裝等各道工序。如果我的老板或老板娘剛好不在,這十塊錢便進了我的兜里。若遇上好心的司機,他們還會發給我一支好煙,這讓我心存感激。

我是一個面容模糊的鬼。甚至連鬼也不算,只是一臺會干活的機器。司機們將車開到門口,停住,我必須在第一時間抱上兩個三角木沖過去,固定好車的位置,防止它倒退。這感覺,像是抱著兩個炸藥包上前線。而使用那臺老舊的螺絲拆卸機時,像是懷抱一挺機槍在掃射。除了對我發號施令,沒有人跟我聊別的話題。

“小賊,”他們這樣叫我。

“小賊,給我加氣!”

“小賊,給我補胎!”

某天我和老板用大錘拆輪胎。我甩錘時,那八磅重的錘頭突然飛向老板的腦袋。幸虧他偏了一下頭,才躲過那場血光之災。

“小賊,你想謀殺我?。俊彼f這話時,他的老婆在一旁哈哈大笑。

那一天,西陵鎮來了一個歌舞團。我一早便看到一輛小貨車拉著幾個袒胸露乳的女子,在逼仄的車廂里搔首弄姿。我接到了一張宣傳單。傍晚突然下起了雨,我向老板請假去看演出,他仍然氣呼呼的。

“不準去!晚上還要修車?!彼f。

修你老婆。我像只被牛踩了的癩蛤蟆,坐在店門口一言不發。細雨如綿,霧氣沉沉。我就是在那天晚上患上了暴走癥。

西陵鎮這地方,夏天常落雨,霧總是伴著雨來。這里的人把霧叫“罩子”,想想也挺形象。

我沿著西線公路走,在霧中。汽車從我身旁飛馳而過,車燈由遠及近再消失在霧中。我就這樣融入了世界,痛快極了。盡管有人狂按喇叭,有人則將頭伸出來罵。但我毫不在乎。我的右邊是大片的田地,玉米已經高過了人。黑黢黢的玉米林里,雨聲沙沙響。風起時,雨點撲面,玉米林里響聲更大了,像有一只猛獸撲將而出。

我穿過雨霧,看見了農舍、田地和莊稼??墒牵易钕胗龅揭粋€人。不管是誰,只要是人就行。有時,高速公路上會有短暫的寧靜,沒有車經過,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風雨聲。西陵鎮被我甩在了身后,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但這并不重要。

一條黑狗濕淋淋地橫穿馬路,差點被汽車撞死。它經過我身邊時,我看見它身上滴下來的不是雨水,而是血水。“哎,”我說。它不理我,一頭扎進了甘蔗林中。在兩片甘蔗林中間,有一戶人家。三間土坯房,關著門,一只昏黃的燈泡掛在屋檐下晃蕩。

“哎!”我站在路邊,對著燈泡吼了一聲,“有人嗎?”

燈泡晃了一下。沒人應我。一輛汽車從我身后飛馳而過。

前方向右有個出口,指示牌寫了兩個字:梭山。我從梭山出了高速,腳下變成了土路。路的兩邊是茂密的玉米林,在夜和霧的雙重籠罩下,像是走到了世界盡頭。沒有車燈照我前行,我想轉身往回走。

這時我聽到了兩聲咳嗽,像兩個氣泡從夜色里冒出。我停下了側轉的身子。又響起兩聲咳嗽,連貫,有力,無法抑制地從玉米林深處傳來。

“誰?”我問。

“那你又是誰?”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又送來兩聲咳嗽。

“我是一個過路人。”

“你能幫我去買點藥嗎?”

“為什么你不自己去?”

“我不能去?!彼f,“請不要問為什么,請給我買阿莫西林和阿司匹林。”

“你有傘嗎?”

“沒有。”

我決定幫他。有人需要我幫忙,說明他比我還要可憐。我讓他等著。我說,如果我今晚不回來,那不是我不幫你,而是藥店關門了。玉米地里沒有了回應。玉米快成熟了,掛著紅須。趁沒有車輛時,我穿過了高速公路,準備在對面搭回程順風車??墒?,沒有人會在高速公路上緊急停車搭一個瘋子。如果你開車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遇見伸手搭車的人,不要以為那是一個幽靈,那或許是一個不想變成幽靈的人。

車燈從我身后追上來,汽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嗖嗖嗖,像一只只蝗蟲。細雨如絲,我的頭發和衣服全濕了,在這悶熱的天氣中有一絲涼意。我閉著眼睛,想了一下。我的老板,此時他一定還守著那個路邊店,等那些在雨中爆胎的車輛。其實這樣的雨天,真的是人跡寥落。川妹子飯店會提前打烊,幾個服務員聚在一起打撲克。有天我去圍觀了一下,但沒有人跟我說話。至于立足點(足浴)里的那些女孩,她們在我面前更是高傲得像公主,從不拿正眼看我。很多話語在我心里的沸騰,像是一鍋煮熟的餃子起起落落,但我的嘴就是蓋子。

春天的時候,我就是這樣走到西陵鎮的。我在火車站被小偷劃開了衣兜,偷走我僅有的二百塊錢。我從火車站走到雅江、走到礦山,最后來到了西陵鎮。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我在高速公路上舉手高呼,一輛大貨車沉重地開過來,如一頭帶病的老牛。哈哈,它的輪胎癟了,打開了應急燈。前方燈光連成片,西陵鎮快到了。我抹了一把濕淋淋的臉,借著那輛爆胎車輛的燈光奔跑起來。

藥房門還開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在看電視。那一年,四處發洪水,電視里在歌唱抗洪搶險的英雄事跡。我買了阿莫西林和阿司匹林,并且在旁邊的店里買了一把大黑傘。

我先后攔了三輛出租車,他們見我濕淋淋的樣子,全都拒載。這時候,有一輛摩托車在我面前停了下來。

“去哪里?”

