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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贖計劃(長篇小說連載)

2019-03-12 05:17:12封凱明張寶中
啄木鳥 2019年3期

封凱明 張寶中

第一章高速公路上的槍戰

3月1日上午,凌海警方接到來自云南警方的絕密情報:一名凌海籍中年男子和緬甸頭號大毒梟桑昆來往密切,該男子年齡、體貌特征和凌海市賽江貿易公司董事長曹向東極為吻合。近日,一百公斤四號海洛因已從緬甸北部地區經云南運出,3月7日將在凌海完成交易。運送毒品的是桑昆身邊一個重要人物,接貨方基本可以確認就是曹向東。

對凌海警方來說,這是最近幾年以來少有的好消息。

凌海是中國南方沿海省份的省會城市,也是一個港口城市。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這里的吸毒人群日漸龐大。目前全市一千一百萬人口,在冊的吸毒人員數量超過十二萬人。參照國際上廣泛采用的吸毒人員顯性與隱性比例,估計實際吸毒人員超過八十萬人。這個數字是相當驚人的。

凌海的吸毒人員這么多,其中一個客觀原因是本地有一個綽號“毒蛇”的大毒梟。二十多年來,“毒蛇”源源不斷地從緬北購進毒品,不但控制了凌海和周邊部分地市的毒品市場,而且還通過凌海的港口把大量毒品走私出境,賣到了日本、韓國甚至美國。

多年來,警方只是知道有“毒蛇”這么一號人物,但不掌握絲毫具體情況。“毒蛇”隱藏得太深,要把他挖出來,警方有點兒“老虎吃天無處下口”的感覺,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卻不見成效。

八年前,凌海警方實施了針對“毒蛇”的臥底計劃。時任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長王青林到省警官學院物色了五個身體素質、心理素質、政治思想素質都非常過硬的大一新生,把他們集中在省公安廳所屬的一處培訓中心,對他們進行了為期四個月的封閉訓練。訓練結束,經過體能、心理、應激反應等方面的測試,五個人當中,只有代號001的年輕人順利過關,其余四人都被淘汰。

001成功打進了販毒組織,但所在層級較低,一直沒機會進入組織的核心層,更無法接觸到有關“毒蛇”的任何線索。王青林對臥底的要求是:保持靜默,不要操之過急。

這一靜默就是八年多。凌海警方內部開始有了不同聲音,有人主張召回臥底,王青林的意見是,計劃已經實施了八年多,也許很快就能見到成效了,如果這時候撤回來,所有努力都將功虧一簣。

爭執不下的時候,云南方面傳來絕密情報,這意味著001終于有用武之地了。凌海警方馬上對賽江貿易公司進行秘密調查,發現該公司多次從包括緬甸在內的東南亞國家進口柚木、大理石等貨物。如果走私毒品,這是非常好的掩護。凌海警方判斷,曹向東極有可能就是隱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

在公安部禁毒局的協調下,云南警方和凌海警方聯合開展代號為“颶風”的秘密緝毒行動,不但要抓捕“毒蛇”,還要徹底切斷從云南到凌海、從凌海到日韓美的毒品交易鏈。

這次行動的總指揮是凌海市公安局現任副局長王青林。王青林今年四十二歲,是凌海公安系統里的少壯派,有多年的刑警經歷,心思縝密,行事果斷,用人也不拘一格,尤其喜歡重用年輕人。他最得意的弟子陳思偉從省警官學院畢業不到五年,年僅二十八歲,就當上了刑警支隊一大隊的大隊長,負責全市的重特大案件。

王青林如此器重陳思偉,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剛入警的時候,負責“傳幫帶”的師傅是邱榮發,也就是陳思偉的父親。十六年前,邱榮發在抓捕毒販時犧牲,為了保護他的家人不受毒販的報復,邱榮發的兒子邱思偉便隨了母親的姓改叫陳思偉。邱榮發救過王青林的命,王青林知恩圖報,再加上局長趙孟春和邱榮發也是多年戰友,陳思偉的仕途就格外順利。和他同年入警的年輕人,多數還沒有一官半職,而他已經是大隊長了,何況還是重案大隊,那是刑警支隊的尖刀。這自然也遭到了一些非議,有人把“任人唯親”的帽子扣到了趙孟春的頭上。好在陳思偉爭氣,剛上任就破了幾個大案,立了幾次功,堵住了眾人之口。

陳思偉辦案能力強,這是公安局里公認的。但他也有一個備受詬病的弱點——對毒販太狠。在抓捕毒販的行動中,如果毒販威脅到警察的生命安全,他開槍毫不猶豫。當然,很多毒販犯下的罪行死有余辜,抓住了也是死刑,擊斃他們一點兒都不冤枉。況且那些毒販也知道販毒是重罪,面對警察的時候總是要負隅頑抗,可畢竟把毒販打死了,線索也就斷了。而且社會輿論對警察開槍總是有偏見,每次出現這類情況,公安局少不得要對媒體對公眾解釋,多半還費力不討好。陳思偉也知道自己這樣做很可能給公安局惹麻煩,只有盡力克制,但事到臨頭,往往又把這些顧忌拋到九霄云外。

凌海市公安局沒有禁毒支隊,禁毒方面的工作都是刑警支隊承擔。這次抓“毒蛇”,身為刑警支隊一大隊大隊長的陳思偉自然是領隊的最佳人選,行動小組的成員也都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將。局長趙孟春要抓“毒蛇”的活口,專門讓王青林叮囑陳思偉槍下留人,或者干脆不讓他參加行動。王青林據理力爭:“這小子不參加,我心里沒底。局長放心,他要是敢亂來,我饒不了他。”

陳思偉很快就查到了曹向東的兩個手機號,通過技術手段進行布控。曹向東只要隨身帶著手機,不管走到哪里,都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

可是,在盯這兩個手機號的時候,出現了異常情況——兩個手機號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很明顯,曹向東沒有使用“雙卡雙待”的手機,兩個號碼不是他一個人在使用。要么他本人用一個,另外的人用一個;要么,兩個號他一個都沒用。

繼續往下追蹤,終于查明這兩個手機號的使用者是他公司的兩名員工。看來,曹向東的反偵查意識很強,為避免在交易前被警方通過手機號鎖定,玩了個金蟬脫殼的把戲,讓他的員工頂著他的“殼”在警方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自己卻藏起來了。

偵查員往賽江貿易公司打電話,以客戶的名義找曹總,接電話的人說曹總出差了。但機場、車站、碼頭都沒有曹向東離開凌海的記錄,各個進出凌海的公路卡口也沒有他的影子。陳思偉判斷,曹向東并沒有離開凌海,而是躲在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等著3月7號那天從緬甸毒販手里接貨。交易結束,他自然就“出差回來”了。

曹向東突然失蹤,最著急的是局長趙孟春。從十年前擔任局長開始,趙孟春曾多次向省廳領導打保票,一定要把那個隱藏在凌海的“毒蛇”揪出來。可十年過去,他的黑發變成了花白,都快退休了,連“毒蛇”的毛都沒見一根。如果這次還抓不到“毒蛇”,退休前可能就沒機會了,他的職業生涯會留下一個難以彌補的遺憾。對他來說,“颶風行動”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如果毒販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凌海完成了交易,又把毒品從凌海賣到日韓美,那凌海市公安局局長趙孟春的老臉就丟到太平洋對岸去了。

3月4日,距離毒販在凌海交易還有三天,可警方對具體的交易時間和地點等情況一概不掌握。下午三點,趙孟春召集王青林和行動小組成員開會,研究下一步行動方案。

會議進行了十分鐘,除了趙孟春的幾句開場白,還沒有人開口,包括王青林和陳思偉在內,大家都低著腦袋。趙孟春看看這個腦袋,又看看那個腦袋,干脆直接點將:“青林,你說說。”

王青林抬起頭,眉頭緊鎖,臉色沉重,目光沒有和趙局長交流,而是游移到天花板上,好像天花板上寫著破案線索似的。陳思偉也下意識望了一眼天花板。從省警官學院畢業后,他就在王青林手下工作,五年來第一次見王青林如此犯愁。半晌,王青林收回目光,在本子上寫了兩個字,把本子往前一推。大家都看到了,那兩個字是:臥底。

“趙局,我有三條建議。第一,調查賽江貿易公司近期的交易清單,看看他們進口了什么貨物;第二,繼續摸排曹向東的行蹤,同時監聽他公司重要人員的電話;第三,啟用臥底。”

前兩條建議都屬于常規性質,在座眾人也想到了,至于第三條,那是王青林的底牌。現在,他終于決定啟用臥底了。

趙孟春點頭:“就按你的意思,把所有探組都撒下去。”

調查賽江貿易公司進口了什么貨物,是想看看這些貨物有沒有可能夾帶毒品,木材、水果等貨物里是很容易暗藏毒品的。但經過調查,賽江貿易公司近期沒有從國外進口任何貨物,最近的一次進口交易還是半年以前,進口了一批熱帶水果。賽江貿易公司重要崗位員工的電話,包括辦公室主任、司機、秘書、副總,能監聽的都監聽了,沒有人提到“曹總”、“老板”等標示曹向東身份的字眼。

兩天過去,前兩項調查依然沒有任何收獲,能不能抓到曹向東,就看臥底的了。3月6號晚上六點,臥底終于傳出了情報:毒販將在云嶺高速凌海段進行交易。

這條情報提供了毒品交易的地點,但沒有交易方式和具體時間。而且,交易地點也不確切,“云嶺高速凌海段”不是一個具體地點,而是凌海市行政區內長度為一百多公里的高速公路路段。盡管如此,也已經十分難能可貴了,想必臥底為此承擔了巨大的風險。

在“云嶺高速凌海段”抓毒販,怎樣布控呢?這是個難題。高速公路那么長,交易雙方都開著車,通過手機保持聯系,到了某個車輛少的地方,車在路邊一停,十秒鐘之內就可以完成交易,然后各走各的路,沒有監控錄像,沒有卡口抓拍,也沒有目擊證人,調查取證都無從下手,警方上哪兒去抓他們?

3月6日晚飯后,趙孟春召集王青林及行動小組成員開最后一次調度會,研究如何對毒販進行布控。會議從晚上七點一直開到十點,也沒研究出一個可行的方案。大家七嘴八舌,提了不少建議,稍微靠譜的有兩條。一條是佯裝車輛故障,借故在高速路邊停靠。對于這個建議,趙孟春不置可否。王青林沉吟片刻,否定了。理由很簡單,“恰好”出現的故障車一定會引起毒販的警覺,反而弄巧成拙。第二條是制造交通事故,實施交通管制,對車輛實行單通道放行,便于布控和抓捕。這條建議也被王青林否了,他認為現場一旦出現警察——哪怕是交警,毒販也一定會放棄交易。

所有建議都被否定了,王青林的目光瞄向了陳思偉。剛才大家七嘴八舌提建議的時候,陳思偉一直沒吱聲,以王青林對陳思偉的了解,估計他大概是有想法了。果然,陳思偉提出了一個可行的方案——蹲點。

蹲點是刑警抓捕犯罪嫌疑人最常用的手段之一,但很顯然,因為沒有隱蔽物,在高速公路上無法布點蹲守。陳思偉的方案是,既然不能“定點”,那就“動”起來。具體說,就是讓偵查員開著車在高速公路上轉悠,毒販誰遇見誰抓。只要警力動起來,就不會引起毒販的懷疑。這個辦法聽上去似乎笨了點兒,然而應對目前的情況,卻又是最有效的。

陳思偉說完,王青林的目光中已經露出了笑意,其實,陳思偉的想法和他不謀而合。他起身來到地圖前,指著云嶺高速凌海出口處:“如果我是毒販,我選擇的交易地點一定會是這里,我們就在這個地方設伏!”

他的理由是,這個地方容易逃跑。長達一百多公里的云嶺高速凌海段,只有這里有三個逃跑的方向可供選擇,其中兩個方向是鄰市欒陽和穆城,一個方向是從凌海出口下高速進入凌海市區。

趙孟春微微點頭,對這個方案表示認可。但這僅僅是確定了布控地點和方式,那交易時間呢?

王青林認為毒販在凌晨交易的可能性不大。這個時間段,高速公路上的車輛較少,很容易被警方盯上。早晨六點到晚上十點之間,車流量較大,便于隱蔽,毒販很可能在這個時間段交易。因此他建議,從早晨六點開始布控。趙孟春擔心毒販提前交易,建議從凌晨三點開始用警比較保險。

這事就這么定下來了。這時,王青林的手機短促地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手機,立即向趙孟春請假,說有事要出去一趟。具體是什么事,他沒說,趙孟春也沒問。但誰都能猜到,深夜十一點了還出去,極有可能是去秘密約見那個臥底。臥底計劃是絕密,由王青林全權負責,連趙孟春都沒有權力過問。

這次行動的臨時指揮部設在高速公路凌海服務區。高速公路管理部門很配合,專門收拾了一間面積四十多平米的辦公室。3月7日凌晨兩點,王青林入駐指揮部,他只在沙發上瞇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起來督導巡控情況。

服務區距離凌海出口大約十公里。王青林把四十名便衣分成二十個巡控小組,每小組兩個人,一輛掛民用牌照的汽車。每隔一分鐘,就有一輛車從服務區出發,經凌海出口出高速,二十分鐘后從另外的入口轉回來,形成一個“閉環”。在服務區和凌海出口處這十公里以內,有七個小組的警力在流動。每兩個小組之間相隔一公里,在一公里的視野內,如果有可疑車輛路邊停靠或者并車,都能看得見。同時,在欒陽、穆城兩個鄰市方向上安排了三組警力布控,還有十組警力在臨時指揮部隨時待命。按照這個部署,毒販只要出現在高速公路上,就沒有逃走的可能。

可是,直到7日上午十一點,八個小時過去了,每個巡控組都轉了二十多圈,每個人都把眼珠子瞪得像乒乓球一樣,依然沒有發現可疑情況。有人開始懷疑臥底提供的情報不準,或者是毒販更換了交易地點。如果真是這樣,四十名刑警開著車這么轉來轉去,就和小孩子過家家沒什么兩樣了。坐鎮指揮部的王青林卻沒有絲毫懈怠,他用電動剃須刀剃了胡子,洗了臉刷了牙,盡管幾乎一夜沒休息,依舊精神抖擻,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沒有絲毫撤崗的意思。顯然,他對臥底提供的情報深信不疑。

陳思偉和他的搭檔、副大隊長潘龍海一個小組,兩人輪流開車。他們第N次從服務區上路后不到五分鐘,看見前面大約一百米處有一輛綠色豐田越野車,正打著雙閃慢慢往路邊停靠。兩人的第一感覺是一樣的:毒販就要現身了,好戲就要開始了。

這時開車的是潘龍海。陳思偉讓潘龍海放慢車速,他拿起對講機呼叫指揮部:“01,01,02呼叫,02呼叫。疑似目標出現,一輛綠色豐田越野車,距離凌海出口一公里,正準備在路邊停靠,車牌號……”

對講機里傳來王青林沉穩的聲音:“01收到。02繼續前行,03盯緊。”

王青林的意思是讓陳思偉的車往前開,不要停留,讓后面那輛車上的兩名刑警把這輛綠色豐田越野車盯緊。如果越野車上的人是毒販,不會起疑心。

從這輛綠色豐田越野車旁邊經過時,陳思偉和潘龍海都扭頭仔細觀察車上的人。車上下來一男一女,都二十多歲的樣子。小伙子身材挺拔,古銅色皮膚,蓬松的頭發焗成了酒紅色,穿紅色T恤、米黃色外套、棕色休閑褲。女孩兒皮膚白皙,漂亮性感,穿牛仔風衣、牛仔短裙、黑色陸戰靴。小伙子打開了汽車前蓋,一股白煙冒了出來,看起來像是水箱開鍋了。他的表情很沮喪,掏出手機打電話,應該是在請求救援。

陳思偉和潘龍海沒看出什么異常。不一會兒,他們聽見后面那輛車的刑警通過對講機向指揮部匯報:“01,01,03呼叫,應該是車輛故障拋錨,沒有其他車輛靠近。”

王青林安排后勤組核實了那輛綠色豐田越野車的情況。該車所有者是鄰市穆城的一家貿易公司,車輛狀況一切正常。潘龍海空歡喜一場,有些泄氣,忍不住低聲罵了毒販幾句。但罵歸罵,該怎么轉圈還得怎么轉圈。陳思偉也有點兒著急,但盡量克制著情緒,不在搭檔面前表露出來。

二十分鐘后,他們再次轉回來,一輛清障車停在越野車前面,正準備將越野車拉走。看見清障車,陳思偉腦子里“錚”地響了一聲,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到底哪兒不對勁,一時又說不上來。他問潘龍海,有沒有感覺清障車有點兒奇怪。潘龍海瞪大眼睛:“奇怪?沒看出來啊……不過,我上次在市區拋錨,也叫了救援,一個多小時清障車才到。”

這句話點醒了陳思偉:“就算最近的清障車趕到這里也不止二十分鐘,這輛車來得太快了。”

潘龍海也反應過來了:“剛才我看見服務區加油站里停著一輛清障車……”

陳思偉使勁拍了一下大腿:“這就對了!”他立即拿起對講機向指揮部匯報,“01,01,我是02,懷疑清障車有問題,建議排查。另外,懷疑越野車是套牌,請核實。”

這時,臨時指揮部里的王青林也不那么淡定了。接到陳思偉的匯報,他立即安排人給車輛的所有者、穆城市龍卷風貿易公司打電話,詢問那輛越野車去了哪里。如果那輛車今天在家,或者去了別的地方,那么高速公路上的這輛越野車就是套牌。反饋很快就來了,查號臺登記的穆城市龍卷風貿易公司的兩個電話號碼都是空號。

憑直覺,王青林判斷這輛車就是運送毒品的車,可又不敢完全肯定。查還是不查,他拿不定主意。如果毒品沒在這輛車上,查車就會驚擾毒販,他們就不敢交易了。可如果不查,毒販就可能在警方眼皮子底下完成交易。

四十名刑警都在等待王青林的命令,而王青林在等臥底的消息。他拿著手機,在屋里不停地踱步,每隔幾秒鐘就把手機摁亮一次。

巡控組通報,清障車已經將綠色豐田越野裝上車,即將離開;一輛白色奔馳轎車停靠在路邊,越野車上的一男一女上了奔馳車,準備離開現場。抓還是不抓?王青林必須馬上做出決定。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來了一條短信,只有六個字:“綠色豐田越野”。他立即下達命令:“各小組注意,迅速攔截清障車和白色奔馳!”

距離清障車最近的是05巡控組,在清障車前方不足四十米。05巡控組的兩名刑警立即將他們的黑色捷達車橫在道路中間,下車隱蔽在車后,通過喊話器要求清障車靠邊停車。清障車和奔馳車不但沒停下,反而加大油門沖過來,從捷達車的一側逃離。兩名刑警鳴槍示警,酒紅色頭發的年輕男子從奔馳車的天窗探出身子,手持56式沖鋒槍向兩名刑警瘋狂掃射,捷達車被打得千瘡百孔,兩名刑警受傷。

聽到對講機里傳來的密集槍聲,王青林下令:“02、03,從前面封住路口!06、07,給我咬住它!記住,務必留活口!”

“02”是陳思偉和潘龍海。此時,他們在清障車和奔馳車前方大約二百米。接到命令,他們調頭逆行,會同另外三個巡控組實施攔截。四輛車把高速路堵得死死的,十幾輛社會車輛也被堵住了,車里的人驚恐萬分,女人孩子大呼小叫。

高速路上沒有掩體,陳思偉知道必須速戰速決,否則無辜群眾很容易被誤傷。轉眼間,清障車和奔馳車已經沖過來了。奔馳車上有四個人,除了那對年輕男女,還有兩個中年男子。車窗兩側探出兩支56式沖鋒槍,加上車頂年輕男子的一支,三支沖鋒槍向警方的防線猛烈開火,試圖掩護清障車撞開缺口逃跑。

眼看清障車越來越近,陳思偉舉槍瞄準清障車司機連續射擊,司機中彈,清障車打了個晃,一頭撞到了護欄上。奔馳緊急剎車,幾個毒販迅速下車,其中一個直奔清障車,鉆進駕駛室,試圖再次發動。眾刑警朝清障車的輪胎開火,幾槍將輪胎打爆,清障車徹底趴窩。幾名毒販躲到清障車后,用56沖鋒槍向警方猛烈掃射。陳思偉等刑警用的是手槍,火力上處于劣勢。加之56沖鋒槍穿透力強,警車無法起到防彈作用,瞬間又有兩名刑警負傷倒地,其中一名傷勢嚴重。

看著戰友在自己身邊倒下,陳思偉把王青林留活口的命令拋到了腦后。那對年輕男女在其他毒販的掩護下,翻越高速路邊的護欄,準備逃進周圍的莊稼地。陳思偉對潘龍海大喊:“掩護我!”

憑借潘龍海的掩護,陳思偉快速朝清障車方向移動。子彈“嗖嗖”地從他耳邊飛過,他閃轉騰挪,瞅準機會開槍,擊斃了一名中年毒販。

支援警力陸續趕到,將毒販包了餃子。很快,另一名中年毒販也被擊斃。酒紅色頭發的年輕毒販嘴角一直掛著挑釁的笑,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害怕。他一邊開槍,一邊示意女友快逃。陳思偉瞄準年輕男子,兩槍將他擊斃。女孩兒見男友倒下,折回來趴在男友的尸體上失聲痛哭。

潘龍海準備抓活口,提著手槍向女孩兒靠近。正在痛哭的女孩兒突然起身,手中沖鋒槍的槍口正對著潘龍海的腦袋,兩人距離不到三米。千鈞一發,陳思偉果斷開槍,女孩兒一頭栽倒,身體順著護欄下的斜坡滾了下去。潘龍海嚇出了一身冷汗,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他長出一口氣,沖陳思偉咧了咧嘴:“哥,你這是救了我一命。”又扭頭看看護欄下女孩兒的尸體,“不過吧,哥,不是我說你,你可是一個活口也沒留啊……”

直到這時,陳思偉才恍然明白過來,五名毒販全部被擊斃,他自己就打死了三個。他本來是想著抓那個女孩兒活口的,可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潘龍海被打死啊。

警方在綠色豐田越野車的備胎里發現了一百公斤四號海洛因。被擊斃的五名毒販的尸體擺在路邊,其中卻沒有曹向東。

曹向東沒現身,王青林感到很意外。根據云南警方提供的情報,曹向東應該親自來接貨的,他為什么沒來呢?抓不到他,這次行動無論擊斃多少毒販、繳獲多少毒品,都是沒有意義的,更何況還付出了兩名警察重傷,一名搶救無效犧牲的巨大代價。

趙孟春聽說毒販都被擊斃,當時就拍了桌子,要撤了陳思偉的職。王青林一再解釋,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陳思偉當時別無選擇,否則還會有民警犧牲。況且,陳思偉自己也差點兒掛了——一顆子彈擦過他的頭皮,戰斗中陳思偉沒察覺,打掃戰場的時候潘龍海才注意到,鮮血從陳思偉的頭發根兒流下來,把衣服領子都浸透了。

好在只是皮外傷,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陳思偉斜倚車頭,看著戰友們清點現場。這時,手機響了,不是陳思偉熟悉的鈴聲。循著聲音一看,原來是從那個酒紅色頭發的年輕毒販身上搜到的“蘋果7”手機。潘龍海把手機遞給陳思偉,來電顯示的人名是英文字母,但拼寫方式很古怪,看不懂什么意思。陳思偉遲疑了一下,接通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稍顯蒼老的聲音,嘰里呱啦說了一堆,好像是東南亞國家的語言,也許是泰語,也可能是緬甸語。陳思偉只是聽著,不搭話。對方突然沉默,片刻,換成了帶云南口音的普通話:“你是誰?”

