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巍峨

趙豐

高山巍峨，是天地間最為雄奇的風(fēng)景。

高山，誕生于億萬年之前的那場偉大的造山運動。在地殼的扭曲彎折，地殼表面或其附近巖石的塌陷噴發(fā)過程中，那奔突的地火，熾烈的巖漿，如大?？癯?，挾著暴風(fēng)，牽著雷霆，掀起萬丈長波巨瀾。巖漿的噴涌直濺蒼穹，灼浪滾滾，煙霧騰騰，火焰烈烈，吼聲隆隆。在震驚寰宇的呻吟聲和赤紅如霞的血光中，高山橫空出世。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每座山的成長，都經(jīng)歷了陣痛：火山爆發(fā)、海嘯滔天、地震嘶吼、颶風(fēng)搖蕩、山洪咆哮……誰也不曉得它歷經(jīng)過怎樣的疼痛，誰也不可以抵達它那苦難的內(nèi)心。

大地之上，是高山剛硬的胴體，嶙峋的崖，陡峭的壁。它以一顆博大之心，收藏著流水、草木和蟲鳥，接受著它們“宇宙宗教”的洗禮。它的坐姿，帶著一身浩然正氣，凜然不可侵犯，于天地之間豎立起一座座豐碑。

與生俱來，它便注定不得安寧。地震和戰(zhàn)爭，讓它歷經(jīng)血與火的錘煉;風(fēng)雨雷電、烈日冰雪，它在極端的冷熱里挺過了一個個歲月;在佛家和道家的呢喃和香火里，它懂得了用禪語來解讀世界。它大智若愚，胸藏天地間的玄機，歷練孤獨與堅韌。盛衰興亡，春秋榮枯，它的形象不變，秉性難移。

它默默坐著，與歷史面對面，與萬物面對面。

凡成大器者，無不仰慕它的穩(wěn)固，它的品質(zhì)。

高山不語，自是一種巍峨。是的，誰也不要想把高山夷為平地。如莎士比亞所言：當(dāng)一座山推倒以后，另一座山又已經(jīng)堆了起來。

沒有高山的挺立，大地將是一馬平川，無皺無波，我到哪里去尋找剛直、壯麗、偉岸這些灌注精神的詞語？

對一座座山，我向來懷有敬畏之心。每每仰望著一座山峰，我會滋生出由衷的敬意。

和人聊天，一進入旅游的話題，有人會眉飛色舞地說他游過了多少城市，而我會不動聲色地說我爬過了多少座山。這一“游”一“爬”就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爬山，敬仰山，并進入精神的境界，成為我生命里的堅持和守望。

人類最敬畏的高山，當(dāng)是喜馬拉雅山。它是地球上從海平面量度至峰頂最高的山峰，巍峨宏大、氣勢磅礴，猶如一堵巨大的屏障，橫亙于亞洲南部。它的最高峰是珠穆朗瑪峰，呈巨型金字塔狀，威武雄壯昂首天外，地形極端險峻，氣象瞬息萬變。在它周圍20公里范圍內(nèi)，群峰林立，山巒疊嶂。大自然的秘密，它不知云集了多少。美麗神奇的冰塔林、數(shù)十米高的冰陡崖、步步陷阱的明暗冰裂隙、險象環(huán)生的冰崩雪崩區(qū)……猶如仙境廣寒宮。為了探索它的秘密，從18世紀開始，便陸續(xù)有探險家、登山隊不懼死亡的危險攀登它，但直到20世紀50年代以后，才有人從南坡登上峰頂。就人類的極限來說，珠峰的北坡是“不可攀登的路線”“死亡的路線”。1960年5月25日北京時間4時20分，中國登山隊的四名隊員完成了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從北坡登上海拔8844.43米的珠穆朗瑪峰的壯舉。在此之前，一支外國登山隊曾七次嘗試從北坡登上珠穆朗瑪峰，均以失敗告終。

