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心
小區窄窄的花園小徑,花壇里一簇簇叫不出名的花朵,黃的、紫的、紅的、白的,盛開著。一個女人穿過小徑,著一件淡紫色改良旗袍,短款,露出白皙勻稱的小腿,胸前繡一大朵白玫瑰,身形挺拔,腰肢纖細,腳下白色的平底淺口皮鞋,鞋面點綴了些許亮片,走起路來微風拂柳,搖曳生姿。
幾年不見,她還是那么惹人注目。
一周前,覃月梅從家里那個小小的窗戶望出去就看到她了,她穿過小徑,然后消失在小區的某幢樓房里,這之后又見過一次。她怎么會來這里,又那么頻繁地出現?覃月梅很疑惑,這個小區很老了,房子狹小而破舊,但凡有點錢的,都悉數搬離。
覃月梅想避開她,這一次是真的避不開了,她們可是碰了個正著。
小區花壇邊,女人朝覃月梅走過來,步履顯得遲疑。她走近了,表情詫異,啊,啊!她驚呼,你怎么了?我還以為認錯人了。她道。
覃月梅點點頭,臉上掛了笑,走不了路了。兒子鄧英杰很自然地停下腳步,覃月梅回頭看他,示意他繼續前行。兒子沒動,似乎也沒有看到覃月梅的示意,他垂手而立,眼里閃著光。自從覃月梅出事以來,已經很久沒有在兒子眼里看到類似的東西,于是她轉回頭,仿佛受到了鼓舞。
你這是,生了病?她問。從她的目光看,她并不知道覃月梅想躲開她,眼里是久別見面的單純笑意與殷殷關切。畢竟,她們曾經是很好的舞友。
老了,不中用了。覃月梅回應。她想,她肯定是要和自己聊一會兒的,不如自己先主動。你來這兒干嗎?覃月梅迅速換了話題。
最近,我媽身體不大好,過來瞧瞧,沒想到還能遇上你。女人的話充滿了喜悅。
你母親住這兒?覃月梅很驚訝,她其實是想問,以前怎么就沒見你來過。
是呀!真是巧了。女人點頭。原來你也住在這里。覃月梅對女人的語氣,莫名地生出一絲兒不快。
嗯,住了些年頭了,小區雖老點舊點,但地段好,步行十分鐘就到解放路,鬧中取靜。覃月梅有些急切。
女人走上前,一只手搭在覃月梅的輪椅上。你有空嗎,我們聊會兒?她說。
覃月梅想說,我還有事兒。口還沒開,兒子先發話了。阿姨,今兒天氣熱,找個背陰的地方慢慢聊,我媽一個人很悶,我給你們買水去。
覃月梅對兒子擅作主張,很不高興。英杰,你周阿姨要去看她母親,哪有時間陪你媽聊天。她轉頭看她,希望她能委婉拒絕兒子,恰好捕捉到她眼里一閃而過的艷羨的眼神。
女人說,好的呀,難得遇上,媽那兒,晚些過去。
覃月梅從衣兜里掏出手機,有意地看了一下時間,表示自己是有安排的,不能耽誤太久。
要不然去你家,水也不用買了。女人突然說。覃月梅有些意外,為什么不找個背陰的地方聊呢?去我家,是要坐下來長談?覃月梅的家,不到四十平米,孫子的奶粉、奶瓶、尿不濕、小毛毯,扔得到處都是,還有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自從她不能動了,家里就沒有人整理了。這后面一點讓她感覺緊張,不會吧?