對方聲調低沉,估計已經意識到發生什么事了。陳思偉反問:“你又是誰?”

“我是桑昆。這部手機是我兒子的,我想知道他現在的情況。”

被擊斃的年輕男子是桑昆身邊的重要人物,這一點陳思偉估計到了,卻沒想到自己親手擊斃的是桑昆的兒子,更沒想到自己竟然有機會和桑昆這個“國際販毒界”的名人通電話。他穩住心神:“我是中國警察。你兒子涉嫌販賣毒品,持槍拒捕,已經被我親手擊斃。他的尸體就在我旁邊,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用手機拍下來發給你。順便警告你,你最好懸崖勒馬,否則你的下場和你兒子一樣。”

桑昆的呼吸有些急促,陳思偉完全可以想象到這個消息對一個父親的打擊是多么沉重。對方干咳了兩聲,顯然在極力克制著:“你叫什么名字?”

話不多,陳思偉卻感覺字字透著殺氣。要不要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如果說了,自己就成了桑昆的人肉靶子,必然會引來瘋狂的報復;如果不說,就丟了中國警察的尊嚴。想到這里,他一字一頓地說:“我叫陳思偉,中國刑警!”

桑昆的語氣竟然很平靜:“嗯,陳思偉……我記住了,我們一定會見面的。”

陳思偉毫不示弱:“是的,桑昆,我們一定會見面的,我比你更期待這一天!”

通話的時候,潘龍海一直在旁邊聽著。電話掛斷,潘龍海的焦慮溢于言表:“我的哥哎,你瘋了嗎,怎么能把名字告訴他?”

陳思偉淡淡一笑:“我就是不說,以桑昆的能量,還能查不出來?躲是躲不過去的。我倒希望他親自來找我,否則我們怎么抓他?”

在臨時指揮部里,趙孟春皺著眉頭,神情有些沮喪。這次行動的目標是抓捕曹向東,可曹向東沒露面,還犧牲了一名民警。作為局長,趙孟春實在無法向犧牲民警的家屬交代。王青林則仰面靠在沙發上,臉色灰暗。他們都清楚,曹向東沒參加交易,警方就沒有他販毒的直接證據。今天那五個毒販,或許都能證明曹向東是“毒蛇”,可他們都被打死了。

“真讓陳思偉這個渾小子氣死了!抓活口就那么難嗎?”趙孟春對陳思偉向來是又愛又恨。陳思偉破案的確是好手,腦瓜子很靈,也肯吃苦。但這小子也是個惹禍精,經常干一些讓領導擦屁股的事。

王青林安慰趙孟春,要抓曹向東,也不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是狐貍,總有露出尾巴的時候,也許臥底手里就有他販毒的證據。之前,王青林給臥底發了一條短信:“家里人都到齊,就差三叔了。”這句“黑話”的意思是,曹向東沒有落網,還需要臥底設法打聽曹向東的情況。

臥底遲遲沒有回復。趙孟春很著急,讓王青林打個電話再催一催。王青林說:“臥底工作性質特殊,頻繁聯系可能導致臥底暴露,我們不能冒這個風險……”

趙孟春打斷他:“現在情況緊急,顧不了那么多了。曹向東跑了,我們沒法兒交代。”

王青林十分理解趙孟春的心情。“颶風行動”犧牲了一名警察,如果再跑了曹向東,趙孟春面臨的壓力會更大。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給臥底打個電話。

這個電話是當著指揮部所有人的面打的。大家屏息凝神,目光都集中在他的手機上,可電話響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人接。王青林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電話終于接通了,王青林松了口氣:“三叔不見了,一家人都等著他吃飯呢,趕緊去找找。”

然而,對方沒有回答,反而掛斷了電話。王青林心中一凜,額頭上頓時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意識到,這個倉促的電話,或許真的會給臥底招來殺身之禍。

看著他的臉色,趙孟春心里有些發毛:“臥底有危險?”

王青林搖了搖頭:“不敢肯定,估計情況不妙,看他造化吧。”

這時,趙孟春的秘書進來報告了一個好消息:剛剛接到指揮中心的電話,曹向東的司機舉報曹向東販毒,此時他正在榮豐銀行附近。

趙孟春噌地站起身,一連說了三個“太好了”,指示王青林馬上派人前去抓捕,但不要派陳思偉去。他實在是怕了這小子,擔心陳思偉再把曹向東斃了。

曹向東沒有現身交易,因為這天上午他出了一趟海。半個小時前,他接到桑昆的電話,得知交易時遭警方伏擊,桑昆的兒子昂努被擊斃。曹向東十分震驚,趕緊向桑昆解釋,這事跟自己沒關系,多半是有人泄露了消息,這個人要么是他這邊的,要么是桑昆那邊的。桑昆說,冤有頭債有主,昂努是被陳思偉打死的,他不管是什么人泄露了消息,他只要陳思偉的人頭。曹向東承諾,他一定幫桑昆結果了陳思偉。

和桑昆通完電話,曹向東去了一趟榮豐銀行。剛離開銀行不久,他的車就被兩輛警車堵住去路。曹向東知道警方沒有他直接販毒的證據,一點兒都不害怕,氣定神閑地下了車,還主動請民警搜查他的車。讓他吃驚的是,民警在后備廂里搜到一個黑色手提箱,里面居然有兩袋白色粉末,大約兩公斤。

曹向東的嘴唇劇烈地哆嗦了一陣。那些白色粉末不用化驗,肯定是海洛因。他扭頭看看司機杜光明,杜光明躲避著他的目光,曹向東頓時恍然。令民警不解的是,曹向東被戴上手銬的時候,緊張的神情不見了,還咧嘴沖民警笑了笑。

根據現場繳獲的兩公斤海洛因以及司機杜光明的指證,曹向東的販毒罪名幾乎板上釘釘,等待他的將是死刑判決。曹向東的落網,讓云南和凌海警方皆大歡喜。如果曹向東就是在凌海隱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那就意味著從緬甸到云南、從云南到凌海、從凌海到日韓美的運毒通道被徹底切斷。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成績,所有參加行動的人臉上都有光,對聯合國禁毒署也是個很好的交代。

但曹向東到底是不是“毒蛇”呢?誰也不敢肯定。

第二章致命的第三刀

曹向東的落網,讓陳思偉很激動。陳思偉的父親十六年前在追捕毒販時犧牲,據傳,殺害他父親的兇手就是“毒蛇”。

邱榮發犧牲那年,陳思偉十二歲,上小學五年級。關于爸爸被害的情況,他都是聽媽媽說的。媽媽告訴他,爸爸在抓捕毒販的時候,為了抓活口取得證據,沒有開槍擊斃毒販,給了毒販反擊的機會,槍戰中,爸爸為保護徒弟王青林光榮犧牲。也有人說,邱榮發是被警察隊伍里的內鬼出賣,中了毒販的埋伏。真相究竟怎樣,沒人說得清楚。邱榮發犧牲的時候王青林雖然在場,但當時他只是個小警察,師傅去哪兒他就跟著去哪兒,并不知道邱榮發的情報是從哪里來的。

邱榮發犧牲的地方是一個廢窯廠,現在已開發成高檔社區。雖然過去十六年了,出去辦案路過爸爸犧牲的地方,陳思偉都下意識繞著走。爸爸犧牲后的大半年里,媽媽的頭發白了一大半,神情也總是恍恍惚惚,做事丟三落四甚至顛三倒四,一度因精神失常住進精神病院。陳思偉從省警官學院畢業后,媽媽經人撮合,與一位在車禍中死了妻子的高中同學重新組建了家庭,到海口定居,再也沒回來過。她想念兒子了,就讓兒子節假日去海口看她,但她絕不來凌海。

爸爸的死,成了陳思偉和媽媽一輩子都解不開的心結。陳思偉之所以對毒販那么狠,原因就在于此。看見毒販,他就想到被毒販害死的爸爸,他就想為爸爸報仇。

現在,曹向東被抓起來了,陳思偉想參加訊問,以便弄清楚是不是曹向東害死了爸爸。可王青林卻指定潘龍海和另一名民警負責訊問,都是他手下的弟兄。潘龍海傳話說:“是趙局下的命令,讓你遠離曹向東,怕你把曹向東給斃了。”

他幾次去訊問室,都被潘龍海拒之門外,哪怕站在門口聽一會兒也不行。陳思偉自己安慰自己:不讓我審,我就清閑清閑唄。訊問是苦差事,曹向東又是老油條,我何必自找麻煩?再者,誰審都一樣,既然曹向東已經落網,爸爸被害的事情總會弄清楚的。

陳思偉本來想清閑幾天,可是,一樁海上浮尸案又讓他忙得焦頭爛額。

3月10日,也就是曹向東落網后的第三天,指揮中心通報,在金鳳凰海水浴場發現一具男性浮尸。凌海每年都會發生幾起游客溺水死亡的事故,一般由基層派出所或分局治安大隊處置,無非是排查失蹤人口,向兄弟單位發協查通報,確認尸源。可是,這起案件必須由刑警支隊一大隊接手。因為死者不是淹死的,而是被槍殺的,尸體的額頭上有一個彈孔。這屬于重大刑事案件,歸一大隊管。

接到指揮中心的通報,陳思偉立即帶領民警和法醫趕到現場。男尸已經被海水泡得變了形,面目無法辨認,身上的肌肉組織也被魚咬掉了不少。死者頭上的彈孔,眉心處一個,后腦勺一個,經檢驗,是被58毫米的手槍子彈擊穿了頭顱。尸體手臂上有被捆綁的痕跡,估計是被綁住手腳后開槍射殺的。法醫確認死亡時間大約七十二小時,也就是3月7日中午前后。陳思偉仔細回憶了一下,那個時間段,自己正在高速路上圍殲毒販。

回到警隊,陳思偉向王青林匯報了案情。王青林十分震驚,他懷疑死者是他的臥底。3月7日中午,他給臥底打電話,電話雖然接通了,但對方一個字沒說就把電話掛斷了。之后他又打了幾次,關機,他再也沒和臥底聯系上。

既然王青林懷疑死者是臥底,陳思偉就想借這個機會問問,那個臥底到底是什么人。但王青林說臥底行動的保密等級是絕密,陳思偉無權知道,這是紀律。陳思偉建議通過技偵手段鎖定臥底的手機,以便找到臥底的行蹤。王青林也否了,因為臥底的手機里有反跟蹤裝置,根本無法定位。

陳思偉向周邊地市的公安機關發了協查通報,同時安排偵查員會同轄區派出所民警進行走訪摸排。幾天過去,浮尸的身份依舊毫無頭緒。

海上浮尸案在網上炒得沸沸揚揚。趙孟春對此十分關注,要求陳思偉每天一匯報。陳思偉明白趙局為什么這么著急,如果死者真是臥底,趙局違反規定讓王青林給臥底打電話,很可能就是導致臥底被害的直接原因,他是要承擔責任的。

就在陳思偉緊鑼密鼓地排查海上浮尸身份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大事——他的老同學楚霄漢的父母自殺了,而老兩口的自殺和陳思偉是有間接關系的。

從小到大,如果說有陳思偉對不起的人,那就是他警官學院的同班同學楚霄漢。目前,楚霄漢正在位于凌海南部山區的凌海監獄服刑。并不是陳思偉把楚霄漢送進監獄的,但陳思偉總覺得,楚霄漢入獄,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在省警官學院期間,陳思偉有兩個鐵桿室友,一個叫楚霄漢,一個叫封銘楷。三個好朋友當警察的目的各不相同。陳思偉的父親死于毒販之手,他當警察,有告慰父親在天之靈的意思,能查清父親被害的真相自然更好;封銘楷家在農村,條件不好,村里人看不起,他當警察是為了讓父母在村里人面前把腰桿挺直了,起碼不受人欺負;楚霄漢當警察的理由最奇葩——他的女友崇拜警察,希望將來能嫁給警察。

楚霄漢的學習成績一向不錯。他父親是著名建筑設計師,希望他能子承父業,報考同濟大學建筑系。但楚霄漢偷偷改了高考志愿,結果,他的高考成績雖然過了同濟大學的錄取分數線,卻被省警官學院錄取了。他的女友則考上了藝術學院,兩個學校只有一墻之隔。

宿舍里原本還有一個叫舒亞的室友,可他只待了兩天,就因為一言不合動手打了教官,被學校開除了。對這個室友,除了火爆脾氣之外,陳思偉幾乎沒有任何印象。

楚霄漢高大帥氣,性格陽光,智商、情商十分出眾,所有的老師都喜歡他,所有的同學不論男女也都喜歡他,甚至連校門口的門衛、餐廳師傅、超市營業員,只要和他打過交道的,都對他印象不錯。入校后,他順理成章被選為區隊長。

楚霄漢的父親楚中天作為著名建筑設計師,年收入上百萬。楚霄漢這個“富二代”手頭寬裕,而且樂于助人。來自農村的封銘楷家里窮,大學第一學期,他每頓飯都是就著咸菜吃,兩三塊錢一份的菜都舍不得買。楚霄漢買飯的時候,總是多打一份菜給封銘楷。封銘楷自尊心很強,堅決不吃。楚霄漢也不勸,當著封銘楷的面把那份菜倒進垃圾桶。下一頓飯,他還是打兩份菜,封銘楷不吃,他就繼續倒垃圾桶。再下一頓飯,依然如故。封銘楷真的被感動了,而且那么好的菜倒掉實在太可惜,僅僅為了讓楚霄漢不再浪費,他也不得不吃了。

蹭了楚霄漢一年的飯,封銘楷實在不好意思再蹭下去了。大二的時候,封銘楷在一家飯館找了份兼職,干了三個月,店老板耍流氓不給工錢,還打了封銘楷一頓。楚霄漢咽不下這口氣,領著全區隊的男生把飯店堵了,逼著老板賠了錢。后來店老板告到學校,楚霄漢的區隊長職務自然被撤了。那次堵飯店行動,整個區隊的男生唯獨陳思偉沒有參加,也是唯一沒受到處分的男生,所以他接替楚霄漢當了區隊長。不過,這個區隊長當得別別扭扭,他和楚霄漢的關系也變得微妙起來。

大學四年一晃而過。封銘楷聯系好了工作,回老家的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只等拿到畢業證,就正式成為一名人民警察了。陳思偉和楚霄漢都想去凌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隊,但名額只有一個。陳思偉的愿望很強烈,他想去父親工作過的地方,查清父親被害的真相。楚霄漢的愿望也很強烈,他的女朋友夏莉聯系的工作單位是凌海市群眾藝術館,和凌海市公安局在一條路上,相距不到三公里,他們結婚后可以開一輛車上下班。楚霄漢的父親本想托托關系,讓兒子去省公安廳工作,但楚霄漢執意要去凌海市局,好在都跑不出凌海市,也就由著他了。

從競爭力來看,楚霄漢比陳思偉更有優勢。一是他的綜合成績最好,還是全校的散打冠軍;二是他的父親人脈廣,而陳思偉的父親早死了,母親精神又不太正常。陳思偉為了工作的事去找過王青林,王青林建議他去治安支隊,陳思偉只好暫時放棄了去刑警支隊的念頭。

三個人的就業意向本來已經基本確定了,沒想到,一場“酒吧風波”徹底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

畢業離校前,6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五,封銘楷想請楚霄漢、陳思偉和夏莉吃頓飯。大學四年,楚霄漢和陳思偉都在經濟上幫助過他,他要利用這個機會表示一下感謝。那時候他正在天豪酒吧打工,請客的地方也就選在這個酒吧。他跟經理說了請客的事,經理照顧他,給他打七折。

夏莉是學舞蹈的,身材和氣質都好,走路像踩著彈簧,裊裊婷婷的。她一進酒吧就驚艷全場,所有男人的眼珠子都在她身上打轉轉,女人們也偷偷打量她。四個人選了大廳角落的座位,邊吃喝邊說說笑笑。

席間,一個看上去四十歲上下的女人走過來,和陳思偉打招呼。她叫董雪梅,是榮豐銀行的副行長,和陳思偉住同一個小區同一棟樓,平時進進出出經常照面,雖然沒什么交往,也算得上熟人。陳思偉稱呼她“董姨”,她稱呼陳思偉“小陳”。

陳思偉禮貌地和董雪梅寒暄了幾句。他以為董雪梅只是和他打個招呼,沒想到對方熱情邀請他們四個去她的包間里坐坐,嘗嘗“62響皇家禮炮”。陳思偉覺得有點兒突兀,畢竟只是點頭之交,這么多人去喝她的洋酒,就欠她的人情了。可是,對方如此熱情,謝絕也不禮貌。他看了看楚霄漢、封銘楷和夏莉,希望他們能婉言謝絕。但董雪梅口若蓮花,又長期混跡交際場,幾句話就把他們三個忽悠住了。就這樣,四個人跟在董雪梅屁股后頭,去了她的包間。

包間里還有兩個男人,一個五十歲左右,方臉闊嘴,留著寸頭,脖子上掛金鏈子,一看就是土豪。董雪梅介紹,他是定昌國際集團董事長李定昌,即便算不上凌海的首富,也位列前三。另一個是榮豐銀行的行長孫懷仁,五十六七歲,人很瘦,頭頂的頭發快掉光了,腦袋亮得像個大燈泡,戴一副金絲眼鏡,咧著大嘴笑的時候樣子有些下流。此人封銘楷認識,是酒吧的常客,經常對酒吧里的女孩兒動手動腳。

這天晚上,李定昌約孫懷仁、董雪梅兩位正副行長談生意。說是生意,其實是合伙洗黑錢。李定昌給出的條件孫懷仁不太滿意,喝了幾杯洋酒之后就想離開。穿過大廳去衛生間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了夏莉,頓時呼吸急促,回到包間后還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李定昌自然注意到了他情緒的變化,借口出了包間,在大廳里逡巡了一圈,目光很快定格在夏莉身上。李定昌馬上明白孫懷仁在想什么了,給董雪梅丟了個眼色,董雪梅立刻心領神會。

四個人在董雪梅的包間里坐了半個鐘頭,李定昌招呼服務員重新開了一瓶“皇家禮炮”。大家彼此不熟悉,互相之間話不多,只有董雪梅和陳思偉聊了聊家長里短,詢問陳思偉畢業后的打算。楚霄漢、封銘楷和夏莉只管喝酒唱歌,李定昌和孫懷仁小聲嘀咕著生意上的事,孫懷仁心不在焉,表情似笑非笑,眼睛一直偷偷打量夏莉,恨不能用目光把她脫得一絲不掛。封銘楷知道孫懷仁的德性,提醒陳思偉時間不早了,該走了。四個人這才離開酒吧。

至此,夏莉和董雪梅的全部交集,是在她的包間里坐了半個小時,喝了她一杯“62響皇家禮炮”;和李定昌、孫懷仁的全部交集,是在同一個包間里坐了三十分鐘,說話不超過三句。如果此后再無交集,楚霄漢、封銘楷都會如愿成為警察,夏莉則去凌海市群眾藝術館報到。可是,生活中沒有如果……

三天后,也就是6月19日,董雪梅給陳思偉打電話,說榮豐銀行要招聘一名女文員,問他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可以推薦。陳思偉沒有女朋友,首先想到了夏莉。他也知道夏莉已經聯系好工作單位了,但群眾藝術館和榮豐銀行沒法兒比。榮豐銀行是凌海市首屈一指的外資銀行,許多達官貴人的孩子都削尖了腦袋往里鉆,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

陳思偉讓楚霄漢問問夏莉。楚霄漢的想法和陳思偉差不多,群眾藝術館這么個窮單位,肯定不是夏莉的久留之地,待不幾年就要想辦法跳槽的,現在有這么個機會,應當把握住。夏莉更不用說,覺得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經陳思偉牽線,董雪梅約夏莉晚上在天豪酒吧見面,聲明這不是正式面試,只是先談談。楚霄漢本來是想陪夏莉去的,但那天晚上他父親為他進市局刑警支隊的事請一位老同學吃飯,他得作陪。這個理由他不太好和陳思偉直說,他知道陳思偉也想去刑警支隊,只好含含糊糊地說自己有事走不開,拜托陳思偉和封銘楷替他照顧好夏莉。

當晚面試夏莉的不是董雪梅一個人,還有孫懷仁和李定昌。封銘楷眼見陳思偉帶著夏莉進了包間,心里就有些犯嘀咕。他在這里打工一年多,知道包間里是怎么回事。有些男人看著道貌岸然,到了包間里,就成了衣冠禽獸。孫懷仁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但轉念一想,陳思偉和董雪梅也在里面,那老流氓再大膽也不敢亂來。

晚上酒吧生意好,封銘楷忙著各個包間招呼。過了一會兒,去董雪梅的包間送果盤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包間里只有孫懷仁和夏莉兩個,董雪梅、李定昌和陳思偉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包間里光線幽暗,孫懷仁和夏莉坐在一張長條沙發的兩頭,相距一米左右,都側著身子。孫懷仁坐姿端正,表情嚴肅,像和下屬談工作的樣子。夏莉更是畢恭畢敬,她真的以為這是一次面試,壓根兒就沒想到會是一個圈套。

等封銘楷放下果盤,孫懷仁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他:“我不叫你,就不要進來了。”

封銘楷嫌他的錢太臭,沒接。孫懷仁臉色不好看,但還想在夏莉面前裝得紳士一點兒,沒發作,只是將那張鈔票拍在茶幾上。封銘楷擔心孫懷仁對夏莉圖謀不軌,想暗示她趕緊離開;同時也有點兒猶豫,萬一真的是面試呢?就這么站起來走了,那不是耽誤了她的前程嗎?

