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改色（散文）

王誠林

或許，世人只知道鴨子愛水，不知道鴨子也有恨水的時候。

花容改色，花心顫抖，只為直逼真象；向以悠閑自許，慢慢吞吞的高原牛，嘴里那洼帶露珠的芳草，依然故我地反芻著，就像小兒咂食母親鮮嫩的乳頭，被某種突然現象逼停；靈動不安，比任何時候都警覺的梅花鹿，眼含憂郁，內心似乎潛藏著什么；熱情洋溢的人家，圈養了鹿，北方遷移來的鹿，它們喜歡這面山水，空氣，草場，卻生厭這等待遇。鹿們膽小怕事，無意被接近，接近就意味著束縛。它們崇尚自由，對生死的理解，尤為殊異，一頭鹿死了，另一頭會為之哀傷一生。這天晚上，圈養者將一頭死掉的鹿烹調成席上珍。一大桌子游客瘋了，酒，鍋頭碗盞全瘋了，每人幾乎飲掉三斤酒，一斤鹿肉。諸不知，每吞下一口鹿肉，鹿的心便會狠狠地刺痛一下，游客卻笑聲依舊。

高原，一覽眾山小的南方高原，讓人胸襟、視野無限延伸，頗長見識的高原，杜鵑，松、杉、竹等，呈現出盆景般的搖曳多姿。因終年霧氣纏繞，高寒植物們不屈不撓的個性，讓人謀上一面，便會懷念一生。

停放于低洼地帶的轎車，以及粗粗搭起的幾頂野營帳蓬，因酒、因景致被灌醉，夜深時分，醉意朦朧地鉆進帳蓬，立即被高原溫馨愜意的氣氛所包圍，他們無暇寬衣解帶，倒頭呼呼大睡。

果真個適宜做美夢的沙灘，適宜做美夢的夜晚，一切被這份優雅恬靜的夜所融化。

不知何時起，帳蓬外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小雨，有詩云：“沾衣不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車，帳蓬，沙灘，愿淋這樣令人舒服，暢快，很享受的雨。

啊，帳蓬里，人生大部時光被工作，兒女，日常瑣碎消費的美婦，輾轉反轍。她晚上沒有喝酒，她能喝，卻沒喝，她很自律。或許，反而無法安睡。

美婦人過中年，隨遇而安，下巴長有顆黑痣，人說，此乃福痣，一生福氣不淺。

靜謐的夜，靜謐的人家，靜謐的萬賴雄峰，荒野，能聽見大地的呼吸與心跳。

不久，帳蓬里出現動靜，美婦的動靜，她感覺脊背發涼。

帳蓬浸水了。

美婦連忙起身，摧促人起床。睡意正酣者，嘟嘟囔囔，極不樂意，還是一個個地把自己從帳蓬中拽起，塞進轎車，俄傾，一切又復歸于酣聲大作。

或因高原之行太愜意，又或飯菜太好，多吃了些，腸胃消化欠優秀。總之，仍無法入睡。美婦索性起床，鉆進梅花鹿人屋里，生火過夜。烤著火，海闊天空，東想西想，睡意漸濃，頭一歪靠窗迷糊睡去。

雨水轉大，隱隱雷鳴聲力逼低空。

此時，搞笑的樹，愛哭的木樁，軟硬不吃的臺階，似乎在迎候一場蓄謀已久，不采取任何告知方式，發動突然襲擊的洪水到來。

鴨們值班員似聚在小河邊，往常這個時候，它們早已回屋。它們的作息一向規律，早上，歡快地被放逐野外，傍晚趕回家吃著主婦賜給的主食。鴨們的餓態，甚覺好笑，主婦說，就知道吃，不怕撐死？

此話有語病，鴨們果真被撐死，不是自己所賜嗎？

鴨子是知道感恩的動物，它們感恩這塊土地以及豐盛的食物。它們好玩，有著屬于自己的天空，憑借祖輩的優良遺傳基因，它們知道這天晚上必有大事要發生。

河洲細草流鶯。

杜甫詩云：“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詩中情景與當下頗為相似，只是場景大小有別而已。

