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查爾斯·狄更斯的長篇小說《董貝父子》(Dombey and Son,1848)看似主題明朗、充斥著對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批判;實則情節線條呈多元化發展,人物關系復雜多變,一股隱藏在文本背后且有別于讀者所熟悉的的人物關系逐漸浮出水面:資本家董貝對職員沃爾看似冷漠傲慢,實則不乏對于沃爾特這類失去話語權的人的溫情與關懷,這不僅反射出他作為資本家的雙重人格,也暗含了作者對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存在之合理性的贊同、對本民族工業文化深切的同理心與自豪感。反觀狄更斯對其民族積極的情感態度,對重新審視我國社會文明具有現實性的指導意義。
關鍵詞:《董貝父子》 隱性進程 人文情懷 勞動觀
一、前言
作為維多利亞時期最杰出的作家之一,狄更斯一直是國內外研究者們的寵兒。考慮其人生經歷及所處時代的復雜性,狄學之批評雖呈“百家爭鳴”之局勢,但研究者們主要圍繞他對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猛烈抨擊、對資本家的無情批判以及對工人階級的深刻同情,揭示了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金錢至上”的價值觀等弊病。《董貝父子》創作于19世紀40年代,此時的狄更斯對社會現實的觀察更加成熟。“他的善惡觀便帶有更強烈的社會內容和階級色彩。有些資產者固然是拜金主義者,但是為人處世不那么兇悍,例如《董貝父子》中的董貝”(賴干堅 37)。本文以文本為基礎、以文史互證為依托、以“隱性進程” (申丹 2013,48)理論為切入點,從人物心理角度進行剖析,旨在探究出一位被困于工業革命浪潮的資本家如何在金錢至上的價值觀中顯露其人性氣質。正是通過這股敘事暗流,作者對滿是瘡痍的英國的同情和體認才得以找到寄托的紐帶。
二、傲慢背后的情感回避
小說情節發展中,蓋伊·沃爾特因舅舅欠下一筆債務向老板董貝借貸。后因魯莽地闖入董貝與卡克爾經理的談話中,沃爾特當場被老板指派去巴巴多斯島當一名會計室的低級職員。從前期的人物關系看,兩人處于緊張的不和諧狀態,且敘述中董貝看似咄咄逼人的強勢姿態也誘導讀者在顯性情節運動中對其作出“扁平化”解讀。“扁形人物依循著一個單純的理念或性質被創造出來,用一個句子描述殆盡”且“狄更斯筆下的人物幾乎都屬扁平型。幾乎任何一個都可以用一句話描繪式殆盡,但是卻不失人性深度。”(佛斯特 55-58)沃爾特向董貝借錢的故事情節中,董貝對兒子小保羅說道:
“只需管好自己的事情、解決好自己的困難就行了,不要替別人承擔什么責任,給自己增加麻煩。”(Dickens 132)①②
因小保羅想要幫助沃爾特,董貝答應借錢給沃爾特時,對小保羅說道:
“錢的力量多大,人們多么想得到錢。小蓋伊老遠跑過來借錢,而你有錢,準備把錢借給他,這是很大的幫助,很了不起的恩惠,你多么高大,多么輝煌。”(Dickens 133)
而獲得幫助的沃爾特想要感謝老板,卻被制止并說道:
“你就認為這是保羅少爺幫你的忙……這件事情我已經給他解釋過了,他明白的。我希望不用多講了。”(Dickens 133)
這幾處通過第一人稱敘事手法,以“直接引語”進行故事的敘事。“顯性進程”中,董貝對于小保羅關于借錢的家訓體現了其作為資本家的虛榮和自私。然而,另一股隱藏在文本背后的敘事暗流與之暗自較量、相互補充。“不僅作家作為人的復雜性所構成的矛盾沖突決定著本文的審美層次,影響著作品的感染力,而且語言自身的活力也同時創造者本文”。小說第十三章董貝當場派遣沃爾特離開倫敦時,另一幕情景出現了:
董貝先生稍微轉過身看著他說,“這里有一個——”
“一個空位。”卡克爾先生將這句話時一張嘴盡量張得又大又闊。(Dickens,174,引者加粗)