見封銘楷依舊在包間里磨蹭,孫懷仁已經有點兒不耐煩了。封銘楷把果盤推到夏莉面前,微微沖她努努嘴,目光落在水果刀上。他的意思是,孫懷仁老老實實的便罷,如果圖謀不軌,夏莉可以用水果刀防身。夏莉瞅了一眼水果刀,和他的目光對了一下。兩人一個字都沒說,但封銘楷相信夏莉明白他的意思。

封銘楷沒拿孫懷仁拍在茶幾上的一百元錢,轉身離開了。盡管給了夏莉一些暗示,但他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的,就給楚霄漢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酒吧里的情況。楚霄漢說他一會兒就過來。

就在楚霄漢趕往酒吧的路上,夏莉被孫懷仁奸污了。她沒用那把水果刀自衛,孫懷仁脫她衣服的時候,她還十分配合——她喝的酒里被孫懷仁悄悄摻入了氯胺酮,俗稱迷奸藥……

給楚霄漢打了電話,封銘楷又給陳思偉打電話,手機打通了,卻沒人接。其實陳思偉離封銘楷不遠,就在酒吧的另一個包間里呼呼大睡,手機在他兜里響著,他根本沒聽見。

之前陳思偉把夏莉帶到孫懷仁的包間,寒暄了幾句,孫懷仁說要單獨面試夏莉,陳思偉就覺得有點兒不對頭。正琢磨著找個借口留下,李定昌已經站起來出門了,董雪梅也順勢拉著他的胳膊往外走。李定昌去了別的包間,董雪梅則把他帶到另外一個包間里,說別影響孫行長面試,在這里等一會兒。陳思偉坐不住,幾次站起來要去看看夏莉,都被董雪梅攔住。董雪梅問到他的就業意向,他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后來董雪梅說了一句話,他的屁股才在沙發上坐穩了。

董雪梅說,李總能幫他進凌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如果名額少,大不了多招一個就是了。

董雪梅說的“李總”就是李定昌。作為凌海的知名企業家,李定昌在政商兩界的人脈都很給力,他如果肯出面說句話,陳思偉去刑警支隊的事就手拿把攥了。陳思偉很激動,也很感激“董姨”。至于“董姨”為什么愿意幫他,他一時想不明白,也來不及想。為了表示感謝,他要敬董雪梅一杯酒。正準備倒酒,董雪梅起身從酒柜里拿出另外一瓶酒遞給他:“喝這個,你那個沒勁兒。”

陳思偉仰脖把那杯烈酒一飲而盡。別說是烈酒,就是毒藥,沖董雪梅的熱情,陳思偉也得喝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進刑警支隊的事有了眉目,他心里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可是,另一塊石頭還懸著,那就是孫懷仁包間里的夏莉。他還是想去看看夏莉,剛從沙發上站起來,一陣頭暈目眩,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董雪梅是他家的老鄰居,和他媽關系不錯,是他的“董姨”,他對“董姨”沒有防范之心,而這個“董姨”卻在他的酒里下了安眠藥。

不知過了多久,陳思偉醒了,只覺頭痛欲裂。包間里只有他一個人,他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手機,看到一大串未接電話,都是封銘楷打給他的。正要給封銘楷打過去,包間外面突然傳來“殺人啦——殺人啦——”的喊聲。他沖出包間,看見很多人正往酒吧門口跑,楚霄漢抱著夏莉,封銘楷在他身后,張著雙臂護著他,三個保安提著電棍在追趕。

后來他才知道,楚霄漢趕到酒吧后,直奔孫懷仁的包間。敲門沒動靜,他意識到不妙,飛起一腳踹開包間的門。夏莉一絲不掛躺在沙發上,孫懷仁正趴在她身上。楚霄漢沖過去,一腳把孫懷仁踹了個仰巴叉。孫懷仁爬起來和楚霄漢廝打在一起,但哪里是警院散打冠軍的對手,楚霄漢三拳兩腳,又把他放挺在地上了。

趁這個空當兒,楚霄漢趕緊給夏莉披上衣服。沒想到孫懷仁悄悄抄起一個酒瓶子,猛地砸在楚霄漢腦袋上,頓時見血。沖動之下,楚霄漢隨手抄起封銘楷留在果盤里的那把水果刀,朝孫懷仁胸口刺去。孫懷仁結結實實挨了兩刀,癱倒在地上。

封銘楷本以為楚霄漢最多也就是打孫懷仁一頓,直到酒吧里音樂驟停,有人大喊“殺人啦”,他才意識到楚霄漢闖大禍了,趕緊從后廚沖出來,不慎與一個年輕人迎面撞了個滿懷。封銘楷連說對不起。年輕人低著頭,擺手示意沒關系,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一枚硬幣,放在嘴邊吹了吹,非常熟練地玩了一個電影里常見的那種動作,把硬幣放在手背上,從食指滾到小拇指,然后手一翻,硬幣落到掌心。一連串動作行云流水,封銘楷看得有點兒愣怔。眨眼的工夫,年輕人也出了后門,很快消失不見了。

封銘楷趕到大廳的時候,楚霄漢正抱著昏迷的夏莉向酒吧門口跑,身后跟著幾個保安。在封銘楷的掩護下,楚霄漢逃出酒吧,封銘楷卻被保安摁住,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

楚霄漢最終也沒跑掉,被聞訊趕來的巡邏民警抓住了。

孫懷仁身中三刀,其中一刀刺中心臟,當場斃命。楚霄漢說他只刺了兩刀,那兩刀還都避開了心臟,肯定是有人在他離開包間后又進去了,在孫懷仁心臟上補了致命的第三刀。這個人要么是故意陷害他,要么是和孫懷仁有仇。

酒吧的監控沒有覆蓋到那個包間門口,無法確認楚霄漢離開后是不是又有人進去過。相反,卻有三名目擊者向警方證實,楚霄漢從包間出來的時候渾身是血,白色的短袖T恤都染紅了。經鑒定,楚霄漢短袖T恤上的血是孫懷仁的;那把水果刀上有他的指紋(當然也有封銘楷的,但排除了他的嫌疑);孫懷仁身上的三處刀傷,都是同一把水果刀捅的。這些證據足以認定楚霄漢殺死了孫懷仁。

楚霄漢的律師為他做了防衛過當的辯護,理由是孫懷仁強奸了楚霄漢的女友夏莉,楚霄漢才打了孫懷仁。接著,孫懷仁用酒瓶子打了楚霄漢的頭,楚霄漢才用水果刀捅了孫懷仁。孫懷仁的律師否認強奸,說夏莉為了謀取銀行的職位,主動向孫懷仁獻身。案發當晚夏莉的包里有一萬元現金,她無法解釋其來源。顯然,錢是孫懷仁給她的。

如果無法認定孫懷仁強奸,楚霄漢的行為就是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承擔的法律后果較重。楚霄漢的父母非常著急,他們甚至給孫懷仁的老婆下跪,希望得到她的諒解。孫妻知道自己的男人是個什么貨色,他們的夫妻關系早已名存實亡。孫懷仁死了,她一點兒都不難過,只發愁沒人往家里拿錢了。楚霄漢的父母傾其所有,又賣掉了兩套房子,湊了六百萬,終于得到了孫妻的諒解。死者家屬的態度在量刑的時候起了一定作用,法院終審裁定:楚霄漢故意傷害致人死亡,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封銘楷間接提供兇器、掩護楚霄漢逃跑,犯包庇罪,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緩期兩年執行。

楚霄漢在距離市中心四十多公里的凌海監獄服刑,封銘楷雖然不用服實刑,但按照相關規定,已沒有當警察的資格了。本來即將成為警察的兩個年輕人就這樣成了罪犯。

陳思偉客觀上成了這場“酒吧風波”的受益者,沒有了楚霄漢的競爭,他順利進了凌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根本不必通過李定昌幫他走后門——酒吧事件之后,李定昌即便打算幫忙,陳思偉也不會接受,很明顯,夏莉的事是他和“董姨”合伙下的套。但陳思偉心里一直有負疚感。五年來,他多次回憶整個事情的經過,深入剖析自己的心態,最終不得不承認,在推薦夏莉去榮豐銀行工作這件事上,自己是有私心的。

陳思偉的主觀動機有兩個,一是讓夏莉有個更好的職業;二是讓楚霄漢放棄去市局刑警支隊,不和自己競爭。當時在他腦子里,第一個動機很清晰,第二個動機比較模糊。但要說主要動機,還是第二個。榮豐銀行離市公安局較遠,離省公安廳較近,如果夏莉去那里工作,楚霄漢可能會考慮去省廳,這樣就沒人和自己競爭了。另外,那天他明明感覺孫懷仁單獨面試夏莉有些不對頭,卻因進刑警支隊心切,受到董雪梅的誘惑,沒及時去孫懷仁的包間看看,更沒有提醒夏莉離開。如果不是這些私心作怪,后來發生的一切完全可以避免。

所以,陳思偉覺得是他把楚霄漢送進監獄的。他對不起楚霄漢,也對不起夏莉和封銘楷。他一直想為楚霄漢做些什么,希望能查清案件的真相,還楚霄漢一個清白。這成了他的另一個心結。

現在,楚霄漢的父母竟然自殺了。陳思偉不知道兩位老人自殺的具體原因,但毫無疑問,這是自己的私心間接導致的惡果。他欠楚霄漢的更多了……

第三章海上浮尸

楚霄漢父母自殺的消息,是封銘楷告訴陳思偉的。

封銘楷現在是一家包子店的老板。當初他被判了緩刑,警察當不成了,沒臉回家,就在凌海漂著,當過保安,干過服務員,洗過碗,刷過廁所,睡過天橋,撿過垃圾,受過欺負,遭過白眼,飽嘗人間冷暖、世態炎涼。一年后,他終于在一家包子店安頓下來。封銘楷會蒸包子,這是跟他媽媽學的。他媽媽蒸的包子既好看又好吃,比赫赫有名的凌海大包更勝一籌。這家包子店本來賣凌海大包,半年后就開始主打封銘楷蒸的包子,生意興隆,包子店門口每天都排長隊。

同在包子店打工的范雅靜攛掇封銘楷辭了職,兩人合伙開了一家包子店。工商登記的法定代表人是封銘楷,但實際上他是二把手。一把手是范雅靜,因為范雅靜成了老板娘。

楚霄漢入獄后,封銘楷經常去看望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已從單位內退,體檢的時候都是一身病。兩位老人生病住院,封銘楷跑前跑后,悉心照顧。但陳思偉沒去幫忙,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怕兩位老人見到他心里不痛快。

接到封銘楷的電話,陳思偉目瞪口呆。怎么突然就自殺了呢?而且是老兩口一起赴死。陳思偉無法接受。這時,陳思偉辦公桌上的對講機里傳來指揮中心的指令,東方花園某別墅內發現兩具尸體,請刑警支隊前往現場勘查。看來消息千真萬確了——楚霄漢的父母就住在東方花園。

東方花園位于凌海市區一座小山下面,小區里有一百多棟白墻紅瓦的兩層單體別墅。雖然在市區,卻鬧中取靜,環境幽雅。陳思偉趕到時,封銘楷正盤腿坐在門口的草坪上,手里捏著兩張機票,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自從五年前兒子入獄,楚中天一下子就垮了。作為一個出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老知識分子,楚中天平時很注意自己的儀容,西裝筆挺,皮鞋锃亮,花白的頭發梳得紋絲不亂,腰桿挺得很直,任何時候都精神抖擻。兒子出事后,他整個人萎靡了,背也駝了,走路的時候腳后跟擦地,頭發蓬亂,胡子經常不刮,眼鏡片裂了也懶得換新的。半個月前,楚中天在醫院查出了肝癌晚期,醫生說需要手術,否則活不過半年,手術費、醫藥費大約需要六十萬元。

楚霄漢出事前,六十萬元對楚中天來說不是什么大錢。可是為了取得孫懷仁家屬的諒解,老兩口把一輩子的積蓄都搭進去了,全部財產只剩下這棟別墅。這棟別墅是楚霄漢出事前不久貸款買的,老兩口原打算把別墅賣掉,可產權證還沒辦下來,按二手房買賣的相關規定不能交易,每月還要還一萬兩千元的銀行貸款。老兩口的退休工資加起來剛夠還貸,平日的吃穿用度都得省了又省。現在忽然需要這么一大筆開支,楚中天想都不想,就決定放棄治療。

封銘楷感念上大學時楚霄漢對自己的幫助,一直想報恩。現在報恩的機會有了,卻沒有能力,他的全部存款還不到五萬元。就在這時,一個綽號“老鼠”的黑社會小頭目去了封銘楷的包子店,送來一張六十萬元的銀行卡,讓封銘楷拿去給楚霄漢的父親治病。封銘楷搞不懂楚中天和一個黑社會小頭目會有什么交集,也不好意思問。好歹治病的錢湊夠了,他也算松了口氣。

不料,楚中天依然拒絕手術。他的理由是,他得的是絕癥,即便動手術,不過晚死幾個月。這幾個月期間還要接受化療,忍受肉體的痛苦,生活質量低,還拖累別人。放棄治療,不過是想死得有點兒尊嚴而已。

封銘楷無言以對,只好幫他辦理了出院手續,把他送回東方花園。他問老兩口下一步怎么打算,楚中天說想回一趟南京老家,看看幾個親屬,如果訂到明天的機票,就立即動身。封銘楷自告奮勇幫老兩口訂機票,還說明天一早送他們去機場。楚中天不想麻煩封銘楷,但封銘楷執意如此,只好將身份證給了他。

準備離開的時候,楚媽媽把別墅大門的鑰匙交給封銘楷,說他們在南京的這些天,請封銘楷有空過來澆澆花;這期間可能要交物業費,請他先墊上。其實鑰匙明天給也不晚,但封銘楷沒太在意,也許楚媽媽是怕明天一忙給忘了吧。

回到包子店,封銘楷馬上在網上訂了機票。今天一大早,他打了一輛出租車來接老兩口。可是,門鈴摁了好幾遍,就是沒人來開門。打楚中天的手機,關機了。封銘楷預感情況不妙,忽然想起自己有別墅的鑰匙,急忙掏出鑰匙開了門。

屋里靜悄悄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叫“伯伯”、“阿姨”,沒人答應。推開臥室的門,老兩口并排躺在床上,表情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沒有了呼吸。楚中天穿了一身深灰色西裝,打著鮮紅的領帶;楚媽媽穿了一件紫色旗袍,披著淺藍色披肩。兩人的頭發都梳得紋絲不亂,還打了定型水。床頭柜上有一個安眠藥的空瓶子……

勘查完現場,潘龍海遞給陳思偉兩個牛皮紙信封,一個信封上寫著“封銘楷收”,一個寫著“霄漢我兒收”。給封銘楷的信封里有一張存折和一張折疊了的A4紙——

“小楷,我和你伯伯非常感謝你這幾年的照顧,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臨了還得再給你添麻煩,很過意不去。這房子的貸款,如果你有能力還,就替霄漢先還著,算是他借你的。如果沒能力還,等三個月后房產證辦下來了,就幫霄漢賣了吧。另外一封信,麻煩你交給霄漢,告訴他,爸爸媽媽走的時候不痛苦,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看著他出來了。”

讀完這封信,封銘楷“哇”的一聲哭出來。陳思偉也是淚流滿面,他攥緊拳頭,在客廳墻上狠狠地砸了一拳。他心里有一股極其強烈的憤怒,想打人,掄起巴掌左右開弓,打得他滿地找牙。可那個人是誰,又在哪里呢?他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悲劇的源頭就是那場“酒吧風波”。他一定要盡快查明當年的真相,否則不但對不起楚霄漢,更對不起楚霄漢父母的在天之靈。

處理完楚霄漢父母的后事,陳思偉和封銘楷商量,兩人一起湊錢替楚霄漢還房貸,否則等他從監獄出來,連個家都沒有了。可是,陳思偉的工資不到六千元,封銘楷的包子店生意好的時候每月有五千左右的利潤,不好的時候,三千都掙不到。讓他倆每月湊一萬兩千元還房貸,實在是力不從心。

就在兩人為房貸發愁的時候,夏莉出現了。

楚霄漢入獄后的這四年多,夏莉一直在上海。

她本來想留在凌海找點兒事做。雖然楚霄漢進了監獄,但監獄在凌海郊外,她感覺并沒有離開他,她還打算每月至少去探望他一次。她在大學里學的是民族舞,打算找一家少兒才藝培訓機構,教小孩兒學跳舞。可是由于酒吧事件,她沒能拿到畢業證,沒有哪個培訓機構愿意聘請她。在那個案子里,她是無辜的受害者,但周圍的人不了解內情,把她看作輕浮放蕩的害人精。無奈,她只得去上海投奔媽媽的一個老情人。

夏莉沒有爸爸。確切說,是沒有法律意義和家庭關系上的爸爸,也不知道爸爸是誰。她是個私生女。她媽夏知秋曾經是凌海市總工會的舞蹈輔導員,一輩子沒結婚,但一輩子也沒缺過男人。她曾問媽媽,爸爸去哪兒了。媽媽說爸爸死了。她想知道爸爸長什么樣,想看看他的照片,媽媽說照片都燒了。她知道媽媽不想告訴她,也就不再追問。

媽媽的那位老情人是上海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相貌平常,但很有能力,人脈很廣。夏莉按媽媽的要求,稱呼他“梁爸”。經梁爸介紹,夏莉在上海干過出國留學中介、現金出納、人力資源經理、民辦藝術學校舞蹈教師等多種職業,收入不算高,但比在凌海強多了。

到上海的第一年,夏莉每隔十天半月都給楚霄漢寫一封信,內容大同小異,說說她在上海的工作、生活情況,讓楚霄漢別擔心,自己一定等他,諸如此類。可是,她從沒收到過楚霄漢的回信,一封都沒有。她無法確認楚霄漢有沒有收到她的信,就給封銘楷打電話。封銘楷說,他也給楚霄漢寫過信,每次都能收到回信。她終于確信,楚霄漢是故意不給她回信。

不回信是什么意思呢?夏莉分析有兩種可能:一是因為她被孫懷仁奸污,楚霄漢嫌棄她了;二是楚霄漢覺得自己是個犯人,配不上她了。如果是第一種可能,她會毫不猶豫地離開楚霄漢,不再打擾他。如果是第二種可能,她一定要等他,等他出獄,和他結婚。但這兩種可能性,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種。

有人給夏莉介紹男朋友,可她沒有心思談戀愛,都婉拒了。她心里一直放不下楚霄漢。她甚至想回凌海,去監獄探視楚霄漢,和他當面聊聊。可她又怕楚霄漢不見她——信都不回,不見她完全可能;或是當面提出分手,那種痛苦她沒有勇氣面對。

一晃兒四年多過去了。前不久,夏莉和幾個同事聚餐,吃完飯一起去K歌。在練歌房里,她偶然認識了一個來上海辦事的凌海男人。男人三十四五歲,長相不討人厭,穿戴講究,出手闊綽。兩人聊了幾句,夏莉的普通話帶著點兒凌海味兒,男人聽出來了。兩人互留了手機號,還加了微信。

男人在上海待了一個多星期,三次請她吃飯。他說很想和她交個朋友,如果她愿意回凌海,每隔幾天拿出一些時間陪陪他,他愿意每月給她三萬塊零花錢。夏莉明白,他的意思是包養她,只是沒說得這么直白。

一個月三萬塊錢,確實很誘人。她在上海,除去房租和吃穿等日常開銷,一年也攢不下三萬塊錢。自從被孫懷仁奸污,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臟,已經不值錢了。她的情感也許還值錢,但和那個男人在一起,不用投入情感。那個男人不是她喜歡的類型,不過,也談不上反感,和他在一起不用付出“心理成本”。

而楚霄漢呢,這么長時間,一封信沒給她回。她不知道自己的等待還有沒有意義。媽媽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什么都沒說。這其實已經等于表明了態度:默許,甚至贊成。

回到凌海不久,夏莉去包子店看望封銘楷,封銘楷又把陳思偉叫上,三個人一起吃了頓飯。陳思偉問她為什么又回凌海了,她閃爍其詞,說上海再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至于自己被人包養的事,她可不想讓陳思偉和封銘楷知道。問到楚霄漢的父母,封銘楷和陳思偉都沉默了……

得知兩位老人的變故,夏莉哭了。她認為自己是罪魁禍首。她本來就欠楚霄漢的,現在欠得更多了。她想為楚霄漢做點兒什么,而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償還別墅的房貸。陳思偉問她拿什么還這么高的貸款,她再次含糊過去,說她自有辦法。

最后封銘楷提議,他們三個一起去探視楚霄漢一次。夏莉黯然搖頭:“你們去吧,我想,霄漢也許并不希望見到我……”

“酒吧風波”發生在五年前的6月19日,到今年6月19日,楚霄漢服刑就整整五年了(案發后至入獄前,羈押在看守所的五個多月折抵刑期)。

這五年里,楚霄漢和封銘楷一直保持著通信聯系,封銘楷還去監獄探視過幾次。楚霄漢愛看書,封銘楷每次去都給他帶幾本,有文史哲的,也有計算機類的。而陳思偉自感無顏面對楚霄漢,想給他寫信,每次拿起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半個月前,楚霄漢在給封銘楷的信里說,監獄就是監獄,永遠不會變成天堂。這里關的大部分都是人渣,不過,這個人渣集中的地方也是個大熔爐,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性,磨掉一個人的棱角。不老實的人能變老實,狂妄的人能變得內斂。這五年里,他就變得平和多了,出獄后,他要在凌海找一份工作,好好侍奉雙親。還沒等封銘楷回信,楚霄漢的父母就雙雙服用安眠藥自殺了。封銘楷沒敢把這個噩耗告訴他,怕他接受不了。

剛進監獄的時候,楚霄漢是個刺兒頭。他不欺負別人,但別人欺負他也不行。他所在的監室一共八個人,牢頭年紀不大,二十七八,卻已是“三進宮”的老號了。前些年偷摩托車,最近幾年偷汽車,判了八年。他的兩條胳膊上各文著四條小龍,后背上文著一條大龍,所以大家都叫他龍哥。楚霄漢一進監室,龍哥就指使小跟班二皮給他“洗澡”、“揭頭皮”(犯人發明的體罰手段),走了一遍所有新犯人都要走的程序。楚霄漢因此高燒了三天,一個外號叫老棒子的老號端水喂藥,忙前忙后。

老棒子一副老實巴交的農民相,卻是因為殺人進來的。他自稱四十掛零,看上去卻像五十好幾,人長得干瘦,身高一米七,體重還不到一百斤。入獄前他是建筑工地的泥瓦匠,常年在外打工,辛苦掙錢養家,掙的錢全都寄給老婆。沒想到老婆養了野漢子,一天晚上被他撞個正著。他一怒之下手起刀落,把野漢子給砍死了,因故意殺人罪判了十二年。老婆干脆和他離了婚,兒子跟著老婆走了。每天夜里想起兒子,他都蒙著被子嗚嗚地哭,誰聽了都替他難過,甚至龍哥也不時安慰他兩句。

楚霄漢小心翼翼,盡量不招惹龍哥。大概龍哥覺得楚霄漢長得太帥,怎么看都不順眼,動不動就讓他倒洗腳水、捏肩膀。楚霄漢從小嬌生慣養,哪里伺候過別人?再說,自己畢竟是個“準警察”,哪有警察伺候犯人的?所以,龍哥叫他的時候他就躺在床上裝睡。龍哥覺得很沒面子,照例是一頓拳打腳踢。

老棒子悄悄勸楚霄漢,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漢不吃眼前虧,在那種人面前做小伏低不丟人。可楚霄漢寧可挨打,也不愿放棄尊嚴。老棒子看他倔得像頭驢,勸他再多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說,也就不再勸了。龍哥叫楚霄漢去倒洗腳水,老棒子就趕緊湊過去:“哎,來啦——”但龍哥并不領情,一腳把他踢開:“老棒子你滾開,沒你的事!”

龍哥堅持讓楚霄漢伺候他,楚霄漢不聽話,就要挨一頓毒打,一連幾天都起不來床。楚霄漢挨了打,老棒子又得伺候他。僅僅為了不讓老棒子伺候自己,他也只能忍氣吞聲,在龍哥面前裝孫子。直到半年后,一個外號叫猴子的犯人進來,情勢才發生了逆轉。

猴子二十三四歲,人如其名,又矮又瘦,身體就像還沒發育好,黃豆芽似的。但瘦歸瘦,有肌肉。猴子不但力氣大,還學過幾天武術,個性強悍,是個狠角色。據他自己說,他之所以入獄,是因為好管閑事。一次他在飯館吃飯,看見兩個小混混兒借著酒勁掀開一個女服務員的裙子。小姑娘兩手都端著盤子,沒法兒反抗,只是默默流淚。猴子和女服務員對視一眼,心都碎了。實在看不下去,他把兩個小混混兒打成重傷,被判了兩年。不過也因禍得福,那個小姑娘認準了他可以依靠,準備猴子出獄后就嫁給他。楚霄漢很欣賞猴子“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的性格。

龍哥囂張慣了,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只要進了監室,這一畝三分地是我的,是龍你給我盤著,是虎你給我臥著,在我面前都是孫子。猴子進來的當天晚上,等管教睡了,龍哥指使二皮給猴子“洗澡”、“揭頭皮”。誰也沒想到,猴子竟然敢還手,三拳兩腳就把二皮放倒了。龍哥當牢頭以來,還沒有人敢挑戰他的權威,于是他一聲招呼,眾人一擁而上。猴子雙拳難敵四手,很快被揍趴在地板上,胳膊腿被幾個人摁得死死的,龍哥擼起袖子,準備大刑伺候。

楚霄漢和老棒子沒有參與,坐在鋪上觀戰。眼看猴子沒了還手之力,可龍哥等人還不肯罷休,繼續折磨猴子,楚霄漢終于忍無可忍,“噌”地起身下了鋪。老棒子想拉他,沒拉住。龍哥的注意力還在猴子身上,更想不到楚霄漢是打算“該出手時就出手”的,冷冷瞥了楚霄漢一眼:“不關你的事,給我滾一邊兒去!”