敢情好。鄧英杰很快表示歡迎。又自作主張,看把你能的!覃月梅在心里狠狠罵了鄧英杰一句,嘴上只好說,那走吧,就是家里亂得下不了腳。
沒事,我這么瘦。女人調侃了一句,為了表現熱絡,女人替換了鄧英杰,試著推覃月梅的輪椅。顯然,女人從來沒有推過,使錯了勁兒,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輪椅跟著搖晃起來,把覃月梅嚇了一跳,也把鄧英杰嚇出一身冷汗。
我來。鄧英杰要求替換女人。
女人笑笑,拒絕了。你帶路。她對鄧英杰說。
早些年,她們曾在一起學過跳舞,兩個人都很癡迷,畢業后她去了文化館,覃月梅進紡織廠做了質檢員。覃月梅進廠沒多久,新鮮勁兒一過,就對質檢這項毫無創意且呆板的工作表示厭惡。后來她跑來跟覃月梅商量,想要組建一支業余舞蹈隊,兩人一拍即合。舞蹈隊冠名“青春飛揚”,名還是覃月梅給取的,這之后她們跳過數不清的各種舞,還參加過大大小小各類文藝演出。再后來隊友們各自成家生子,舞蹈隊就解散了。
女人年輕時是出了名的美女,在她們這個年齡段的一撥人里,甚至入了前三名。現在雖然老了,五官依然好看,高挑的個子,胸是胸,腰是腰,有那么一點點像臺灣“不老女神”趙雅芝,就是氣質上差了幾個檔次。
覃月梅其實是不大喜歡這個女人的,起初不強烈,只是覺得她過于矯情,后來覺得這女人不光矯情,還庸俗。她常常在背后講人壞話。舞蹈隊有個女孩,長得好看,舞也跳得好,有幾次表演結束合影,女孩站在中間,現在稱之為C位,她就不高興了,說人家有心機,想成名;有一次女孩穿了一條據說是有牌子的花裙子,很美,不光美甚至有些耀眼了。至于花裙子什么牌子,覃月梅記不清了,關鍵也不懂。當時,她偷偷跟覃月梅說,她傍上了大款,給人做二奶。見覃月梅不信,她又說,要不怎么穿得起這么貴的裙子?
這樣的女人覃月梅是厭煩的,五官再好,也是浪費資源。只是基于兩人對舞蹈的熱愛,以及“青春飛揚”在這座城市曾經火過的那些年,覃月梅也就跟她做了很多年好友。
進門,覃月梅讓兒子把沙發整理出來,招呼女人坐下。她依然坐在輪椅上,與女人面對面。覃月梅故意不叫兒子倒水。她想,這樣說完就可以走人。
我這兒亂七八糟,實在是不好意思。覃月梅解釋沒有立即答應她來家里的原因。鄧英杰從未有過地熱情、主動,他泡了茶,還在茶幾上倒了些香瓜子。然后說,你們邊吃邊聊,我上醫院接豆豆娘兒倆,今天豆豆打疫苗。
你兒子孝順。女人終是沒忍住。她朝鄧英杰點點頭,說,你去吧,我陪著你媽,放心。
覃月梅咧了咧嘴,說,還行吧。她實在拿兒子沒辦法,這架式,女人一時半會兒走不了。她一個人完全沒有問題,然而在女人眼里,她現在就是一個需要人照顧的廢物。想到這,覃月梅心里很不是滋味。
淡淡的奶香。女人抽了抽鼻子。真讓人懷念。接著,女人又補充說,我外孫女上幼稚園中班,早些時候也是滿屋子這個味道。
哦,都這么大了,挺不錯的。覃月梅說。看來她已經把那段苦日子熬完了。真是快,女兒都結婚這么多年,她最后見她女兒時,她還在念中學,小姑娘很害羞,正處在不尷不尬的青春期。
是說,一晃我們都多少年沒見了。女人嘆了口氣。然后掏出手機,你們家網絡密碼是?我連下,我微信里好多照片,給你看看,有外孫女的,還有我的。
難怪她要來家里,她要用微信。覃月梅不懂什么是網絡密碼,她的新手機是鄧英杰給整的,原先她一直用老年機,只會接打電話,偶爾發一兩個短信息。自從坐上輪椅,鄧英杰怕她無聊,給換了一臺智能手機,教她使用微信。她記得鄧英杰說過,只要在家里就可以上微信。
覃月梅一臉茫然。我不知道,英杰說在家里就能上。
女人撇嘴,你連著當然能上,我們才五十多,你這個都不懂,真把自己當老年人了。覃月梅感受到女人的嫌棄,她張了張嘴,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才說,我問下英杰,他肯定知道。