墻上的一朵朵盛開的大歷花，臉色激變。

花和鴨子一樣，并不怕雨，而且很喜歡雨。雨潤花容，它們短暫艷麗的生命在雨中綻放，頻添景致；雞們也不好好呆著，一個個焦躁不安，吵吵嚷嚷，沒完沒了。平常，鴨子一定出手揍它們一頓。鴨子想，你就岸上跑得快那點本事，你會下水嗎？我鴨子不僅可以吃到岸上的食物，還能從水里撈到吃的，什么蝦呀，小魚呀，你們能嗎？

雞們有時候確實惱人，它們不僅能吃到岸上的鮮草，蟲子，而且歌聲張揚悅耳，比鴨嗓好聽百倍。更惱人者，雞能上樹，居高臨下，把鴨子氣的不行。雞鴨有時為食物爭吵，卻也相互尊重，井水不犯河水，所謂雞不參鴨即是此理。

雞不安靜，狗也不安靜。睡在臺階上的狗，因為雨水原因，回到屋檐下避雨，很快又出來了。狗站在雨中眺望不斷加劇的雨量，嘴里不住咕嘰什么，鴨子聽不太懂，卻肯定狗心里極不平靜。

確實，狗明顯感覺到今晚會發生什么了。

南山上洪水成勢，露營地四處漫水，游客、管理者秩序大亂。蓄水大壩水位急驟升高。按照每秒十米的流速測算，洪水到達這里，數分鐘的事。

情形越發危急，花意識到了，雞鴨意識到了，狗意識到了，牛羊，鹿子全意識到了，只有人依然睡得那么香甜，做著各色美夢，每一個夢都散發著香味，每一個夢都五光十色，五彩繽紛，夢者在夢中收獲飄香心情，收獲心腦長出的累累碩果。

大歷花臉色更難看了，假使它能呼喚，早已發聲，甚至尖叫。花憑借風雨之力，以不惜破頭，甚至不惜粉身碎骨，使勁撞擊玻璃窗，它們不得已采取此等笨拙方法。美婦獲悉花兒的呼喚與召示，猛然驚醒，迅速起身，奔赴沙灘，親人們正等著她馳救。假使再晚兩分鐘，結果一切都將改變，洪水絕不可能和他們講價錢，即便舍資億萬，也絕無討價還價余地。

臺階上的狗幾乎喊叫出聲，車里的人哪，怎么還不快逃———

鴨子也急了，幾乎喊叫出同樣的聲音———

鹿，牛、羊全急了……車被洪峰撼動，人依然沒睡醒。

河邊的樹木，因洪峰肆虐，呼吸受堵難受至極；一些未被卷走的小草，樹木，嚇得全身發抖。它們腳下的土地正一尺尺地被掏空，生命岌岌可危。

洪水不是好惹的，一旦出現就要吃肉。花朵聞到飄逸在空氣中的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此刻，身處低位的雞舍，被滔滔趕來的洪水裹持，它們失聲尖叫救命……這群無辜者，白天自覺出去，晚上按時回家，主人把它們關進籠里。洪峰撲到，毫無逃生之力。自以為水性超群的鴨子，先是驚惶失措地擔心車人的安危，后來又擔心牛羊，擔心梅花鹿，擔心雞，卻恰恰忘了自己，來不及撤退的它們，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巨浪的襲擊，不知卷到哪里去了。

美婦搶在最危急時刻前撲向沙灘，黑暗中涉過洪水，車里的人仍然大夢未醒。美婦端石頭砸窗。遭咒罵說，干嘛，干嘛！罵人者誰，無須多作解釋。

已然慌神的車子卻怎么也發動不了。

這一切，鹿一目了然，它們的基因庫里，完全沒有洪水概念與承受洪水巨烈轟鳴聲的撞擊概念，心靈遭遇的驚恐與懼怕，足夠它們驚惶一生。

車終于起動開離上高處，沙灘傾刻間一片汪洋。

據不完全統計，這場洪水導致下游農田、土地，房屋，莊稼損毀若干。誰為此買單？沒有！千古百年從未出現過的洪水為何陡漲，其因至今成謎。

這一切，花兒早從風雨傳遞的訊息里知道了，雞鴨，牛羊，鹿們也全知道了，上游水庫擔心洪水溢庫，堤壩不能承受之輕，以至……

一切的一切都醒著，只有人依舊大夢沉沉；或許，某些醒著的人也故作未醒。有些事，尤其某些大事面前，醒比不醒或更安全———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