郁積多日的憤怒瞬間爆發,楚霄漢突然出手,在龍哥臉上抽了兩巴掌,打得龍哥的腦袋像撥浪鼓一樣來回搖晃。接著飛起一腳,龍哥“哎呦”一聲,像坨泥巴一樣“吧唧”摔在水泥地上。狼狽起身,龍哥捂著肚子,招呼另外幾個人:“給我打,打死他!”

換成開闊點兒的地方,以楚霄漢的實力,幾個家伙綁一塊兒都不是他的對手。但監室里空間狹窄,他那些擒拿格斗的功夫使不出來,幾個家伙又是拉胳膊又是抱腿,楚霄漢眼看漸落下風。這時候,猴子緩過勁來了,起身加入戰團,形勢立刻逆轉,第一個被猴子放倒的就是龍哥。

老棒子一直主張息事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時他忽然意識到,監室要“變天”了。他慢吞吞下了鋪,掄了掄胳膊,說了句“他奶奶的”,走到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龍哥面前,照他臉上就是兩巴掌。龍哥被打傻了,捂著腮幫子,像打量陌生人一樣打量著老棒子:“你他媽眼睛長屁股上了嗎?你知道你打的是誰嗎?”

老棒子不說話,只是嘿嘿傻笑,接著又是兩巴掌。

龍哥已經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還嘴硬:“老棒子,你他媽不想活了?”

這會兒老棒子不笑了,表情嚴肅,專心致志地掄著巴掌扇龍哥的臉。龍哥第一次覺得老棒子表情嚴肅的時候樣子很嚇人,不由得心膽俱裂,一把抱住老棒子干瘦干瘦的腿,鼻涕一把淚一把。他一哭,另外幾個人也跟著哭爹喊娘。

龍哥的肋骨斷了兩根,住了四個月的醫院。猴子和老棒子都被關了一個星期的禁閉,楚霄漢被關了一個月。重回監室,楚霄漢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六個人都為他鼓掌,巴掌都拍紅了。從此,猴子和老棒子成了他的跟班,龍哥的那幾個小弟也“棄暗投明”。

楚霄漢就這樣成了牢頭。他這個牢頭和前任不一樣,他不欺負人,也不允許任何人欺負人。在監獄里沒人欺負,這就是好日子。不過,監獄畢竟是監獄。楚霄漢知道自己沒殺人,他是被冤枉的,孫懷仁心臟上的那一刀不是他捅的,是有人陷害。可是他沒證據,申訴了好幾次,都被駁回。

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必須找到真兇。可怎么找到真兇呢?為了保護顧客的隱私,夜總會、練歌房、酒吧這類娛樂場所的包間里都沒安裝監控探頭。如此說來,為自己翻案根本就沒有可能。想通了這一點,楚霄漢不再申訴了。他只想把十年的刑期服滿,出去找份工作,好好侍奉父母。他已經讓父母操碎了心,傷透了心……

至于他和夏莉的關系,他也認真考慮過。他是愛夏莉的,這毫無疑問,在監獄里的每一天他都強烈思念著她。可是,他覺得他和夏莉已經沒有未來了。十年刑期太漫長,他不能讓夏莉等他這么久,這樣太自私了。即便出了獄,他也是個有污點的人,夏莉跟著他會受委屈、遭白眼。而且,作為她的男友,他沒有盡到保護她的責任,他無顏面對她。

夏莉給他寫的那些信,他都收到了。每一張紙、每一個字,他都視若珍寶,每一封信他都能從頭到尾背下來。每次收到夏莉的信,他都寫回信。他給夏莉寫過不下二百封信,但這些信一封都沒有寄出去,寫完后,猶豫一番,又撕碎了。有那么幾次,他甚至把信封都寫好了,只差交到管教民警手里。但最終,他還是沒交出去。他必須狠下心來,只有這樣,夏莉才能離開他。

封銘楷每次來探視,他都希望封銘楷說說夏莉的情況。可封銘楷一提夏莉,他又急忙岔開話題……

老鼠給楚中天治病的六十萬元沒用上,那張銀行卡在封銘楷手里,他想還給老鼠。給老鼠打了七八次電話,每次都是關機,他只好聯系陳思偉,請他利用工作便利想辦法找到老鼠。

老鼠為什么要幫助楚中天?陳思偉一直覺得不可思議。兩個人一個是高級知識分子,一個是黑社會小頭目,不應有什么交集。陳思偉聽說過老鼠這個人。前幾年,老鼠跟本地的黑幫頭子聶十三混過一段時間,后來又跟了李定昌,在李定昌名下的一家夜總會當總經理。但有關老鼠的情況,他知道的僅限于此,他們從沒照過面,老鼠也從來沒犯到他手里。

“老鼠”這個綽號不怎么好聽,但實際上人長得挺帥,頭發很長,焗成了酒紅色,文藝范兒十足。封銘楷見過老鼠兩次,第一次是去年春天,他的包子店開業的第一天。

封銘楷以前在“惠民包子店”打工,后來自己開店,還是在同一條街上。這就有點兒麻煩了,同行是冤家,何況這兩個同行以前還是老板和伙計的關系。惠民包子店的老板叫王寶財,他知道前伙計蒸的包子自己比不上。競爭不過,他就請表弟吳湘龍幫自己出頭。

吳湘龍自稱是跟著聶十三混的,手下有幾個小弟。這天中午,正是賣包子的時候,吳湘龍帶了七八個小弟到了封銘楷的包子店,一個個打扮奇形怪狀,表情兇神惡煞,一人占一張桌,既不吃包子,也不讓座。店里本來有十幾個顧客,見勢不妙,能打包的趕緊打包,不能打包的匆匆吃幾口結賬,生怕萬一出點兒什么事,殃及池魚。外面的顧客一進來,瞅瞅那幾個橫著坐的家伙,嘴里嘟噥一聲,立馬掉頭走人。

封銘楷知道他們是來砸場子的,只有一個勁兒賠笑臉。老板娘范雅靜從廚房里出來,一看對方那架勢,知道惹不起,轉身躲回廚房里小聲咒罵。直到下午兩點,沒有來吃飯的了,那幾個人才離開。晚上六點,他們又來了,八點才走。第二天繼續,店里一整天沒賣掉一個包子。封銘楷不知道他們還要來多少天,更不敢問。

第三天中午,那幾個人又來了。封銘楷尋思,實在不行,干脆歇業幾天避避風頭。這時候,外面進來一個顧客,要買五十個包子,打包帶走。這個顧客西裝革履,面皮白凈,戴著墨鏡,酒紅色的長頭發遮住了小半張臉,看年齡和封銘楷差不多。封銘楷第一眼就莫名其妙覺得對方的臉有點兒親切,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想仔細打量一下,但由于長頭發和墨鏡的遮擋,看不真切。那人要買包子,封銘楷卻不敢賣給他。幾個小混混兒把“墨鏡男”圍起來,陰陽怪氣地說:“今天的包子,不賣。”

“墨鏡男”不解:“為什么不賣?”

一個小混混兒雙手叉腰,語氣兇狠:“聽不懂中國話怎么的?今天的包子不賣!”

封銘楷怕“墨鏡男”吃虧,趕緊說:“今天包子不賣了,您要是想吃,明天再來吧。”

另一個小混混兒高聲說:“明天也不賣,想吃包子,到別處吃去!”

“墨鏡男”不搭理他們,徑自掀開一籠包子,都倒進方便袋里。裝完了這一籠,又掀開另一籠。他問封銘楷兩籠包子多少錢,封銘楷眨巴幾下眼睛,小聲說:“想吃您就拿走吧,不要錢了。”

“買東西付錢,天經地義。你這么做生意,還不賠死?”說著,“墨鏡男”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拍在柜臺上。

一個小混混兒惱羞成怒,一把搶過那張鈔票。還沒等他把錢裝進自己口袋里,只見“墨鏡男”一伸手,封銘楷甚至沒看清他的動作,小混混兒自己就跪地上了,不停甩著手腕子,疼得齜牙咧嘴。

其他小混混兒被鎮住了,有人趕緊給吳湘龍打電話。吳湘龍正在表哥的包子店里吃飯,聽說有人叫板,扔下筷子就跑過來了,進門就喊:“我倒想看看,誰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

只是,隨著離“墨鏡男”越來越近,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等走到跟前,他的橫眉立目已經變成了低眉順眼,沖“墨鏡男”不住地點頭哈腰:“鼠……鼠哥,沒想到是您,得罪得罪。”又回頭罵幾個小弟,“你們眼珠子瞎了嗎?連鼠哥都認不出來?”

幾個小混混兒愣了片刻,趕緊恭恭敬敬地叫“鼠哥”。這時候封銘楷才知道,原來這個“墨鏡男”就是大名鼎鼎的老鼠。

老鼠擺擺手,示意吳湘龍和那幾個小混混兒跟他一起出來。來到王寶財的惠民包子店門口,他兩手抄在褲兜里,冷冷地對吳湘龍說了句:“砸了它。”

吳湘龍以為自己聽錯了:“鼠哥,這是我表哥的店……”

“還要我親自動手嗎?”說著,老鼠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讓對方找二十個人過來。

吳湘龍這回聽明白了,趕緊命令手下動手砸。他知道,他要是不砸,一會兒來的人會砸得更狠,砸得他表哥的店毛都剩不下。幾個手下進了包子店,象征性地推倒幾把椅子,摔了幾個酒瓶子。

王寶財正在店里忙活,眼看一伙人進來二話不說就開砸,帶頭的竟然是吳湘龍,不由得火冒三丈:“湘龍,你這是干啥?”

“表哥,攤上事了,回頭跟你解釋。先砸吧,要不然,一把火給你燒了都有可能。”吳湘龍苦著臉在王寶財耳邊嘀咕幾句,王寶財頓時臉色煞白,躲進后廚不出來了。

砸了一會兒,店里看起來一片狼藉,實際上也就是弄翻幾張桌子而已。吳湘龍領著混混兒們出來的時候,老鼠身后已經停了一輛面包車,車里下來二十多人,個個膀大腰圓。吳湘龍上前交差:“鼠哥,按您的吩咐,砸完了。”

老鼠沖身后的人歪歪腦袋:“去幫幫他們。”

“鼠哥……”吳湘龍哭喪著臉,但不敢攔,他知道自己也攔不住。

二十多人當即沖進包子店,結結實實一頓砸。老鼠抽完一支煙,又續上一支,沖身邊的一個壯漢點點頭,壯漢大喊一聲“停”,眾人這才住手。老鼠又朝面包車努了努嘴,一個壯漢打開車門,從里面拿出一個裝著幾捆百元鈔票的方便袋扔給吳湘龍:“砸壞東西要賠,收著吧。”

吳湘龍“撲通”一聲跪在老鼠面前,帶著哭腔說:“鼠哥,您別嚇唬我了!店是我們自己砸的,您賠哪門子錢?就是借兄弟一個膽兒,兄弟也不敢和您開這種玩笑。”

老鼠把手里的半截香煙扔在地上:“哦,你說得也對。既然這樣,你把這些錢送到對面的包子店里,補償人家的損失。他要是不收,你最好別再讓我看見你。”

封銘楷當然不會收那些錢。吳湘龍差點兒就給他跪下了,封銘楷最后出了個主意,錢他肯定不要,但如果老鼠問起來,他會說收下了。后來,王寶財和封銘楷各賣各的包子,一直相安無事。

陳思偉納悶兒,老鼠和封銘楷素昧平生,為什么要替封銘楷出這個頭?這個問題,封銘楷同樣想不通。更讓他想不通的,是前不久老鼠送來的六十萬元銀行卡。

那天是3月6號,陰歷正月十九,天上掛著大半個月亮。晚上十點左右,封銘楷的包子店剛關門,忽然聽見外面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竟然是老鼠。這是他第二次見到老鼠,還是長頭發和墨鏡遮住了半張臉。沒錯,大晚上的也戴著墨鏡。

封銘楷有些激動,急忙請老鼠屋里坐。老鼠不進屋,就站在包子店門口,從黑色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說里面是六十萬元,給楚霄漢的父親做手術用,還讓封銘楷記住密碼,156099。封銘楷遲疑著接過銀行卡,問老鼠怎么知道楚霄漢的父親要動手術。老鼠不接他的話茬兒,反問他記住密碼了沒有。封銘楷說記住了。老鼠叮囑千萬別忘了,說完回身上車走了。

封銘楷站在包子店門口,手里攥著那張銀行卡,看著老鼠開的黑色寶馬漸行漸遠,嘴里不住嘟囔著“156099”……

說這些情況的時候,封銘楷是在陳思偉的辦公室里。陳思偉問封銘楷:“你確定不認識這個老鼠嗎?”

封銘楷字斟句酌:“不敢確定,但又說不上在哪兒見過,也不敢確定是不是真的見過……”

陳思偉辦公桌上有幾張海上浮尸的照片,封銘楷的目光突然被其中一張吸引住,再也挪不開了,嘴也張得老大。那張照片上,死者的右手小拇指明顯缺了一截。陳思偉注意到封銘楷表情的變化,拿起那張照片看看,又狐疑地盯著封銘楷:“這個人你認識?”

封銘楷不答反問:“他的小拇指是剛斷的,還是以前就斷了?”

陳思偉說:“法醫鑒定過了,以前就是斷的。”

封銘楷的眼圈紅了,喃喃地說:“如果我沒猜錯,他應該就是老鼠……”

陳思偉瞪大眼睛:“你說什么?他是老鼠?”

封銘楷肯定地點了點頭:“應該是他!”

那天晚上,老鼠遞給封銘楷銀行卡的時候,他不知道該不該收下,有些遲疑,大概五六秒鐘的時間里,他一直盯著老鼠遞銀行卡的右手。燈光下,他看得很清楚,老鼠右手的小拇指缺了一截,斷口很整齊。當時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覺得有點兒瘆人。

封銘楷提供的這條線索很重要,陳思偉馬上安排潘龍海重新查驗尸體,死者右手小拇指的斷口確實很整齊。而且,老鼠送銀行卡那天是3月6號晚上,和法醫判斷的死亡時間比較接近。那么,死者真的是老鼠嗎?

經查,老鼠本名馬濤,公開身份是威斯汀夜總會的總經理。夜總會是李定昌名下的產業。夜總會的工作人員都不清楚“馬總”去哪兒了,因為他這個總經理只是掛名,并不參與管理。夜總會樓上有他一間套房,他每月大概有兩三個星期住這兒,其余時間住哪兒不清楚。一個保潔員說,3月6號夜里馬總沒住這兒,以后也沒見過他。

右手小拇指的斷口和失蹤時間,這兩個巧合疊加起來,讓陳思偉堅信死者就是老鼠。

第四章臥底疑云

潘龍海調查了老鼠的電話清單,發現他最后兩個電話都是在3月7日,都是和聶十三聯系的。早上六點零九分,聶十三打給他,通話時長四十五秒;七點五十分,他打給聶十三,通話時長二十三秒。要弄清老鼠被殺的真相,聶十三是目前唯一的線索。陳思偉和潘龍海去了聶十三的公司。

聶十三的公開身份是凌海市海岳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說白了就是放高利貸的。公司辦公地點設在市區北部的高檔寫字樓嶺東大廈。聶十三不光是黑社會老大,還販毒。陳思偉從線人那里聽到過他販毒的情況,派人盯了很長時間,但一直沒找到確切的證據。聶十三也知道陳思偉在調查自己,自然對陳思偉恨之入骨,在很多場合都揚言要弄死他。當然,弄死一個警察可不是小事,他也就是過過嘴癮而已。

到了聶十三的辦公室門口,陳思偉也不搭理秘書,直接推門而入,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閃進了里間。女人身材高挑,一身粉紅色的套裙,屋里彌漫著淡淡的香水味。

聶十三中等身材,面皮白凈,五官搭配得還算和諧,但臉上沒內容,像一塊白板。陳思偉和潘龍海不請自入,聶十三有點兒不爽,自顧擺弄辦公桌上的一株含羞草,沒有請兩人坐下的意思。陳思偉跟聶十三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也不客氣,上來就問老鼠去哪兒了。聶十三抬了一下眼皮,懶洋洋地說:“不知道,我也正找他呢。這小子借了我六十萬就不見人影了,太他媽不講究了。”

潘龍海問:“3月7號凌晨六點多你給老鼠打電話,是為什么事?”

“還能是什么事,當然是找他要那六十萬了。”

很明顯,聶十三在耍滑頭。陳思偉警告他:“聶十三,你最好實話實說,哪天讓我找到你販毒的證據,你就麻煩大了。”

聶十三就像聽到什么好玩的笑話一樣,笑得前仰后合:“陳大隊長,我真喜歡你這脾氣。不過,我可不是嚇大的。你要是真能找到證據,我以后喝酒扶墻,不喝酒服你。”

“你最好趕緊燒香拜佛,千萬別讓我逮住機會。”陳思偉撂下這句話,和潘龍海一起走出辦公室,“咣當”一聲帶上門。

潘龍海跟在陳思偉屁股后頭小聲嘀咕:“我的哥哎,你這哪兒是來找線索的,分明是給聶十三上眼藥來了。”

陳思偉想想也是。聶十三這種人,指望他提供線索,不是與虎謀皮嗎?他即使知道老鼠是怎么死的,能告訴你嗎?只是,陳思偉知道這個爛人在販毒,就老想找他晦氣,潛意識里,給他上眼藥才是這次來的主要動機。

兩人離開后,聶十三收起笑容,抓起辦公桌上的一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聽到動靜,里屋的女人走了出來,竟然是夏莉。夏莉來到聶十三身后,摟住了他的脖子:“剛才那兩個是什么人呀,把你氣成這樣?”

聶十三余怒未消:“一個臭警察,太他媽囂張了,老子早晚要收拾他!”

在陳思偉進門的瞬間,夏莉看見他了,但他沒看見夏莉的臉。剛才陳思偉和聶十三的對話,夏莉在里屋聽得清清楚楚。這時她才知道,包養她的男人竟然是個毒販。在上海的幾次交往,她都沒問過他是干什么的,以為他是個富二代、花花公子。回到凌海的這些天,她得知他是海岳投資有限公司的董事長,錢多得花不完,手下有上百號人,都對他畢恭畢敬。不過,那些人看上去都沒什么素質,她已經有些隱隱的擔憂,可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委身毒販子。這種人什么壞事都做得出來,和他在一起恐怕不會有什么好下場,萬一不小心得罪了他,說不定命就沒了。

她必須盡快擺脫這個人,又擔心聶十三不會輕易放過自己。怎么辦呢?

陳思偉調查老鼠無果,只好采用最笨的辦法——視頻追蹤。說這個辦法笨,是因為工作量太大,但這種辦法也有優點,那就是一旦咬住目標,就跑不了它。

3月6號晚上十點左右,老鼠開車去了封銘楷的包子店。那么,之后他又去了哪里?陳思偉派人調取了包子店附近道路的監控視頻,沒白沒黑地查看,終于發現了老鼠的活動軌跡。監控視頻顯示,老鼠離開包子店后,開車去了位于市中心的麗榭健身廣場。十一點十分,前往他擔任掛名總經理的威斯汀夜總會附近的麒麟酒吧。他的車一直停在酒吧附近,直到第二天,也就是3月7號早上八點左右,他才從酒吧出來。

離開酒吧,老鼠開著那輛黑色寶馬直奔碼頭,駕駛一艘鵝黃色快艇出了海。快艇不大,能乘坐五六個人,艇身一側有“賽江集團”字樣——那是賽江集團的資產,而該集團的董事長是曹向東。碼頭的監控視頻顯示,老鼠出海后大約一小時,曹向東和他的司機杜光明兩人來到碼頭,上了一艘黑色快艇。杜光明手里拎著一只四四方方的黑色手提箱。

至于老鼠、曹向東、杜光明出海之后的去向,因為距離太遠,監控拍不到。上午十一點零六分,曹向東駕駛黑色快艇,和杜光明一起返回碼頭,杜光明手里仍拎著那只黑色手提箱。陳思偉在監控中沒有發現老鼠回來的畫面。

潘龍海在碼頭上找到了老鼠的黑色寶馬,從車里提取了幾根長約十幾厘米的染成酒紅色的頭發。經DNA鑒定確認,那具海上浮尸就是老鼠。陳思偉推測,曹向東就是殺死老鼠的兇手。曹向東為什么要殺老鼠?陳思偉馬上就想到了答案——老鼠是警方的臥底。

很快,潘龍海的另外一個發現印證了他的猜測。3月6日晚十一點半左右,王青林駕車拐進麒麟酒吧的后巷。陳思偉記得,當晚王青林匆忙離開指揮部,應該就是去見臥底的。如果真是這樣,接下來的解釋就合情合理了:王青林安排老鼠在販毒團伙臥底,“颶風行動”中,由于王青林頻繁跟老鼠聯系,導致老鼠暴露,被曹向東殺害。

不過,也有一個問題無法解釋:如果曹向東已經知道老鼠是警方的臥底,認為老鼠把這次交易的情報傳遞給了警方,他為什么不取消交易?包括桑昆的兒子昂努在內,五名毒販全部被擊斃,一百公斤海洛因被繳獲。明知警方會實施抓捕,還按原計劃交易,難道他腦瓜子進水了嗎?

