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邦奇：死于大地震的兵部尚書

黃帥

韓邦奇畫像

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韓邦奇（1479-1555，字汝節，陜西朝邑人）榮歸故里已經7年。作為原南京兵部尚書，他在過去70多年的人生里，經歷了太多的風風雨雨。

作為官宦世家子弟，韓邦奇從小就有忠君報國的壯志，他在正德三年（1508）考中進士，此后任吏部考功主事、員外郎、浙江按察司僉事、山西巡撫、浙江按察司僉事等職，宦海生涯輾轉大半個中國。

應當說，韓邦奇的官聲是非常好的，朝廷也屢次嘉獎這位勞苦功高的老臣，韓邦奇在做官之外，還兼通文法，專注經史，留下了《苑洛集》等解經之作。

韓邦奇回到陜西老家，算得上是衣錦還鄉。他在含飴弄孫之際，也時常想到這幾十年的跌宕起伏，雖也有挫折，曾被罷官為民，但又東山再起，最后老來還鄉，頤養天年，實在是人生之幸事。

韓邦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就在76歲這年的深冬，一場天災浩劫突然發生。

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子時，突然大地搖動、山川崩裂。一場慘烈的地震災難在陜西南部秦嶺以北的渭河平原降臨，八級大地震讓陜西、山西和河南的大部分地區瞬間變成人間地獄……

這場大地震雖然不是歷史上震級最大者，卻是造成死亡人數最多、破壞力最強者，史稱華縣大地震。

《明世宗實錄》中對此有詳細記載：

壬寅，是日山西、陜西、河南同時地震，聲如雷，雞犬鳴吠，陜西渭南、華州、朝邑、三原等處，山西蒲州等處尤甚。或地裂泉涌中有魚物，或城郭房屋陷入池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連震數次。河渭泛漲。華岳、終南山鳴，河清數日。壓死官吏軍民奏報有名者八十三萬有奇。時致仕南京兵部尚書韓邦奇、南京光祿寺卿馬理、南京國子監祭酒王維禎同日死焉。其不知名未經奏報者。復不可數計……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面出現的人名只有韓邦奇、馬理、王維禎等人，至于其他83萬罹難者，幾乎都沒在史書上留下名字。

在民間的記載里，有不少家族慘遭滅絕，其中不僅有草根平民，也有鄉紳富農。

明代文人朱國禎在《涌幢小品》中有一則名為《地震》的記錄，便是對華縣大地震十分形象的描述，其中講到：“米仲良家八十五丁，陳朝元家一百十九丁，俱覆……”

雖然只是簡單幾個數字，但背后的悲慘卻是世所罕見的，即使是大規模的戰爭，也無法在瞬間摧毀這么多家族人口。

與《明世宗實錄》的記載相似，朱國禎也記下了這幾個罹難的大人物的名字，而且對其死因記載更清楚。韓邦奇就是在地震發生時不幸墜入火炕而被燒死的。

這一細節固然悲慘，但也暗示了一個關鍵問題：當地人的居住環境和地震發生時間是一個重要因素。當時，大量人口居住在窯洞中，或者簡易的土坯房和磚瓦房中。這種居住環境雖然冬暖夏涼，卻沒有抗震能力，尤其是面對超強的地震，大多數房屋都徹底坍塌。更要命的是，地震發生在深夜，大部分人都在熟睡，即使有人在挑燈夜讀，因為深冬徹骨的寒風，也不可能在戶外院子里看書。

這場地震波及范圍很廣，以華縣為中心，災情嚴重程度呈橢圓形向周圍擴展。受災最嚴重是華縣、渭南、華陰一帶，這片也是人口稠密地區，因而傷亡非常慘重。

災厄也引起了明朝文壇的震動，不少人為之悲慟，位列嘉靖文人“后七子”的宗臣寫道：“地顫山愁千萬里，奇峰片片下沉水;黃河直上峰頭座，忽散人家室屋里。往往屋上游赤鯉，千門萬戶半作鬼;廣廈高宮盡成土，白日不聞父老哭。”

深夜的地震發生后，又出現了多次余震，大量房屋坍塌，幾十萬百姓被掩埋在廢墟和黃土之下，甚至連西安城里的小雁塔也因此震塌了兩層。

史書上說的“壓死官吏軍民奏報有名者八十三萬有奇”，這只是一個模糊的數字，考慮到當時的歷史條件，實際罹難者很可能更多。

整個大明朝的衰亡就從嘉靖開始。賑災不能全靠朝廷。在地震后不久，疫病、旱災等次生災害層出不窮，當地幸存的士紳紛紛與民眾一起展開自救，朝廷的賑災援助直到第二年春天才逐漸開始。

在這期間，又有大量百姓因傷病和饑饉而亡，上百萬人流離失所，原本還相對富饒的關中地區變得貧瘠而混亂，直到明朝末年，此處的生產力都沒得到恢復。

華縣大地震并沒有震醒明朝的統治者除了假惺惺地祭祀一下，暫時免征災區的稅賦，提供些許賑災糧款，朝廷也沒做什么。

而那些賑災糧款，因為官僚層層的克扣，最后發到災民手里的寥寥無幾，甚至很多災民根本就沒看到救濟糧款。而華縣大地震又發生在人口稠密的關中地區，因此它造成的損害更加動搖了明朝的民心與官僚體制。

韓邦奇的死在當時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動。這不僅是因為其死于意外，更在于外界深知韓邦奇的人生起伏，是當時很典型的讀書人所遭遇的經歷，很多人對韓邦奇的人生感同身受，他的罹難，讓人產生了同理心，也更加慨嘆生命的無常。

早在44年前的正德六年（1511），京師曾發生地震，當時韓邦奇明知皇上未必會聽取自己的諍言，還是上奏指出朝廷施政的過失，他無非是想借此警醒皇上罷了。

然而，正德皇帝哪里聽得進去，他隨手一揮，就讓韓邦奇從員外郎貶為平陽通判。當然，這其中也有奸臣誣陷的因素，因為韓邦奇正直不阿，原本是為百姓求福，不料竟然被小人落井下石，被誣告為別有用心。

不過，韓邦奇也沒有怨恨誰，他依然恪守著儒家知識分子的精神原則，即使被貶官，也想著“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此事讓韓邦奇的官聲大增，可嘆他最后竟死于另一場地震。將這些事聯想起來，世人更是唏噓不已。

另一件讓韓邦奇載人史書的事情是關于兄弟情誼的。《明史》上講，韓邦奇的弟弟韓邦靖36歲就去世了，但韓邦奇在弟弟病危時，對他悉心照料，見弟弟病情無法好轉，他沒日沒夜地抱著弟弟哭泣，三個月都沒有脫衣服睡覺。

這些事總讓人想起儒家信守的道德準則，韓邦奇也的確算得上“孝悌忠義”的模范典型。

然而，即使如韓邦奇這樣的恭儉之人，也沒法革除大明朝的積弊。他對政治的理解，更偏重于實務改良，而沒有意識到體制的腐朽。他的升遷也好，貶官也好，甚至于生死安危，早就與明朝的官僚體制綁定了。

因此，韓邦奇死于華縣大地震，更像是一個傳統儒生的死法。

（責任編輯：亞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