此處“稍微轉過身”和第二處的“這里有一個——”,董貝說話時的肢體語言及“破折號”的使用,外漏了其內心對于這個決定的遲疑和不確定。最終,先于董貝說出這個決定的人是卡克爾經理。對比卡克爾經理的回復“一個空位。”以及“句號”結束,配合其肢體語言“一張嘴盡量張得又大又闊”,可見其內心對于派遣沃爾特這個決定的堅毅。一暗一明、一靜一動,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和反諷,暗藏了人物內心豐富的情感歷程,為下文隱性情進程的發展埋下了伏筆。
董貝內心的矛盾導致他無法迅速做出決定,只能在卡克爾經理說出“一個空位。”后矛盾地說出:
“在西印度群島,巴巴多斯島上。我打算派你去,”董貝先生不屑于把簡單明了的事情講得天花亂墜,“到巴巴多斯島上的會計室做一名低級職員。你去告訴你舅舅說我已經決定派選你到西印度群島去。”“你年輕健康,你舅舅的境況不好。告訴你舅舅你已被任命擔任這個職務。現在還不會去,要等一個月,或者兩個月”(Dickens,174,引者加粗)
這幾部分的“直接引語”敘述話語看似毫無情感,細細讀來,則會發現其強烈地暗含著董貝對沃爾特及其舅舅的關心。敘述者提到“董貝先生不屑于把簡單明了的事情講得天花亂墜,”但口頭派遣務給沃爾特的敘事話語中,四次重復相同的話語“選派你到西印度群島去”,三次提到“告訴你舅舅”,暗示他內心不僅對該決定的不安和糾結,同時也顧慮到索爾舅舅在沃爾特離開后的艱難處境,更加深了潛伏于他內心的溫情和細膩。為下文沃爾特主觀猜測老板是否會讓自己離開的矛盾心理埋下了伏筆。
“獨白是人物表達內在動因和狀態的一種簡單的方式,有時是為了引導聽眾做出判斷和回應。”(Abrams,Harpham 335)“現在還不會去,要等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更烘托出董貝猶豫不決的矛盾心理,此處董貝以第一人稱敘述者的“直接引語”強調還有“一個月,或者兩個月”,這既是董貝對沃爾特說的話,也是他內心的“獨白”。“獨白的宗教理念與哈姆雷特言語之間的相互矛盾性,說明這不是一位王子的不幸,而是他作為中產階級的不幸。”(Allen 204)與其說董貝先生是以資本家的心態對待沃爾特,不如說他是以一位中產階級長者的身份來關懷沃爾特。這種雙重的的情感體征,在其極具戲劇性的“獨白”中表現得迂回曲折。
三、傲慢背后的情感投射
董貝對卡克爾經理交代沃爾特出行時,老板對職員的關懷進一步體現出來,但因內外障礙的存在,其內心的情感期待注定無法如愿。人物內心的情感波動,在內外交織的矛盾中相互作用、相互較量,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1)“到時候你要告訴他該帶哪些日常所需要的東西,卡克爾。卡克爾,他不
必等在這里了。” “除非,”董貝先生說,他停止了閱讀但眼睛沒有離開那封信,似乎在聽,(2)“除非他有什么話要說。”(Dickens,175,引者加粗)
(1)中“到時候”說明并未確定出行日期,和上述對董貝先生矛盾心理的解讀相得益彰。上文提到董貝“不屑于把簡單明了的事情講得天花亂墜,”但此處敘述話語外漏了他對沃爾特的關心。作為一位擁有著至高權力的金融寡頭,他習慣了俯視一切,自身慣有的驕傲不允許他將自己的內在情感表露出來,只能通過他的代理人卡克爾經理以轉述的形式(間接地)傳達給沃爾特。傳達對沃爾特人文關懷的角色分配中,董貝成了卡克爾經理的直接發話者,卡克爾經理充當兩人之間的交流媒介也即轉述者,沃爾特從董貝的直接“受述者”也即“敘述者的發話對象”(申丹、韓加明、王麗亞 251)變成了轉述者(卡克爾經理)的直接發話對象。董貝和沃爾特之間的直接情感對話被切斷。因內部的心理障礙和外在的驕傲,使得董貝不得不退居幕后且陷入“失語”狀態。