負責訊問曹向東的同事說,曹向東一直裝聾作啞,除了打哈欠,就沒張過嘴。不管問什么,都像沒聽見一樣。從省廳請來的訊問專家也沒撬開這家伙的嘴。

陳思偉向王青林匯報了老鼠的情況。王青林的眼睛當時就紅了,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陳思偉。陳思偉知道,支隊長是不想讓自己看見他流淚。

趙孟春的局長職務被免掉了。

確認那具海上浮尸就是臥底之后,王青林向趙孟春做了匯報。趙孟春很難過,也很自責。抓捕曹向東那天中午,如果不是他催著王青林給臥底打電話,臥底可能不會暴露,更不會死。他馬上表態,這個責任由自己來承擔,讓王青林給省廳起草報告,一定要實事求是地寫,不能掩蓋失誤。不管組織給他什么處分,他都坦然接受。

不過,王青林起草報告時有自己的想法:把臥底和在“颶風行動”中犧牲的那位刑警一樣對待,都按烈士上報。臥底冒著生命危險傳遞出重要情報,不幸被毒販識破,慘遭殺害。這樣起草報告,就把趙孟春違規使用臥底的情節忽略了。趙孟春臨近退休,王青林不希望他因為這事,檔案袋里多一個處分決定。再者,他覺得臥底的犧牲和趙孟春催促他給臥底打電話,兩者之間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販毒集團內部情況復雜,臥底隨時有暴露的危險,不一定就是因為那個電話才被害的。

臥底計劃是由王青林負責的,趙孟春無權過問,所以,那份報告沒請趙孟春過目就上報給省廳了。王青林的主觀動機是保護趙孟春,沒想到好心辦了壞事。

王青林向省廳遞交報告的第二天上午,有人實名向省廳紀委舉報趙孟春違規使用臥底致其被害——舉報者肯定是參加過3月7日“颶風行動”的人。當天下午,省廳紀委就約談了趙孟春。趙孟春這才知道王青林為保護自己,報告里沒提他給臥底打電話的事。他坦承了自己違規使用臥底的事實,說報告是他授意王青林那樣寫的,和王青林沒有關系。

趙孟春保住了王青林,自己卻落下了一個欺騙組織的罪名。其實趙孟春為人厚道,勇于承擔責任,省廳領導是知道的。至于那個報告,到底是王青林自作主張,還是趙孟春授意,省廳領導心里也明鏡似的。考慮到趙孟春快退休了,省廳領導不想讓他背個處分,按照相關紀律,準備對他“內部處理”,也就是不公開小范圍點名批評。

沒想到,幾天后又有人向省廳紀委實名舉報趙孟春在干部使用上任人唯親,違反組織規定提拔陳思偉。趙孟春再次被叫到省廳紀委。

陳思偉的父親邱榮發如果還活著,現在應該是五十出頭的年紀,比趙孟春小七八歲。邱榮發是趙孟春的老同事、老部下,十六年前他犧牲的時候是刑警支隊緝毒大隊大隊長,趙孟春是支隊長。趙孟春這個人很念舊情,在陳思偉的提拔任用上打了擦邊球。提拔當然有充分的理由,比如辦案能力確實很強,是個優秀的刑警,應該重點培養;不提拔也說得過去,比如太年輕,行事不夠穩健。在這種情況下,一想到他犧牲的父親,也就提拔了。如果陳思偉不是邱榮發的兒子,可能也就不提拔了。提拔陳思偉到底有沒有私心?趙孟春自認為沒有。事實上,陳思偉從沒主動找他要求“進步”,甚至從沒去他家走動過。嚴格說來,他提拔陳思偉并沒有違反組織規定。可不論有沒有私心,有沒有違反組織規定,既然有人舉報,起碼說明趙孟春的群眾工作沒做好。

違規使用臥底和違規提拔陳思偉,兩件事疊加在一起,組織上就認為趙孟春不宜繼續擔任局長了。最后,他的局長職務被免掉,調到市政協擔任秘書長,就相當于讓他熬年頭等退休了。好在王青林和陳思偉被他罩著,沒有受到波及。

離任之前,王青林去他辦公室話別,愧疚地說:“趙局,是我自作聰明,害了您……”

趙孟春擺擺手:“事情都過去了,還要朝前看。我愉快服從組織的安排。”

他叮囑王青林兩件事:一是要找到勾結毒販、害死邱榮發的內鬼,給邱榮發和他的家人一個交代;二是管好陳思偉,這小子不讓人省心,他肯定要為他爹的死討說法。這么多年沒查出內鬼,不但說明內鬼隱藏得深,而且勢力不小。如果陳思偉執意查下去,弄不好會把小命搭上,該放手時還是要放手,善惡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最后,趙孟春說,關于新局長人選的問題,組織上征求了他的意見,他推薦了王青林,希望王青林不要讓他失望。王青林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他所能想到的那些陳詞濫調,自己都覺得矯情。此時此刻,無聲勝有聲吧。

趙孟春靜悄悄地離開了,連個歡送儀式都沒有,甚至有不少民警都不知道這回事,陳思偉就是其中之一。曹向東和老鼠牽扯了他的大部分精力,直到王青林找陳思偉談了一次話,他才意識到公安局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王青林對陳思偉講了趙局長被調走的內情,同時也叮囑他兩件事:一是老鼠的案子到此為止,曹向東的案子也不要多管;二是那個內鬼也不要查了。

這兩件事,第一件是王青林的意思,第二件是趙孟春的意思。不過王青林說得有點兒含糊,陳思偉還以為都是趙孟春的意思。他雖然很不理解,但還是答應下來——至少要讓老局長走得放心。

曹向東繼續裝聾作啞,訊問他的民警換了好幾拔,結果都一樣。

當然,犯罪事實清楚,人證物證俱在,即便“零口供”,曹向東也難逃死刑判決。只是他什么都不交代,那條從緬甸到云南,再到凌海走私至日韓美的運毒路線就不那么容易徹底切斷了。他只是這條路線上的一個環節,并非無可替代,如果他的上下游再找個人選取代他,這條線就又接起來了。

訊問曹向東沒進展,老鼠的線索卻多了一個。陳思偉的一個線人透露,老鼠在國貿大廈有一套公寓。

陳思偉不顧王青林的叮囑,馬上趕到國貿大廈,請物業管理人員打開了位于三十六樓的老鼠的房間。房間里一片狼藉,仿佛遭到過洗劫,肯定是有人先到一步,把屋子搞成這樣的。他要找什么呢?

公寓樓的監控錄像顯示,3月7日上午九點左右,五名戴墨鏡的男子進入了老鼠的房間。根據前幾天的調查,這個時間老鼠已經到了碼頭,駕駛一艘快艇出海了。陳思偉猛然想起,“颶風行動”也是在這個時間進行的。確切地說,抓捕還沒開始,昂努和他的女朋友還沒有抵達交易地點,陳思偉等四十名民警還在高速公路上開車轉悠。

那五名戴墨鏡的男子是曹向東派來的嗎?陳思偉不敢肯定。基本可以肯定的是,老鼠在“颶風行動”開始之前就已經暴露了,所以毒販才會派人搜查他的房間。如果真的是這樣,就有一個問題解釋不通了,既然老鼠暴露了,曹向東怎么可能放任他給警方傳遞情報?應該想辦法阻止他才對。陳思偉認為,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毒蛇”另有其人,曹向東是“毒蛇”拋出來的替罪羊。

由此進一步推斷,殺死老鼠的也不會是曹向東。老鼠一開始是跟聶十三混出道的,后來又在李定昌名下的威斯汀夜總會當總經理。從他近年來的經歷看,他和李定昌的交集更多,和曹向東則屬于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

陳思偉對那五個戴墨鏡的男子進行了視頻跟蹤,監控錄像顯示,五人離開老鼠的公寓后,乘坐停在樓下的一輛灰色別克商務車離開,去了城郊一棟單體別墅。之后,那輛車回了市區,停在凌海市定昌國際集團辦公大樓下面的停車場上。陳思偉查了那輛車的號牌,車輛所有人正是定昌國際集團;城郊那棟單體別墅的所有人也是李定昌。也就是說,那五個戴墨鏡的男子應該是李定昌的手下。

那么,在凌海隱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會不會就是李定昌呢?可警方從沒在定昌國際集團下屬的五家夜總會發現過毒品,如果說李定昌涉毒,證據在哪兒?老鼠已經遇害,想找到李定昌涉毒的證據,還要從老鼠和李定昌的關系入手。陳思偉打算首先調查老鼠的資金情況,看他和李定昌之間有沒有資金往來,希望從中發現蛛絲馬跡。

經查,老鼠不但在多家銀行開過信用卡、借記卡,還在榮豐銀行租了一個保險箱,租賃日期是今年2月28日,也就是他被殺的一個星期之前,租期兩年。老鼠在保險箱里存放的是什么呢?應該不是金條或現金,如果他那么有錢,也不至于從聶十三那兒借六十萬了。陳思偉判斷,極有可能是某種重要的犯罪證據,也就是那五個戴墨鏡的男子在他公寓里翻箱倒柜要找的東西。

可是,怎么才能打開這個保險箱呢?每個保險箱上有兩個鎖眼,客戶和銀行金庫的管理人員各一把,兩人將各自的鑰匙插入對應的鎖孔,一起開鎖才能打開。老鼠死了,他手里的那把鑰匙不知道在哪里。他交了兩年的租金,也就是說,兩年內誰也無權打開這個保險箱。

當然,保險箱打不開不是技術原因,而是程序原因。如果保險箱到期未續租,或者警方辦案需要,開具一份證明,也是可以暴力打開的。問題是,要弄到那么一份證明,絕對繞不開王青林。

王青林叮囑過陳思偉,不要再調查老鼠的案子。陳思偉知道,去找王青林匯報此事,少不了挨一頓訓斥。果然,他剛剛開了個頭兒,王青林的臉色就沉下來:“我說過了,這個案子不要再查了,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陳思偉嬉皮笑臉:“您不總是教導我,案子有疑點就要查下去嘛。”

王青林“哼”了一聲,起身關上門,示意陳思偉坐在他對面。陳思偉討好地給王青林的茶杯加滿水,然后才坐下。王青林告訴陳思偉,趙局長干了一輩子警察,難免得罪一些人,早就有人憋著把他弄下臺。現在,他因為臥底被害被調離,但畢竟還沒退休,還擔任著領導職務。這時候繼續查老鼠的案子,一旦又查出什么問題,老局長就有被翻舊賬的危險。

陳思偉替老局長不平。根據目前的情況推測,老鼠在“颶風行動”開始之前就已經暴露了,他的死和老局長沒有一毛錢的關系。老局長實在是太冤了。

王青林繼續說:“你大學畢業的時候要進刑警支隊,趙局第一個不同意。為什么呢?干刑警很危險,趙局想給你們老邱家留條根。后來拗不過你,你還是進了刑警支隊。你能干,這不假。可是,你對毒販下手太狠,這也是事實吧?多少線索都斷在你手里?就說這次行動,五個毒販你一個人就打死三個,同志們點燈熬油,圍堵蹲守,孩子不能抱,老婆不能摟,最后辛苦付之東流……那么多人對你有意見,要求給你處分,最后都被趙局壓下去了。不但壓下去了,還使勁提拔你。你畢業不到五年,火箭一樣往上躥,多少人眼紅?和你同時畢業的那些同學,現在混到實職副科的有幾個?可你已經是副處了。多少人盯著趙局犯錯誤,這次終于讓他們找到機會了……趙局為了保護我們,所有的責任都一個人扛了。咱們也要感恩,讓他干干凈凈地退休,頤養天年。”

說到動情處,王青林的眼圈紅了。陳思偉的眼睛也濕潤了。其實他心里明白,對于自己的成長進步,不僅是趙局,王青林也傾注了很多心血。在刑偵業務方面,王青林把壓箱底的絕活兒都毫無保留地教給他了。這是其一。其二,如果分管刑警支隊的王青林不賞識他,不建議提拔他,趙孟春就是想提拔他也沒由頭。

陳思偉完全清楚趙局和王青林的一片良苦用心,但他還是要一意孤行,把老鼠的案子查個水落石出。原因有二:一是他和毒販不共戴天,他只要還當警察,毒販有一個抓一個。如果哪天他不抓毒販了,那只有一種可能——他死了。第二,為了報答趙孟春的知遇之恩,堵住某些心懷叵測的人的嘴,他也要把老鼠的案子一查到底。他對王青林說:“老鼠的死和趙局沒關系。”

王青林一愣:“你什么意思?”

陳思偉匯報了他剛剛進行的調查,特別強調那五個戴墨鏡的男子進入老鼠公寓的時間是3月7日上午九點。這個時間,“颶風行動”還沒真正開始,而老鼠已經暴露了。陳思偉還說,他懷疑在凌海隱藏了二十多年的“毒蛇”不是曹向東,而是李定昌。依據是老鼠在榮豐銀行租了一個保險箱,里面應該存放了很重要的東西,李定昌派那五個手下去老鼠的公寓,就是想找這些東西。

“你這么分析,也有道理。”王青林沉吟著踱到窗前,望著外面的天空。

“局里能不能開一份證明拿給榮豐銀行,只要打開保險箱,就知道李定昌到底是不是‘毒蛇了。”

王青林皺著眉頭,半天沒吱聲。趙孟春調走后,新局長到任前,局里的日常工作暫時由王青林主持。他做事向來雷厲風行,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從不“打太極”。但這次,開證明信的事他沒反對,也沒同意。其實這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不同意。

他問了陳思偉一個問題:如果老鼠找到了李定昌販毒的證據,為什么不交給警方,而是藏在銀行的保險箱里?

這個問題陳思偉也考慮過,他認為這是因為老鼠對警方不夠信任。但這種沒根據的話,他不好跟王青林直說,只得說老鼠可能有苦衷。

王青林說,他不讓陳思偉繼續查老鼠的案子,也有苦衷。一是云南警方已經證實曹向東和緬甸的大毒梟桑昆有來往,認定曹向東就是“毒蛇”;二是“颶風行動”的戰果,省廳已經上報公安部,如果查到最后,曹向東不是“毒蛇”,怎么向公安部交代?那樣一來,趙局長的麻煩可能更大。所以,哪怕曹向東以前不是“毒蛇”,現在也必須是了。

這個理由聽上去冠冕堂皇,可陳思偉覺得根本站不住腳。趙局長已經調走了,而且離開了公安系統,即便查出曹向東不是“毒蛇”,對趙局長也不會有任何影響,王青林完全沒必要擔這個心。至于省廳怎么向公安部交代,那是省廳的事,和王青林有什么關系?

那么,王青林不讓陳思偉繼續查案的真正動機是什么呢?這也不難猜:“颶風行動”的成績得到了公安部領導的高度肯定,作為該行動的直接指揮者,王青林風頭正勁,如果不出意外,王青林將順利上位,擔任局長一職。這才是王青林不便啟齒的理由。

陳思偉對此表示理解。但如果“毒蛇”不是曹向東,而非要說成是曹向東,這種混淆是非的事情他干不出來。他相信,以趙孟春的胸襟,也不會害怕承擔這個責任。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不能顛倒過來。讓陳思偉違心地指鹿為馬,那還不如脫掉這身警服,去封銘楷的包子店打工算了。

陳思偉一直想知道老鼠的真實身份(“馬濤”這個名字肯定是當臥底后改的),但臥底計劃是絕密,解凍之前不方便問;現在老鼠死了,身份也確認了,即使公開也無所謂了。于是陳思偉問王青林,老鼠到底是什么人。

王青林說了一個名字,陳思偉驚訝得張大了嘴,同時也一下子明白了老鼠為什么會幫助封銘楷和楚霄漢。原來,老鼠就是當過他們兩天舍友、后來因毆打教官被學校開除的舒亞。

陳思偉問:“為什么選他,不選我?”

“就你這脾氣,讓你當臥底,不出三天就掛了。再者,你爹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一輩子不敢忘。他臨終前囑咐我,照顧好你們母子。我怎么能讓你身陷險境?舒亞是個苦孩子,出身市井,應變能力強。可惜了,他本可以成為一名好警察,我卻讓他走上了這條不歸路……”王青林的語氣里充滿了惋惜和自責。

這時,秘書敲門送來一份材料。王青林看了看材料,對陳思偉說:“我馬上要去政法委開個會,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的意思是老鼠的案子不要查了,給銀行的證明當然也不開了。但陳思偉隱隱約約有一種預感,查清老鼠被殺的真相,也許十六年前父親被害的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因為這兩起案子的背后站著同一個人——李定昌。

第五章兩個保險箱

眨眼間到了5月中旬。陳思偉正準備暗中調查李定昌的時候,接到了一個命令,去北京參加公安部的警官培訓班,為期三個月。

這樣的培訓幾乎每年都有,給凌海市公安局的名額一般不超過兩個,這次是一個。這事由局政治部具體負責,但派誰去不派誰去,政治部主任要征求王青林的意見。這次,王青林點名派陳思偉去。

參加這樣的培訓,通常意味著要被提拔重用,但陳思偉卻不愿意去。他知道,王青林派他去北京學習,主觀動機并不是讓他去充電,而是一個緩兵之計,讓他三個月以內不能接觸老鼠的案子。等三個月以后他從北京學習回來,有些證據可能就消失了,想查也沒法兒查了。

陳思偉去找王青林耍賴,嬉皮笑臉地表示,愿意把這個機會讓給其他同志。王青林面無表情地說:“你以為這是兒戲嗎?這是命令!”

培訓地點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陳思偉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六十名學員中最年輕的,走在大學校園里,不穿警服的話,很多人還以為他是學生。人在北京,陳思偉的心還在凌海,一閑下來就琢磨老鼠、李定昌和王青林。

臥底計劃是王青林主持的,既然老鼠在李定昌身邊臥底,王青林應該知道李定昌就是“毒蛇”。但老鼠臥底的這八年多,并沒有提供李定昌販毒的任何線索。據陳思偉了解,李定昌在凌海出生,他父親是工程師,在云南參加“大三線建設”,李定昌也在云南度過了少年時代。初中畢業那年,他父親死于工傷事故,他跟著母親回了凌海。李定昌沒接著上高中,而是去水產公司當了臨時工,每天往冷庫里搬魚,一身腥氣,收入也不高,沒兩年就不干了。不到十八歲,李定昌就開始混社會,給一些娛樂場所看場子、收保護費。

看場子收保護費是發不了大財的,在陳思偉看來,李定昌的第一桶金肯定和販毒脫不了干系。靠販毒完成原始積累后,他的產業才越做越大。如果李定昌年輕時販過毒,從時間上推算,應該就是陳思偉的父親邱榮發當緝毒大隊長的那幾年。那時候王青林剛入警,給邱榮發當徒弟。

王青林煞費苦心地阻止陳思偉調查老鼠的案子,卻沒有可以擺到桌面上的能夠自圓其說的理由,陳思偉總覺得他是在有意掩蓋什么。這時,他忽然冒出了一個“腹黑”的念頭:十六年前,王青林是緝毒警,李定昌是毒販,他們有沒有可能相互勾結?王青林有沒有可能就是內鬼?當然,表面上看,王青林和李定昌是不共戴天的對頭,但他們的真實關系如何,又有誰知道呢?兩人暗中勾結,瞞天過海,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他們結成了利益共同體,共同的敵人就是父親了。作為父親的徒弟,王青林對父親的行蹤了如指掌,完全可以和李定昌合謀設下圈套殺害父親……

想到這里,陳思偉驚出了一身冷汗,恨不能馬上結束在北京的培訓,立刻趕回凌海。他不會想到,在北京參加培訓期間,在凌海監獄里,一個犯人把他想知道的真相都告訴了他的同學楚霄漢。

那個犯人是曹向東。

曹向東落網后,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因販賣毒品罪被判處死刑,不料,該案在審判階段,關鍵證人、他的司機杜光明在法庭上翻供了,說從車上搜到的那兩公斤海洛因,曹向東是留著自己吸食的。這樣就無法認定他販賣毒品的事實。最后,法院以非法持有毒品罪判處他有期徒刑十五年。曹向東現年五十四歲,刑滿釋放后,他就是六十九歲的老人了。

曹向東入獄不久就被調到了楚霄漢的監室。在此之前,他們誰都不認識誰,誰都沒聽說過誰。他極少跟獄友提及自己入獄的原因,閑暇的時候,最喜歡炫耀過去的那些風流事,諸如他公司的二十多個美女都和他上過床,在阿姆斯特丹逛過紅燈區,在北京的高級會所差點兒被一個俄羅斯美女折騰死……

幾個犯人瞪大眼珠子,聽得直咽唾沫。龍哥嘿嘿笑著說,曹哥是大老板,沒想到也是這德性。曹向東故意板著臉說,世界上的狗熊都一個熊樣,世界上的男人都一個德性。

一開始,曹向東和楚霄漢的關系有點兒緊張。曹向東畢竟是公司老總,除了親自吃飯、親自排泄、親自找女人,什么事都有人伺候。他說一加一等于三,就沒人敢說等于二。多年的老大當慣了,進了監獄還想擺譜兒,可牢頭楚霄漢壓根兒不正眼瞧他。他已記不清有多少年沒人敢直呼自己的名字了,如果獄友們管自己叫“曹總”,他就會覺得十分受用,“曹哥”或“老曹”他也能接受,可楚霄漢總是直接叫他的名字,讓他非常別扭。

曹向東進來,最高興的是龍哥。龍哥在楚霄漢面前已低眉順眼了三年多,只要楚霄漢和他一個監室,牢頭的交椅他想都不敢想。曹向東進來后,龍哥發現此人有當牢頭的野心。而楚霄漢的“嫡系”如老棒子、猴子等人相繼出獄,勢力大不如前。于是龍哥決定在鍋底下添把柴,把曹向東的野心燒旺,即使最終不能“篡權”,也要給楚霄漢點兒顏色看看。

曹向東正打算給楚霄漢一個下馬威,以樹立自己的威信。龍哥就給他出謀劃策——可以拿一個外號叫“黑狗”的犯人開刀。黑狗是從別的監室調過來的,人如其名,長得黑不溜秋,一笑露出一嘴細碎的米粒牙,還有個習慣動作,愛撓左邊的腮幫子,要多猥瑣有多猥瑣;年齡倒不大,剛二十四歲,卻是“四進宮”了。這次他因搶劫罪被判了兩年,已經服刑一年多,還有幾個月就出獄了。

曹向東怎么看黑狗都不順眼,故意變著花樣欺負他,還當著楚霄漢的面指使龍哥揍他。楚霄漢當了牢頭以后,禁止本監室的人打架,曹向東這么做,分明就是挑釁他的權威。黑狗挨打的時候不敢反抗,只有跪地求饒。可他越求饒,龍哥越來勁。黑狗可憐巴巴地看著楚霄漢,用眼神向他求救。楚霄漢忍無可忍,扔下手中的書下了鋪,走到曹向東面前,抬手就是兩巴掌。

龍哥猶豫了片刻,一咬牙,向楚霄漢撲了過去。看龍哥動手了,他的一個小跟班也跟著沖上來。加上曹向東,三個人打楚霄漢一個。按理說,楚霄漢為黑狗出頭,黑狗應該幫助楚霄漢。可黑狗秉持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原則——得罪楚霄漢不要緊,曹向東這路人卻是絕對不能得罪的,所以他只是在旁邊看著,權衡局勢,除非楚霄漢占據絕對優勢,否則他是不會出手的。

楚霄漢以一敵三,但并沒吃虧。曹向東不擅長打架,有點兒蠻力也不會用;龍哥知道楚霄漢的厲害,打心里就怕他;至于龍哥的那個小兄弟,只是礙于龍哥的情面不得不動手,瞎比畫而已。而楚霄漢又不忍心下狠手,十成功夫只用了六成,雙方基本上打了個平手。

曹向東不甘心,于是再打。打完一架就被關一個星期的禁閉,禁閉出來之后繼續。所謂不打不相識,斷斷續續打了兩個月,一向狂妄的曹向東反而對楚霄漢賞識有加。他發現楚霄漢這個人有勇有謀,個性堅韌內斂,而且有正義感。雖然曹向東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喜歡好人。他曾經殺人不眨眼,他販毒導致那么多人傾家蕩產、妻離子散,他的良心也沒有一絲不安,但他卻希望自己正在上高中的兒子能成為一個正直、善良、對社會和他人有益的人。

情況發生了戲劇性逆轉,曹向東不再打了,反而主動跟楚霄漢套近乎,親切地叫他“霄漢老弟”。楚霄漢出于禮貌,也不再對他直呼其名,開始叫他“老曹”。

到了6月19號,楚霄漢服刑已滿五年。他心想,已經熬過去一半了,繼續熬吧。這時候,凌海一位著名的女律師來監獄見他,要為他遞交假釋申請。他問女律師是誰委托她來的,女律師對他愛答不理,只讓他在相關文書上簽字按手印。

楚霄漢覺得不可思議。這幾年他在監獄里多次打架斗毆,可以說是劣跡斑斑,不加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做夢都沒想過假釋的事兒。他跟曹向東開玩笑說,一定是當年的法官良心發現了。曹向東說,老弟你就別天真了,肯定是你家里人在外面給你托關系了。楚霄漢還不知道父母已經去世,但他覺得父母找不到如此過硬的關系。想不通,他也就不想了。無論如何,早點兒離開監獄,呼吸自由的空氣,是他夢寐以求的。

黑狗刑滿釋放的前一天晚上,大家為他餞行。曹向東不怎么喜歡黑狗,但他還是拿出了一瓶五糧液。酒在監獄里是違禁品,不過曹向東還是能搞到。外面經常有人來探視他,給他帶一些食物、衣物,酒就夾帶在這些東西里。

黑狗喝了酒,話多起來,跟幾個新來的犯人吹牛:“犯了事讓警察抓住,必須咬緊牙,啥都不說。在號里也不能亂說,讓那些事都爛在肚子里。”他拍拍一個新犯人的頭,“唉,你是怎么進來的?搶了一個孕婦?我靠,沒出息!我們雖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規矩還是要講的。我告訴你,我有‘兩不搶,一不搶孤兒寡母,當然也包括孕婦;二不搶救命錢,不然就太缺德了,是要遭報應的……”

楚霄漢倚在監室一角,聽著黑狗瞎白話,心想狗改不了吃屎,這家伙出去后肯定還會搶。

第二天送走了黑狗,楚霄漢心里隱約有些失落,一整天都無精打采的。“三生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住在同一個監室里,也是一種緣分。不管多么渣的犯人,朝夕相處一段時間,分別時心里多少也有些不舍。這天晚上,楚霄漢看書總是走神,干脆合上書放在枕邊,面朝墻側身躺下。

幾個新來的犯人在小聲聊天:“黑狗哥真能吹,他說他殺過人。”

“拉倒吧,你借給他十個膽,讓他殺個看看?”

