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誠林

天是如此之藍,藍得透腑,藍得令人迷惑,仿佛這是高原的天空,而不是福利鎮。此刻,風隱匿了身段,幾朵可愛的云,在空中俯瞰大地,領略壯麗多姿的山水神韻。
忽然間,天空,大地,遠峰,江河,漸次呈現出多重色調。色調兩字,多出現攝影家之口,沒想到,此刻卻現身于福利鎮上空。
任何物因光的作用,會展現不同色彩、色澤反應,比如,綠色反映到黃色板上,黃色反映到紅色板上,藍色反射到白色板上等等,均會出現迂異效果。即便一葉細小柔光葉面,也會與投射物形成色澤間的相互折射與吸收。自然,雨水也一樣,雨也有反射,具有映襯它物功能,只要有光,均如此。
古詩說:山雨欲來風滿樓。天,驟然間灰黯下來,我卻不管不顧,興致頗濃地搜尋,瀏覽,拍攝。這時,暴風驟雨跡象已現身于遠峰地區,而眼前的一切卻似凝住,樹不動,花無語,江水凝波,舟楫懶于動彈,連知鳥都憋悶得了無聲息。一切的一切嚴重地考驗著人的心肺承受力與忍耐力。
我來福利,意在拍、寫漓江沿岸民俗,風情,絕沒想到,會遭遇一場即將降臨的極罕見的暴風驟雨。
雨,我應當是見過的,包括極度干旱地區,那些地方渴望雨,如同渴望甘露。
我家在漓江邊,佇立窗前,疊彩山,七星山,木龍湖,以及塔山日日在望。因為漫不經心,一直沒好好觀察雨時情狀,尤其暴風驟雨,應當有著極為豐富的視覺沖擊力,有關這些,一次次地被我的粗心無端地忽略和漠視了,常常,當暴雨來臨,我不是及時關上窗子避雨,就是忙別的什么去了。
這會,我捂著喜悅,一面沿江邊搜尋拍攝對象,一面享受江山勝跡。山峰是我喜愛的,江流是我喜愛的,小橋流水,人文,古街,古建筑,媽祖廟,朝天碼頭,傍岸有序,頗具休閑意味的甜竹也是我所喜愛的。還有榕樹的奇形異狀,等等,瀏覽群書一般地于眼前一一流淌。
極度悶熱帶來的強烈反應是干渴,想喝杯冷飲,身旁適時地出現一位賣冰棍的女孩。女孩身著紅軍衣裳,頭戴紅軍帽子,我不知道她緣何如此裝束,但奪人眼光的目的達到了。女孩閃閃發亮的眼神里,略帶絲兒求助意味,還有那么一點堅韌意味。女孩盛冰棍的箱子乃軍綠色,冰箱邊沿勾勒著紅線條,作為裝飾,倒也不失亮點。女孩不遠處有位五大三粗,透出純正北方口音的滿臉胡漢子,與單薄清秀的小女孩形成鮮明比照。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為同一組織,或各干各的,可以確信的是,她們臉上沒寫有競爭兩字。
女孩身后長著一棵十分搶眼,形狀怪異的榕樹,榕樹長出五根柱子一般的粗腿,深深吸入平臺下肥沃土壤。兜售冰棍的女孩面容可心,嗓音甜美發亮,說話聲像歌唱:賣的是冰棍,吃的是回憶,買的是開心,賣的也是開心……女孩真誠的笑容給人信任感。那時,天空正急劇起著變化,有句古詩叫什么來著:“黑云壓城城欲摧……”,我感覺,黑云壓山山欲泣似乎更恰當。
我毫不遲疑地買了一根冰棍,我不允許發燙的嗓子遭遇燃燒之禍。
天空中出現淺灰,淺灰轉而深灰,深灰轉而墨綠黑,此番轉換只在瞬間發生。
我發現橫跨小河的遠方半空中隱約露出幾座云端里的山峰,峰頂上的濃厚云彩被劃開一道縫隙,一道耀眼光芒,投射在峰上,煞是精彩。我迅速支好三腳架,正待摁快門時,暴雨驟然而至,小指般粗暴的雨點噼噼啪啪地擊打在頭臉上,既疼痛又興奮,又有幾分懊喪。
我竭力搜尋妻子,想讓她幫撐撐傘,可巧,傘已撐在頭上。不期一陣狂風橫掃過來,傘經不住暴雨狂風的惡搞被吹翻,只得疾步往江邊的遮陽傘下撲去。
暴雨,狂風,淋漓盡致地展現其好沖動的稟性。是的,我們知道,這是暴風雨的本性,沒有沖動則沒有激情,沒有激情,一切都黯然失色。暴雨橫身沖刷掃過來,巨型遮陽傘擋不住風雨交加的輪番襲擊,開始劇烈搖晃,仿佛遭遇利劍似的,兀地被撕開一道血口,口子迅疾被拉大,如不及時倉惶潰逃,會遭遇怎樣情形,至少,人與相機會被包裹,進而被風卷起拋向江中。我感到遮陽棚被風撕裂時的那種嘶心裂肺的吶喊聲,凄涼,絞心。同時,我感到江水被暴雨擊打到頭痛,頭頂上的榕樹感覺到痛,蕩漾在江中的一排排游船被雨水擊打得到痛。我沖出遮陽棚,飛越一段江堤,合身鉆進一道拱門里,拱門上面是座亭子,拱門門頭懸掛著若許藤蔓,藤蔓如發絲,任憑狂風暴雨肆虐。目力所及,延伸向漓江而去的級級下行的江中游船隨狂風起伏,碰撞聲如鞭炮聲噼啪炸響,設若是皮肉之軀,只怕早已磕脫了皮,磕裂了嘴,磕掉了牙。可藤蔓不會說話,它們寧可將痛苦隱藏于內心世界。