攀登珠穆朗瑪峰需要的不僅是體力，更重要的是意志和精神。這絕不屬于命運的選擇，而是人類征服大自然的情懷和心志。我敬仰那些“珠峰”攀登者，它們是人類探索大自然的使者，懷揣著解密自然的使命，將生與死置之度外。我沒有緣分接近他們，從而傾聽那些生死攸關(guān)的故事。

詩人海涅如是言：要是你登上險峻的高山，你將要發(fā)出深長的嘆聲。在我看來，這“險峻的高山”指的便是珠穆朗瑪峰。是的，沒有比攀登它更為深長的嘆息之聲了。今生今世，我不可能登上“珠峰”了，只有將這“嘆聲”留給那些與喜馬拉雅山無法比較的高山了。

只要是巍峨的高山，雖比不得喜馬拉雅山，依然有無數(shù)的奧秘。

如是，攀登它們，生命亦有價值。

高山，總是照應(yīng)著人的精神，揮灑出人性的光輝。山東曲阜市城東南30公里處，有座山叫尼山。它并不高，海拔只有340余米，卻閃耀著思想的光輝。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這“仙”便是孔圣人。它之西約五華里處，有一處綠樹濃蔭掩映著的農(nóng)家房舍，名魯源村，古人稱之為魯源林。這便是圣哲孔子的誕生之地。

尼山腳下，默默地流淌著泗水。孔子靜靜地站在尼山的月光下，俯視著古老的泗水慨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p>

尼山的月光之影，那一刻無比晶亮。

是時代的命運，讓孔子選擇了這片神山圣水。禮崩樂壞、天下大亂，在齊魯?shù)脑鹿庀拢鬃铀伎嫉氖侨伺c社會的關(guān)系。尼山的風(fēng)、溪流、石頭和草木，在月光里徜徉著思想的樂聲?？鬃訝繏熘?，是一只鳥的翅膀，那樣有力地扇動著。孔子在想，那便是“仁者”的手掌，為一座山撒播下愛的種子。

作為思想家，注定是孤獨者;作為政治家，必然是先行者。孔子推著思想的獨輪車從尼山下來去周游列國，在大地上走了一圈。累了，他要回到故鄉(xiāng)尼山。這是他生命的起源，也必將成為他思想的地平線。

孔子葬在了尼山腳下、泗水之上。這是他理想中的生命歸宿之地。那里的月光，在他看來是天下至美的。

孔子化作了一只鳥，在尼山做著自己永恒的飛翔之夢，精神之夢。

一只鳥，攜帶著一位圣人的哲學(xué)之光，終于越過尼山之巔。

高山出思想。老子，這位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哲學(xué)家與思想家、道家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人正是在秦嶺北麓的終南山著下《道德經(jīng)》，并在樓觀臺設(shè)下講經(jīng)臺。當(dāng)年他出關(guān)的時候，正是從終南山的函谷關(guān)棄絕人世不知所蹤的。有了老子，終南山就當(dāng)之無愧的被譽為中國道教的發(fā)源地，成為道教文化傳播世界的搖籃和根據(jù)地。

阿爾卑斯山。這是屬于思想者的高山。西方哲人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里將阿爾卑斯山打造為“超人”查拉圖斯特拉的精神王國，其實卻是尼采精神的高地?！斑@兒自由眺望，精神無比昂揚?！薄斑@是高崗上的空氣，是使人精神煥發(fā)的空氣。一個人必須加以培養(yǎng)以適應(yīng)這種空氣，否則他就有受寒的危險。”人類精神的羽翅掠過藍天白云之后，才能到達查拉圖斯特拉走過的那座山：阿爾卑斯山。金黃的層林罩著一片明凈的藍天，山脈間共振著一個人的脈搏。