“西線公路上的梭山出口。”

“十五元?!?/p>

貴了,但我別無選擇。騎車的家伙有頭盔可戴,我只能冒雨迎風。經過通達補胎店時,我看見那輛癟了輪胎的貨車已經停在了門口。我的老板正撅著屁股支千斤頂。

“騎快一點?!蔽艺f。

路滑。但他還是擰了一把油,摩托車向前躥出去,險些滑倒。

“你去梭山干什么?”他問,“去看人?”

“你怎么知道?”

“后面有監獄和精神病院嘛,”他說,“路太爛了,別說下雨,晴天也沒人愿意載你去。”

“我只到路口。”我說,“你生意好嗎?”

“馬馬虎虎,”他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p>

“有可能吧,”我說。

確實有可能。在這半年里,奔跑在附近的很多包括摩托在內的車輛,我都補過胎。但是,誰會跟一個補胎工成為朋友呢?

梭山路口到了,雨還在下。我撐開傘,遮住了自己的上半身,遞給他十五元錢。至此,我已經身無分文。待摩托車走遠了,我才走近玉米林。

“哎!”我喊了一聲,“你還在嗎?”

風猛地刮過來,玉米林里響成一片,我的聲音也被吹得七零八落。所以,我不確定他是否回答了我。待風過去,我才又出聲。

“我買藥回來了,你還在嗎?”

“你把藥放在路上就可以了?!被卮鹞业膮s是一個女聲,她似乎猶豫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謝謝你?!?/p>

我愣了一下,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聽口音,她像是本地人,而他是外地人,具體哪里我不能確定。

“你聽到了嗎?”她又說,“放在路上就可以了,好心人。聽你的聲音像個孩子?!?/p>

隔著茂盛的玉米林,我無法想象地里的情景。但如果天不下雨,這大片的玉米林或甘蔗林是可以作為棲身之所的。我的腦子里冒出一句歌詞:青紗帳里,游擊健兒逞英豪。

“把藥放在路上,”她說。那語氣不軟不硬,既無威脅,也無乞求。

“我還買了傘,”我說,“藥在傘下,別讓風吹走了?!?/p>

那玉米林里沒了聲息,連咳嗽聲也沒有了。雨下得更大了一點,我已經習慣了身上濕淋淋的衣褲。我的鞋子打濕了,腳在鞋里滑得像兩條魚,走路的時候,發出咕唧咕唧的聲音。十二年后,當我有了兒子,他穿上會叫的學步鞋時,我想到了當時的場景。

“你瘋了?”當我的老板看到我渾身濕透地出現時,又怒又驚,“要不要我送你上精神病院?”這時候,那貨車司機走了過來。他認出了我。

“你的徒弟?”他問。我的老板點了點頭。

“剛才他在高速公路上跑,”司機說。

“真的是瘋了。”

但很快,我的老板就知道我其實沒瘋。他收了司機的錢,疲倦地伸著懶腰上樓去了。他和老婆住在樓上,他們結婚十年了,沒有孩子,一直在悄悄尋醫問藥。

我開始推輪胎。那些被雨淋濕的輪胎,碼在店門口,像兩座山。我得將它們一條一條推回店里,按原樣碼起來。這些輪胎其實毫無用處,它們堆放在門口時,只是一種標志:這里是家補胎店。更要命的是,這些廢舊輪胎的數量在增加。每次有人換下舊輪胎,我的老板都如獲至寶。我數了一下,已經有42條舊輪胎了。這才是他媽的瘋了。

鋪面的后門通向一個小院,院里有口井。我將自己脫光,來到井旁,雨還沒有停,稀稀疏疏地灑在我身上,幾乎可以忽略。井水很清,我們都只用來洗澡。有次我打水時,將頭伸過去,跟井水里自己的影子打了照面??墒呛髞砦以桨l覺得,那不是我的影子。那個影子在我腦海里打碎了,每一次拼貼都不一樣,甚過變形金剛。

我將那只皮桶扔進井里,發出一陣空響。似乎有一只青蛙在水底,受到驚嚇時叫了一聲。我在這里學會了如何用吊桶向井下打水。剛開始的時候,那桶在水面晃晃悠悠,就是不朝水下鉆。漸漸的,我可以將那井繩使用得如同一根長棍子。

我從井里打了一桶水,兜頭澆下,然后接著打第二桶,第三桶。只有我一個人用這口井。當井水猛地灌向我時,我感謝那些棄用了這口井的人。我把它當成了我的。我除了擁有這一百多斤的肉身外,真的一無所有。