卡克爾經理是否按董貝的指示告訴了沃爾特該帶哪些日常所需品,作者并未提及。董貝無法參與到卡克爾經理與沃爾特的第二次的敘事話語中,成了被孤立甚至被誤解的人。因“董貝先生通常是不輕易流露任何感情的”(Dickens 54)以及被困于“老板”這個外在光環以及自身的心理障礙,被暗藏的情感溫度始終都無法傳達給沃爾特,他只能通過代理人卡克爾經理代為傳達。不幸的是,這位“經理邪惡且自私自利,且他的惡行都是隱蔽地進行,不會輕易顯露出來。”(Elfenbein 365)注定了這場情感轉述的失敗。董貝最后(2)中補充到“除非他有什么話要說。”進一步他內心希望沃爾特有更多話語,甚至是請求自己改變主意讓他留下。再者,因讀者和沃爾特一同被困于這場被外派所帶來的悲愴中,導致董貝內心的情感溫度無法被感知,卡克爾經理這個外在因素所帶來的現實阻撓更無從得知,進一步加深了沃爾特及讀者對董貝的誤解,導致他始終被孤立隔絕。
故事情節發展中,作者只字未提卡克爾經理是否傳達這一關心話語。若被成功傳達,無疑暴露了董貝內心暗藏的真實情感,而作者意在包容且褒揚資本家的秘密也被曝光。所以,“作者保持這種沉默,通過這種方式讓他的人物自己設計自己的命運,或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他才能取得文學效果,假如他讓自己或一位可信的代言人直接地、不容置疑地讀我們說話,取得上述效果是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布斯 303)作者派出卡克爾經理這位不可靠的轉述者,使得董貝對于沃爾特的真實情感無處安放,正是這種言語內的曲折徘徊,作者才得以在“隱性進程”中抒發他對董貝的同情及寬容,這同批評家們對狄更斯筆下資本家的籠統式消極評論不相盡同。
四、傲慢背后的情感迷失
顯性進程中被刻意隱藏的主題思想在“隱性進程”中得到凸顯,作者通過第三人稱敘述者的無情感敘事使得人物的真實情感被隱藏。因董貝不喜表達情感且受其轉述者的影響,導致沃爾特對老板原本抱有的美好期待迅速被打破。
好幾天了,沃爾特還不確定去巴巴多斯島上的事該怎么辦,他甚至淡淡地希望著(1)董貝先生不過是說說罷了,他其實并不是這樣想的,他可能還會改變主意,叫他不要去了(even cherished some faint hope that Mr. Dombey might not have meant what he had said, )。(2)但是并沒有出現什么情況足以證明這種想法有可能實現,何況這種念頭本身就是不切實際的,而且光陰似箭,他已沒有時間可以可以虛擲了,于是他覺得不能再等待下去,他必須趕快行動。(Dickens,206,引者加粗)
此處引文中雖通過第三人稱敘事者的“間接引語”來展開敘事運動,實則不乏“直接引語”的暗流涌現。細讀小說人物話語,可從“間接引語‘滑入直接引語”(申丹 2001,274)。若將上述有關沃爾特內心想法的“間接引語”(1)抽出來,“滑入”到“直接引語”,即:“他可能還會改變主意,叫我不要去了。”值得一提的是,兩種引語形式的切換,“它從開始的敘述描寫隱蔽地轉入人物的想法,使讀者能直接地接觸人物的內心活動。”(申丹 2001,275)此處“間接引語”被“滑入”到“直接引語”,且動詞“cherished”(抱有希望)以及“虛擬語氣”來表達一種“董貝先生的確說過讓我去,但可能不是真的這樣想,”(Mr. Dombey might not have meant what he had said)的遺憾的口氣,這些不同敘述話語,暗含了沃爾特(員工)對董貝先生(老板)并非是全盤否定的,內心對老板仍有所期待。
除上述“間接引語”轉成“直接引語”的例證,全知視角下第三人稱敘述者也暗暗與之相互作用。如(2)中的敘述話語屬于雙重敘事動力間的過渡環節,“這個變化從一個角度微妙地表明第一人稱敘述者的眼光在這里實質上已經被更冷靜、超然的全知模式眼光所替代”(申丹 2001,256-57)。文本內第三人稱敘述者的無情感敘事不僅打破了沃爾特對老板的期待,也更加扁平化了讀者對董貝的定義,即:董貝先生是促使沃爾特背井離鄉的始作俑者,冷漠無情、固執己見是對他最好的定位。此處存在“隱性越界”,即:“混淆了視角(眼光)和敘述(聲音)這兩者之間的界限”,而且“全知視角模式中,全知敘述者不僅能觀察到人物的內心活動,而且在語氣上通常也比(第一人稱)內視角中的敘述者更為客觀、超然。”