“高山流水，非知音不能聽?！边@是文天祥的名句?？鬃?、老子、尼采這些思想的巨人，在高山上傾聽著思想的回音。

巨人站在高山之上，所以永恒。

高山、巨人。這是與之對稱的兩組詞。

生命的進程中，我常常注目于山的瑰偉、峻拔和奇崛。仰望它，儲存它的靜謐。它幽遠的神韻，常常讓我如飲汩汩清泉，蕩盡身上的俗氣。

秦嶺是距離我最近的一座山。它不止一座山峰，而是一座山脈，由千千萬萬個山峰構(gòu)成。這是一派大氣象，一座大氣場。它所呈現(xiàn)的，是那種堅硬之美，那種陽剛之美。它巍峨險峻，巖崖的怪異，樹木的蒼翠，峽谷的幽深，溪流的湍急，容納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傲立于天地之間，它留給世人的，永遠是簡潔清奇的神姿，生動飛揚的靈氣。我只要一進去，肯定會被它征服。征服的不僅是肢體，還有心靈和精神。

山與山相連，嶺與嶺溝通，構(gòu)成了這座橫貫中國腹地，被譽之為“中國龍脈”的秦嶺。自西到東，它排列著崦嵫山、天臺山、太白山、華山、終南山、武當(dāng)山、崤山……不僅從地質(zhì)地貌上結(jié)構(gòu)了綿綿秦嶺山脈的主體骨架，而且從精神層面上蘊含、開拓、衍生了歷史和文化意義上的秦嶺。從地理意義上說，秦嶺是中國南方和北方氣候的分水嶺，蘊藏著獨特的自然資源和文化風(fēng)俗。

家庭、工作、心境相對固定以后，我常常和朋友登上秦嶺梁。身子每次進去，我就知道，它注定和人的精神與命運有著某種緣分。

我常去的地方叫牛背梁，屬于陜西柞水縣營盤鎮(zhèn)朱家灣村的地盤，最高處的海拔在3000米左右。那兒有茂密的原始森林，迷人的潭溪瀑布，獨特的峽谷風(fēng)光，罕見的石林景觀，以及秦嶺冷杉、杜鵑林帶、高山草甸，以及第四紀冰川遺跡所構(gòu)成的特有景觀。那兒豎立著一塊界碑：秦嶺。手摸摸這邊，有點涼;摸摸那邊，有點熱。其實也明白，那純粹是心理的作用。

常登秦嶺，就會發(fā)現(xiàn)在它高聳的山體間，總會隱藏著玄妙。2005年初夏，我去了作家賈平凹的故鄉(xiāng)丹鳳。早上起來爬山，一位文友指著縣城后面一座孤零零崛起、泛著鐵青色的山峰說：“你看它像不像一個‘商字？”文友們仰起頭仔細瞅著，一會兒就有一位書法朋友看出了眉目：“那不就是大篆里的商字嗎！”后來查閱《丹鳳縣志》，方知商山之所以叫商山，是因為“形似商字”。

厚重寬廣的秦嶺，潛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奧秘。常常，我就仰望著它的一座山體，生出許多不著邊際的幻想。

作為秦嶺癡情的追隨者，我走進秦嶺，少說也有上千次了。從小，它就沒有離開過我的視野。秦渡鎮(zhèn)、龐光鎮(zhèn)、南正村，以及現(xiàn)在的縣城。只要不是陰雨的日子，沒有建筑物的遮攔，抬頭遠眺，就會看見它。我看它，它也看我?？墒菨撘庾R里，總覺得它像一個深沉的哲人注視著我的成長，關(guān)注著我的生活。這樣，漸漸的，我就和它達成了默契。身子閑下來時，我會貼近它。這種貼近，不僅是身子的相偎，更是心靈的共鳴。這一輩子，我注定是離不開它了。這是命運的約定。終日沉浸在繁雜的事務(wù)中，穿梭于繁華的鬧市上，我有一種窒息感，一次次懷著惶恐從這座北方的小城里逃出來，一次次迫不及待地投入峽谷縱橫、群山如浪的秦嶺之中，孤自茫然地在山谷里穿行，聽鳥鳴蟬叫，看草木溪水，或靜靜地坐在山坳間，看拔地而起的山頂云起云落。