電話里,鄧英杰報了一串數字,覃月梅怕重復錯了,干脆按下免提鍵,然后她聽見他說,可以把照片存到手機里,這樣就不用網絡,隨時能看。覃月梅掛了電話,看女人一眼,發現她的臉竟然紅了。
她解釋說,這些照片女兒都存到電腦里了,她不想再存一次。她一邊說,一邊在手機屏幕上劃拉。覃月梅不想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她不懂,說多了反而鬧笑話。
霧霾有些濃重,覃月梅將視線移向窗外。這幾天空氣不好,你出門記得戴口罩。覃月梅換了話題。
女人沒有理會,盯著手機,手指很認真地一上一下劃拉。覃月梅看著她,她的皮膚依然白晳,只是比先前松弛,眼角的細紋密了、深了,臉頰上點綴了幾粒小色斑,但她的五官還是很好看,鼻子高挺,她的臉上,歲月并沒有那么無情。
你看,我外孫女。女人終于翻到了照片,欠身將手機遞到覃月梅面前。照片應該是剛拍的,小女孩白白胖胖,穿一條粉紅色的紗裙,手里抱個洋娃娃,眉眼與女人有幾分相似,只是沒能繼承女人的優點。漂亮吧?他們都說長得像我,隔代遺傳。你也知道,女兒長得像她爸,我一直擔心她嫁不出去。女人自嘲。覃月梅在記憶里找尋她女兒的樣子,她們見過兩次面,她女兒并不像她所說的那樣難看,事實上她的老公長得也還算精神。
這是我去法國旅游時拍的。女人邊說,邊用快進的方式劃過那些她游玩時的照片。
你女兒陪你去的?覃月梅心生羨慕。
她哪里肯陪我這老太婆,都是我一個人去。女人再度撇了撇嘴。
你獨自出國?覃月梅不相信地看女人一眼,你不怕嗎?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
怕啥!只要肯花錢,找旅游團專門定制,玩得可舒心了。女人輕描淡寫,繼續劃拉照片。法國真心不錯,凡爾賽宮,巴黎圣母院,埃菲爾鐵塔……她在某一張照片上停住了,看到沒?這么多紙袋,都是我在巴黎買的東西,時裝,香水,化妝品……巴黎不愧是國際時尚之都,我真想把整個巴黎都搬回來。女人調侃一句,引得自己先咯咯笑起來。
這是我去泰國普吉島拍的,女人的目光在另一張照片上又停住了。覃月梅看到落日余暉中,沙灘、海洋,她穿著黑色比基尼泳裝,牙白色薄紗,栗棕色長發隨風飄揚。太美了。覃月梅取悅女人,你看你這身材,一點兒都沒走形。
唉呀!你哪里曉得,我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心思。健身、跳舞、美容、全身SPA,哪一樣不需要錢,不花精力?女人抱怨。
覃月梅明顯感覺到女人話語里的優越感,她埋頭在一堆照片里。各式各樣的衣服、圍巾、墨鏡、包包……她不懂品牌,對奢侈品更沒有概念,憑她多年對這些物品的直覺,她相信應該價格不菲。這么多年過去了,女人比年輕時更會用錢,也舍得花。想到這里,覃月梅心里隱隱難受,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人家出國豪華游,她連出趟遠門都舍不得;人家買各種高檔用品,她買件衣服都要算計半天;至于泳裝照,更是想都不敢想,即便她依然苗條,身材也不比女人差。
覃月梅問,全身SPA是什么?
這你都不知道?女人故作驚訝,她耐心解釋:SPA是希臘語,意為健康在水中。我們利用天然的水資源結合沐浴、按摩和香熏來促進新陳代謝,滿足人體視覺、味覺、觸覺、嗅覺和思考,達到一種身心暢快的享受。頓了頓,女人像是意識到什么,繼續道,等你腿好了,我帶你去。
覃月梅想,她這么亂花錢,難道老公沒有意見?
女人接著抱怨,說到錢,真是煩心。女人仿佛猜到覃月梅的心思似的。最近,女兒總跟我吵架,說我花掉了外孫女的教育基金。我花我老公的錢,老公都沒意見,她憑什么?!你給我評評理,她女兒的教育,就得由她這個當媽的管?