(申丹 2001,270)第三人稱敘述者的這句幻滅式話語不僅打破了沃爾特對老板的期待,更加深了讀者對于董貝的厭惡和偏見,得出的結論只能是:董貝不可能改變讓沃爾特離開的決定,暗示小說人物(沃爾特)和讀者均受控于一股隱形的力量。此處第三人稱敘述者的“間接引語”猶如前文董貝本可成為沃爾特直接發話者表達自己的關心(直接引語),但卻借助冷漠且具破壞性的卡克爾經理(第三人稱敘事者)進行轉述(間接引語)。上文的破壞性轉述者是卡克爾經理,此處的破壞性轉述者是該第三人稱敘述者。若使用“直接引語”的敘述手法,讀者更容易感受到沃爾特內心最原始的想法,對董貝的看法也不同于第三人稱敘述者的“間接引語”來得那樣冷漠和尖銳。但是,作者正需借助這種冷漠敘事手法來隱藏其對資本家的溫柔態度。
五、傲慢的情感較量
沃爾特的希望被上述第三人稱敘事者打破后,其內心的不安和猜測進一步演變,且無情感的第三人稱敘述者仍代替他表述他的心理歷程。考慮去留問題時,沃爾特對老板的決定通過一系列心理暗示來進行。
第三人稱敘述者客觀表述董貝先生的想法時,真正的事實是“董貝先生已經老老實實地跟他說了他年輕而且他舅舅的境況不好”(Mr. Dombey had truly told him)(Dickens,206,引者加粗),進一步暗示出董貝內心考慮到索爾舅舅因沃爾特離開后的處境,處于兩種矛盾的思想斗爭中。與之相反的則是沃爾特的持續的消極猜測。首先,“至于去還是不去,沃爾特覺得他無權決定。”(Walter did not consider)(Dickens,206,引者加粗)此處動詞“consider”暗示了這只是沃爾特的主觀猜想,并非老板的真實想法,所以他的去留仍不確定。同時,“董貝先生的眼神里面也明確地表示(Mr. Dombey had plainly expressed, in the glance) (Dickens,206,引者加粗)他如果不去就無法待在公司以及“言下之意(an expression of disdain in his face)就是說他居然心安理得地靠一個窮困潦倒的老頭來養尊處優”(Dickens,206,引者加粗),此處的“眼神”及老板的“言下之意”均進一步擴散了沃爾特內心的失望及對老板的否定,激化了他與老板之間的心理較量。因極度年輕氣盛的自尊心及易受影響的性格,沃爾特的心理活動一直動蕩不安,剩下的只是被某種無意識的心理活動或極度缺乏的觀察力所控制。不論理智亦或情感,面對多重心理障礙時,“因為年紀太輕,也太缺乏經驗”(too young and inexperienced to think)(Dickens,207,引者加粗)他能考慮到的都是不利于他留下的因素,且“就是他這種性格才得罪了董貝先生”(Dickens,207)。此處雙重敘事動力的相互作用猶如兩人內心的暗自較量。除了沃爾特對董貝消極的主觀猜測,亦或是董貝對沃爾特的另一重暗示:激勵沃爾特自強自立,靠自己的勞動和能力去生活。這種自立自強的精神正是傳統人文情懷的一種,也正是狄更斯所極力褒揚的。
年輕氣盛的沃爾特對老板的誤解一發不可收拾,他“決心讓董貝先生明白他完全看錯了他的性格,但是他不想訴之于言詞,他只是急切盼望著比以前表現得更愉快與活躍,充分地顯示他那敏捷與熱誠的性格”(Dickens,207)此處矛盾在雙重碰撞中進一步激化。沃爾特由被動變主動的“新表現”(new exposition)(Dickens,207)被董貝誤解且“以為那是對他的蔑視與反抗” (thought himself defied)(Dickens,207,引者加粗)。此處描述董貝對沃爾特“新表現”后的形容詞詞組,“new exposition of an honest spirit”,體現董貝(the great man)除了消極猜測沃爾特(an honest spirit)的“新表現”(new exposition)(Dickens,207),也感觀到沃爾特誠實且正直的一面。對于現實性的派遣事件所產生的矛盾心理,體現了“現實性焦慮是最基本的焦慮形式,是個體由于害怕外界的危險而產生的痛苦情緒。”(朱振武、鄧芬 80)此處兩人因該派遣事件所帶來的猜忌與不滿互為關照,加速了冰山的融化。