仰望高山，成為我人生必不可少的課程。缺少了這樣的課程，我的人生會是一片蒼白。為了做好這個課程，擁有更多的閑暇攀登秦嶺，我甚至辭去了行政職務(wù)，討了個文聯(lián)主席的閑職。秦嶺浩瀚無比，窮盡一生也難以穿透。我有著如此的念想：六十歲之后，在秦嶺的深處做一個真正的隱士。如梭羅一樣，在一處空曠處建造一處茅屋，墻是木板，屋頂是茅草，屋前有條小溪，小溪旁有片竹林。用樹枝、竹子在屋旁圍起一道籬笆，里面種著菜，養(yǎng)著蛐蛐和螞蚱，招來蜜蜂和蝴蝶。讀書，寫作，習(xí)字，作畫，累了種菜拔草，聽蟲鳥歌唱，觀蜂蝶舞蹈。如果有了更深的念想，便戴頂草帽，穿雙布鞋，著一身布衣，與山雀對話，和溪水歌唱，同山崖沉默，伴山風(fēng)舞蹈。再之后，靜下心來，如姜太公一般選擇一處河流，舉著釣竿垂釣。我的釣技極差，不過這更好，讓釣竿平躺在身旁的石頭上，放平身子望天，望云，望山。

陶潛、梭羅般的人生方式，是我靈魂深處久久渴望的。

魚兒在水里疑惑著說：“你是誰？我咬你的吊鉤，你怎么無動于衷？”

如果體力足夠，我會去攀登更遠的山。年近六旬，我已經(jīng)爬過數(shù)十座山：秦嶺、太行、衡山、泰山、蒙山、廬山、黃山、天山、峨眉山、武當(dāng)山、五臺山、井岡山、張家界、神農(nóng)架、普陀山、麥積山、大圍山、觀音山、招虎山、大明山、飛霞山……每去一座山，我都要撿一塊有品相的石頭回來，擺在書架的高處，寫作累了的時刻，我抬頭仰望它們，仿佛看見了一座座高山的影子，印證著我攀登它們時的一個個細節(jié)。往往這時，會有靈感出現(xiàn)。

秦嶺之外，我去過次數(shù)最多的山，是太行。千峰巍然聳立，五岳見之而俯伏，昆侖比之而無色。這便是太行山的本色，這便是一個大丈夫的氣概。

太行八陘，為一座山脈詮釋著陽剛的意義。山嶺逶迤之間，忽然閃出一條橫谷，巨澗中流，奇險天開。舍去軍事上的意義，它更像北方大漢雄偉的肋骨。軍都陘、薄陽陘、飛狐陘、井陘、滏口陘、白陘、太行陘、軹關(guān)陘，是古代晉冀豫三省穿越延袤千里、百嶺互連的八條咽喉通道。每一處都是軍事家青睞的關(guān)隘，每一處都曾演繹出經(jīng)典的歷史故事。

巍巍太行，崢嶸歲月。從春秋戰(zhàn)國延伸到明清，兩千多年來，可以列出一長串的名字來證明曾經(jīng)飄逝在太行山的戰(zhàn)爭煙云。齊桓公、劉邦、漢安帝、曹操、袁紹、李世民、竇建德、劉福通……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胸懷韜略、大智大勇的英雄豪杰？一座山，將他們的名字鐫刻于山壁之間。一座山脈，是一部英雄的史詩，一面面山壁，便是豪杰的紀念碑。

德國詩人海涅在他的《新詩集》里有句名言：“你要抵達那巍峨的山頂，你會聽到老鷹的叫聲?！痹谔猩酵趺{的峰頂，我曾注目過一只鷹。它站在一塊懸崖峭壁上，宛若太行之守護神。我望著它，它望著我，宛若心靈的對接。忽然，它凌空飛起，繞著山崖飛旋，忽高忽低，忽而扶搖直上。它張開翅膀在飛，在藍天下做著自由美麗的翔舞，宛若高山之精靈。處處山崖，仿佛它生命的化身。

