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到銀河的魚

范澤木

一

又一年的夏末秋初，海水變得蔚藍，雙魚座再次運行到這片海域的上空。

魚族族長托羅木早上卜了卦，心里揣著兩個秘密，此刻它們像兩只小兔子，在他的心里怦怦直跳。他決定盡早把今年的“飛天族員”挑選出來。

晚飯后，托羅木召集族員集合。

“夏秋之交，月圓之夜，雙魚座又運行到了我們的上空。先賢們此刻正在銀河里注視著我們，讓我們一起到海面上為他們祝福吧。”族員們應聲歡欣雀躍地浮上海面。祝福完畢，托羅木又道：“又一批族員成年了，過幾天會有一股旋風來到這片海域，旋風會在海上形成水柱，屆時，飛天的通道又將開啟，優(yōu)秀的族員，或許會成為雙魚座里明亮的星星。今天，我們將通過選拔的形式來決定今年的飛天族員。”

“早上我占過卦了，旋風會在三天后到達海域。”剛成年的族員尹俊補充道。

托羅木看著他，面帶微笑：“好徒弟，你的占卦術(shù)大有長進啊。”

小魚兒崇治羨慕地望著尹俊，心想：要是我也會占卜該多好啊。不過很快，他就收回目光，跟隨著族員潛入海水，準備好姿勢，頭朝上，尾朝下，開始飛天練習。

托羅木浮在海面上看著族員練習飛天，目光緊緊落在崇治和尹俊身上：他們同樣出色，不相上下，可是只能選其一飛天，因為一條飛天通道只接受一個族員。托羅木看看尹俊，又看看崇治，嘆了口氣。

二

這群魚族，居住的地方在深海，那里有宮殿、有房子、有廊道、有欄桿，他們幻化成人類的模樣生活著；游玩、嬉戲、打鬧的世界在淺海，在這里，他們就是魚。

托羅木坐在蒲草團上，抽著煙斗，愁眉不展。面對同樣優(yōu)秀的崇治和尹俊，選拔是不成了，唯有采取用貝殼抽簽的方式來決定誰飛天。

夜已經(jīng)深了，但尹俊并沒有睡意。他披上衣服，來到族長屋里。

“師傅，飛天有什么秘訣嗎？”

托羅木看了他一眼，把雙腳從藤床上放下來，說：“你把崇治也叫來吧，我給你們講講飛天的事。”

尹俊叫來了崇治，兩人靜靜聽族長說道：“飛天的先決條件，是必須等雙魚座運行到我們的頭頂。只有這樣，才能通過旋風形成的水柱——飛天通道，到達雙魚座。得到族員們的祝福越多越真誠，飛天就會越順利。要知道，飛天剛開始完全靠自己的力氣，等你躥到一定的高度后，族員們的祝福就起作用了，你就會覺得身體越來越輕。等你出了飛天通道，就全靠意念了。到了銀河，你的身體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閃亮的球。”

崇治愣了愣，說：“在銀河多無聊啊，沒有同伴，孤零零的。”

“那叫榮耀，你懂不懂？”尹俊點了點崇治的腦門。

“雙魚座的星星給予我們生存的能量，我們就可以更強大。我們祝福它們，它們就會越來越明亮。那不僅是榮耀，更是種強大的力量。”托羅木說道。

三

“我居然有了飛天的資格……”崇治坐在紅木欄桿上望著“天空”發(fā)呆，他抽到了標有記號的貝殼，“但飛天到底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兒呢？”

這時，尹俊穿著一身大紅色的衣服走向崇治，“怎么了兄弟，有心事？”

“就是發(fā)呆。”崇治搖搖頭。

“你是不是對飛天沒什么向往啊？”尹俊把手搭在崇治的肩上問道。

“談不上向往，也談不上討厭。不過，體驗一下飛天的感覺也沒啥不好啊。到時記得祝福我喔。”崇治笑嘻嘻的，完全不比尹俊的一臉凝重。

“要不，咱們換一下貝殼，這次讓我先飛？”尹俊突然說。

崇治睜大了眼睛，“什么叫這次？難道最近還有旋風到來？”

尹俊從口袋里掏出幾枚貝殼在崇治面前晃了晃，得意地說：“要知道我是族長的徒弟，我的占卦差不多到中等水平了哦。”