“他親口跟我說的,有人給了他二十萬,讓他殺一個老家伙。當時他跟著那個老家伙進了一個酒吧,瞅機會一刀把老家伙捅了。據說那老家伙還是個銀行行長……”

楚霄漢一開始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聽到這里,他頭皮一麻,噌地從床上坐起來,指著那個犯人:“你剛才說什么?哪個酒吧?什么時候?哪個銀行行長?”

犯人驚恐地看著楚霄漢,囁嚅著說:“酒吧的名字沒記住,好像是……什么‘豪。具體時間黑狗沒說,銀行的名字也不記得了,反正挺牛逼的,好像是外資……”

楚霄漢連珠炮似的問:“天豪酒吧?是不是天豪酒吧?榮豐銀行,對不對?”

犯人搖搖頭又點點頭:“好像是……”

“別他媽的好像是!”楚霄漢有點兒歇斯底里,眼睛里像是要噴出火,“告訴我一定是!一定是!”

犯人嚇得渾身哆嗦:“霄漢哥,我只能說好像是,我要說一定是,就是坑你了……我真的沒記住啊。”

楚霄漢長長地出了口氣。五年了,楚霄漢做夢都想找到殺死孫懷仁的真兇,沒想到竟然是和他在同一個監室里住了半年多的黑狗。只要把黑狗抓回來一審,就能還自己清白了。想到這里,楚霄漢一躍而起,沖到門口,“咣咣”地拍著監室的鐵門:“管教,管教,我要舉報!”

曹向東趕緊過去抓住他的胳膊:“老弟別激動,有什么事兒先跟老哥說說,老哥幫你合計合計。”

楚霄漢繼續拍打鐵門。曹向東從后面抱住他的腰,用盡力氣,才把他推回鋪位。

管教打著哈欠走過來,隔著門上的小窗往監室里瞅了瞅:“踩著尾巴了怎么的,大呼小叫的?”

曹向東向管教打了個敬禮,賠笑說:“沒事沒事,這兄弟做噩夢了,發癔怔呢。”

在此之前,曹向東曾問過楚霄漢是因為什么進來的。楚霄漢說得比較簡單,女朋友被人侮辱,他把那個人殺了。這次,他把自己捅傷孫懷仁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曹向東。

曹向東十分驚訝。五年前孫懷仁被殺的案子,他是知情者。有一次他和聶十三喝酒,聶十三喝多了點兒,隨口說起過這個案子。只是聶十三不知道那個女孩兒和她男朋友的名字,也沒說殺手是誰。沒想到世界上居然有這么巧的事,女孩兒的男朋友竟然是楚霄漢,黑狗就是那個殺手,兩個冤家還在一個監室。

楚霄漢是被冤枉的,別人不知道,曹向東知道。不過,目前楚霄漢的情緒太激動,告訴他實情只能是火上澆油。他對楚霄漢說:“老弟,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你舉報黑狗,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可你想過沒有,如果黑狗證明你是清白的,他就成了殺人兇手。這么簡單的道理,老弟你還不明白嗎?”

半個月后,楚霄漢申請假釋有了眉目。雖然還沒看到文件,但管教透露,上面已經同意了,辦手續就是最近幾天的事。監室的幾個人都為楚霄漢高興,唯獨曹向東耷拉著眼皮,臉拉得老長,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楚霄漢問曹向東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曹向東說:“你出去就自由了,我一出去就是死。”

楚霄漢不解,他幫曹向東算了算,曹向東的刑期是十五年,刑滿釋放那年六十九歲。如果表現好,沒準兒還能提前幾年。曹向東的身體不錯,出獄后還有好日子過。曹向東卻不住搖頭:“兄弟你不知道,有人不希望我活著,我一出去,他就會想方設法弄死我。那個人是凌海的頭號大毒梟,我知道他的秘密,他不會讓我活著出來。”

楚霄漢聽得一愣一愣的:“那個人是誰?”

“李定昌。”

這個名字楚霄漢當然熟悉,嚴格說,自己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李定昌也是出了力的——當年的酒吧事件,就是李定昌和董雪梅幫著孫懷仁設的套。沒想到,這人還是個毒販子。

李定昌的父親參加“大三線建設”是在云南敏曲,曹向東則是土生土長的敏曲人。他和李定昌年齡相仿,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學,關系很要好。初中畢業那年,李定昌的父親死于工傷事故,李定昌隨母親回凌海,兩人就斷了聯系。

上世紀九十年代,毒品悄悄流入凌海。李定昌聽說“白面兒”是暴利,就想起了云南敏曲的曹向東,打算和他一起倒騰。敏曲和緬甸只隔著一條薩爾溫江,那里有不少邊民禁不住大把鈔票的誘惑,替毒販去緬甸“背貨”,其中就有曹向東。李定昌跟曹向東聯系,兩人一拍即合,決定合伙大干一場。曹向東負責把毒品運到凌海,李定昌負責在凌海兜售,賺了錢五五分。

兩人越干越大,賺了不少錢。后來曹向東被云南警方盯上了,在當地混不下去,就逃到凌海開起了公司。李定昌早已開了公司,曹向東來凌海后,繼續和李定昌一起販毒。當然,曹向東早已不親自“背貨”了,而是讓緬北的桑昆送貨,那時桑昆還不是緬甸毒王。曹向東有進貨渠道,李定昌有銷售渠道,優勢互補,十幾年后,兩人控制了凌海的毒品市場,桑昆在緬北的勢力也越來越大。

楚霄漢提了一個問題,兩人販毒那么多年,怎么就沒被凌海警方發現呢?曹向東說,差點兒就栽了,后來他們設計把緝毒大隊的大隊長給殺了。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曹向東初到凌海,販毒數量不大,一開始沒引起警方的重視。后來實力逐步壯大,販毒數量大增,下游毒販被抓獲的也多了。警方順藤摸瓜,盯上了他們倆。當時凌海市公安局刑警支隊有個緝毒大隊,大隊長叫邱榮發。說到這兒,曹向東詭譎一笑:“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他是被身邊的內鬼出賣的,沒想到吧?”

邱榮發這個名字楚霄漢是知道的。他在警官學院上學的時候,聽說過他的事跡,但他不知道邱榮發就是他的同學、舍友陳思偉的爸爸。

曹向東說,有一次桑昆和一個馬仔來送貨,馬仔被邱榮發抓了,如果不除掉邱榮發,他和李定昌都會完蛋。李定昌收買了邱榮發身邊的警察,讓那個內鬼隨時通風報信,以便掌握邱榮發的行蹤。很快,李定昌從內鬼那里得知,邱榮發有個線人叫“青頭”,李定昌就安排人給青頭提供了一條假情報:9月14號晚上十一點,在城北舊窯廠有一樁毒品交易。

那天晚上,李定昌、曹向東和桑昆提前埋伏在交易地點。邱榮發孤身犯險,雙方發生槍戰,曹向東和李定昌都受了傷。本來他們想偷襲邱榮發,結果差點兒被邱榮發活捉。幸虧那個內鬼及時趕到,才扭轉了戰局,邱榮發當場犧牲。那天晚上沒有月亮,舊窯廠漆黑一片,曹向東還受了傷,沒看清內鬼的模樣。后來他問過李定昌那個內鬼是誰,李定昌支支吾吾,他也就不再打聽了。

解決了邱榮發這個威脅,李定昌的公司越做越大,成了凌海著名的企業家。家大業大了,顧慮也就多了,其中最大的顧慮,就是曹向東。他們多年來合伙販毒,萬一曹向東出事,他肯定也跑不了。他們之間有個約定,如果誰被警察抓了,絕對不能供出對方,對方則負責照顧其家人。不過,這種約定是沒什么約束力的,李定昌并不放心,他想了一個歪招——控制曹向東的家人。

曹向東結過兩次婚。第一個老婆生了個女兒,今年二十七歲,在凌海一家事業單位當會計,和她媽住一起;第二個老婆生了個兒子,今年十六歲,正上高中。李定昌公司的員工里有不少家在外地的單身漢,公司出錢給他們租房子。李定昌就安排手下人分別在曹向東的兩個家所在的小區里租了幾套房子,作為集體宿舍,各派十幾個員工住在那里。這些人平時在李定昌名下的夜總會里上班,此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盯著曹向東的兩個老婆和兩個孩子。他們知道曹向東的老婆孩子幾點出門、幾點回來、夜里幾點熄燈,如果曹向東的老婆孩子搬家,他們也跟著搬過去。萬一曹向東落到警察手里,顧及家人的安全,也不敢把李定昌咬出來。

盡管如此,李定昌對曹向東還是不放心——只要曹向東活著,他就不會徹底放心。

機會終于來了。今年2月底,他在警方的內線告訴他,曹向東被云南警方盯上了,警方準備在他和緬甸毒販交易的時候抓捕。李定昌讓警方的內線利用職務之便,設法將曹向東當場擊斃,警方的內線則讓李定昌設法弄清楚曹向東交易的具體時間、地點和方式。

3月7號,緬甸毒王桑昆派他的兒子昂努和女友來凌海送毒品。按照原定計劃,曹向東是要親自去接貨的,如果他去了,那他肯定就沒命了,李定昌也可以放心了。為了弄清楚具體的交易時間,李定昌買通了曹向東的司機杜光明。可惜,他得知消息還是晚了一步,否則當天上午他就不會約曹向東一起出海了。曹向東臨時改變主意,派了三個兄弟去接貨,僥幸逃過一劫。

一步失算,李定昌立刻策劃第二步,讓杜光明偷偷把毒品放到曹向東的車里。很快,警察在榮豐銀行外面截住了曹向東,在他的車上搜到了毒品。警方人贓俱獲,曹向東販毒的事實板上釘釘,兩公斤海洛因,曹向東就是再有一條命也得被槍斃了。

李定昌認定曹向東必死無疑,可他沒想到,曹向東也留了一手。當天,李定昌約曹向東出海,在游艇上親手開槍打死了警方的臥底,也就是老鼠。曹向東偷偷用手機錄了像,被捕之前把手機SD卡存進了榮豐銀行的保險箱里。他委托代理律師給李定昌捎話:如果我被判死刑,就把那段視頻交給警方,你也死定了。

無奈,在案子的審理階段,李定昌指使杜光明在法庭上翻供,保住了曹向東的命。只要那段視頻安全,曹向東就是安全的;一旦視頻落到李定昌手里,不僅曹向東,連他的老婆孩子都可能一起被滅口。

曹向東入獄后的這段時間,他家里經常進賊,最近他的前妻還被搶過一次。那些人應該就是李定昌派來的,偷盜和搶劫都是幌子,真實目的是找銀行保險箱的鑰匙。包括剛剛釋放的黑狗,也是李定昌設法弄到監獄來監視曹向東的。當然,那把鑰匙他們是找不到的,曹向東被捕之前,就把鑰匙扔到路邊的下水道里去了。

楚霄漢問:“既然你手里有李定昌的罪證,為什么不向警方檢舉呢?”

曹向東搖頭:“警方內部有李定昌的人,能量還不小,即便檢舉了,也不一定管用。現在我能做的就是保持對李定昌的威懾,讓他不敢對我的家人輕舉妄動。不到魚死網破的地步,不走檢舉這步棋。”

楚霄漢依舊有些不解:“這些事,你為什么要對我說?”

“因為五年前在天豪酒吧陷害你的人就是李定昌。”

事情要從李定昌洗黑錢說起。

李定昌疑心很重,很難輕易相信別人,而且控制欲很強。人家不打算害他,他卻總是先入為主地認為人家有可能會害他,就想方設法抓住人家的把柄,使自己永遠占據主動。他行賄的時候、給別人找女人的時候都會悄悄錄像,他要是東窗事發,會有一大批人跟著倒霉。

五年前,李定昌勾結榮豐銀行行長孫懷仁幫他洗黑錢。他事先已經打聽過了,孫懷仁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但非常好色。他決定利用女色把孫懷仁拿下。可是,孫懷仁眼界比較高,一般的美女他還看不上,李定昌找來幾家夜總會的頭牌,都提不起孫懷仁的興趣,嫌人家風塵氣太重。直到6月的那個晚上,在天豪酒吧看見了夏莉,孫懷仁的感覺來了。于是就有了后來的面試。

面試是假,趁此機會偷偷錄下孫懷仁誘奸夏莉的過程才是真。這個陰謀是李定昌和董雪梅共同策劃的。兩人各有目的,李定昌的目的是拿住孫懷仁,讓他老老實實幫自己洗黑錢;董雪梅的目的也是拿住孫懷仁,讓他退休的時候向上級建議讓自己當行長。

李定昌提前派人在包間里安裝了一個隱蔽的攝像頭,孫懷仁誘奸夏莉的整個過程都錄下來了,楚霄漢刺傷孫懷仁的畫面也錄下來了,自然,兇手進入包間,在孫懷仁身上補刀的情節也在其中。至于兇手是不是黑狗,只要拿到那段視頻就清楚了。

李定昌當然沒料到楚霄漢會闖進包間。但楚霄漢捅傷孫懷仁之后,李定昌覺得事情麻煩了,如果警方介入調查,他勾結孫懷仁洗黑錢的事就可能敗露。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派黑狗殺了孫懷仁,嫁禍楚霄漢。孫懷仁一死,董雪梅順理成章當上行長,更方便洗黑錢,一舉兩得。

曹向東說,這些都是他的推測,沒有確鑿的證據。但這些推測是基于他這么多年來對李定昌的了解,應該不會錯。還有一件事可以佐證他的推斷:警方的那個臥底就是因為復制了李定昌電腦里的東西,才被李定昌開槍打死的。老鼠把那些東西復制到一個U盤上藏起來了,如果楚霄漢找到那個U盤,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老鼠被李定昌開槍打死的時候,曹向東也在場。他聽李定昌說起過榮豐銀行,還逼問老鼠保險箱的鑰匙在哪里。所以,他估計老鼠的那個U盤應該也在榮豐銀行,只是不知道保險箱的編號。

“不過,”曹向東說,“編號并不重要,只要你拿到我藏在榮豐銀行保險箱里的手機SD卡,一樣能證明李定昌有罪。到時候老賬新賬一起算,李定昌自然會交代出殺害孫懷仁的事,你也能洗清冤屈了。”

楚霄漢明白了,曹向東告訴他這些,是想借他之手拿到兩樣東西,一個是他的手機SD卡,一個是老鼠的U盤。兩樣東西都能拿到自然最好,只拿到一樣,也能把李定昌置于死地。可是,這兩樣證據都存在銀行的保險箱里,李定昌那么大的能量都沒辦法,自己怎么能拿到?

曹向東壓低聲音:“要想拿到證據,只有一個辦法——搶銀行。”

其實,李定昌不是沒能力搶銀行,只是風險太大,他需要權衡。對他來說,只要證據不曝光,他就是安全的。而且他在警方還有保護傘,楚霄漢拿到證據后,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交給警方,以防保護傘從中搗鬼,毀滅證據。

可是,搶銀行是重罪,即使成功了,拿到證據扳倒了李定昌,楚霄漢也免不了被追究刑事責任;如果不成功,他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這輩子恐怕都要在監獄里度過了,甚至性命可能都保不住。他還有父母要孝敬,不能讓白發人送黑發人。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拿到證據,又能完美脫身呢?他想不出來。

最終讓楚霄漢鐵了心搶銀行的,是封銘楷的一封信。信中說,他的父母已于四個多月前離世,希望他有個心理準備。收到信的這一天,楚霄漢的假釋申請也得到了批準,第二天他就可以出獄了……

出獄前的那個晚上,楚霄漢對曹向東說,自己的父母不在了,他生無可戀,做點兒驚天動地的大事,也算沒白活一回。

曹向東叮囑楚霄漢,搶銀行不是兒戲,要從長計議。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就不要行動。這不是一個人能干的事,需要人手,需要槍,而這些都需要錢。曹向東讓楚霄漢出去之后聯系兩個人,一個是聶十三,一個是桑昆。聶十三是李定昌的干兒子,但早就有反骨,對李定昌陽奉陰違,還背著李定昌私自販賣毒品。不過,聶十三沒有搞到大宗毒品的渠道。桑昆是緬北的毒王,和曹向東有交情,楚霄漢可以從桑昆那里搞到毒品賣給聶十三,賺一筆差價,錢的問題就解決了。至于槍支,可以從聶十三那里買。只要楚霄漢拿著曹向東的信物去找這兩個人,他們都會為他提供方便。

最后,曹向東告訴楚霄漢,他那個保險箱的編號是666。

兩個人悄悄嘀咕了一個晚上,天快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睡去。不過,曹向東睡了一會兒就醒了。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折磨得他再也睡不著了。此前,他一直以為楚霄漢能假釋出獄,是他的父母在外面活動的結果。可是,老兩口已經去世四個多月了,那么又是誰在幫助楚霄漢呢?

第六章隱形劫匪

8月11日上午九點,楚霄漢背著一只黑色雙肩包,走出了監獄的大門。他盯著監獄的牌子看了很久,心想自己是不是很快就會回來呢?

楚霄漢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凌海郊外的臥龍公墓祭奠父母。五年前,因為自己的沖動,導致父母對生活徹底絕望,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這筆賬他要算在陷害他入獄的人頭上。他望著墓碑上父母的照片,在心里和他們對話。他知道父母會跟他說什么,他們一定希望他堂堂正正做個好人。可他心里冒出來的一大堆話卻是要搶銀行,這些話就像水里的葫蘆,怎么摁都摁不住。

回到東方花園的別墅已是中午。楚霄漢稍微收拾了一下,去小區門口的一家小飯館吃飯。他坐在飯館的角落里,要了兩個炒菜、一盤餃子。飯館大廳里吊著一臺老式電視機,正在播放凌海電視臺的一個法制節目,這期的內容是“天降劫匪,金店遭搶”。楚霄漢馬上被這個節目吸引住了,因為被搶劫的金店是定昌集團的產業——

半個多月前的一天上午十點左右,雨下得很大。位于市內繁華地段的嘉華金店里,五六個中年婦女正在挑選首飾。忽然,店里進來三個持槍劫匪,頭戴動畫片《熊出沒》的卡通面具。他們進店后分工明確,一人控制店員,一人搶劫顧客,一人搶劫店內的珠寶首飾。三個劫匪都戴著白色線手套,現場沒留下指紋。完成搶劫后,他們從金店后門逃離現場,金店后面是居民小區,沒安監控。

據店員回憶,三名劫匪都沒打傘,但他們身上并沒有被雨水淋濕。這說明他們是開車來的。警方調看監控視頻,卻沒有發現可疑車輛。三名劫匪進入金店之前,倒是有幾輛車從金店門口經過,可這幾輛車都沒停,更沒有人從車上下來。那個時間段還有一輛白色面包車從金店門口開過,那是金店的押運車,也沒有停留,直接去后門卸貨了。據押運車的司機和金店的保安說,押運車卸貨離開后不到兩分鐘,三個劫匪就闖進了金店。

金店內部的攝像頭拍到了整個搶劫過程,但三個劫匪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一點兒線索都沒有,就仿佛從天而降;他們搶劫后去了哪里,更是沒有頭緒……在節目的最后,警方請市民提供犯罪嫌疑人的線索。

看到這兒,楚霄漢差點兒笑出聲——他可以提供線索。

劫匪雖然戴著面具,楚霄漢卻認出了其中一個。那家伙右手拿了一把發令槍改裝的仿真手槍,左手有個習慣動作,每隔一會兒,就要撓一下腮幫子,當然撓不到臉上的皮膚,而是卡通面具。除了撓腮幫子的動作,這個人的體態楚霄漢也很熟悉。他曾經和楚霄漢在一個監室里住了半年多,一個月前剛剛釋放。沒錯,他就是黑狗。楚霄漢心想,這小子剛出來就閑不住了,膽子也太大了。

突然間,楚霄漢心里冒出一個念頭——搶劫榮豐銀行,黑狗是最理想的搭檔。黑狗在監獄里受欺負的時候,他保護過黑狗,黑狗一直對他很感激。黑狗既然搶金店都敢,搶銀行應該也不在話下。再說了,在這個城市里,除了封銘楷,楚霄漢一個像樣的朋友都沒有。他肯定不能拉著封銘楷去搶銀行,除了黑狗,他好像也沒有其他選擇。

可是,去哪里找黑狗呢?楚霄漢不知道黑狗的手機,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兒。在監獄里的時候聽他說過,他老家在距離凌海三百多公里的貧困山區。搶了嘉華金店之后,他一定會躲得遠遠的,如果潛回老家,那就更沒法兒找了。

大概是所謂的天意,楚霄漢正發愁找不到黑狗的時候,黑狗居然出現在他眼前了。楚霄漢正吃著飯,兩個人推開小飯館的門進來了。一個是染著黃頭發的小青年,另一個就是黑狗。楚霄漢趕緊低下頭,尋思怎么這么巧,莫非黑狗就是來找自己的?這兔崽子膽子真大,剛作了這么大的案子,居然還敢到處招搖。

黑狗進來就找老板,讓老板還六萬塊錢。楚霄漢入獄前常在這家飯館吃飯,認識飯館的王老板,也認識王老板的兒子王海星。黑狗和王老板的對話楚霄漢聽明白了,王海星染上了毒癮,借了四萬多塊錢買毒品,錢還不上就跑了。如今利滾利,四萬多變成了六萬。債主不是黑狗,黑狗和黃毛是替債主來要賬的。

王老板對黑狗和黃毛點頭哈腰,說他不知道兒子借錢的事,要賬就找兒子要去。黑狗瞪著眼珠子,讓黃毛把店給砸了。黃毛緊走幾步,“嘩啦”一下子把楚霄漢面前的那張桌子掀翻了。楚霄漢點的菜還沒吃幾口,全灑地上了。他瞪了黃毛一眼,黃毛不爽了,一把把楚霄漢從座位上拽起來,惡狠狠地說:“快滾!”

黑狗自從進店,注意力都在老板身上,這時候,他才朝楚霄漢的方向瞄了一眼。愣了片刻,他急忙跑過來,照著黃毛腦袋上拍了一巴掌。黃毛不明所以:“哥,咋啦?”