我敬仰蒼鷹，它總是在高處飛翔、佇立，領(lǐng)悟著至高的境界。德國詩人海涅在《論法國畫家》里這樣說：“一個展翅高飛的天才，他要飛得安全保險才能令我們感到愉快;我們只有越對他的翅膀的力量有信心，才能分享他高飛的喜悅，只有這樣，我們的心靈才會跟隨他直上藝術(shù)的九霄，達到無比純凈的太陽的高度。”

是的，只有鷹，才配與高山作伴，共同構(gòu)成壯美雄奇的風(fēng)景。

在浙江臨安境內(nèi)的天目山，我還看到了一只鷹。天目山疊峰綿延，青蘢峻拔，聳入蒼穹，將天際的光芒倏然承接而下，猶如蒼茫天宇的一雙慧眼。這正應(yīng)了山名：天目，天的眼睛。既是天眼，它俯視的不僅是山風(fēng)群峰，古樹巨石，蒼鷹云霧，自然還有人生的大境界。大千世界，在它眼里不過一縷煙云，一股清風(fēng)，一脈禪意。在它的東峰頂，我看見了一只佇立于懸崖峭壁上的鷹。風(fēng)擊打著崖壁，鷹卻一動不動，它把寬闊的翅膀別在身后，如同穿著墊肩大衣的將軍。它挺立于秋風(fēng)的懸崖上，傾聽著草木的顫動和巖石的呻吟，護佑著上天的家園。

只是佇立，靜靜的，蒼穹間彌漫著禪意的靜穆。這是天目山那只鷹賦予我的感受。我在想，它是在諦聽天目山的禪聲嗎？如此安靜，讓心靈徜徉在禪的旋律里。

佇立在高山上的鷹，我們必須以仰望的方式，才能見到它隱約的風(fēng)姿。天幕藍綢的底襯上，別著一枚高貴的徽章，誰才配接受這樣的頒贈？

我崇敬鷹的理由，在于它生存于高山之間，一生充當(dāng)高山的知音。

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這般情懷，鷹竟然擁有。對于鷹，高山便是神性的召喚。

年輕時讀清人魏源的《衡岳吟》，對五岳之特點略知一二。詩中寫道：“恒山如行，岱山如坐，華山如立，嵩山如臥，惟有南岳獨如飛。”其他四岳都是靜態(tài)的，唯有衡山是動態(tài)的?？磥恚涸磳馍角橛歇氱姟：髞砜催^關(guān)于衡山的資料，這才知道衡山古名為壽岳?！缎墙?jīng)》里記載，衡山的對應(yīng)星宿是28宿之軫星。軫星主管著人間蒼生的壽命，于是神農(nóng)氏來此采集百藥，因嘗線蟲中毒而仙逝于降真峰上。

機會終于來了。2005年的秋天，我剛剛省去了政務(wù)的煩惱，于是和幾個朋友相約去看衡山。

小車在平原上行駛，遠遠看去，衡山如一條龍橫臥在大地上，綿延不斷。在臨近衡山的公路上，但見山峰起伏，在云霧中連綿一片。云是山的影子，山在哪兒，它就如夫唱婦隨般的去了哪兒。山是丈夫，云是妻子，這是一個不錯的比喻。眨眼之間，清晰可見的一座座山峰，忽然被一團團煙霧籠罩，做出各種調(diào)皮的形狀。一會兒，它漸漸隱去了身形，融化在山的氣場里。當(dāng)然，這是我司空見慣的想象，可是生出這樣的念想，卻是在衡山的腳下。是衡山賦予了我如此的靈感。