雙向猜忌后,矛盾被推到高潮。董貝的真實意圖出現了,他只是想“把它壓下去”( purposed to bring it down)(Dickens,207,引者加粗)。此處的 “它”(it)是沃爾特的“新表現”(new exposition),而“目的”(purposed)皆因董貝“以為那是對自己的蔑視與反抗”。因情感受挫而產生的心理落差和波動,促使董貝“以為”(thought)自己對于沃爾特的關心變得毫無價值,且自己作為長者/上司的權威受到輕視和挑戰。通過此處人物心理歷程的分析,某種程度上可說明董貝并非完全以資本家的心態對待沃爾特,暗藏了另一種敘事主題,即:老年人和青年人之間的代溝及心理上的較量。兩人因相互猜測和誤解而導致的矛盾激化,不僅是董貝對于年輕的沃爾特的一種控制欲,也是沃爾特對于(老一輩)董貝的一種的挑戰欲。于董貝而言,沃爾特就如一名處于青春叛逆期的的孩子,張揚且開放;于沃爾特而言,老板就如一位沉默寡言卻不乏專制的嚴父。董貝對沃爾特持一種監控管制狀態,青春期的沃爾特對老板持一種反抗掙脫的狀態。此處兩種敘事動力在矛盾中相互交織、補充,使得情節構造更加完整。
六、傲慢背后的情感妥協
沃爾特代表的是欣欣向榮的年輕生命力,這種散發著活力的血液是董貝可望而不及的。小說第十六章,沃爾特年輕旺盛的生命力與“董貝父子”(沉默寡言的老董貝、病入膏肓的小董貝)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反觀董貝對女兒弗羅倫斯及沃爾特極其相似的情感態度,間接暗涉了兩條鮮活生命的結合。“顯性敘事動力”發生作用的同時,“隱性敘事動力”則暗暗與之較量。董貝對于沃爾特及弗羅倫斯極為相似的情感態度及矛盾心理,就如同兩股動力之間的暗自較量。小說人物因互相猜測而導致的矛盾激化,看似不可調和。矛盾的最終解決并非是誰戰勝了誰,而是誰先妥協做出讓步。作者通過這種矛盾敘事,表達了維多利亞時期“誠摯、道德義務、民族優越感”(Greenblatt 1018)等人文信條的存續,且以一種內在信念存在于人的內心。
董貝在兒子小保羅離世后的旅途中,在利明頓給卡克爾經理的親筆信中以文字形式確定讓沃爾特留下。故事情節發展到此處,如回復上文“妥協”和“讓步”的問題,是董貝對沃爾特的妥協和讓步。“一個人物身上許多看來像是純粹審美的或認知的特點,可能都具有高度有效的道德重要性,雖然它們從未得到作者與讀者的公認。”(布斯 146)
“卡克爾,希望你做好安排,下一次來,親自來此見我,向我匯報一下諸事的進展情況”;“我沒有跟你說起小蓋伊之事(I omitted to speak to you about young Gay)。若他未乘子嗣號出發,或子嗣號尚未待命船塢,則選派另一年輕人,小蓋伊則暫留倫敦商區(keep him in the City for the present)。此事我尚未決定(I am not decided)”。“這真是太不巧了!”經理卡克爾說,他的嘴巴拉得很闊,仿佛是橡皮做的,“他遠在天邊啦!”(Dickens,301,引者加粗)
此情節是發生在小保羅離世后,通過“直接引語”敘述方式確定沃爾特的留下,更加窺探出董貝在兒子逝去后,對沃爾特嚴父般的深沉情感凸現出來。而通過對卡克爾經理的親筆書信,進一步將他對沃爾特的關愛以文字方式外顯。
此處可追溯到上文董貝通過卡克爾經理轉述他對沃爾特的關心,此時的董貝先生、卡克爾經理及沃爾特如同前面轉述部分一樣,角色未變,變的是話語內容。第一次的關心話語是發生在董貝對沃爾特去留問題還未做下決定的情況下,第二次的關心話語是董貝決定讓沃爾特留下,兩次都是通過極具破壞力的卡克爾經理進行轉述,注定無法順利進行真實話語的轉述,也注定了沃爾特的離開,就如卡克爾經理說道“他遠在天邊啦!”。
作者此處將董貝的情感態度和言語特征同卡克爾經理進行對比,且通過信中稱呼蓋伊·沃爾特為“小蓋伊”以及“此事我尚未決定”,最終將沃爾特留下的決定表達出來,更加烘托出其內心暗藏著對沃爾特溫情般的關懷和仁慈。這同卡克爾經理對待沃爾特的態度和心理體征是完全不一樣的。董貝此時的決定雖為時已晚,但這正是作者蓄意制造的情感遺憾,為后文人物之間的情感歸屬埋下伏筆。同時,此處善惡之間相互的烘托對比,躍然紙上。“英國所泛濫的罪惡同其盛行的美德并列前行,例如和藹、樸素、寬容和高度的幽默感、希望和對勉強維持的快樂的期待。”(Chesterton 42)狄更斯的寫作藝術從基于個人善惡的道德分析轉向了社會是善惡者創造者。