雨停不停無所謂。西陵鎮這地方,除了不會下雪,什么天氣都屬正常。希望晚上不要有車爆胎。躺在床上,我很自然地豎起了耳朵,聽高速公路上車輛的動靜。我聽到它們由近到遠再消失,如此反復,在我入睡之前,沒有人來打擾我。

我夢見了那片玉米林,清晰得不像夢境。我買去的阿莫西林和阿司匹林還在傘下,傘在地上像只鐘擺晃動。玉米林里傳來歌聲,卻聽不清歌詞,或許不是唱歌,而是吟詠,或者變異的叫聲。那聲音吸引我,走進了玉米林,雙手撥開那些利劍樣的玉米葉朝前走。可是,那聲音并沒有變得更真切或遙遠,就是無法找到聲源。我在玉米林里找了一夜。醒來時感覺雙腿酸疼。我不知道自己在夢中是不是雙腿也在動。

“滾開!你再過來我會殺了你。”

這卻不是夢。是我真的走進了那片玉米林。被雨水淋透了的大地在下陷。我此前站在路上問,“你們在嗎?我給你們送東西來?!眳s是沒人應。

我停住腳步,像是陷在了泥潭里,動彈不得。聽聲音,他們離我不超過十米。高速公路上的汽車奔跑著,胎噪聲像劍劃過天空。我們都沉默了下來。我甚至試過悄悄朝前走,但玉米葉間只能容納一只蒼蠅飛過。

“離開這里,”他說,“否則我真的會殺了你?!?/p>

“我給你帶了香煙,”我說,“紅塔山,硬殼的。”

我的兜里確實有半盒香煙,這是白天一個司機掉在店里的。

“把煙放在路上就可以了,”是那個女人的聲音,“你走吧,別再來了?!?/p>

我退出了玉米林,回到路上。伸手摸到兜里的香煙,抽了一支出來點上。白天的時候天晴了,黃昏時又開始下雨。我偷偷從補胎店里溜了出來。

“你為什么要給我送東西來?”玉米林里又傳來聲音。

“我想和你聊聊。”

“聊?聊什么?”

“就是說說話。說什么都可以?!?/p>

“那你聊吧,我聽著?!?/p>

我語塞了。我其實沒有什么特別想要告訴別人的話,我只希望在我想說話的時候有人聽,或者做一個傾聽者。

“你們為什么要在玉米林里?”

“你別想借聊天之名打聽什么。如果你想說話,就說說你自己吧?!?/p>

“我殺過人?!碑斘艺f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渾身抖了一下。一陣風將他的話吹過來。

“你跟老子吹牛,小心我殺了你。”

“真的,”我說,“我殺了一個欺負我母親的男人,在我十三歲那年,在他睡著的時候。”

“誰睡著?”

“死人。噢,不對,是我父親。他喝酒,賭博,淫亂,暴力,無惡不作。他總有一天會被人殺,與其別人動手,還不如我來?!?/p>

“死了?”

“我不知道。我走了,離開了那個鬼地方。霜橋鎮,離這里很遠。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沒有回去過,也不想回去。我已經漸漸忘記了那個地方?!?/p>

那是我第一次跟人提起霜橋鎮。那時我連張身份證也沒有,如果某天暴斃街頭,便是一具無名尸體。這也是我不離開補胎店的原因之一。自從我來到西陵鎮,我開始隨便編織我的故事。我大概向人說過十個故鄉的名字,以及五六種家庭背景。

“你還不走?”玉米林里的那個女人說,“再不走,就來不及了?!?/p>

“他們就要來了?!彼f,“你沒看見他們?”

“誰?”我問。

“他們呀,”她說,“那些手拿套索的人,他們正在追你?!?/p>

我渾身抖了一下?;仡^看一眼黑夜中,只有車輛不時帶來或帶走燈光。如果真有手拿套索的人,他們是坐車來還是走路來?或者是從天而降?

“你們也在躲手拿套索的人?”

“不是。”她說,“我害怕打針,死也不打。”

我也怕打針。但我沒說出來。八歲那年,我第一次動殺心,目標是那個將一管針水推進我肩膀的醫生。

她哭了起來,那聲音像一只狐貍在嗚咽,有著破土而出的沉悶和壓抑。我很快明白了,是有人捂住了她的嘴。

“別哭,”男人說,“那個給你打針的人,已經永遠消失了?!?/p>

“你真的殺了他?”

玉米林里突然刮起一陣旋風。玉米稈在斷裂,并伴隨著掙扎時發出的聲音,像是一場拉鋸戰?!胺砰_我!你這個騙子?!彼f。“你想要鎮定劑嗎?”他說出這句話,玉米林里便安靜了。

我連續抽了三支煙,舌頭已經發麻。車燈從高速公路上掠過,霧呈顆粒狀升騰。我悄悄離開了梭山路口。

我開始陷入一種迷糊狀態,將白天和夜晚攪成了一鍋粥。走在高速公路上時,那緊追上來的燈光像升起的太陽;而在補胎的時候,我的眼前經常晃動著那片玉米林。風聲颯颯,霧靄沉沉,玉米林里有什么?