走進衡山，零距離和云霧捉著迷藏。一縷縷、一團團的青煙白氣，蕩于胸前，流于指隙，似乎伸手可捉，可終究卻是空無。仿佛自己也化身一片云霧，繚繞在衡山的山澗、草木里。青翠峰巒，云遮霧繞，因為生活和工作而帶來的煩惱、焦慮頃刻釋放，壓抑了許多年的自由和快樂，在衡山意想不到地獲得了。

沿著石板向山的高處攀登，身旁是盛開的鮮花，長豆角般的果實花蕊彎彎，仿佛在歡迎著我們的來訪。衡山有“五岳獨秀”之美稱。這“秀”在于無山不綠，無山不樹。滿山茂密的森林，宛若天然植物園。資料上說，衡山的植物有1700多種，什么金錢松、紅豆杉、伯樂、銀鵲、香果、白檀、青桐以及香樟……如此眾多的珍貴樹木聚集在衡山，如梁山泊一般吸納了眾多的英雄豪杰，應(yīng)該說是一座山的幸運。

中午時分，我們站在了一棵伯樂樹下。伯樂，我不清楚為何起了這樣一個名字。由于珍貴，它被列入國家一級保護植物。它的葉子是長圓狀卵形，碧綠展開，在葉子的中間，夾雜著鮮紅色、橢圓球形的果實，和那醉人的綠形成明顯的反差。一棵珍貴的樹，卻隱藏在一座山的深處，如此的安詳，如此的淡定。我在想，這古老的伯樂樹生長在衡山，是在為一座山做著完美的注解嗎？

作為宗教圣地，衡山的寺廟很多：福嚴寺、南臺寺、藏經(jīng)殿、方廣寺……我喜歡自然的山水，因此沒有走進更多的寺廟。不過，那座南臺寺我倒是進去了。我的目光久久駐留在那棵被譽為南山第一古剎的銀杏樹身上，那樹經(jīng)歷了1400余年的歲月輪回，枝干粗壯，枝葉茂盛，滄桑，沉靜。它如一位沉靜的老人，對逝去的韶華淡然付之一笑。它發(fā)似霜雪，慈祥而溫和的臉上沐浴著秋天的陽光，純凈、絢爛，如同光中絲綢。

忠烈祠里有翠柏，玄都觀里有蒼松，鄴侯書院的石碑石階上爬滿藤蘿與苔蘚……不經(jīng)意間，我們已置身于南天門的石牌坊下。此處一嶺橫架，既是衡山前山和后山的分水嶺，又是通往絕頂祝融峰的唯一通途。舉目，但見石牌坊的橫楣上刻有“行云”“施雨”字樣，霧波云浪從后山深壑中裊裊騰起，翻越橫嶺山脊直瀉前山，宛如銀河飛瀑。這是我人生相遇的最為壯觀的一片云霧，牽引著我的心靈進入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神話世界，令我體驗到了寧靜中那番超凡脫俗的意境。

眺望祝融峰，峰尖插入云端，唯有長長的山體斜斜地拖了下來，如大鳥的尖喙伸進云天，卻把一邊翅膀垂了下來。祝融峰雖近在咫尺，卻是半隱在縹緲之處，難以窺視全貌。“行盡千山與萬山，衡山更在碧云間?！边@不知是哪位古人的詩句。是的，衡山并非是最高的山，可在奇異的云霧之中，它卻顯得神秘莫測，高不可攀。

我們向衡山的頂峰攀爬。盡管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腰腿酸痛，但征服一座山的決心已定，絕不半途而廢。這也是人生的大境界。況且，我終于悟出了衡山“飛”的姿態(tài)。魏源的《衡岳吟》里還有這樣的句子：“朱鳥展翅垂云天，四旁各展百十里，環(huán)侍主峰如輔佐?！蹦欠N奇妙的“飛”的感覺，一直蔓延在登頂?shù)倪^程中，那是一種被馱在鳥翼上向天空升騰的感覺。