七、傲慢落幕后的情感歸屬
臨近故事尾聲時,董貝公司破產、妻離子散。但“每年都有一筆錢如期而至,”(Dickens 874)被卡克爾經理霸占的財產最后由其哥哥和妹妹“現在重新補償”(Dickens 874)。這說明董貝并未完全破產,這筆資金仍舊是在資本主義經濟的軌道中運轉。“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家們可以為工業革命浪潮下的資本主義社會提供一個問題方案:遺產、婚姻、移民或死亡。”(Lodge 83)通過這種延續性的資產對接以及沃爾特與弗羅倫斯的婚姻,間接地表達了狄更斯以中產階級的眼光看問題,而非絕對地譴責和否認資本主義產業經濟。狄更斯“作為中產階級的一員,同其他人所寫的那樣,在這種社會階級意識中他沒有宣揚‘平等主義。本質上說,作為上等中產階級,由于這種原因,他可以在他的時代里為了人道而去抨擊社會。”(Gissing 206)但是,這類抨擊并非是否認其社會意識形態的存在,而是以人道主義慈善者的心態去維和。作者對資本家實際作為的包容之心和遭遇破產的同情之意一一浮出水面。
“‘就在董貝先生的眼皮底下,一座房子正在打地基,在這上面一幢大——大廈,“……漸漸升起來,也許跟他過去當老板時候的那座房子一樣高大,也許還要高大呢,只是他忘記了高屋大廈是從一磚一瓦開始的,這種健忘是很普通的毛病,不過這個毛病可很不好……另一座董貝公司最后將通過他的女兒冉冉上升——不是‘升起,‘英姿颯爽,喜氣洋洋地冉冉上升。”(Dickens,877,引者加粗)
這部分通過小說角色之一的圖茨先生直接轉述其妻子蘇珊·尼珀(曾是弗羅倫斯的貼身女仆)的話語,交代“董貝父子”(公司)亦或是“董貝父子”(老董貝、女兒弗羅倫斯、女婿沃爾特)的現狀。最后如何定義“董貝父子”,是董貝和兒子或董貝和女兒(女婿),已無明顯界限。“狄更斯的寫作是為了人民,他常在作品中呼吁國家的改革”(Moore 22)。舊的“董貝父子”公司如同一個金融帝國,其破產與其說是對工業文明社會的革命,不如說是對舊的社會體制的改革。“新一代年輕人對振興新時代信心十足,努力尋找推翻陳舊矯情的教權主義以及腐舊的封建主義”(Chesterton 31)。最終代表腐舊資本的實體公司經歷破產后,被以沃爾特夫婦為代表的新一代灌入了新鮮的血液,以一種全新的姿態佇立于倫敦商業中心。
圖茨先生直接轉述蘇珊的話語,提到董貝的“健忘”,且她認為“這個毛病可很不好”。蘇珊作為作者安排在最后進行結局闡釋的人物之一,實屬巧妙。小說中,蘇珊·尼珀是一位“年輕的火爆姑娘”(young Spitfire)(Dickens 25),敢為了小董貝和虛偽勢力的皮普欽夫人分庭抗禮、敢為了弗羅倫斯和老董貝據理力爭到寧愿被解雇,這是一位勇敢的但是被邊緣化了的社會底層的女性,“其話語里不羈的特點很明顯地證明到這種話語是不存在休止符的”。(Moore 62)讀者對她和圖茨先生美好的結局充滿了喜悅,對她闡釋“董貝父子”的結局充滿了期待。但是,此處也暗示了蘇珊因其火爆沖動的個性及思維體系的限制,只能看到董貝外在的“健忘”“毛病可很不好”。對于董生“健忘”的另一層含義,還有待與故事情節的最后一幕相結合:
在海濱時常可以看見一位年輕的女士和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他們身旁或者附近跟著兩個兒童: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而且還有一只老狗經常和他們做伴。就這樣,他們不停地四處游逛,因為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最喜歡看這個孩子自由自在,奔跑跳躍。他們倆走到哪里,他們之間形影不離的親情故事也跟到哪里。(Dickens 877-78)