某次我加氣的時候,一只輪胎爆炸了。鋼圈飛向了天空,不知去向。人們心有余悸地圍著補胎店,對我指指點點。這事剛過了三天,一輛大貨車在補前胎的時候,突然從千斤頂上塌下來,像一只受傷的野獸。原因是我忘記用三角木鉚住另外的車輪了。

那幾天艷陽高照,沒有雨和霧。我越發想念那片玉米林。有晚我乘著月色,又去到梭山路口,對著那片玉米林喊了半天,可沒有任何回應。我朝著那條路往上走,路兩邊的田地是對稱的,無論是玉米林、甘蔗林,還是稻田。到了山下,我看到那片白房子,泛著月光的清幽。那是監獄。它的外表安靜得像只沉默的怪獸,可里面關著若干不安的靈魂。連燈光也沒有,有種人去樓空的錯覺。

幾只在路上閑逛的青蛙受驚跳進了草叢里。而更遠的稻田里,蛙聲一片,響徹整個壩子。我繼續朝前走,就像這世界上只有我一個活物一樣。一條河流將田壩一分為二。過了橋,我離精神病院更近了一些。沒有我想象的眾聲喧嘩,病人們都已安靜下來。我在院墻下站了一會兒,我仿佛聽到了自己身體破裂的聲音,像果仁破殼而出,說不清是要發芽還是腐爛。

回到梭山路口時,我又朝玉米林里喊了幾聲。

“哎!”我說,“你倆在嗎?出來聊會兒?!?/p>

沒有回應。這讓我覺得之前或者現在,總有一個時候是在做夢。

“我對你們沒有惡意,我已經當你們是朋友了,”我說。

我是認真的,我覺得即使他們不說話,也在聽。仿佛他們就坐在我面前。一個高個子男人,三十五歲左右,長著絡腮胡,眉宇間有一股江湖氣。女人呢,應該是嬌小的,長著娃娃臉,乳房碩大,笑容中有靦腆和沉醉。

我席地而坐,地面冰涼。下次應該帶瓶酒來,我想。人為什么一定要對人說話呢?對著空氣、石頭、莊稼,難道就不能說話?這不是自言自語,而是一種隱秘的問答。

“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我們一直在這里,像莊稼一樣,由種子發芽長成。只不過,我們是由枯骨長成。”

“我見過骨頭里長出鮮花。”

“你說的沒錯,吸收天地日月之精華,每一塊骨頭都活著?!?/p>

“難道你們是兩塊骨頭?”

“我是骨頭,他不是?!迸嘶卮稹?/p>

“那他是什么?”

“他是你爹!”

我的老板突然在我身后吼了起來,摩托車停在不遠的路口。他將我從想象中拉了回來。

“難道你真的瘋了?”他說,“干活的時候魂不附體,半夜又像個幽靈似的悄悄溜出來?!?/p>

“我出來走走,”我說。

“你在跟誰說話?”

“我自言自語?!?/p>

他盯著我,繞著我走了一圈,又側耳聽玉米林的動靜。確定沒人之后,方才跨上了他那輛紅陵摩托車。他載我回店里,一路無話。

有一輛長途大客車爆胎了,正停在店門口。乘客借此機會在路邊撒尿,或奔向小賣部買水。老板娘在拖延著時間,她并不會干活,最多能搭把手。

“快一點!”她沖我吼,“天一黑就不見,你找鬼去了?”

“趕緊干活去吧,”老板緩和了一下語氣,“再有半年,你就可以出師了,像我一樣開個店,未來的日子就有指望了。”

未來。那一陣風似的未來,豈是我能把握得住的?我想起那些肚皮空空,走在路上的日子,便卑微到了塵土里。像一只螞蟻面對山崗,渺小感已經將我的腰壓彎。有人贊美年輕的生命,其實年輕是件多么無助的事情。年輕和年老,都是脆弱的。

那時我反復夢見一個老人。青色長衫,滿頭白發,沒有了牙的嘴,像個無底洞。我覺得他這么大年紀,應該是個死人,但我每次都忘記問他這個問題。他的嘴里輕飄飄地吐出一些話語,像是孱弱的鳥兒,落在我的耳畔。他講起一生的經歷,逃難、戰爭、結婚、生病、挨餓、批斗、退休……他講他的,我只聽不說。因為他和我一樣,只是需要一個聽他說話的人。

當我將那輛長途大巴的輪胎補好,午夜已過。月亮躲到了遠山上的云后面,流瀉出薄光。如果高速公路上沒有車輛駛過,我便陷入了黑暗中。那掛在門頭上的燈泡,像是長在黑夜嘴里的泡,輕輕一戳,就會破滅。

我又開始推輪胎,機械重復著以前的動作。這一條條輪胎,曾經跟隨它們的主人跑遍千山萬水,沒想到在退役之后,卻成了我們這家補胎店的裝點。這像一個人死而不葬。每一條輪胎都有過去,它們曾經碾死過一條狗、被一枚釘子刺穿、在泥濘里咆哮、在高速路上馳騁,最后躺在這里,成為我的負擔。

那個老人又出現在我的夢中。今晚,他換了一身藏紅色衣服,頭上纏了一圈白帕子。我夢見自己在睡覺,他坐在我床邊。

“我們聊聊,”他說。這是他第一次這么要求。之前,他總是喃喃自語。

“聊吧,”我說,“我以為你只是需要一個人聽你說話。”

“因為你也需要一個人聽你說。兩個都想說話的人在一起,當然就是聊天。”

“你為什么要經常出現在我夢里?”