說著，他在廊道里跪下，念念有詞地把貝殼撒在地上，貝殼在地上散落成了一朵花，“下一股旋風會在七天后到來。”

崇治禁不住感嘆：“會占卦可真讓人羨慕。”

尹俊站起來，拍了拍崇治的肩膀，“你跟我換一下貝殼，我教你占卦，如何？不過你要答應我，不準告訴族長。”

崇治的眼睛閃出小小火花，“你真愿意教我？”

尹俊點點頭，當即拿出貝殼給崇治講解起來。聰明的崇治很快學會了初步的卜卦技巧。他興致一來，就拉著尹俊的手說：“尹俊，謝謝你！我知道你很渴望飛天。我陪你去海面練習吧。”說著把抽到的貝殼給了尹俊。

兩人走出深海，瞬間變成了兩條碩大健壯的魚。

四

那天晚上，海水突然劇烈顫動起來，就像有一艘巨大無比的輪船開過。尹俊從床上坐起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旋風來了！

大家都意識到旋風來了，紛紛到族長大廳集合。

托羅木早已等在那里，待崇治和尹俊趕到，他神色嚴厲地望著兩人，問道：“崇治，你把自己的貝殼換給尹俊了？”

崇治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是啊。”

海水晃動得越來越劇烈，大家隱約看到遠處有一根巨大的柱子在慢慢形成。氣氛頓時變得緊張又肅穆，莊嚴又神圣。

托羅木走到尹俊跟前，直勾勾地盯著他。尹俊低著頭，雙手交叉著垂在腹前。過了一會兒，托羅木神色緩和下來，附在尹俊耳旁低聲道：“孩子，我教你學占卦，不是讓你變得更自私。”尹俊不敢抬頭看托羅木，他咬著嘴唇，低聲喃喃：“我教他學占卦，他和我調(diào)換貝殼，這是他自己答應的。”族長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他點著尹俊的腦門說：“那是因為很多事他還不知道。”

水柱越來越近，大家圍過來，一一抱著尹俊道：“我們祝福你，你是我們的驕傲。”

托羅木深吸了一口氣，抿著嘴唇。他終于緩和了神色，對尹俊道：“孩子，我祝福你。畢竟，你如果飛天成功，也是我們的榮耀，總比大家一起遭殃好。”

尹俊一步步后退，火紅色的衣服顯得特別鮮艷。他朝大家揮揮手，化作一條碩大的魚，一頭扎進水柱里。一抹火紅在水柱里快速上升，越來越小。最后，點點紅消失在水柱的盡頭。

“耶，尹俊飛天成功了！”大家歡呼道。

托羅木捋著白花花的胡子，嘴角微咧，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悲哀。崇治望著天空出神，最后，他收回目光，準備去休息。

“崇治，你過來。”托羅木大聲叫道。

崇治驚了一下，觸電般轉(zhuǎn)過身來。托羅木不說話。他招呼大家回去休息，把崇治帶到大堂中央的蒲草團前，讓他跪下。托羅木也緩緩跪在蒲草團上，從胸前掏出幾枚貝殼，念念有詞地把它們?nèi)鲈诘厣稀?/p>

“你說說，這個卦象是什么意思？”托羅木問道。

崇治搖了搖頭，“尹俊只教了我簡單的，這個太復雜了，我還看不懂。”

托羅木神色凝重地看著崇治說：“這是一個兇兆，我們會面臨一場災難，是一場空前的災難。但至于是什么災難，怎么避免，我也不知道。沒錯，四天后會有一股旋風到來，可是它和災難是一起來的，到時你能不能飛天，我也說不好。占卦只能知曉外界事物，對于族員的命運，我無能為力。”

崇治驚呆了，他焦急地問：“那災難來了，我們怎么辦？”

托羅木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事我也不知道，只有靜觀其變了。”

五

崇治拖著拖鞋，雙手插在兜里，踢踢踏踏地往房子里走，心里有一團火在燃燒：好你個尹俊，原來是知道下一股旋風和災難一起來，難怪要和我調(diào)換貝殼。但他心里的火苗并不是太大，嘀嘀咕咕抱怨了會兒，便又擔心起這場空前的災難來。“到底是什么災難，該怎么避免呢？算了，連族長都不知道怎么避免災難，我這么一個小孩子家家怎么會知道。”崇治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水草床上。

