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最高的境界被認為是“詩如其人”,或者說“詩成肉身”,這當然是非常難的事情。事實上,人是語言的動物,人和動物最根本的區別就是人有文字,可以用文字記錄自己的情感、經驗、思考乃至歷史,并因此獲得資源、知識,得以參考、借鑒,通過辨別、反省,最終糾正和提高。在這一過程中,先是感受感覺,然后我思故我在,確立個人主體性,乃至民族、人類主體性,人因此成為天地之心、萬物之靈。人之為人的意義也在其中。
詩人的個體形象,也不斷發生變化:神權主導時代,人是神之子,又是神之工具,信仰神獲得無上光榮;啟蒙主義時代,上帝死了,人開始自我覺醒,自我發現,自我創造;浪漫主義時代,人越來越自我膨脹,自認為無所不能、是世界的主宰,試圖統治萬物;解構主義時代,人開始自我懷疑,最后走向個人主義和虛無主義……詩人的形象變化史,也是人類的觀念史、思想史的折射。既然人是語言的動物,人和動物最根本的區別就是人有文字,而詩歌作為最高的語言形式,本身就是最精練的文字,所以,詩人其實承載人類之特質,肩負人類神圣使命,故詩人之命運及形象,備受矚目。
在這里,我試圖通過兩代中國詩人由其詩歌呈現的形象,來考察當代中國人的心靈和精神狀況。
王家新1978年考上武漢大學中文系,參與過第一本全國性大學生刊物《這一代》的創辦,可以說有相當代表性。《這一代》是由王家新、高伐林與北京大學陳建功、黃子平,吉林大學徐敬亞、王小妮,湖南師大韓少功,中山大學蘇煒等發起的,曾經轟動一時。后來王家新因出名較早,經常被劃入“朦朧詩派”,橫跨朦朧詩和第三代詩人,其寫作、翻譯一直持續了四十個年頭,從1980年代直到現在,影響了好幾代人,他現在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當教授,帶博士生,一直活躍在當代詩歌的現場。王家新雖然早已大名鼎鼎,他寫的詩卻仍保持非常純粹的初始感覺,讓人耳目一新,比如他的《黎明時分的詩》,全詩如下:
黎明
一只在海灘上靜靜佇立的小野兔
像是在沉思
聽見有人來,
還側身向我打量了一下
然后一縱身
消失在身后的草甸中
那兩只機敏的大耳朵
那閃電般的一躍
真對不起
看來它的一生
不只是忙于搬運食糧
它也有從黑暗的莊稼地里出來
眺望黎明的第一道光線的時候
這只兔子本身具有相當的原初性。 梭羅有個說法:“要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么田野呢?它們是最簡單的土生土長的動物;與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質,和樹葉,和土地是最親密的聯盟,它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不能維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貧瘠無比的?!彼罅_的說法非常精妙,兔子和土地是一體的,是最具土地的原始性的。所以,兔子其實是最有土地感的動物,也是最具原始感的詩歌形象。這只兔子,其實也可以理解就是詩人本身,保持著對生活、對美和世界的一種敏感。這種敏感,源于還沒被世俗污染的初心,也就是“童心”和“赤子之心”,只有這樣純粹的心靈,才會有細膩細致的感覺,感覺到并發現世界的種種美妙。王家新的詩雖然常常被稱為知識分子寫作,但始終沒被繁冗的修辭技術淹沒內心的純真敏銳。按敬文東的說法,王家新是“用心寫作”而不是“用腦寫作”的。這顆詩人之心,對自然及自然之美,永遠是最敏感的。
無獨有偶,年輕了十來歲的邱華棟也寫過一只小動物松鼠。邱華棟是王家新在武漢大學的師弟,和王家新正好是兩代人。邱華棟在年輕一代詩人作家中,也很有代表性。他少年時代就是詩人,因為創作成績突出被保送到武漢大學,畢業后當過《中華工商時報》記者,可以說是改革開放時代成長起來的詩人、作家,對商業化城市化時代非常熟悉,其寫作曾被認為是新都市文學的典型。邱華棟主攻小說,但始終沒有放棄過詩歌,如今是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
邱華棟的詩歌不同于他的小說,他的小說是他人生經歷和閱讀學習的轉化,乃至他大塊頭體型的體現,他的小說龐雜,包羅萬象,廣度深度兼具,有一種粗獷的豪放的躁動的風格。而他的詩歌,是散發著微妙和細膩的氣息的,本質則是安靜的,是回到寂靜的深處,構建一個純粹之境,然后由這純粹之境出發,用心細致體會世界和人生的真諦。很多詩句,可以說是華棟用自己的思想感受和身體感覺提煉而成的精華。比如他有一首題為《京東偏北,空港城,一只松鼠》的詩歌,特別有代表性,堪稱這類風格的典范。全詩如下:
朝露凝結于草坪,我散步
一只松鼠意外經過
這樣的偶遇并不多見
在飛機的航道下,轟鳴是巨大的雨
甲蟲都紛紛發瘋
烏鴉逃竄,并且被飛機的陰影遮蔽
蚱蜢不再歌唱,螞蟻在紛亂地逃竄
所以,一只松鼠的出現
頓時使我的眼睛發亮
我看見它快速地撓頭,雙眼機警
跳躍,或者突然在半空停止
顯現了一種突出的活力
而大地上到處都是人
這使我擔心,哪里使它可以安身?
瀝青已經代替了泥土,我們也代替了它們
而人工林那么幼小,還沒有確定的樹蔭
我不知道我的前途,和它的命運
誰更好些?誰更該憐憫誰?
熱鬧非凡的繁華都市,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空港,已是文壇一腕的邱華棟,心底卻在關心著一只不起眼的松鼠的命運,它偶爾現身于幼小的人工林中的草坪上,就被邱華棟一眼發現了。邱華棟由此開始牽掛其命運,到處是水泥工地,到處是人流雜沓,一只松鼠,該如何安身,邱華棟甚至聯想到自己,在時代的洪流中,在命運的巨獸爪下,如何幸免?這一似乎微小的問題,既是詩人對自己命運的追問,其實也是一個世紀“天問”。文學和詩歌,不管外表如何光鮮亮麗,本質上仍是個人性的。在時代的大潮中,詩歌文學經??赡苓吘壔?,無處安身,實際也不過是一只小松鼠,弱小,無能為力,但有自己的活力和生命力,并且這小生命有時會煥發巨大的能量。這只松鼠,何嘗不也是詩人的一種寫照?
一只是兔子,一只是松鼠,這兩只小動物,其實可以看成詩人在不同場景中的一個隱喻。前一個是置身自然之中,對于美的敏感,后一個是身處都市,對生活和世界的敏感。這兩只小動物,其實就是詩人自身的形象顯現。如果說兔子具有土地原始性,松鼠在都市里則顯得有些神秘特異,在自然日漸隱退的都市里,松鼠可以說具有隱士和精靈的雙重性,一方面,它隱藏于都市的邊緣角落,另一方面,它的出現給都市人帶來驚奇和驚喜,它騰跳變幻,仿佛一個隱喻,都市里詩意的隱喻,證明著詩意未死,詩意還會隱隱約約顯現。
由此,兩位詩人都通過自己的詩歌寫作,建構其個人的詩歌形象,一個是自然詩寫,一個則是沉思型的寫作,我們亦從中看到了同時代詩人的命運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