“我走不出去,四面都是墻?!?/p>

“哪里有墻?”

“你心里。”

卷簾門聲大作,卻不是有人來補胎,而是狂風吹。我醒過來,松了一口氣。跟補胎相比,夜風驚心并不算什么。暴雨緊隨而至,借著風勢撲向了卷簾門。我又想起了玉米林,在這暴風雨中,那兩個人怎么辦?我送給他們的雨傘,在這暴風雨中,估計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若是往日,這風雨聲會讓我激動得睡不著。因為如果雨持續到天亮,店里的生意就會驟減,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閑下來。

接下來,令人絕望的事情發生了。雨持續到了天亮,并且沒有一絲停下的跡象。我的老板娘大清早穿了一套花睡衣,趿拉著拖鞋來店里檢查我是否已經準時開門?!袄咸鞝?,你還要下到幾時喲?”她打著哈欠,上樓去了。

那一天,所有的輪胎都很堅強,店里的收入為零。中午時老板娘送飯來,凝重的臉上能擰出水來。我用筷子扒開米飯,找到了指甲蓋大小的幾塊雞蛋——老板的心情和生意,看看我的伙食就知道了。

“好好守著店,”她說,“今天補胎時每只輪胎多收五塊錢?!?/p>

我坐在店里,心神不寧,翻完了一本《笑傲江湖》。即使是令狐沖和任盈盈,也無法將我帶離現實的憂慮之中。霧沉沉的,過往的車輛打開了雙閃燈,開得小心翼翼。老板來店里轉了一圈,遞了一支煙給我,說:“如果這樣的雨下上三天,你知道該怎么辦嗎?”

“知道。去路上撒釘子?!?/p>

這是補胎店公開的秘密。如果你在路上被釘子扎破了輪胎,不要緊,因為你離補胎店也不遠了。

天終于黑了下來,像一扇門被關上。這一排店鋪陸續打烊了。我早已如坐針氈。待老板將頭從二樓的窗口伸出來,叫我關門的時候,這如獲大赦的幸福讓我想流淚。

大雨如注。我沒使用任何雨具就一頭扎進了雨里。幸虧有一輛出租車極不情愿地停了下來。三十塊錢,他說,不打表。我對這乘人之危的敲詐心存感激。沒問題,我說,您真是個好人。

這個好人將我載到梭山路口,我下車時他說,我也是剛好順路,不然誰愿意拉你?離下一個掉頭點還有五公里。但即使是出于這樣的原因,我還是對他說了感謝的話。

置身雨中,衣服很快濕透了,但我并不覺得冷。雨落在玉米葉上,像有千萬只蝗蟲在啃噬,足以淹沒其他的聲音。

“你們在嗎?”我的聲音發抖。

我回頭看了一眼路口,老板并沒有跟來。雨下得肆無忌憚。除了雨聲,玉米林里連蛐蛐都噤聲了。螞蟻們或許也正在因為雨水泛濫成災而四處逃亡。所以,我的聲音突兀得能將自己嚇一跳。

“你們在嗎?”我繼續問。

玉米稈搖晃起來,枝葉間的摩擦讓我感覺像是有人在銼我的骨頭,不寒而栗。不一會兒,那聲音突然消失了,只有雨聲隨風入耳。

“你怎么又來了?”那個男人壓低了聲音,咳嗽聲被捂在了手心里。

“你又生病了,”我說,“需要我再去給你買藥嗎?”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么一而再地來這里?”

“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們,跟你們說說話。”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女人突然插話,“你是玉皇大帝派來的,托塔李天王?!?/p>

“讓你見笑了,”男人說,“她有時候會胡說八道,請別介意。”

“只要有人跟我說話就行,說什么無所謂?!?/p>

“我明白那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比死還難受?!彼f,“你應該去談一場戀愛。”

“我不愛你!”女人插了一句。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們為什么會在這里?!蔽艺f,“如果莊稼收了,你們怎么辦?”

“這是我們的家,”女人高聲說,“這是我們的婚房?!?/p>

“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原因,就幫我一個忙吧?!蹦腥苏f,“你去白沙鎮的沙溝找一個人?!?/p>

“找誰?”

“丁小貓,或者王長富,”他說,“告訴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你遇見了我,但讓他們別來找我。他們會給你酬勞的。”

“你叫啥?”

“二明子?!?/p>

我沒去過白沙鎮,但聽說過,要橫過雅江才能到達。某次我曾為一輛往來于白沙鎮和西陵鎮之間的中巴車補過胎。那中巴車臟得像剛出土的,沾滿了灰,擠滿了人,車門口站著一個售票員,一手拿零錢,一手拿小喇叭,嘴里不停地高喊:白沙鎮,五塊、白沙鎮,五塊……

那個售票員居然還記得我。他沖我笑了笑,側身讓出一條通往車廂的空隙?!暗侥睦??”他問。我說,“沙溝有沒有路口?”“四塊錢。”他說。車廂里擠得快喘不過氣來了。車開動起來,走走停停,搖搖晃晃,竟然把站著的乘客搖得松散了些。我挪到車窗前,伸手抓住行李架下的吊扣,貪婪地吸收著那些撲入眼簾的人和物。他們多好看啊,那些紅男綠女,穿著時尚,輕松自如地行走在街頭。不像我,即使用井水洗了兩遍澡,還是能聞到一股機油味。所有挨近我的人們都撅著鼻子嗅,像一只只發情的狗。那時我想,只要是能讓我穿得干凈一點,做什么工作我都愿意。