向山頂攀登，我的體力不濟，只能是兩步一喘，三步一歇。但這卻恰恰給了我更多的觀察和思考的機會。我發(fā)現(xiàn)，祝融峰真的像一只飄云欲飛的大鳥，它是鳥頭，吐霧等六峰是鳥冠上的羽毛，芙蓉等16峰若鳥身，青嶺等13峰宛若翹起的鳥尾，而南邊從石廩峰到回雁峰共20峰，北邊從紫蓋峰至岳麓山共22峰，便是這只鳥的雙翼了。那雙翼巨大無比，劈天蓋日，駕馭著一只鳥飛向浩瀚的藍天。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琢了衡山如此瑰麗的奇觀。一百多年前，清人魏源登臨衡山時，是如何獨具慧眼發(fā)現(xiàn)了一只飛翔的鳥呢？時光遠去了，我無法找到答案。但有一點無可置疑，魏源是一個思想家，是近代中國“睜眼看世界”的先行者之一。既然是思想家，就有著不同于常人的慧眼，具備著超凡脫俗的心胸。

佇立祝融峰頂，來不及俯視萬物，便有風(fēng)吹來，擁抱著衡山的身心。在風(fēng)的召喚下，山巒上的綠浪如輕波蕩漾的漣漪，時而湍急，時而潺湲，時而渦漩，迭宕有致，妙趣橫生。四面八方是白茫茫的霧波云浪，峰峰之處聳起一方裸露的巨巖，巖上又托舉起一座石墻鐵瓦的祝融殿。閉了眼，天風(fēng)在檐頂呼嘯;睜開眼，浮云在階下徘徊。數(shù)十座山峰皆俯伏在下，若隱若現(xiàn)，如孤島，如船帆，雙目的開闔皆有意想不到的景致。一座山峰，負載著數(shù)十座山峰的滄桑沉浮。這是它的大覺悟，大度量，大境界。

登臨衡山，我擁有了超凡脫俗的心態(tài)。

說到高山，不能不提及泰山。

若非一座平庸的山，就不會享有“五岳”之一的尊稱。

“憑崖望八極，目盡長空閑。”這是李太白在泰山上的仰天長嘆。杜甫是否登過泰山眾說紛紜，如果未曾登過，何來“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之感嘆。在我的意念里，杜甫應(yīng)當(dāng)去過泰山。一見泰山，他便生出敬仰之情。那種興奮在別人看來以為夸張，但卻是他真實的情感再現(xiàn)。“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碧┥街忝罒o比，大自然將一切神奇秀麗都聚集在此。“陰陽割昏曉”，突出了泰山的高聳挺拔，高得把山之南北分成光明與昏暗的兩個天地。一個“鐘”字，生動有力;一個“割”字，形象貼切，給參天矗立的山姿賦予了生命力。泰山因其氣勢之磅礴為五岳之首，杜甫是何等胸攬?zhí)煜轮?，可是面對泰山，他也只能“望”而興嘆了。

泰山當(dāng)然還有更多奇特的景致。作為一個過客，我不可能領(lǐng)略它的全部。一座山，既然在這兒存在了數(shù)萬年，甚至更長，就有它存在的理由。歲月的煙云里，有多少雙腳踏過它的身子，又讓多少心靈為之仰慕？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這個“仁”，古往今來隱喻著帝王。山之崇高、偉大、寧靜，應(yīng)當(dāng)是帝王之胸襟。作為帝王，仰慕它的雄姿，它的穩(wěn)固，自然是對江山社稷的向往。

荀子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荀子，這個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家很早就為后世的帝王們做出了諄諄教導(dǎo)。

泰山，究竟有著怎樣的神秘現(xiàn)象，令天下至尊的皇帝為之稱臣？這不能不想到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據(jù)說盤古死后，頭部化為泰山。古代傳統(tǒng)文化認為，東方為萬物交替、初春發(fā)生之地，故泰山有“五岳之長”“五岳獨尊”的稱譽。