作者“將所有老一輩和年輕一輩的內在情感穿插在一起。”(Dudley,Annichiarico 174)資本主義經濟的來源依舊持續,且女兒、女婿也替他延續曾經事業的輝煌。“健忘”的過程中,老董貝丟掉了過去的痛苦和掙扎,收獲了家庭的天倫之樂。曾給董貝帶來災難的資本主義經濟并未因此終結,而是以一種嶄新的面貌冉冉升起。
結 語
“隱性進程”中,以董貝為代表的老一輩資本家需退居幕后,為年輕一代開辟出更廣闊的天空去發展資本經濟。后輩若要成功,則需在勞動的基礎上進行人格的全面塑造和能力的不斷培養。這種新舊交替的循環有助于資本主義社會的良性發展。同是維多利亞時期的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其作品《舊衣哲學》(Sartor Resartus,1836)和《過去與現在》(Past and Present, 1843)中的循環哲理體現的勞動觀亦是如此。“人類通過辛勤勞動去獲得他們的物質需求。卡萊爾的這個概念概括到人類的整體進程的聯系中,人可以去塑造或控制環境”(Mendilow 232)。我們需站在客觀理性的角度,挖掘出更多的有利于社會發展和時代進步的主題意義。因作者所處年代的復雜性及讀者對其作品的固定思維模式,他不得不考慮大眾需求和出版需求來創作。“幾乎所有的文人們都是隨著一種被稱作‘社會的產物而游動”。(Chesterton 87)鑒于這些外在因素,狄更斯的小說角色多為“服務員、列車員或街道上用粉筆作畫的人。簡單來說,他是從外部世界描述他們。”(Chesterton 87)這類敘事描寫或許更能吸引大眾讀者。
狄更斯曾飽受爭議,其作品被認為僅揭露社會弊病并無實際方法。但是,批判是為了建構。其批判之余,也指向了對未來的建構。1832年英國的《改革法案》“改變了英國的等級結構”(Grennblatt 1021),而中產階級的勢力也在工業革命的洪流中逐漸強大。作為極力推崇人文主義的狄更斯,其熱衷的“慈善機構的創立可能標志著中產階級占社會和政治主導地位的局勢已到來”(Moore 37)。結合卡萊爾等實用主義派的勞動觀以及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等傳統保守派對于信仰的呼吁,董貝的崩潰就像是“內在文明價值觀的坍塌”(Dyson 124),而沃爾特的海外歸來就如新生文明的崛起,說明社會在發展的同時需與傳統文明相結合。維多利亞時期的文豪們在面對本民族不斷爆發的社會問題時,雖曾消極抵制并否認,但最終滿懷熱血投身到民族文化的建構中。我們不妨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集中全力將習近平主席提倡的“奮斗幸福觀”(張璐)弘揚到我們民族精神中。
注解【Notes】
① 本文對《董貝父子》所有中文譯文均出自[查爾斯·狄更斯:《董貝父子》,王僴中譯,杭州: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1年。];為有據可依,所有同該小說相關的引文后的作者及頁碼是按英文原著標注,出自:Charles Dickens. Dombey and Son. London: Vintage, 2010。
② 因本文以敘事理論中“隱性進程”為切入點,主要通過人物對話以及內心情感歷程進行分析,故需引用部分文本語句。全文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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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范丹丹(1989—),女,漢族,湖北黃岡人,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2016級研究生,英語語言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