我請假的時候跟老板發生了沖突。他覺得像我這樣一個沒有來路的人,居然要去白沙鎮找一個朋友是不可思議的。

“你別胡思亂想,”他說,“好好在我這里干,你就快出師了呀?!?/p>

“我從來沒有休息過?!蔽艺f,“我只想請兩天的假,你可以扣我工資?!?/p>

“沒人補胎的時候你不就在休息么?”他說。

我無可辯駁,提了吊桶去打水洗澡,然后換上了現在穿的這件白襯衫。那時候我喜歡穿白色,招牌似的,白襯衫,白色休閑褲,白皮鞋,穿成白馬王子的樣子,其實就是一個黑炭頭外面刷了一層白石灰。

中巴車不斷地有人上上下下,姑娘們穿得很少,小伙子們目光像鉤子。在某個瞬間,我甚至發現站在我旁邊的姑娘朝我笑了一下。我回了她一個笑,可站她旁邊,一直摟著她的男人瞪了我一眼。到了下一站,他們牽著手下車了。售票員朝我走過來,他輕聲地說:

“你的褲子拉鏈開了?!?/p>

我紅著臉在襠前摸了一把,他便笑出了聲,“逗你玩的。”旁邊幾個人也笑起來,他們似乎認識,這個惡作劇更令他們抱成了團。

“沙溝還有多遠?”我試圖讓自己從這尷尬的氛圍中脫身。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說,“你撒一泡尿的時間,沙溝就到了。”

這個售票員和我一樣,來自外地,盡管他竭力想學本地人講話,但還沒有完全將鄉音抹去。他像一顆玻璃珠混進了珍珠的隊伍,就快以假亂真了。他和人聊起售票途中的見聞,滔滔不絕,就像只有他一個人坐過車一樣。

“上下車要特別擔心錢包哪,”他說,“這條路的小偷本事可真大,一眨眼就能得手。”

“不過,在我們這輛車上,他們不敢,”他又說,“有一次上來一個小雜種,還沒得手便被我一腳踹下去了?!?/p>

聽的人將信將疑,也無所謂信或不信??善谶@時,一直坐在遠處窗邊的一個乘客高聲插話了。

“你再吵吵嚷嚷影響我睡覺,小心我才是真的將你一腳踹下去?!?/p>

眾人的目光被吸引過去,那是一個剃了光頭的男子,右邊耳朵上吊個耳環,穿一件黑色背心,看不清手臂上紋的是何物。

“沙溝到了,”那售票的小伙子提醒我,“朝路口一直往里走,就是村寨?!?/p>

我的腳下是松軟的白沙,遠處的山上沒有樹,光禿禿,白慘慘一片。而身邊的地里種滿了莊稼。中午的太陽烘烤著,就要將我化作水蒸發掉。滾燙的沙子跳進我的鞋里,像是燒紅的鹽。我張著嘴喘氣,后悔沒有隨身帶著水。路邊的玉米林,讓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沿著這條路走,就會有陌生人和村莊。當耳邊傳來狗叫聲,我知道村莊不遠了。

茂密的莊稼遮掩住了那個叫白沙的村寨。我沿著玉米地邊的路走了很遠,陡然看見了那些白墻黑瓦。路邊結滿瓜果,空氣中飄著潮濕的混合氣味,玉米、甘蔗、番茄、辣椒、牛、羊、豬、雞,散發出各自的氣味。天空被雨水洗刷一新,藍得刺眼,地面冒著熱氣。

我朝一戶人家走去。狗在草叢后面低吼。我表面上不理它,卻暗自提防著。它果然在我經過它面前后悄悄的從后面跟了上來。我討厭這樣的狗,像個陰險小人,暗中侍機下口。這樣的狗,其實沒膽兒,我突然轉身,一腳將它踢進了路邊的地里。

一棵水桶粗的拐棗樹下,有人在乘涼。都是些不需要干活的老人和孩子。老人們安靜得像樹樁,閉著眼,干癟的嘴臉讓人想起枯瘦的冬天。而孩子們呢,卻不放過這些老人,纏著他們,要聽故事,要做游戲,好像爺爺奶奶就是他們的玩具。我走近的時候,有個膽大的孩子主動跟我搭話了。

“你找哪個?”他說。

我當然不會認真回答一個孩子的問題。便以開玩笑的口吻說,“找你呀,我就找你?!蹦呛⒆佣氵M了爺爺的懷里,老人睜開了眼睛。其實睜不睜眼都一樣,我沒有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絲光亮。

“你找哪個?”他問。

“我找丁小貓?!?/p>

“一直往前走,門口有三棵芭蕉樹那家?!?/p>

“那王長富家呢?”

“你找到丁小貓就知道了?!?/p>

那是一座很普通的房子,它和整個村莊的風格完全一致。黑瓦,白墻,三間正房,兩間偏房,圍墻低矮。院門上了鎖。這個時候,他們應該是在地里干活。但要在長滿了莊稼的地里找到他們并不容易。我又回到了老人和孩子們玩耍的地方。

“沒人在家,”我說,“會不會是干活去了?”