第二天早上，托羅木把大家集合在一起，通報卜卦的結(jié)果。大家一個個神色惶恐，有膽小的甚至哭了出來。有的則義憤填膺地說：“尹俊是不是早就知道會發(fā)生災難，所以和崇治調(diào)換了貝殼，自己先逃走了？”

經(jīng)他這么一提點，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托羅木擺擺手，說：“現(xiàn)在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最近大家都注意點兒，一有什么動靜就來通知我。”

大家惴惴不安地散開，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休息。

三天后的中午，有一個族員驚慌地來找托羅木，“ 族長，不好了，這里的一切都變黑了。” 他發(fā)現(xiàn)紅色的宮殿、各色的房子、紅色的欄桿、白色的過道，紅色的、橙色的、綠色的、黃色的樹和花朵都染上了淡淡的黑色。

托羅木的眉毛擰成了一團，他一會兒來回踱步，一會兒捋著白花花的胡須，卻一時沒了主意。

起初，四周是絲絲縷縷的黑，沒一會兒，就變成了淡淡的黑，再過一會兒工夫，就變成了墨染一般的黑。

人群里有咳嗽聲傳來，身體最弱的族員已經(jīng)無法抵擋這墨染般的黑色，他痛苦得齜牙咧嘴，臉扭曲得變了形，最后竟然恢復成了魚形。托羅木慌了，他明白，族員在非主動的情況下變成一條魚，那一定是因為經(jīng)受了無比的痛苦。

咳嗽聲密集起來。越來越多的族員捂著肚子嗷嗷直叫，痛苦得恢復成了魚形，有一些變成了肚皮朝上的死尸。

六

海水顫動起來，整個海底都轟隆隆作響。有人發(fā)現(xiàn)，遠處有一根碩大的水柱在形成。這時，托羅木對崇治大喊：“崇治，快進入飛天通道！”

此時，崇治的腦子里早已亂成了一團麻，仿佛糾纏了一團水草。

“崇治，快進入水柱！別陪著我們一起死！”族員們也喊道。

崇治看著族長，又看著族員，心里的亂麻漸漸散去。他仿佛掙脫了水草，來到了一個異常寬闊的地方。同時，他腦海里靈光一閃，整個身體充滿了愉悅。

“謝謝大家，我這就去。”說完，他化成魚形，快速朝水柱奔去。來到水柱跟前，他擺好姿勢，頭朝上，尾朝下，快速且有力地擺動著尾部，像鼓足了勁的小馬達。剎那間，他像箭一樣往上躥，速度比任何一次都來得快。隨著“嘩啦啦”的水珠回落聲，崇治躥出了海面，他的視野變得開闊。他發(fā)現(xiàn)，蔚藍色的海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黑黝黝的污水。突然，他瞥到了海面的西北角。那里有很多鋼鐵機器，有很多輪船，那里的海水比任何地方的都黑，那就是“墨汁”的源頭。

“啪”，海面上綻開了巨大的水花，崇治飛一般地到達深海，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西北邊出事了，那里的海水一片漆黑。我還看到了那里有很多鋼鐵機器、很多輪船，這一定是人類搞的鬼。現(xiàn)在，我們一起，火速往東南方向跑。”

大家立馬化成魚形，在崇治的帶領(lǐng)下奮力往前。游了一會兒，崇治讓大家繼續(xù)往前沖，他則到魚群的后面，幫助個頭較小的、力氣比較小的族員。

不知過了多久，大家跑累了，一個個都氣喘吁吁。有族員問：“我們安全了嗎？”崇治停下來，同樣喘著氣說：“大家稍微休息一下，我上去一探究竟。”他鼓足勁，沖出水面，看到那片漆黑的海域已經(jīng)被拋在遠處，但黑色還在蔓延。于是他快速潛入水底，向大家通報：“我們已經(jīng)逃離最危險的區(qū)域了，但是還不能留在這兒，因為黑色的海水還在蔓延。”

又過了好久好久，連續(xù)的奔波加上食物的缺乏，讓大家?guī)缀醮绮诫y行。身強體壯的崇治也已體力不支。但他仍對大家說：“我再上去看看。”