覃月梅想,她的確是個被丈夫寵壞的女人。就因為漂亮嗎?他不給她錢,或者限額支出,她有什么辦法呢?她那點兒退休金用用也是足夠了的。他不加干涉,哪怕說她幾句也是好的。她是她外孫女,怎么就成了她女兒?女兒的話沒有錯,孩子教育一向是家庭的重中之重,孩子是未來,她是什么,老女人而已,難道她還想再嫁一回。
我簡直沒法跟女兒說話,一句都說不到一起。她眼里只有自己,哪有我這個媽,我都這把年紀了,土埋半截子,再不享受就晚了。你別看我風光,我其實特別羨慕你。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你看你這副樣子,你兒子待你多好,我可都看在眼里。
覃月梅笑笑,有些無奈。英杰這孩子太老實,我也不指望他有出息。你女兒厲害,小時候成績好,現在工作單位也好吧?她問。
女人點點頭,女兒爭氣,又升職了。然后報以微笑。
覃月梅忍不住問,她收入不低吧,還跟你計較錢?
女人解釋說,女兒沒能嫁個好人家,女婿人是不錯,就是家在農村,還有個弟弟在念大學,日子不好過。結婚、買房,全仗著我們家,我估摸他現在還時不時往自己那個家接濟。頓了頓,她繼續道,唉,誰讓女兒長得這么難看呢?我當時想,能嫁出去就行了,哪敢提什么要求。
覃月梅聽出來了,女人是在嫌棄她老公長得丑,她有老公可以嫌棄,那自己呢?自己連老公都沒有。覃月梅的老公在鄧英杰十五歲時就過世了,為了兒子,覃月梅沒有再婚,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扯大,念書、工作、結婚,覃月梅都扛過來了,有的時候她都暗暗佩服自己。老公剛沒那會兒,覃月梅像是失了主心骨,他們感情很深,又不敢在兒子面前顯露,一個人偷偷跑到沒人的地方抹眼淚,慢慢就淡了,不淡也得淡,日子如水時時沖刷著,趕著你往前看,往前奔。
我們好好過,把杰杰帶大,不能斷了香火呀。
覃月梅的腦子里突然就蹦出這么一句話,莫名奇妙的。這是老公生病之前說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說了,當時覃月梅還笑話他,罵他神經,滿腦子的封建余孽。她很久沒有想他了,他的樣子都已經模糊。
這些念頭,她不能說出口。
吃瓜子。覃月梅從茶幾上抓一把香瓜子遞給女人,女人接了,又順手放在了茶幾上。
怎么沒有你老公的照片?覃月梅問。
他?女人輕哼了一下,也不知道他整天忙什么,人影都見不到一個,以前還陪我散散步、逛逛街,現在脾氣也不好,動不動就沖我發火,要不就不理人,當我一團空氣,好像上輩子欠他的。
覃月梅很意外,她老公真會這么待她?她大手大腳,他都沒意見。也許是她故意夸大,跟所有妻子一樣,丑化丈夫是一種本能。
女人站起來,四處張望。你就一直住在這兒?她問。
覃月梅懂女人的意思,那能怎樣,他們沒有更多的錢,現實就這么殘酷,別無選擇。
挺好的。覃月梅點頭,我對生活沒有過多的要求。
嗯。我也覺得這里不錯,離醫院近,生活方便。女人接口,當初母親身體不好,這邊正好有房子出售,就買了車一樓。她原來住的地方小區雖新,但路遠,樓層又高。女人又繞回到自己身上。
怪不得以前沒見你來過。覃月梅說。
女人點頭,復又坐下。然后說,不好意思,扯半天閑篇,你這腿?