卻沒人回答我的問題。

孩子們發現了一窩螞蟻,正在用樹枝在地上劃,以此阻斷它們前行的路。他們像引水一樣,成功將螞蟻引上了一棵桑樹。

“你找他們干什么?”有個老人打量著我。

“有點事?!蔽艺f,“一點私事。”

“那你等著吧,”他對我的含糊其詞,報以淡淡的嘲笑。

“在哪里等?”我掏了香煙遞過去,又給他點燃了火。

“就在這里,你會遇到他們的。”他說。

直到我兜里的香煙抽完,他們也沒有放松對我的警惕。他們不時瞟我一眼,問我:“你找他們干什么?”我每次都回答,“有點事”。越是這樣,他們越覺得有鬼,最后干脆閉嘴了。

不過,那個老人沒有騙我。我真的等到了丁小貓。丁小貓是個老婦人,個子小,確實長得像一只蒼老的貓。緊跟在她身后的,就是壯得像堵墻似的王長富。他們倆人的肩上都扛著鋤頭,剛從地里干活回來。那時候,太陽都快落山了。丁小貓和王長富走過那棵拐棗樹前,看了我一眼,就被那個老人叫住了。

“丁小貓,這個小伙子等你們一天啦。”

倆人站住,看了看我,卻不說話。

“阿姨,”我說,“我有事找你們。”

“啥子事?”王長富說,“回屋去說吧?!?/p>

掛在門上的那把鐵鎖好像是生銹了,王長富開得罵罵咧咧。倆人帶我進了院子,將院門從里面閂上。院子里,除了幾只閑庭信步的雞,沒有別的東西。進到客廳,我一眼就看到了掛在神龕前的黑白照。

“說嘛,你找我們有啥事?!倍⌒∝埧戳艘谎弁蹰L富,倆人在我對面坐下。

“我在西陵鎮遇見了二明子?!蔽艺f,“他叫你們別找他?!?/p>

倆人愣了一下,對視一眼,滿臉愁云慘霧。

“他已經死了?!眰z人異口同聲地說,并且回頭看了看那張黑白照。照片上的年輕人,二十來歲吧,戴著眼鏡,笑得很燦爛。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那黑白照片近在眼前;我閉上眼睛,玉米林里的聲音也猶在耳畔。

“他沒有死,”我說,“他和一個女人躲在西陵鎮的玉米林里?!?/p>

丁小貓和王長富又對視了一眼。

“一個女人?”丁小貓有些詫異,“這個婊子,她連鬼都不放過。”

“我們的兒子一個月前就已經死了,白沙的人都可以證明,是他們親自將他抬上山埋葬的?!蓖蹰L富補充。

為了讓我徹底死心,他們還帶我去了山上。在離村莊兩三公里遠的一個較為平坦的地方,果真突起一座用石頭和沙砌成的墳。祭奠用的酒瓶還在墳前,一只香煙尚未燃完就熄滅了。

“相信了吧?”王長富說,“誰會拿兒子的死來開玩笑?”

下山的時候,遇到了他們的兩個熟人,又提起他們死去的兒子。

“唉,多好的年輕人,可惜被外面的人帶壞了?!?/p>

我們默默回到屋里,丁小貓開始張羅晚飯,只剩下我和王長富坐在客廳里。

“天快黑了,”我說。

“今晚就在這里歇了,”王長富說,“二明子以前也很喜歡帶朋友回來玩?!?/p>

“我和他不是朋友?!蔽艺f,“我來找你們,是為了得到報酬?!?/p>

此時,丁小貓剛好從外面走進屋來。她聽了我的話,突然就憤怒了。

“又想來騙我們是吧?”她說,“我受夠你們了。這幾年,每年都有人來騙錢,我們已經傾家蕩產啦?!彼秸f越憤怒,手上的鍋鏟就快戳到了我的腦門上。

“我沒有騙你們?!蔽覐娬{,“二明子真的躲在西陵鎮的玉米林里,我還給他送過藥?!?/p>

“你再說!”丁小貓跳得更兇了,“你這個講鬼話的騙子,給我滾出去!”

“得啦,”王長富說,“狗都不咬上門人,留他在這里過夜吧。”

那天晚上,我睡了二明子的床。墻上掛了一把斷弦的吉他,貼了幾張明星照,還有一串紙鶴。床前的書桌上,放著幾本書,我一眼就看見了《笑傲江湖》。原來他也喜歡讀金庸。

我并不覺得害怕。睡前我曾想從丁小貓或王長富的嘴里得到一點二明子的信息,可他們除了承認他死亡的現實外,守口如瓶。實在問得煩了,他們反過來問我。

“你相信陰間和陽間嗎?”

“你確定自己的神經正常嗎?”

“你能講講你的事嗎?”