黑狗沖他瞪眼:“咋了?怎么跟霄漢哥說話呢?”轉頭對楚霄漢說,“霄漢哥,您別跟這小子一般見識。”

楚霄漢小聲對黑狗說:“給我個面子,別為難王老板了。”

黑狗齜著細碎的米粒牙:“霄漢哥發話,我必須聽。”說著,扭頭對黃毛使了個眼色,黃毛趕緊把掀翻的桌子扶了起來。

黑狗親熱地拉著楚霄漢的手往外走:“霄漢哥,咱找個地方喝一杯,好好敘敘。”

兩人直奔海邊的一家大酒店,黑狗點了一桌子海鮮,一杯接一杯地向楚霄漢敬酒,感謝在里邊的時候對他的照顧,說如果以后用得著他,只要霄漢哥說句話,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他眉頭都不皺一下。楚霄漢心里有很多疑問:黑狗真的是殺死孫懷仁的兇手嗎?他知道因此被陷害入獄的是自己嗎?如果知道,他面對自己的時候一點兒愧疚的意思都沒有,這是為什么?

楚霄漢猶豫著要不要問問黑狗,最后決定不問,問了他恐怕也不會說,反而引起猜忌。楚霄漢心里很清楚,盡管都蹲過大牢,但黑狗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要利用黑狗,讓黑狗幫自己搶銀行。不過,搶銀行的計劃暫時不能向黑狗透露——這是要掉腦袋的,黑狗膽子再大,也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首先要取得黑狗的絕對信任,讓他對自己有信心,相信搶了銀行之后能順利脫身,他就有膽子跟自己一起干了。

搶銀行需要做很多準備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人手和武器,這些都需要錢。曹向東讓他去找桑昆籌集資金,但他實在不愿和毒販子打交道。黑狗搶劫嘉華金店,給楚霄漢提了個醒。記得在省警官學院上學的時候,一位老教授開玩笑說,世界上最賺錢的辦法其實都寫在刑法里了——販毒和搶劫。在刑偵課上,楚霄漢曾經設計過一個搶劫案例,能完美地躲過警方所有的偵查手段,連老教授都沒辦法破解。老教授說,這樣的案例只在理論中存在,現實當中幾乎沒有可能。

楚霄漢不信這個邪,在搶劫榮豐銀行之前,他打算先拉著黑狗搶劫定昌集團的另一家金店——長井金店。目的有四個:一是通過這次牛刀小試,讓黑狗見識見識他的能力,這樣才會心甘情愿地跟著他搶銀行;二是看看黑狗和他手下那幫人的水平;三是籌集搶銀行的經費,包括購買武器和其他作案工具的費用,以及一幫人的吃喝開銷等;第四個目的,是要和陳思偉過過招,給他的老同學制造點兒麻煩——你不是重案隊長嗎?你不是風頭正勁嗎?我要讓你破不了案,讓你在領導和同事面前丟臉。

過了兩天,楚霄漢給黑狗打電話,讓他找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和他說點兒事。黑狗不敢怠慢,在一家酒店訂了個房間,提前等著。楚霄漢進來的時候,胳肢窩里夾了一卷掛歷大小的紙卷。把紙卷展開,一共是五張,上面畫著建筑草圖。黑狗瞅了瞅,根本看不明白,嘴里卻“嘖嘖”有聲,仿佛很欣賞的樣子。他問楚霄漢這是要干什么,楚霄漢輕描淡寫:“手頭有點兒緊,想跟你借把槍,搶個金店玩玩。”

黑狗眼珠子瞪得跟板栗似的:“搶金店?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楚霄漢意味深長:“是呀,那可不是鬧著玩的,所以才跟你借把槍。”

黑狗左手撓著腮幫子:“霄漢哥真會開玩笑,我哪兒有槍啊?”

楚霄漢似笑非笑地看著黑狗:“發令槍改裝的仿真槍也沒有?”

黑狗的眼神躲躲閃閃:“真沒有……”

“不對吧?那你告訴我,你上次搶嘉華金店的時候,手里拿的是什么槍?”

黑狗張大了嘴:“我的媽呀,霄漢哥,你簡直是個神!我能瞞住老天爺也瞞不住你,我真是服了你了!霄漢哥,你說吧,搶哪個金店?”

“長井。”

黑狗的腦袋立刻搖得像撥浪鼓:“長井金店是李定昌的,這個人最好還是別招惹。”

楚霄漢早就懷疑黑狗是李定昌的人,現在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了,他反問:“嘉華金店不也是李定昌的嗎,你們怎么敢搶?”

黑狗支吾一陣,看繞不過去了,終于說了實情:“上次搶嘉華金店,不是為了搶金銀珠寶,而是為了搶一個老娘們兒。李定昌要找一把保險箱的鑰匙,懷疑那個老娘們兒帶在身上。那個老娘們兒經常去金店看首飾,搶劫之前,李定昌讓金店經理和她約好了去看首飾的時間。李定昌說了,搶到鑰匙給我們五十萬。可惜,”黑狗攤開兩手,“沒找到,李定昌也沒給我們一分錢。”

黑狗說的那個老娘們兒,應該是曹向東的前妻。出獄之前,曹向東跟楚霄漢說過他前妻被搶的事。李定昌要找的是曹向東在榮豐銀行租的666號保險箱的鑰匙,他想把他槍殺老鼠的那段視頻搞到手。

楚霄漢問:“搶了嘉華金店后,你們是怎么逃走的,為什么警察沒找到任何線索?”

黑狗嘿嘿一笑:“那是李定昌提前設計好的,怎么進去,怎么逃跑,都預先演練過。”

如此一樁鬧劇般的金店搶劫案,楚霄漢是真沒想到。“現在還跟李定昌混嗎?”

黑狗說:“我跟錢混,誰給錢我就跟誰混。”

楚霄漢說:“那你以后跟我混吧。我搶金店是真搶,而且絕對萬無一失。最關鍵的,我們能搶到錢。”

黑狗認認真真地打量楚霄漢,確認他不是開玩笑:“霄漢哥是我最佩服的人,霄漢哥的智謀和魄力沒人能比,我就跟霄漢哥干了!”

“除了咱們倆,還需要四五個人,不知道你那幾個兄弟愿不愿意干?”

“霄漢哥放心,兄弟們都聽我的,我聽霄漢哥的。”

黑狗帶楚霄漢去了城鄉接合部的一家拆車廠,廠里到處都是各種型號大大小小的報廢車輛。兩人七拐八拐,來到廠子中央一個二百多平米的大車間里。車間里有些零七八碎的汽車零件,還有幾張單人床、破舊的沙發和桌椅,天花板上一個直徑約兩米的大吊扇“呼呼”地轉。

吊扇正下方是一張大桌子,酒菜已經擺好。五個漢子圍桌而坐,看見黑狗和楚霄漢,齊刷刷站起身,畢恭畢敬地叫“霄漢哥”。黑狗挨個兒介紹,黃毛、瘦驢、肥貓、對蝦、幺雞——這些外號都很貼切,非常形象地概括了他們各自最突出的特征。五個人中,楚霄漢只見過黃毛。黃毛上次差點兒把楚霄漢揍了,不好意思地沖楚霄漢咧嘴笑笑。楚霄漢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黑狗可能跟他們說過監獄里的事,幾個人對楚霄漢都非常敬佩,輪流向他敬酒。這些家伙在外面都不是善茬兒,一天不耍橫都難受,但在楚霄漢面前都低眉順眼。楚霄漢感覺這些人他都能掌控,就把搶長井金店的行動方案大概說了說。加上黑狗,六個人都摩拳擦掌,恨不能馬上就干。楚霄漢說,這事不能太著急,還要等一場雨。

陳思偉在北京的學習結束,凌海市公安局的新局長也上任了。王青林沒能扶正,省廳把禁毒總隊總隊長高其華派來了。高其華曾在云南從事過十幾年的禁毒工作,是讓毒販們聞風喪膽的“鬼見愁”。

上班第一天,陳思偉先去向王青林匯報了在北京學習的情況。回到辦公室,他琢磨著是不是該去拜望一下新局長。這位新局長他并不陌生,雖然沒見過本人,但多次在公安內網上看到他在禁毒行動中露面。當然,新局長應該不知道陳思偉這個存在,去拜望新局長,說點兒什么呢?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竟然是局長辦公室的號碼。陳思偉急忙拿起聽筒,還沒等他開口,高其華在電話里說:“小陳,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新局長親自打電話召見,陳思偉有點兒意外。趙孟春當局長的時候,陳思偉倒是經常去匯報工作,去了也不緊張,那是因為趙孟春和他父親是老同事,其他干部就不能這么隨便了。

高其華正坐在辦公桌前看一份文件,陳思偉敲門進屋,高其華抬起頭,打量陳思偉片刻,示意他在對面的折疊椅上坐下。桌邊的一次性紙杯里已經泡了茶,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新局長竟然連茶都給他沏上了,不過,客氣話一句沒有,上來就開門見山:“‘颶風行動你怎么看?”

這個問題有些突然,陳思偉措手不及。該怎么回答呢?陳思偉尋思,既然上報給公安部的材料里說抓到“毒蛇”了,他只能和材料的口徑一致,這叫“講政治”。他只好說:“很成功,我們人贓俱獲。”

“很成功?”高其華“哼”了一聲,“你真的認為曹向東就是‘毒蛇?”

陳思偉又愣了。他并不認為曹向東就是“毒蛇”,但又不能確認是李定昌。這個問題他沒法兒回答,只有沉默。

高其華說:“我看了王青林上報的關于臥底犧牲的報告。報告里說,臥底被毒販識破,慘遭殺害。我認為這不是事實,臥底的死沒這么簡單。曹向東既然識破了臥底,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阻止他傳出情報;如果臥底已經傳出了情報,曹向東一定會取消交易。合乎情理的推斷是,真正的‘毒蛇殺死了臥底,同時出賣了曹向東。”

高其華的分析和陳思偉不謀而合。陳思偉暗暗贊嘆,“鬼見愁”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不過,曹向東就是“毒蛇”,這畢竟是上面已經定了調子的事情,陳思偉又是行動的具體執行者,不好全盤否認,于是他模棱兩可地說:“即使曹向東不是‘毒蛇,也是販毒鏈條的重要一環……”

“曹向東不過是一枚棄子,”高其華嗤之以鼻,“隨便一個張向東、李向東,都能取代他的位置。”

高其華的話切中要害、入木三分,陳思偉不能再說敷衍的話了。他鼓起勇氣:“高局,我完全贊同您的分析。不過,有一個問題我想不太明白。在案子的審理階段,李定昌為曹向東到處走動,要保他的命。如果李定昌是‘毒蛇,曹向東死了他才安全,為什么還要救他?”

“如果曹向東手里有李定昌的什么把柄呢?李定昌為了自保,救他不是很正常嗎?”

陳思偉茅塞頓開:“3月7號那天上午,曹向東、李定昌、老鼠都出了海,三個人其實在一條船上。李定昌殺了老鼠,曹向東掌握了他殺人的證據。”

“當然,這只是我們的推測,沒有任何證據。”高其華用贊許的目光看著陳思偉,“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你的殺父仇人。我臨危受命,其中一個任務就是找出隱藏在警察隊伍里的內鬼。”

陳思偉馬上聽懂了高其華的潛臺詞:你父親是警察隊伍里的內鬼勾結毒販害死的,兇手是毒販和內鬼兩個方面的勢力,不僅僅是毒販一方。至于這個內鬼是誰,陳思偉已經有了隱約的懷疑。

在北京學習期間,他越琢磨越覺得父親的死和王青林脫不了干系。那個時期,他作為父親最得意的弟子,和父親接觸最多,他的嫌疑很難排除。但陳思偉沒有把這個懷疑對高其華說出來。事關重大,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絕對不能說出王青林的名字。

“高局,我爸爸的事,您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是孟春同志告訴我的。他懷疑凌海的警察隊伍里有內鬼,這些年一直在悄悄調查,可惜沒查出結果。他對我說,他是當局者迷,和同志們太熟悉了,難免感情用事,看誰都不像。或許我這個旁觀者能夠更客觀一些,所以找內鬼的任務就落到我頭上了。”高其華站起來,踱到陳思偉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幫我找到他。秘密調查,讓證據說話。你所有的行動直接對我負責。還有,今天的談話屬于絕密,聽明白了嗎?”

陳思偉一陣心跳,也趕緊站起來:“明白了。高局放心,我絕不辜負高局的信任。”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陳思偉一直在琢磨高局那句“你所有的行動直接對我負責”,如果換一種表述方式,是不是“不要向分管副局長王青林匯報”?

陳思偉參加培訓的三個月里,由副大隊長潘龍海主持一大隊的工作。其間凌海沒有發生殺人等惡性刑事案件,弟兄們還算清閑,可半個多月前的嘉華金店搶劫案弄得潘龍海灰頭土臉。大白天的,三個劫匪持槍搶劫,從容逃離,警方竟然一點兒線索都沒有。這起搶劫案的案值并不大,但社會影響惡劣,會讓人以為凌海的社會治安不好,凌海的警察都是笨蛋,新來的公安局長是個飯桶。

高其華剛上任就攤上了這樣的事,心里很窩火,把潘龍海罵了個狗血噴頭。潘龍海天天盼著陳思偉快點兒回來。

陳思偉接手這個案子以后,先看了案發時間段嘉華金店里面及周邊攝像頭拍下的視頻。此前他一直堅信,歹徒作案總會留下蛛絲馬跡,絕不可能來無影去無蹤,可這起搶劫案還真就是來無影去無蹤。劫匪十分巧妙地避開了監控,顯然,他們在實施搶劫前經過了精心策劃。

劫匪是從金店后門逃離的,金店后面的居民小區雖然沒安監控,但進出小區的路口是有監控的。潘龍海排查了案發時間段所有進出的車輛和人員,沒發現那三名劫匪的蹤影。通過技偵手段篩查附近的通信基站,也沒發現可疑的手機信號。這說明三名劫匪作案的時候沒帶手機,或者對手機進行了反跟蹤處理,他們的反偵查意識和能力都很強。案發的時候下著雨,小區居民都待在家里,周圍一個目擊證人都沒有。金銀珠寶不能當飯吃,他們搶劫后肯定要銷贓,潘龍海調查了全市合法或非法的典當行、珠寶交易市場,也沒有發現贓物出貨。

聽了潘龍海的匯報,陳思偉也蒙圈了。但他不甘心,翻回頭再看案發時金店內的視頻,仔細研究畫面上的每個人,不止是劫匪,還包括店員和顧客。看到第三遍的時候,他終于意識到問題在哪兒了:金店里那么多金銀珠寶伸手可及,還不夠那幾個劫匪搶的嗎?為什么還搶女顧客的包?

陳思偉越琢磨越覺得不可思議。他向潘龍海要來了被搶的那幾名女顧客的身份信息,讓陳思偉驚訝的是,其中一名女顧客竟然是曹向東的前妻。再看詢問曹向東前妻的筆錄,有個情況引起了陳思偉的注意,曹向東前妻曾提到,不久前她家里進過賊,但現金和貴重物品都沒丟。陳思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于明白這起搶劫案為什么破不了了——該案就是李定昌導演的。

曹向東進了監獄,李定昌可能認為曹向東在榮豐銀行租的那個保險箱的鑰匙交給前妻保管了,就派人去她家里偷;家里沒找到,以為她隨身攜帶,又以搶劫金店為掩護,實際目的是搶她的包。劫匪就是李定昌的人,他們乘坐押運車來到金店,搶劫后又乘坐押運車離開,監控自然拍不到。至于從金店搶走的那些珠寶,最后肯定又送回了金店,警方通過銷贓渠道找線索,那是白費勁兒。

為了搞到保險箱的鑰匙,李定昌也真夠下血本的。這說明保險箱里的東西對李定昌非常重要。到底是什么東西呢?

在“颶風行動”中,曹向東沒有取消交易。對此,陳思偉疑惑了很久,現在終于明白了:交易之前,曹向東并不知道情報已經泄露。3月7日那天上午,曹向東從海上返回的時間,比警方確認運毒車輛的時間早了二十分鐘。而臥底老鼠在曹向東返回之前就已經被殺害了,不可能再傳出情報。由此推斷,這一情報很可能是李定昌傳出來的。

那天上午在“颶風行動”臨時指揮部里,王青林煞有介事地發短信、打電話,他聯系的不是老鼠,而是李定昌。后來王青林制造臥底被毒販識破慘遭殺害的輿論,其實是借題發揮,故意陷害老局長趙孟春,想把他排擠走自己當局長——起碼有當局長的可能。這一招很陰損,很歹毒。趙孟春直到調走,可能都沒有識破王青林的伎倆。

如果上述推斷成立,那么王青林,這個陳思偉曾經最信任的人、他父親最心愛的徒弟,就是隱藏在警察隊伍內部的害群之馬,更是陳思偉的殺父仇人。

第七章再發金店搶劫案

又是一個下雨天。

這場雨從天不亮就開始下,不緊不慢,不大不小,直到下午四點多,還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陳思偉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著雨霧中林立的高樓,一兩公里以外四十六層高的鼎元大廈只剩下一個朦朧的輪廓。

同一時刻,鼎元大廈的樓頂上也站著一個男子。他穿著長過膝蓋的風雨衣,衣領豎起來遮住下半張臉,眼睛緊盯著樓下一路之隔的長井金店。因為下雨,天色灰暗,長井金店里的燈已經亮起來了。距離金店門口十幾米,停著一輛灰色別克商務車。從這個高度看下去,那輛車就像一只小小的甲殼蟲。

男子低頭看了一下手表,時間是下午四點五十分,長井金店所在的上海路開始擁堵起來。五分鐘前,他分別用兩個手機號打了110報警電話,說香樟小區和金湖小區有兩起糾紛,請民警趕快過來處理。這兩個小區是鼎元大廈所在的三號警區里距離鼎元大廈最遠的地方,派出所僅有的兩輛處警車就這樣被他支走了。

“行動。”他通過耳麥發出指令。

話音剛落,長井金店外面那輛灰色別克商務車的車門打開,四個穿著黑色風雨衣、戴著卡通面具的男子魚貫而出,迅速沖進金店。帶頭的男子戴著《熊出沒》里光頭強的面具,手里拿著一把用發令槍改裝的仿真手槍。其他三人分別戴著熊大、熊二和米老鼠的面具,看起來有些滑稽,尤其是戴米老鼠面具的那個,身材比較笨重,一沖進金店,就將藏在風衣里的二尺多長的大刀片子抽出來四下揮舞,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劫匪。

長井金店面積大約七十平米,四四方方的,玻璃柜臺連起來呈一個“口”字。里面顧客不多,大約有七八個看上去保養得很好的中年婦女,一個個嚇得大呼小叫,還有一個哆哆嗦嗦掏出手機。光頭強把槍對準要報警的顧客,顧客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他又扭頭沖幾個女店員比畫:“要命的都蹲下,兩手抱頭,老老實實的,不然我就開槍了!”

顧客和幾名女店員都被趕到角落里。一個女店員眼疾手快,趁劫匪不注意,悄悄摁了一下安裝在柜臺里的警鈴按鈕,店內頓時鈴聲大作。保安聞聲跌跌撞撞從衛生間里跑出來,剛摸出橡膠棍,還沒看清怎么回事,已被米老鼠一伸手,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提了起來,大刀片子橫在保安脖子上:“小樣兒,你……你提著個塑……塑料棍子,你……活得不耐……耐煩了你?”

米老鼠有些口吃,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光頭強沖他怒吼:“你給我閉嘴!”

與此同時,熊大和熊二迅速拿出錘子敲碎柜臺玻璃,把金銀首飾一古腦兒地裝進一只藍色帆布袋子里。

他立即通過耳麥對金店里的劫匪發出指令:“撤退!”

長井金店的報警系統和110報警中心是連著的,女店員摁下警鈴按鈕的時候,110就接到了報警。報警中心立即通知金店所在警區的3號處警車前往金店,看看究竟是有警情還是店員不小心觸碰了報警器。

陳思偉辦公桌上的對講機開著。他聽到了110指揮臺的調度指令,得知3號處警車正在趕往香樟小區的路上,因道路擁堵,掉頭趕到長井金店至少需要十五分鐘。陳思偉看著窗外的雨出神,他記得嘉華金店被搶那天也下著雨……忽然,他腦袋瓜子里“錚”地響了一聲:會不會又是那幫劫匪作案?

他去隔壁辦公室叫上潘龍海,兩人開一輛捷達警車趕往長井金店。從市局到長井金店不到兩公里,如果不堵車,三分鐘就能趕到,比處警車快得多。

站在鼎元大廈樓頂的男子看到一輛警車閃著警燈疾馳而來。他知道凌海的110處警車都是“福特全順”車型,而這輛警車卻是捷達。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調皮的笑容,自言自語:“陳思偉就是陳思偉,反應真夠快的。”

從光頭強開始行動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三分鐘。他給光頭強設定的作案時間原本是五分鐘,半路殺出來一個陳思偉,看來要提前撤退了。

這時,陳思偉的警車距離長井金店只有二百米不到了。但前面有個路口,車輛十分擁堵,警車只能龜速行駛。陳思偉立即下車,向長井金店跑去。

鼎元大廈樓頂的男子死死盯著陳思偉。在他的視野里,陳思偉的身影比一個瓜子大不了多少,但從奔跑的姿勢看,他確信是陳思偉無疑。他立即通過耳麥對金店里的劫匪發出指令:“撤退!”

光頭強看了一下手表,比預計的時間早了兩分鐘,不少柜臺還沒打開,里面的珠寶首飾還沒來得及拿出來,實在不過癮。但他相信老大自有道理,急忙沖另外三名劫匪擺擺手:“撤,趕緊撤!”

熊大、熊二都很聽話,說走就走。米老鼠一邊向門口退,一邊揮舞著大刀片子威脅保安:“不許……不許動啊,你要是敢……敢動,老子砍……砍死你!”

光頭強一腳踢在米老鼠的屁股上:“哪來那么多廢話!”

米老鼠費勁兒地把大刀片子藏進衣服里,急忙往外跑。他體態笨重,跑起來身上的肉一顫一顫的。

四人迅速鉆進金店門口的別克車,沿著上海路向北逃竄。這個時間段,上海路由北向南很堵,由南向北卻不堵。劫匪在作案后逃跑路線的選擇上動了不少腦筋,轉眼間,別克車在雨霧中不見了蹤影。

陳思偉氣喘吁吁地沖進長井金店,看到的是驚魂未定的店員、顧客以及被砸碎的玻璃柜臺,唯獨不見劫匪。他掏出對講機呼叫:“指揮中心,長井金店發生劫案,嫌疑人開車向北逃竄,立即組織攔截!”