他調(diào)整好姿勢，快速地擺動尾部，但力量明顯減弱了。他徐徐往上躥，終于躥出水面。目光所及之處，都是蔚藍的海水，那片黑乎乎的海域已經(jīng)消失不見。終于安全了，崇治在空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們安全了！”崇治潛到深海，激動地喊著，“大家先找吃的、先休息，我會當你們的守護員，時不時上去看看情況。”太好了！大家歡呼雀躍起來，“崇治兄弟，這次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我們這個族群怕是玩完了。”

托羅木一把將崇治攬進懷里，欣慰地說：“崇治，你是我們的幸運，也是我們的驕傲。”

“如果還有飛天的機會，我一定把最最最真誠的祝福送給你。”有族員動情地說。

崇治燦爛地笑了起來。

這時，族長突然想到了什么，把手伸進胸口的衣袋。接著，他跪在地上，念念有詞地把貝殼撒在地上。不一會兒，他欣喜得兩條眉毛仿佛要飛起來，“明天就有一股旋風會來到這片海域。”

“耶！崇治可以飛天咯！”族員們喊道。

崇治搖搖頭，“雙魚座已經(jīng)走了，有旋風也沒用。”這話頓時澆滅了族員的興奮與欣喜。但崇治卻淡然地笑了，“現(xiàn)在我們安全了，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讓我們建造新的家園吧。”

族員們看著崇治，突然發(fā)現(xiàn)他長大了。

夜幕降臨，海水變得綠幽幽且白亮亮的。大家在深海里休息，有一個族員突然驚叫道：“族長，崇治，雙魚座還沒走，還在我們的上空。”

這怎么可能！大家驚疑不定地游向海面。

海面上波光閃閃，月亮美如白玉，而雙魚座果然高懸于夜空。

“我明白了，我們逃跑的方向和雙魚座運行的方向是一致的。我們這是追著雙魚座跑呀。”有人回過神來。

“崇治，祝你飛天成功！我們把最最最真誠的祝福送給你。”族員們齊聲喊道。

月光和星光灑在海面上，也灑在崇治身上。他的心里像有海浪在翻滾，像有熊熊大火在燃燒。他看著大家，低聲道：“其實，我真的想和大家在一起。”

族長慈愛地望著崇治，“崇治，看到你的成長，我很欣慰。我們都舍不得你，但這恐怕是你的使命。你看，雙魚座在冥冥之中指引著我們，保護著我們，給予我們生存的能量。你成了星星，可以給我們更多的生存能量。我們也會年年歲歲地祝福你，讓你永遠都是一顆閃亮的星星。”

七

海水劇烈地顫動起來，仿佛有無數(shù)艘輪船轟隆隆開過。遠處，一根巨大的水柱在緩緩生成。崇治恍惚地看著水柱，我真的要飛天了嗎？他默默地問自己。

一個族員上前抱住了崇治，“謝謝你，我們所有的族員都記得你。我們會把你的故事代代相傳，讓大家都祝福你，讓你成為銀河里最閃亮的星星。”

族長也道：“孩子，快去吧。你會成為銀河里最閃亮的星星。”

崇治重重地點了點頭，他身披白得耀眼的長衫，與大家揮手道別。“我的兄弟姐妹，我會把最耀眼的光芒給你們，愿我們的能量越來越強大。”說完，他化成魚身，含著眼淚一頭扎進水柱。

一進入水柱，崇治就覺得渾身充滿力量。他幾乎沒用什么力氣，身體就徐徐上升了。他目送這個溫暖的家一寸寸離去。

“噗”的一聲，他飛出了水柱，來到銀河。崇治只覺得渾身熱乎乎的，有使不完的勁；他看著白花花的、耀眼的自己，覺得甜蜜而傷感。

突然他看到了尹俊，發(fā)現(xiàn)尹俊已經(jīng)變得黑漆漆的。因為得到的祝福越來越少，尹俊的能量也越來越少。

“尹俊……”崇治的呼聲剛落，尹俊就以飛一般的速度往下墜。

尹俊一頭栽進大海，成為一塊巨大的巖石。

崇治分外傷感，但是能做什么呢？他只能把光芒投射到尹俊的身上，安慰他、溫暖他。

每當經(jīng)過那片海域，崇治總能看到魚族在海面上追逐、打鬧、嬉戲。他們抬起頭望著自己，無數(shù)雙眼睛讓他感到溫暖。在浩瀚的大海里，他們自由追逐的粼粼波光，又何嘗不是閃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