橫空而來的暴雨不會因為一道拱門擋住其威力,它們好像會選擇路徑,哪里有空隙,便往哪里鉆。拱門里的避雨者,既無法打開手中雨傘,即使撐開,也不夠狂風作早餐。
大雨傾盆,黑天旋地,小手指粗的雨點擊打在船蓬頂上,淺起的水霧為暗灰色,江水亦暗灰色。山黑了,樹木黑了,道路黑了。暴雨成瀑,瀑亦黑色。
街道,碼頭,低洼路面處處洪流翻滾,仿佛聚齊了往拱門里撲來。賣冰棍的女孩不知打哪弄來一塊木板,試圖用它擋住劈頭蓋臉的風雨,不期,一陣狂風驟至,沿臺階而下的洪流兇猛撲來,小女孩顯些被卷走。
暴雨中的樹木花草仿佛感到了末日的來臨,樹仿佛抽筋一般極為痛楚地搖晃著頭,花草們則被壓得抬不起頭。事物往往這樣,此物不喜歡的,彼物卻喜歡;人也一樣,比如丑和美,丑的出現仿佛為美的出現而出現,美受厚待追捧,丑卻多遭冷遇;樹木花草難禁重壓,可是山石之類則興奮得發狂。
這是最好的抓拍機遇,我合身往雨中撲去,拍攝被暴雨擊打得抬不起頭的花草樹木,拍攝江面,拍攝船只,拍攝江亭。此刻的江面急劇地起著變化,忽高忽低,狂躁不安,山石則感到了雨水澆灌的淋漓酣暢,江水感到自身更為豐滿的快感。大粒大粒的雨點擊打在江面上,江面上呈現出一粒粒聳立如山的尖峰,這不是痛,而是歡悅,因為有了新的能量的匯入。雨點對它們來說,亦仿佛按摩。雨點撞擊江流的神經,江流一根根神經因為雨點的按摩而喜悅難禁。暴雨粒粒擊落在堅石上,堅石只感覺到撓癢癢。對于堅硬者來說,暴雨只屬撫摸,對于柔軟者說是參與般的快樂;對于長在干旱的屋脊上的寄生草們來說是生命的渴望,是救命稻草。

雖然暴雨敲擊著山的神經,水的神經,樹木的們神經,可是一切生命物神經,有沉凝者,有郁悶者,有興奮者。尤其佇立江邊的幾尊怪石———它們正欣喜若狂。
完全暴露在雨中的我的相機,變得像雨一樣瘋狂,我不懼怕暴雨,相機也不怕,我調整焦距,閃電般構圖,發瘋一般地摁動快門……
我來到一叢甜竹下,素面朝天地讓相機在暴雨中閃動快門,讓鏡頭在雨中暢想和歌唱。我拍攝眼前的亭子,亭子于雨中暢想些什么,難理頭序。扭頭發現,江對岸,一位農人于暴雨中背著犁耙走過草灘,農人前面趕著兩頭水牛,不徐不疾,不緊不慢,那份恬靜,瀟灑,穩健,仿若閑庭信步,頗為引人心生敬意。
江邊,幾尊形狀怪異的,名叫三姑石的,仿佛蹲守什么,凝望什么,任憑黑色暴雨使勁沖刷淋浴,兀自威嚴不動,武術中有句話叫靜若處子,指的正是它們。
突然間,我嗅到多重腥味,它們有來自江上的山體氣息味,這種味道如人體味相若。還嗅到江流中混雜的泥沙味,腥味,從街道上漫溢下來的青草味,樹木葉味,以及垃圾產生的腐臭味。
暴雨積聚著力量,細密而粗壯,擺出兇惡面孔,仿佛不下個夠絕不罷休。其實,雨是天地間吉祥物,無論暴雨,無論潤物細無聲的霏霏細雨,都屬天賜恩澤。
忽然間,我聽到了暴雨的歌聲,歌聲從天而降,高吭且具暴發力,滲透力,莊嚴感,暴雨高唱的是英雄之歌,張揚個性之歌,狂放是暴雨對世界的竭力吶喊,與春日里的綿綿雨絲不同,它們仿佛小夜曲,歌聲細膩柔和,仿佛微風刮過草地,拽著竹林手臂輕輕搖拽,它們逸過剛剛翻耕的田垅,尋找并喚醒土層下酣睡的眠蟲。對于枯燥心靈,是激動情緒時的緩沖。那種柔絲般細雨的到來,不是叩擊,是按摩般的享受。其實,雨水對大地本身是一首動人的情歌,是一曲溫馨般的男女戀曲,是雨水對山的依戀與奉獻,對大地的依戀與奉獻。雨水聲音清新悅耳而朦朧,有放縱之味,亦有收斂之味,可暴雨卻與其相反,敢想敢下,敢作敢當,狂放、堅硬不知收斂,這是其特性。突然間,風雨過去了,天空放晴了,一切的朦朧與夢幻,激越與張揚,以及雨打花殘,雨擊石堅,一消一漲,一念一棄,一生一死之間,晴空出現。這是我奇遇到的漓江暴雨淋浴的滋味與暢快感受———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