覃月梅想,還是繞不過去,怎么辦呢?總得說幾句。
說來話長,前段時日我收到兩個消息,一個好的一個壞的,好消息是兒媳生了個大胖小子,壞消息是……覃月梅說到這兒停頓了下,她掃女人一眼,繼續道,母親突發腦溢血,還好搶救及時,撿回一條命,但只能躺在床上。這頭要照顧小孫子,那邊還得伺候老母親,白天黑夜的,是人都受不了。
不找個保姆?女人插話。
找了呀,還是忙不過來。你看,白天我得給月嫂做飯,晚上得守在母親床邊。母親自從生病,誰也管不了,脾氣古怪得要命。半夜里,一會兒要喝水,端給她又不喝,一會兒要尿尿,放上尿壺又說尿不出,非得我扶她下床,她那么胖,我哪有那個力氣,折騰半天又說不尿了。把我弄乏了,我一打瞌睡,她就拿敲背的玩意兒打我腦袋,生痛生痛。
記得你母親是個和善的人,見人就笑,她還給我做過一條連衣裙,很漂亮,我特別喜歡。女人回憶。
到后來,她故意不跟我說,把屎尿拉床上,拉完才叫醒我。床單上的那個味兒,至今都忘不了。沒辦法,馬上換洗,等搞好了天也亮了。
她變壞了。女人捂著嘴笑,又覺得不妥,忙安慰道,你真不容易。
是呀!從母親家回來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滾下來,就成了現在這樣。
覃月梅想,自己怎么就這么會編故事,那么順溜,像是真的。把已故多年的母親扯出來做道具,覃月梅深感不安,她決定等英杰一有空就去墓地看看母親,燒上幾炷香,跟母親道個歉。
事實上,覃月梅并沒有請月嫂,她舍不得。她不光沒有請,還給別人家的母親當了保姆。小孫子一降生,覃月梅感覺房子不夠用了,為了給兒子騰地方,又正好有人需要夜間保姆,覃月梅就決定接下這個差事,還可以貼補家用。
女人問,那你母親怎么辦?她指了指覃月梅的腿。
我弟弟、弟媳在照顧。覃月梅回道。
他們之前怎么不管?女人有些憤怒,真是的,要是幫襯你一把,你也不會這樣。
我弟被我們寵壞了,沒有責任心,他那個媳婦也不好惹。唉,不說了,現在好了,他們逃不開了。
女人連連點頭。然后說,也讓他們嘗嘗這滋味。
我寧愿不讓他們嘗,聽說母親越發不好,估計日子不多了。覃月梅說,你看我現在,哪兒也去不了,還要人照顧。
確實。女人用了肯定句。
我是不是老多了?覃月梅問。
還好。女人搖了搖頭,又補充道,就是有些憔悴。
太累了,這半年被折磨得夠嗆,瘦了很多,差點兒就緩不過來了。
肯定能緩過來,你兒子那么孝順,等你腿好了,我帶你做SPA。女人再一次強調。
她反復這么說,覃月梅才意識到,女人還是很在意一些東西,比如SPA,就因為她隨口問了一句。
然后,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半晌,女人站起來又蹲下去,說,我給你揉揉腿吧。
不用。女人的舉動很突然,覃月梅不適應,拒絕得很干脆。女人伸出的手落在半空,猶豫了下又縮回來。場面有些尷尬。
時候不早了。覃月梅補充一句,該去瞧你母親了,老人都像孩子一般,一不如意就愛亂發脾氣。
等你兒子回來我就走,我答應他了。女人堅持。
喝茶,都凉了。
女人點頭,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這茶,不錯。她道。
覃月梅笑笑。
鄧英杰抱著孩子推門而入,跟進來一個黑瘦的年輕女人。呵,這孩子,叫豆豆是吧?女人欣喜道,真可愛,讓姥姥抱抱。她從鄧英杰懷里接過孩子,轉頭對覃月梅說,長得像你。
哇。孩子突然哭起來,女人被嚇了一跳,她竭力哄孩子,孩子反而哭得更加響亮。
年輕女人看不下去了,出于母親的本能,她迅速從女人懷里抱過孩子。豆豆,別鬧,媽媽在。她說。孩子很快不哭了。
到底是媽媽好。女人訕笑,與覃月梅告別。
兩周后的某一天,女人來找覃月梅。
覃月梅有些意外。來瞧母親?她問。
嗯,主要是來看你,你的腿好些了沒?女人邊說,邊從包里拿出一只精美的盒子遞給覃月梅。這個送你。她說。
覃月梅接過來,來就來吧,還帶東西,太客氣了。
阿瑪尼的絲巾,打開看看,喜不喜歡?女人笑道。
覃月梅不懂什么阿瑪尼,她以為不過是一條絲巾,打開的瞬間,她甚至是有些嫌棄的,絲巾的花色過于艷麗。在覃月梅的眼里,艷麗就代表著俗氣,她喜歡素淡些的。此時,眼角的余光不經意掃到標價簽,她以為眼花了,進行再度確認后,覃月梅的臉騰地紅了。
太貴重了,我不要。覃月梅將絲巾盒蓋好,往女人懷里塞。
是不喜歡嗎?不喜歡我送你別的。女人笑笑。
覃月梅搖頭,我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婆,戴這么好的絲巾,糟蹋了。女人把絲巾抖出來,在覃月梅的頸上,松松垮垮地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覃月梅的頸很耐看,細細長長,俗稱天鵝頸,頸部肌膚松弛還不明顯,這或許跟她年輕時酷愛跳舞有關。
女人隨即拿出一面鏡子,說,你看,多美!覃月梅看著鏡中的自己,如一朵即將枯萎的花兒受了雨露滋潤,瞬間鮮亮了。覃月梅點頭,朝鏡里的女人笑笑。她們差不多年紀,她比她仿佛小了十歲,覃月梅心里隱隱難受,誰說時間是公平的,那不過是騙人的鬼話。
女人說,你得打扮打扮,你看你一打扮就像換了一個人。等你腿好了,我們逛品牌店去,我知道一個地方,我常去。那里的衣服特別適合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穿,你去看了準喜歡。
覃月梅不說話。
女人繼續道,上次難得遇上你,忘了問你要電話和微信了,我們加下,以后微信里聊。
覃月梅點頭,表示自己也忘了這茬兒。
加完微信,女人突然問,你的腿什么時候能好?
