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全華
父親看著我長大,我守著父親老去,二者的心情是絕然相反的。
父親給我童年和少年,我則把青年和中年撿起來送到父親那里,看他不斷地驚詫。
兒童時代,父親是一座山,吃飽喝足就為了不斷向前向上;少年時代,父親是一臺不停運轉的機器,我努力學習拼命用功就是為了給他加油;長大了,父親就是一個若隱若現的影子,留在白天的背面,房子的后面,春天的反面;如今,父親更多的是一條路,一直通往故鄉的路,就像火車票上那耀眼的箭頭。
父親活在我的前頭。他活得比我苦,他活得比我累,他活得比我沒出息。他許許多多無窮無盡的普普通通得不能再普普通通的話語、瑣屑、汗水以及故事,一邊出現一邊遺落,遺落了就爛掉了,極少一部分生根發芽了,其中的又一極小部分長到我心上,讓我刻骨銘心。
把童年收走的不是父親。父親想過收走我的童年,但他無能為力。父親那時只關心生存。某一年開始,我也關心生存,結果童年就不見了蹤影。
母親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們的童年還遠沒有結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把自己未來的大門向父親打開。由于父親的殷勤,門里門外灑滿了陽光和雨露。
父親活給我們看的只是他自己,我們活給父親看的只是我們自己,我們都尊重對方的活法。他的根長出了別樣的枝,我們的枝來自他不滅的意念。
父親永遠都無法改變他自己的稱謂。我做了他的兒子,沒有什么后悔的也不能更改,當然也無須驕傲。千里之外,我念他一回他能知道;萬里之遙,他想我一次,我有知覺就行了。
我明白了為什么大家總是希望自己的父母多活幾年。如果父母去世,兒子的某一部分就會死去。父母去世越早,做兒女的剩下的生命就越不完整。至今,我還常常把嬌妻錯當成母親看待,就是因為母親去世太早之故。
從8歲生日那天開始上學,我看不見我自己,是父親幫我看我自己,所以父親經常是我的眼睛。難怪,父親偶爾一閉上眼睛,我就會恐慌。
沒有誰會說自己待在這個世界太久了,除非他是父親。父親總是擔心兒女的孝順會損耗掉他們相當多的生命能量;兒女則總是想辦法擦去父親年齡上的塵土、風霜和皺紋,盡量保留父親的最初模樣。
父親的位置在他自己的地盤上。我多次想把父親接到城里來住,他都是不愿意的,他認為兒子的新家里沒有他的位置。不過,老家的老屋里,父親總是預留著兒女的位置,一到臘月,就干干凈凈明亮起來。
看到有些人與我的活法不一樣時,我就想,假如父親放棄對我的教養,我會怎樣呢?風雨和陽光有資格教育我做人做事嗎?假如母親在我7歲那年沒死,我肯定與現在不一樣。我活不成別人的兒子,這大概就是父親的初衷吧。
我長大了,成了很大很大的大人了,父親給我的似乎已經用完了。我在用更多新的東西,這些甚至是父親畢生也無法體驗的。但是他的那些活動和聲音卻日益讓我不能忘記,就像童年和春天那樣泛綠。
(編輯 紫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