對講機里傳來指揮中心的聲音:“收到。請描述嫌疑車輛特征。”

陳思偉無法描述嫌疑車輛特征。他趕到時,那輛別克商務車剛剛離開,他根本沒看到。詢問店員和顧客,他們都被集中在金店的角落里,只是從開關車門以及汽車發動的引擎聲判斷劫匪是開車逃跑的,沒人敢跟出去看一眼是什么車。

五分鐘后,潘龍海的捷達警車和110處警車相繼趕到。陳思偉把現場交給110,他和潘龍海立即走訪長井金店附近的行人和相鄰的店鋪,尋找目擊證人。此時雨還沒停,大街上的行人不多,周圍店鋪的員工也沒注意剛才金店門口停了一輛什么車,更不知道金店遭搶了。只有一位目擊者——一個三十多歲的小老板——十分肯定地說,停在金店門口的是一輛灰色別克商務車。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他一直想買一輛這樣的車,對這種車型比較熟悉。

金店外的路邊有一個監控探頭,隔壁蛋糕店也有一個室外探頭,兩個探頭正對著金店門口的那片區域,按說應該能夠拍下作案車輛。陳思偉和潘龍海分別去調取監控,沒想到,兩個探頭竟然什么都沒拍到。尤其是金店外的那個探頭,幾乎可以覆蓋金店門口的全部區域,可作案車輛恰恰停在唯一的死角上。蛋糕店的那個探頭則是因為電路老化,根本就沒通電,純粹成了擺設。顯然,劫匪事先精心踩點,知道把車停在什么位置不會被監控探頭拍到。

陳思偉和潘龍海商量片刻,目前看來,要找到作案車輛,只剩下一個最笨最費工夫的辦法了,那就是去交警部門調取視頻,查找案發時間段經過上海路的商務面包車。離開現場前,陳思偉下意識抬頭望了望鼎元大廈的樓頂,隱約看見上面站著一個人。再仔細看,人影不見了。正下著雨,視線不好,他以為是看花眼了,也沒在意。

樓頂上的男子看著陳思偉乘坐警車離開,也從樓梯步行下樓。走出大廈門口時,他取出手機卡掰碎,隨手扔進下水道里。

他就是楚霄漢。那四名劫匪是黑狗和他手下的幾個兄弟。楚霄漢周密策劃,制造了這起長井金店搶劫案。行動還算順利,唯一沒想到的是陳思偉會趕過來,只好倉促收兵,搶到的珠寶首飾沒有達到預期。

凌海市中心繁華地段有一條長約六百米的小吃街,叫荔林街。這是本地的一條老街,最少有二百年了,路面的青石板被磨得锃亮,街兩邊的店鋪都是各具特色的二層或三層建筑,匯集了全國各地上百種名吃,封銘楷的包子店就在其中。包子店靠近街口,上下兩層藍磚門面房,一樓營業,二樓住人。和其他店鋪相比,多少有點兒寒酸。

下午五點多,還不到吃飯時間,店里一個顧客都沒有,空空蕩蕩的。收銀臺前坐著一個胖女孩兒,二十四五歲,至少二百斤重,胖臉上的五官都擠到一塊兒了,喜感十足。她悠閑地嗑著瓜子,手機固定在收銀臺上,上面正播放著曾經很火的網劇《白夜追兇》。這個女孩兒就是范雅靜,封銘楷的合伙人,也是他的女朋友。

門鈴“叮咚”響了。只要有人進店,門鈴就會自動發聲。范雅靜摁了暫停,抬起頭來,迎面是一個穿著陸軍綠風雨衣的帥氣男子。她急忙起身招呼:“先生請里面坐。”

男子朝范雅靜點點頭,在角落里找了張桌子坐下。范雅靜跟過去,隨手遞上A4紙大小的粉紅色壓膜菜單:“我們店的招牌是鮮肉包和三鮮包,還有各種炒菜。”

男子接過菜單,卻不看,又馬上還給了范雅靜:“鮮肉包、三鮮包各來一屜,別的不要了。”

范雅靜向收銀臺走去,邊走邊沖廚房喊:“一屜鮮肉包,一屜三鮮包——”

廚房里傳來封銘楷的聲音:“好嘞,一屜鮮肉包,一屜三鮮包,來啦——”

話音還沒落地,封銘楷圍著淡綠色的“哆啦A夢”圍裙,一手提著一籠屜冒著熱氣的包子從后廚鉆出來,向店內唯一的客人走過去。還沒走到跟前,封銘楷猛地站住,兩腳就像踩在剛鋪上熱騰騰瀝青的路面上,一動不能動了。

楚霄漢沖他擠擠眼睛。封銘楷知道楚霄漢最近出獄,出獄后會來找他,但這么突兀地出現在他的包子店里,他還是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把兩屜包子摟在肚子上。剛出鍋的籠屜燙疼了他的肚皮,他一松手,兩屜包子“啪嗒”掉在地上。

范雅靜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呼哧呼哧從收銀臺幾步走過來,一手叉腰,一手使勁揪住封銘楷的耳朵:“我靠,怎么回事呀你,毛手毛腳的!”

封銘楷疼得齜牙咧嘴,但目光一直沒離開楚霄漢。楚霄漢看著他倆,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范雅靜也瞧出些門道,上下打量楚霄漢一眼,扭頭問封銘楷:“誰呀這是?”

封銘楷小聲說:“我同學楚霄漢,我跟你說過的。”

范雅靜一撇嘴:“切,原來是那個殺人犯啊。”

“瞎說什么!去,再拿兩屜包子來。”封銘楷沖范雅靜瞪眼。

范雅靜翻個白眼,就像沒聽見一樣,把掉在地上的兩籠屜包子收拾好,轉身回收銀臺繼續嗑瓜子追劇。封銘楷尷尬地笑了笑,飛身跑進后廚,又拎了兩籠屜包子出來。楚霄漢也真是餓了,包子那么燙,他用筷子夾起來吹一吹就往嘴里塞,一口一個,包子里的油順著嘴角淌到下巴上,也顧不上擦。封銘楷坐在他旁邊,一邊幫他剝蒜一邊解釋:“雅靜心眼兒挺好,就是不會說話,你別見怪啊。你看她那一身肉,一個能打我倆,我得聽她的……”

這時,店里來了四五個顧客,范雅靜沖封銘楷大喊:“哎,來客人啦,快干活去!”

封銘楷有些難為情地笑笑,站起身說:“你先吃著,我過去招呼一下。”

楚霄漢吃了兩籠屜包子,撐得直打嗝。他倒了一杯茶,饒有興趣地看著封銘楷和范雅靜在那兒忙活。看得出來,封銘楷和胖女孩兒關系很親密,封銘楷可能經常受欺負,心里卻美滋滋的。他由衷為封銘楷高興。這樣溫馨的小日子,他在監獄里是想都不敢想的。

長井金店搶劫案發生后,陳思偉和潘龍海沿著劫匪逃跑的路線調取沿途路面監控和卡口視頻,終于鎖定了一輛沒懸掛號牌的灰色別克商務車。一路追蹤到凌海北部郊外的一個山谷,卻發現車已被燒毀。劫匪在這里換車離開,因為此地沒有監控,無法判斷其去向。

技術人員已經做完比對,搶劫長井金店的四個劫匪里,有三個與搶劫嘉華金店的劫匪體形高度相似,即光頭強、熊大和熊二,只有那個戴米老鼠面具的胖子是新人。光頭強使用的那把仿真手槍,和嘉華金店搶劫案中的那把手槍確認同一。

一個月內接連發生兩起惡性搶劫案,而且劫匪還是同一伙人,這讓高其華大為光火。他連夜緊急召開局黨委擴大會議,點名批評了王青林分管的刑警支隊,責令王青林盡快破案。他還批評110接警臺接了假警情沒有辨別出來,貽誤破案時機,但特意表揚了陳思偉,說他嗅覺靈敏,反應迅速,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使金店避免了更大的損失。

陳思偉心里替110接警臺叫屈。這種假報警,接警臺真的很難分辨。劫匪對警區處警車的分布情況很了解,知道長井金店所在警區只有兩輛處警車。他們存心把這兩輛車調開,接警臺防不勝防。

散會后,王青林把陳思偉叫到辦公室。在黨委擴大會議上,高其華一點兒情面都不留,讓王青林很下不來臺。陳思偉心里明白,高其華給王青林上眼藥,不僅是因為這兩起搶劫案,而是借題發揮,以此打壓王青林的鋒芒。趙孟春調走后,王青林本以為自己能扶正,沒想到省廳空降了高其華。這是組織上的決定,高其華本人未必愿意爭這個局長,但王青林心里肯定還是別扭,面對高其華的時候,情緒上多少會有些反映。高其華當然更看不慣他鋒芒畢露的做派。總之,兩人在一起時,氣氛就比較微妙,經常有程度不同的摩擦。

不過,摩擦歸摩擦,案子還是要破的。王青林詳細詢問了兩起搶劫案的案情,問陳思偉有什么破案思路。陳思偉說,一是調查報假警的手機號,確認機主身份;二是從燒毀的別克車發動機號和車架號入手,查找車主;三是盯著長井金店劫案中的那個胖子劫匪找線索——此人體形特征明顯,相比其他三人更容易辨別;四是繼續查看路面監控,尋找作案車輛去長井金店之前的行蹤。

向領導匯報的過程,同時也是理清自己思路的過程。說著說著,陳思偉突然覺得這個案子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是從媒體上看到的,還是哪個同事經辦的?一時卻想不起來。回到辦公室,他斜躺在沙發里打了幾分鐘盹,還做了個夢。醒來的時候,他努力回想剛才的夢境,夢中自己仿佛身處警院的課堂。警院……陳思偉一個激靈坐了起來。上大學的時候,在刑偵課的課堂上,老師曾分析過這樣一個案例,案例的設計者是楚霄漢。如果作案的是楚霄漢,他一點兒都不會感到奇怪。可問題是楚霄漢十年的刑期,現在還在監獄里呢。他搖了搖頭,思緒在楚霄漢身上停了一會兒,又滑過去了。

還有一個問題陳思偉也想不通。既然嘉華金店搶劫案是李定昌為了搞到曹向東的那把鑰匙自導自演的,幾名劫匪都是他的手下,可這幫人為什么還要搶長井金店?這次搶劫目的很明確,就是奔著那些金銀珠寶去的。難道那伙劫匪和李定昌鬧翻了?

看看窗外,雨已經停了。屋里有些悶,陳思偉想出去透透氣,這個案子琢磨得他腦仁兒疼。出了公安局溜達了一陣,不知不覺中,竟然走到了荔林街。他干脆掏出手機給封銘楷打了個電話,說想到他店里喝兩杯。

楚霄漢正在封銘楷的包子店里。

夜色已深,包子店打烊了。封銘楷下廚炒了幾個菜,開了幾瓶啤酒,準備跟楚霄漢促膝長談。酒杯還沒端,屋里的座機響了。接通電話,封銘楷說了句“你稍等,我把電視關了”,眼睛看著楚霄漢,捂著話筒輕聲說:“陳思偉要過來。”

楚霄漢急忙擺手,示意封銘楷拒絕。

“來不及了,這家伙快到了。”說著,封銘楷指了指樓上。

楚霄漢會意,迅速起身上了樓。封銘楷用夸張的語氣說:“你這是剛從北京回來吧?正好給你接個風。”

剛掛斷電話,陳思偉就推門進來了。封銘楷趕緊招呼他過來坐。陳思偉來到桌邊,目光一下子落到桌上的酒菜和兩套餐具上。封銘楷嘿嘿笑著掩飾尷尬:“饞貓鼻子尖,剛炒好菜你就來了。”

陳思偉坐到封銘楷對面,馬上又抬起屁股,摸了摸凳子,詭譎一笑:“這凳子是熱乎的。”抬眼打量桌子上的幾個菜,夸張地咂巴了兩下嘴,盯著封銘楷的眼睛,“我還沒來,這菜就炒好了,不是給我炒的吧?”

封銘楷不敢和陳思偉對視,囁嚅著說:“隔壁的王小痞本想來喝兩杯的,剛才接了個電話,走了……”

陳思偉知道封銘楷沒說實話,也不戳穿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牛肉放進嘴里,邊吃邊夸,心里琢磨著剛才坐在這里的人到底是誰,封銘楷為什么要瞞著他。但他做夢也沒想到會是楚霄漢。

看陳思偉狼吞虎咽的樣子,臉色也有些灰暗,眼袋隱約可見,封銘楷問他最近是不是很累。陳思偉放下筷子:“從北京回來之后就沒好好休息過,一直連軸轉,鐵人也受不了啊。身體累點兒倒沒關系,今天下午發生的長井金店搶劫案,一點兒線索都沒有,心累。”

接著,陳思偉大概說了說長井金店搶劫案的案情。封銘楷馬上聯想到上警院時楚霄漢設計的那個案例,下意識往樓上瞄了一眼,尋思該不會真的是楚霄漢這家伙干的吧。

陳思偉皺著眉頭:“這個案子和當初霄漢設計的那個案例如出一轍,當時我覺得那只是理想狀態下的情況,現實中幾乎不可能發生,沒想到……”

封銘楷試探著問:“你懷疑楚霄漢?”

陳思偉點點頭,又搖搖頭:“如果他出獄了,那只能是他干的。可他明明還在監獄里呢,不可能……”

封銘楷差點兒脫口而出“他已經出獄了”,急忙喝了一大口啤酒,把話咽回去了。為掩飾窘態,他說:“其實霄漢當年是被冤枉的。”

陳思偉小口小口地喝著啤酒:“從個人感情上,我也希望楚霄漢是被冤枉的。可是,我查過案卷,證據鏈完整。他闖進孫懷仁的包間純屬偶然,事先沒人料到,說是別人設計陷害,有點兒講不通。”

“可霄漢說他只捅了孫懷仁那個老流氓兩刀,都不致命,要命的第三刀是別人捅的。”

陳思偉不以為然:“霄漢這家伙沖動起來不計后果,有目共睹。那種情況下,他已經失去理智了,捅了兩刀還是三刀,可能他自己都記不得了。”

兩人的對話楚霄漢在樓上聽得清清楚楚,陳思偉的話讓他有點兒惱火。警察相信證據,這當然沒錯。但陳思偉不僅是警察,還是他曾經最好的兄弟,竟然不相信他……

在楚霄漢搶劫榮豐銀行的計劃中,陳思偉是極其關鍵的一環。他本打算把搶到的手機卡和U盤親手交給陳思偉,甚至想過和陳思偉聯手,里應外合,查清孫懷仁被殺的真相,揪出警察隊伍里的內鬼,為自己的父親報仇。可陳思偉的態度讓他有點兒不放心,看來,在搶劫榮豐銀行之前,他要找機會和陳思偉好好聊聊。

第二天上午,黑狗給楚霄漢打電話說,從長井金店搶的那些珠寶首飾在黑市上賣了三十萬,請楚霄漢去一趟拆車廠,大家把錢分了,還說不管霄漢哥怎么分,弟兄們都沒意見。楚霄漢馬上表示,這三十萬他一分都不要,算是給弟兄們的見面禮。黑狗等人自是感動得一塌糊涂,對楚霄漢也更加服氣,都期待著跟他干更大的買賣。

三十萬元,對楚霄漢來說太少了,都給他也不夠。這次搶長井金店,他原計劃搶到價值三四百萬的金銀珠寶,按行內規矩,在黑市上能賣一百多萬。沒想到被陳思偉攪和了。區區三十萬元,聊勝于無,所以他干脆一分都不要。他必須再想辦法籌錢。

這天晚上,封銘楷給楚霄漢打電話,讓他再去趟包子店。昨晚陳思偉走后,封銘楷和楚霄漢接著喝,都喝得有點兒多了,封銘楷忘了一件事——楚霄漢的父母留給楚霄漢一封信,托封銘楷轉交。信很短,只有五六行字,兩位老人在信中叮囑楚霄漢出獄后好好做人,不要自暴自棄;還說這幾年多虧封銘楷的照顧,如果他有能力,要在經濟上多幫助封銘楷。此外,信封里還有別墅的兩把鑰匙。

楚霄漢問封銘楷,別墅的貸款是不是他還的。封銘楷說:“不是我,是夏莉。”

楚霄漢愣了一下:“夏莉……她現在在哪兒?”

“這幾年一直在上海,兩個多月前回來了,還一起吃過一頓飯。她把用來還貸的存折拿走了,此后沒再和我聯系。”

楚霄漢沉默片刻:“我爸爸的手術費不夠,為什么不把別墅賣掉?”

“手術費其實已經湊夠了,是伯伯堅決放棄治療……”接著,封銘楷就把籌集手術費的事說了,一個綽號“老鼠”的黑社會小頭目給了六十萬。

楚霄漢心里一凜。他在獄中聽曹向東說過這個名字,知道他是警方的臥底,被李定昌殺害了。他和老鼠素昧平生,老鼠為什么幫助自己呢?

封銘楷說:“其實這個老鼠你我都認識,陳思偉告訴我,他的真名叫舒亞,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舒亞?”楚霄漢反復念叨著這個名字,繼而想起了那個剛入學時因毆打教官被開除的室友。原來舒亞是去當了臥底。楚霄漢沒想到,他和舒亞只在同一個宿舍里住過兩天,就這么一點兒緣分,舒亞竟然在他父母遇到困難的時候出手相助,還幫封銘楷擺平了幾個小混混兒,讓包子店順利開張。這六十萬元雖然一分沒花,但也沒法兒還給舒亞了,這個人情可不小。楚霄漢是知恩圖報的人,舒亞對自己如此,他就一定要為舒亞討個說法。這筆賬還要算在李定昌頭上。

曹向東曾經說過,老鼠從李定昌的電腦里復制的那些東西也藏在榮豐銀行的保險箱里。可是,舒亞已經死了,保險箱的編號誰也不知道,那個U盤怎么搞到手呢?舒亞出事之前,會不會留下什么線索呢?思忖片刻,楚霄漢問封銘楷:“老鼠給的那張銀行卡還在不在?”

封銘楷從柜子里找出銀行卡,是榮豐銀行的。“密碼是156099,老鼠反復叮囑我,一定要記住了。”

楚霄漢把這組數字默念了好幾遍,又問:“陳思偉有沒有跟你說過,老鼠在榮豐銀行租過保險箱?”

“說過,就是在他被殺前幾天租的。”

這說明,老鼠已經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提前在銀行租了一個保險箱,把李定昌的犯罪證據藏在里面。被害前的那天晚上,他把銀行卡交給封銘楷,也許是想留下線索。楚霄漢再次默念156099這組數字,突然想起156是榮豐銀行的門牌號,那么099應該就是保險箱的編號。

封銘楷說:“我們應該去找陳思偉,讓他幫我們查出真相。”

楚霄漢一臉不屑:“他?他昨天晚上說的話,你沒聽到嗎?他是不會幫我們的。再說,夏莉出事的時候他在哪里?我甚至懷疑他也脫不了干系。”

封銘楷不住搖頭:“陳思偉不是那種人。”

“那你告訴我,他為什么讓夏莉單獨面對孫懷仁?他多想進刑警支隊你不是不知道,但刑警支隊只一個名額,他競爭不過我,只好去治安支隊。可是,我出事之后,他如愿了。你不覺得奇怪嗎?還有,孫懷仁死后,董雪梅當了行長,董雪梅和陳思偉是老鄰居。最初是不是他給夏莉介紹的工作?第一次見李定昌和孫懷仁,是不是他和董雪梅帶我們進的包間?他即使不是策劃者,也是知情人。”

楚霄漢的懷疑封銘楷可以理解,同時他也相信陳思偉不會做這樣的事。對封銘楷來說,兩邊都是他的同學和好兄弟,沒有親疏遠近之分。真相總有揭開的一天,到那時候,楚霄漢和陳思偉一定會冰釋前嫌。但現在楚霄漢這么憤怒,他只能做和事佬兒:“都是我的錯,那天我不該請你們喝酒,要不然就不會有后面的事了。”

聽封銘楷這么說,楚霄漢心里一顫。當初自己如果不那么沖動,封銘楷應該也是警察了,可以像他媽媽希望的那樣光宗耀祖,而不是在這里賣包子。可封銘楷從來沒抱怨過什么。要說慘,封銘楷也夠慘,而且他完全是被自己牽連進來的。封銘楷能平靜地接受命運的安排,自己哪兒來的那么多執念呢?轉而想到陳思偉,他又咽不下這口氣。陳思偉可不是無辜的,他是那場風波的受益者。楚霄漢要跟陳思偉掰掰手腕,看看他這個重案隊長是不是名副其實。

封銘楷看出了楚霄漢的心思:“我勸你最近還是低調點兒吧,長井金店的案子,他已經懷疑是你干的了。”

楚霄漢冷笑:“放心,他不會抓到我的。”

封銘楷說:“伯伯和阿姨臨走的時候囑咐過,希望你出來后好好做人,好好活著。報仇的方式有很多,為什么非要選擇這條路?你把知道的都告訴警察,讓法律來制裁他們,不是更好嗎?”

“法律?法律只會保護有錢人。小楷,別天真了。你要真的相信法律,就會像螞蟻一樣被他們捏死。五年前我們已經被玩過一次了,這次我可不會重蹈覆轍。”

封銘楷知道楚霄漢的脾氣,他認定的事情是勸不回來的。現在能做的,是盡量幫助楚霄漢,別讓他走得太遠。楚霄漢也確實需要封銘楷的幫助,但他絕不會讓封銘楷做違法的事,他不能再害封銘楷一次。

有了舒亞留下的六十萬,楚霄漢可以策劃搶劫榮豐銀行了。當然,這些錢遠遠不夠,但已經能做很多事情了,走一步算一步,其他的錢,慢慢再想辦法。

榮豐銀行在凌海市區繁華地段人民路的東側,是一棟二十九層的米黃色建筑,樓后面有一個比籃球場大不了多少的院子,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高層寫字樓和住宅樓。

如果是別人搶榮豐銀行,不會有太大的把握;如果楚霄漢要搶的是別的銀行,也不會有太大把握。但搶劫榮豐銀行,楚霄漢卻有得天獨厚的條件——銀行的主體大廈和地下金庫是他爸爸楚中天主導設計的,他家里有設計草圖。

按行內規矩,設計圖紙的原件和復印件是不允許設計師私自保留的,但楚中天保存了設計草圖,留作職業生涯的紀念。那些設計草圖是他這輩子最珍視的財富,足足裝了四個大箱子,存放在別墅的地下室里。

這天上午,楚霄漢把四個箱子提到客廳里,一個一個打開,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三個標注有“榮豐銀行”字樣的厚厚的牛皮紙袋子。有關榮豐銀行的設計草圖一共三十三張,都畫在對開的繪圖紙上,有彩色的建筑效果圖,有黑白的平面設計圖。楚霄漢從小就看父親畫圖紙,對設計圖并不陌生。這一大堆草圖他皺著眉頭反復看了兩天,卻越看越絕望。

榮豐銀行地下有兩層,第一層是貨幣交接區,第二層是金庫,那些保險箱就在金庫里。金庫的墻壁是六十厘米厚的混凝土,中間還有鋼板,炸藥都炸不開。但地下一層,也就是金庫上面那一層貨幣交接區,是普通的混凝土墻壁,楚霄漢覺得或許可以做點兒文章,比如挖一條隧道進去。不過,這辦法他自己都覺得有些異想天開。

楚霄漢原本打算不計后果地武力闖進銀行,拿到證據后當眾交給陳思偉。雖然這樣一來,他的余生會在監獄里度過,甚至會被判處死刑,但至少可以報仇,他覺得還是值得的。可是現在,他對陳思偉產生了不信任,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這個人身上。所以,他要設計一個更加完美的計劃。

在地下金庫的草圖上,楚霄漢發現了父親寫的兩個字:“人防”。原來,當初修建地下金庫的時候,挖到了一段廢棄的人防工程。這段人防通道一直向北延伸,經過他家的別墅附近,最近距離不到三十米。如果從他家別墅下面挖一條隧道,就能把他家和地下金庫打通。這條隧道的工程量不算太大,估計半個多月就能完工。

問題是,就算挖通了隧道,也無法進入金庫。金庫大門需要兩把鑰匙才能打開,分別由銀行行長和金庫主任兩個人保管,還要通過人臉和視網膜識別。想進入金庫,必須武力脅迫這兩個人。楚霄漢必須搞到武器,必須是真家伙,而不是黑狗拿來嚇唬人的用發令槍改裝的冒牌貨。

曹向東曾經說過,聶十三可以為楚霄漢提供幫助。現在,楚霄漢手里有六十萬,而聶十三手里有槍……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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