誰知道呢?覃月梅表示無奈,抱怨道,輪椅都坐煩了,我和它快長在一起成連體嬰兒了。
女人建議,找醫生看看,或者直接去省立醫院找專家。如果需要,她可以幫助聯系,她在省立醫院有熟悉的醫生。她還告訴覃月梅,她有一個朋友,腿摔斷后在市醫院動的刀,結果一直不見好,后來去的省立醫院,也是她介紹的專家,重新做了手術,現在恢復得不錯。專家說,要是再晚來一點,怕是站都站不起來。女人絮絮叨叨,還說了其他一些什么,覃月梅記不清了。最后她道,你得重視了,這關乎你后半生的幸福,不能這么隨便。
覃月梅連連點頭。
女人又加上一句,你兒子再孝順,也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此刻,阿瑪尼絲巾還掛在覃月梅的頸上,她再次低頭看了一眼,那個蝴蝶結打得真是好看,松而不散,棱角分明,看似不經意,實則彰顯了主人的審美情趣。覃月梅暗暗佩服女人的手藝,隨隨便便,就讓一條絲巾有了生命。
某種莫名的情緒在覃月梅的內心升騰,從嫌棄到喜愛,短短幾分鐘,只是因為這個小小的蝴蝶結,她真想永遠把它掛在頸上,可她舍不得,她決定把它解下來,放進盒子里,然后送給她的兒媳婦,那個黑瘦的年輕女人,她為她生下孫子,完成了她對過世丈夫的承諾。
覃月梅發覺自己走神了,聽女人說了那么多,她必須說幾句話,說幾句女人想聽的話,否則就太不懂人情世故了,關于腿的話題也還將繼續。于是覃月梅表達了如下意思——
絲巾她特別喜歡,是一眼就看上的那種喜歡,她夸女人有眼光,會挑東西,送人也暖心。她的人際交往也寬泛,連省立醫院的專家都認識,實在是太厲害了。她不僅厲害,還關心人,她說的那些話很有道理,例子也生動,如果不是她的幫助,她的那個朋友可就慘了,站不起來是啥滋味,只有體會過才知道,她現在就正在體會,很痛苦,也很無奈。從現在開始,她將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有需要一定會來麻煩她。
女人笑著,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
暮色從窗戶上爬進來,慢慢將屋子,還有屋子里的兩個女人,染成了同一種顏色。
她們都沒有再說話,屋子瞬間靜謐下來。
你還記得阿敏嗎?半晌,女人突然問。我們舞蹈隊的。她繼續道,深怕她忘記了。人高高瘦瘦,長得挺漂亮,后來嫁了個老外,跑美國去了。
覃月梅想,我怎么會不記得,舞蹈隊十個女孩子,女人最厭煩她,在我這兒說了人家一籮筐的壞話,難道她都忘了嗎?
覃月梅點點頭,她跑美國之后,我們就斷了聯系,她怎么了?