依據(jù)道教五行學(xué)說，泰山神統(tǒng)管天下九州人類之生死，官員職位之升降，四海偉業(yè)恒泰安康，因之具備著帝王之相。由此，中國歷代帝王皆崇拜泰山，以為“泰山安，四海皆安”。再昏庸、無能的皇帝，也不希望他所治理的天下大亂。

如果說秦嶺是文人之山，那么泰山就是帝王之山。

秦始皇大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登泰山行封禪儀式的帝王。按照古人的解釋，皇帝乃天帝之子，是奉天命來統(tǒng)治臣民百姓的，天和地，為古代價值觀念中的高貴象征，因此，在改朝換代之后，或者某帝王似為治功顯赫時，都應(yīng)舉行封禪，以告太平于天地，告成功于天地，答謝天地之恩澤。所謂封，即祭天;所謂禪，即祈地。其實，夏、商、周三代，就有七十二位君主登泰山致詞祭天，但封禪卻是始于秦始皇。在何處封禪？秦始皇首先想到的是泰山。公元前219年，他從河南進入山東巨野，由西而東，至今鄒縣鄒嶧山，在鄒嶧山上刻石紀功，隨后由南而北，到達泰山。泰山封禪之后，他在泰山留下了兩物件：秦刻石和五大夫松。

自秦始皇后，皇帝率文武大臣到泰山玉皇頂封禪的隊伍便絡(luò)繹不絕。像漢武帝，自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起，十次率群臣來泰山，六次封禪。初見泰山，他便揮臂大呼曰：“高矣，極矣，大矣，特矣，壯矣，赫矣，駭矣，惑矣！”

公元1008年，泰山送走了最后一個舉行封禪的皇帝宋真宗，封禪的喧囂像高山的流云一樣，瞬間消失了。明清時期，祭天的場所雖然搬到了京都天子的腳下，但是皇帝以及百姓依然前來泰山登岱朝山，祈求國泰民安。公元1684年10月，經(jīng)過24年的安邊陲、重生產(chǎn)，康熙皇帝統(tǒng)一穩(wěn)定了大清江山后登上泰山，仿效古時候的舜帝，在泰山極頂，點起了象征統(tǒng)一的柴望之火。

十年前的一個春夏之交的日子，我在泰山的天街上徘徊踱步。我明明知道，這不過是一座山的一處平地。就這樣簡單，但風(fēng)吹之后，我還是哆嗦了一下身子。那一刻，我的心神搖蕩，抵達天穹之上。這是天風(fēng)，不同于我生命歷程里的任何一縷風(fēng)。此刻，面對著一座山，我起了一種神圣之心。

我不是皇帝，也不是“高山仰止”中的那個品德高尚的人，我只是一介庸夫。然而，面對著一座神圣的山，我并不覺得自己的渺小。

風(fēng)云是動態(tài)的，河流是動態(tài)的，鳥和動物飄離遷徙，甚或滅絕，人是一茬茬的來了，又一茬茬的去了，而高山千萬年、數(shù)億年巍立不動，上古的猿人在敬仰它，神仙在敬仰它，現(xiàn)代的人在敬仰它，后世的人依然會敬仰它。

大地上的高山，當(dāng)然還有許多，都在翹首等待我去攀爬。

高山是大地的坐標。我渴望，大地上的每一座山，都成為我生命的坐標。

高山仰止。這話說得好極了。除了高山，我還有什么需要仰望呢？藍天、白云我可以眺望，但無需仰望。仰望是一種精神需要，是一種心理崇拜。

在有限的生命尾聲里，我是爬不完天下的高山了。但是，只要還有一口氣，身子還能動彈，我的第一選擇還是爬山，攀登崎嶇的山道，諦聽它的讖語，仰望它的高大，崇拜它的精神，為它奉獻出生命的余熱。

我渴望，死亡的那一刻，我要化為一只鳥，飛翔于巍峨的高山。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