我發現很多問題其實經不住盤問。比如說我自己的過去,很多已經忘記了(或許就沒有發生過)。即使是那些我有印象的往事,也隔著一層朦朧的紗,像霧一般,風輕輕一吹就會消散。我越發懷疑自己。我真的在雨霧天獨自沿著西線公路走?玉米林里真的有人?我是一個夢游癥患者?這些問題折騰了我一夜。天亮時,我沉重的腦袋里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玉米林里看個究竟。

可當我回到西陵鎮,繼續投身到汗流浹背的補胎活計中時,我似乎漸漸忘記了玉米林這回事。這種淡忘是不經意的。當我某天想起時,不禁嚇了自己一跳。或許是因為天氣吧,我又安慰自己,有些記憶是需要天時地利,需要一些東西來勾引的。

天氣晴了三天,又開始轉陰,繼而下雨,起霧。是去玉米林的最佳時機了,我提醒自己,千萬別忘了那個叫白沙的地方。不管是幻覺還是現實,我都要緊緊抓住,問個明白。

這雨,這霧,這車流,這高速公路,這出口,都是我熟悉的。那片玉米林一直站在那里,等著被收割。雨打玉米葉的聲音也是熟悉的。

“你們在嗎?”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從白沙回來啦,你父母一切都好,還托我給你帶了東西。”

玉米林里沒有回應。只有風拂細雨唰唰響。

“你們要是不說話,那我走了。”我說,“你父母托我帶來的東西,怎么辦呢?”

我冷靜一想,難道玉米林里的聲音僅僅是我的想象?那二明子是我所虛構?那白沙鎮呢?丁小貓呢?那我現在所處的環境呢?

我像一個陀螺,被無數的鞭子從不同方向抽著。它們像一群禿鷲在分享著尸體,撕裂的疼痛令我仰天長嘯。我轉身逃離,卻見梭山路口突然亮起幾束車燈,瞬間將我罩籠。我下意識地遮住眼前的燈光,耳畔響起了一陣吆喝:“——站住!警察!”

警察?我腦海里嗡的一聲響,縱身跳進了玉米林里。就像跳進了水里,玉米林瞬間將我淹沒。我兩手拼命劃撥,像一個別扭的溺水者,想要浮出水面。然而手電筒的光,像瞄準器般緊跟著我,吆喝聲從未間斷。他們說,要開槍了。他們穿過玉米叢林的聲音像風聲從四面響起。再跑幾步,也許我就能見到那個一直陪我說話的二明子。

“二明子,你在哪里?”我喊了起來,“你他媽到底是人是鬼?”

警察越追越近,甚至朝著天空開了一槍。那槍聲穿過夜空,很快被玉米稈晃動的聲音掩蓋。那些緊追著我的手電光,剛好照亮了我前行的路,這是分秒之差。

當我看見了那片倒下的玉米稈時,我站住了。在這片玉米叢林里,有十平米左右的玉米稈倒在地上,被當成了地鋪。這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玉米稈已經枯黃,那時玉米尚未灌漿。我看見了雨傘、藥盒、玉米棒子、衛生紙、藍色工裝、藍白相間的條紋衫……

警察如林般將我包圍,黑洞洞的槍口像一只只憤怒的眼睛。我犯了什么錯?我怒吼。我舉起了手。要卷起我的雙手很容易,手銬的冰涼讓我胯間顫了一下。他們將我帶出玉米林,帶上警車。朝城里開的時候,我看見補胎店里還亮著燈。我的老板坐在門口等生意,對于賺錢這事,他總是孜孜不倦。

他們給我做筆錄:

“姓名?”

“邱小冬?!?/p>

“年齡?”

“18歲。”

“家庭地址?”

“板橋鎮雙塔村二社?!?/p>

“身份證?”

“沒有?!?/p>

“號碼?”

“不記得?!?/p>

“你好好回憶一下。”

“真的不記得,我有好多東西記不住了?!?/p>

“你和王明明是什么關系?”

“誰是王明明?我真的不認識你說的人?!?/p>

“那你去玉米林邊做什么?”

“找二明子?!?/p>

“那我提醒你,王明明就是二明子?!?/p>

“噢,”我說,“警官,我想知道二明子是什么人?!?/p>

“是我審你,還是你審我?”

“我想喝水。”

“別做夢。不老實交待,渴不死你也要餓死你,憋死你,困死你?!?/p>

眼前的燈光晃得我如夢似幻,如墜刀山火海。我閉上了眼睛,反正已經看不清了。

“你找二明子干什么?”

“聊天?!?/p>

“你們聊了什么?”

“也沒聊什么。只要有話說就可以了。”

“那你去白沙鎮干什么?”

“找二明子的父母。他托我帶話,就說在西陵鎮見到了他。”

“然后呢?”

“我看到了二明子的墳?!?/p>

“你怎么證明是他的墳?”

“他父母說的?!?/p>

“真狡猾。”

“我說的都是實話?!?/p>

“我不是說你?!?/p>

“那你跟駱麗又是什么關系?”

“誰是駱麗?”

“二明子身邊的女人。”

“噢,我知道她,沒見過,只聽過她說話?!?/p>

“說什么?”

“說我是玉皇大帝派來的,托塔李天王?!?/p>

“神經病?!?/p>

“我說的是真的。”

“我不是說你?!?/p>

然后,他們將我投進了黑屋子里。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開了門,將我帶上了警車。車朝著西線公路方向開。我看到了我的老板,他正在推著一只滾動的輪胎。車上了西線公路,在梭山路口右轉。那片玉米林,在陽光下閃著綠光。再往前走,我看到了監獄的白房子。心里一驚,問:

“你們要帶我去哪里?”

沒有人說話。再往前開,我看見了精神病院。我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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