女人沒有回答,她掏出手機,又開始一上一下地劃拉,我給你看一個視頻,阿敏在美國拍的。別墅,花園,草地,狗,與想象中的美國中產階級生活高度吻合,阿敏胖了一些,也不大見老。她養了至少兩條狗,一條大狗在花園里亂竄,她正在給另一條小狗洗澡。
看上去很不錯。覃月梅說。
女人說,她會跟我聯系,讓我很意外。
都這歲數了,也該云淡風清了。覃月梅回道。
女人沒有接覃月梅的話,讓我更意外的,她說她要回國生活,她好不容易才搞到我的聯系方式,希望我重組舞蹈隊。
覃月梅想,許是遇到什么變故了。
女人繼續道,我想阿敏出國這么多年,突然要回來定是遇到了變故。女人再一次猜到覃月梅的心思,讓覃月梅心里隱隱感覺不安。或許是跟老公離了,又或許跟兒女們相處不融洽。我忍不住問她,她說她在美國這么多年,生活得很好,隨著年紀大起來,開始想家,最近越發想了,打算回來,葉落歸根。
那她老公、孩子怎么辦?覃月梅問。
她說她老公陪她回國,美國人對故土、鄉情沒那么在意,聽那意思是要在國內安度晚年,至于孩子們,他們有他們的生活。
這么灑脫。覃月梅不禁感嘆。去了美國就是不一樣,哪像我們,自己的孩子好不容易拉扯大,老了又要幫著帶孫子,上要伺候老的,下要照顧小的,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
哎呀!有什么辦法,誰叫我們是中國父母呢。女人連連點頭。然后說,估計阿敏怕我不信,專門發視頻給我,就是剛剛給你看的那個。
說起阿敏,你還記得樂樂不?女人繼續說道。我的聯系方式還是樂樂告訴她的,我跟樂樂一直有聯系,樂樂!她重復道。在舞蹈隊的時候我們都叫她小樂樂,她是所有女孩子里年紀最小的,那時候她跟阿敏最要好,整天跟在阿敏屁股后面,像個小尾巴,甩也甩不掉。
當然記得,小姑娘說話嗲嗲的,特別招人疼。那次,我們接到一個演出,時間很緊,好些動作不熟練。樂樂尤其,總是出問題,不是跳錯了節拍,就是忘記了隊形。你當時就急了,罵得有點狠,她當場就哭了,哭得還挺傷心,把我們所有人都搞蒙了。你也不氣了,反過來安慰她,我還答應只要演出成功就送她一個發夾,閃閃有亮片的,她才止了哭。
女人點頭,笑起來。那次真把我給愁壞了,還好最后沒搞砸。頓了頓,她說,一晃幾十年,虧你還記得這么清楚。
覃月梅想,怎么會忘記呢?那個閃閃的發夾到最后也沒送成,她把發夾放在包里,騎車興沖沖去找樂樂,結果被人撞了。包甩出去老遠,人也受了傷。她惦記發夾,拼命爬起來,瘸個腿去撿包,發現發夾斷成了兩截。發夾很貴,覃月梅非常傷心,她沒錢再買一個新的。那幾天,她都不敢見樂樂,像是做了虧心事。后來,樂樂見她也不提,似是忘記了。可這事兒在覃月梅的心里生了根,覺得樂樂會把這事兒說出去,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愿去舞蹈隊,生怕別人另眼瞧她。
女人繼續說,樂樂挺幸福,她家有錢,找了個門當戶對的,不用工作,兩個孩子由保姆照看。
她生了兩個?覃月梅好奇。
不差錢,聽說生二胎罰了不少。女人回道。她現在住在濱江高檔別墅小區,那里的房子沒個幾千萬拿不下來。
覃月梅很意外。舞蹈隊的時候,樂樂從不露富,她身上也沒有富家小姐的臭毛病,她是不會在意自己是否送發夾給她。看來,她真是想多了。
還有金萍萍,舞蹈隊脾氣最好的。女人打斷了覃月梅的思緒。
她現在怎么樣了?覃月梅問。
女人沒有回答,繼續道,還有小猴子、王玲兒、青青,這幾個,陸陸續續我都聯系上了。自從阿敏建議我重組舞蹈隊,我就開始找你們,真夠不容易的。她開始抱怨,舞蹈隊解散后大家各奔東西,很多地址、電話都不對了,派出所我都跑了很多趟,跑得我腿都細了。好在公安局里有熟人,要不真不知道……
女人沒有說下去,覃月梅笑笑,用了一個肯定句,辛苦了。然后說,你是我們的主心骨,過去是,未來還是。
女人聽了很受用。
都找齊了?覃月梅忍不住問。
還差兩個。女人皺了皺眉,愁死了。頓了頓,她笑道,最開心的是遇到你,意外收獲,我們有緣。
覃月梅笑笑。
舞蹈隊叫什么名好呢?女人說。媽媽舞蹈隊?中老年舞蹈隊?呃……女人低頭沉思。
覃月梅的心咯噔一下,她看著女人,她是真的要重組舞蹈隊?真打算把所有人湊到一塊兒?那她該怎么辦?女人會放過她嗎?無數個念頭從覃月梅的腦子里冒出來,不安一點點加深,她甚至有了一絲恐懼。
你給取個名。女人突然說。“青春飛揚”這名就是你取的,多好。
那還叫這名。覃月梅的心思不在這上面,隨口一說,沒想到女人舉雙手贊成。還是你有文化,老了為什么就不能青春飛揚了,我們要繼續青春,繼續飛揚。女人似乎有些興奮,她站起身,在覃月梅面前旋轉一圈,淺藍色的裙裾隨著女人的動作鼓起、蓬開,覃月梅迷糊了,仿佛又回到了過去。
近來,覃月梅越發焦慮。
女人又來過一回,催促她去省立醫院掛專家號。她說,你不能老這么拖著,再拖下去怕是麻煩。她還說,阿敏過一陣子要回來,說大伙兒聚聚,你不能這樣去見她,還有舞蹈隊也要盡快建起來……臨走,她再次強調,我這就給你安排,等專家一有空,就陪你去。
覃月梅沒辦法了,她想了很久,做出一個決定——到養老院去。
這個決定立即招來鄧英杰的反對。兒子的理由很充分:覃月梅不是孤寡老人,若是去養老院,被親戚鄰里知道,兒子的面子往哪兒擱,白白擔個不孝子的名聲;關鍵覃月梅這個樣子去養老院,鄧英杰實在也放心不下。他跟覃月梅磨了半天嘴皮子,一點兒用都沒有。
臨了,覃月梅說,就這么定了。頓了頓,她補充道,我能照顧好自己,你隔段時間來看看我就行。
母親一向執拗,鄧英杰毫無辦法。
不過,你要記住一點:若別人問起,或你周阿姨再來,你就說我去美國治腿了。覃月梅強調。
啊?鄧英杰疑惑地看著母親。這個,這個,誰會信哪!頓了頓,他道,要是他們再問,我怎么說?
我想好了告訴你。覃月梅淡淡說道。
這天,女人找上門來。
月梅,月梅……她在門外叫,你在嗎?
鄧英杰開門,女人站在門口,心急火燎的樣子。你媽呢?她問,微信不回,電話也打不通,專家都聯系好了,真是急死我了。
他把她讓進屋,給她倒上茶,然后道,我媽不在,去美國了。
去美國,干嗎?女人像是吃了一驚。猶豫了下,她道,你媽的腿好了?
鄧英杰搖搖頭,臉上泛起一陣微紅。去治腿了。他道。
怎么這樣,也不說一聲。女人拉下臉。停頓了下,她道,她怎么會去美國?她一個人去的?她那個樣子怎么去呀?
女人的臉上寫滿懷疑,鄧英杰的心跳迅速加快,有什么東西梗在喉嚨口,咽不下吐不出。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掩飾緊張。他道,我媽有親戚在美國,前些日子突然來訪,見她腿不好,建議去美國治療。她覺得這主意不錯,就去了。
哦哦。女人應道,那敢情好,她什么時候能回來?大伙兒都等著她呢,青春飛揚舞蹈隊就缺她了。
鄧英杰笑笑,這個說不準,等我媽回來,讓她跟你聯系。
女人點點頭,站起身。那我先回了。走到門口,她站住,回轉身看著鄧英杰。半晌,她道,你說的都是真的?我從沒聽說月梅有海外關系。
咔……鄧英杰聽到心弦斷裂的聲音。嗯,他道,你也知道我媽這人低調,從來不愿意提,我也才知道沒多久。他差一點兒就說了真話,他的臉更紅了。
那就好。女人走了。
看著女人離去的背影,鄧英杰發現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
此時,天突然暗下來,很快有雨絲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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