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金
筆者在1948年3月1日出版的 《自由叢刊》 第12期上找到一封通信 《斥帝國臣仆兼及胡適—— 復泗水文化服務社張德修先生函》,該函還曾以《郭沫若致張德修函》 為題目出現在1948年第118和119期的 《風下》 雜志,分兩期刊登。刊登的內容基本一致,只不過 《自由叢刊》 比 《風下》 雜志多了最后一句:“泗水文化服務社列位先生均此恕不另。”王繼權、童煒鋼編的 《郭沫若年譜》 和龔濟民、方仁念編的 《郭沫若年譜》 對此信均有記載。前者記載較為簡略:“2月12日,作通信 《斥帝國臣仆兼及胡適——復泗水文化服務社張德修先生函》。批判胡適等人。”后者則對該信的內容做了簡單的介紹:“寫信復泗水文化服務社張德修,謝為文化人捐款。信中贊美毛澤東、周恩來‘為和平合作奔走呼號,痛斥蔣介石‘不惜全面破裂,屠殺人民,譴責胡適‘曲為辯護,堅信‘勝利必屬于人民,今日已成定局,為期當不出兩年。”但它并未見于已出版的郭沫若書信集(包括 《三葉草》 《沫若書信集》 《郭沫若書簡——致容庚》 《櫻花書簡》 《郭沫若書信集》 《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至今沒有全文披露過,也不見其他研究者提及闡釋。故將該信照錄如下:
德修先生賜鑒:
三十七年正月二十日惠函,業早奉讀。承由大華貿易公司匯來港幣一千九百三十四元五角,亦已如數拜領。謹代此間文化界人士致謝。該款自當遵囑“分配文化人”,唯查此間原有文化事業基金會之設,沫若及沈雁冰先生等來港之后,被邀參加,組織擴大,故今邀得多數文化友人之同意,已將該款提交該會統籌辦理,想先生明達,當荷同意也。
惠函曾再四捧誦,對先生之思想及泗水文化服務社貴同人等之精神,實甚欽佩。先生言在華僑社會中有中華民國國民與中華帝國臣仆之派別,精論不可移易。然此種派別殆不僅華僑社會為然,全中國莫不皆然也。當今革命與反革命之爭,實亦民國與帝國之爭,人民與臣仆之爭。特所謂“中華帝國”者,實乃“中美帝國”,尤可憫耳。花旗勢力骎骎可畏,才二三年間,海陸空軍事基地已布滿三分之二之國境,在此三分之二之區域中,不僅經濟財政軍事政治悉聽美人指揮,即教育文化,一國之精神命脈所系,亦仰鼻息于金發碧眼之法利賽人,舉凡愛新覺羅、袁世凱輩之所不肯為、不敢為者,而今之當局竟恬然悍然而為之。然則所謂“帝國之臣仆者”要不過臣仆之臣仆,奴才之奴才而已。沫若力量薄弱,未能力挽狂瀾,而臨危且不得不逃棲海外,承譽殊增愧悚。然當勉自策勵,以期不負厚望。文化界中志趣堅定,能力卓越者頗不乏人,此固國家前途之福,足可告慰者也。我中國人民富有不屈不撓之精神,過往歷史,如南北朝,如遼金元,如滿清三百年之統治,均先后亙長久之歲月而被推翻,固其明證。即最近抗日之戰,綿亙八年,在當局雖屬幸獲慘勝,然在我人民,即僑居海外者亦不知流盡了多少血汗也。中國精神誠如尊言孔門智仁勇之教者為多。在現代人物中,先生更推許列寧,認為“完全具有這等條件”,洵屬至公至允之卓論。沫若敢冒昧更為尊論作一補充,在國內并世人物中,如毛澤東、周恩來諸先生,實亦“完全具有這等條件”。沫若與毛周諸先生交游甚久,間嘗細察其思想行事,無不合乎智仁勇之三大達德。回憶抗戰初期,國共恢復合作時,兩先生曾以四語號召天下,曰“光明磊落”,曰“大公無私”,曰“仁至義盡”,曰“委曲求全”,曲者為人民而委曲,求全者為竟抗戰之全功也。此是何等精神,何等氣魄云。
近人有等量齊觀者,謂國共伯仲之間耳,真乃膚淺之尤,不僅不知毛周諸先生,且亦不知中國精神為何物者也。抗戰幸告結束,毛周諸先生為和平合作呼號之精神猶照耀天壤。所可痛恨者,蔣在美國全力支持下,竟不惜全面破裂,屠殺人民,置全中國世界愛好和平民主之人民愿望于不顧。在蔣美一時固自詡得計,然而“順民者昌,失民者亡”,乃古今中外之通例。曾幾何時,往日之自鳴得意者,不已駭汗流涕,而自岌岌告危耶?勝利必屬于人民,今日已成定局,為期當不出兩年,可刮目而待也。
先生認為“應有一種刊物,事事闡求真理,指出胡適梁啟超的封建或半封建資本主義的謬論”,此間同人均有同感。梁啟超時代已屬過去,其早年文字,感情豐富,頗有革新情趣,于中國啟蒙運動上,功績有不可沒者。中歲反動,謬倡君主立憲,甚至附和科學文明破產之說,實屬謬妄,然梁之言論在第一次大戰前后已失去魅力,青年志學之士已不復加之一顧矣。胡適學無功底,僥幸成名,近二三年,更復大肆狂妄,蔣介石獨裁專擅,禍國殃民,而胡為文宣揚“憲法”,粉飾“民主”,集李斯、趙高、劉歆、揚雄之丑德于一身,而恬不知恥。更復蠱惑青年,媚外取寵,美兵強奸沈崇,竟多方為之開脫,平日蒙上“自由主義者”之假面具,高唱“理未易明,善未易察”之濫調,以鄉愿賊德,毒害學生。近在報端見其發表致周鯁生教授之公開函,公開反蘇媚美,美國反動派認敵作友,互助日本復興,也不惜曲為辯護。昔之未易察未易明者,今則明之察之,亦何易易。揣其用意,蓋在競選副總統,故不惜揭去假面目,以圖爭取蔣之同意,美之歡心。然其貽誤國族,有玷士林,殊屬言語道斷。此間文化人士對胡均致不滿,預計必有駁斥其謬論者絡繹出現。惟創辦刊物一事,頗不易易,以文化人之財力有限,而國內銷路復被封鎖,創刊縱可勉強辦到,欲求長久繼續,是一大難事也。不久在馬敘倫先生主持下,其 《民主旬刊》 將見恢復,另有進步人士將出《大眾文藝叢刊》,每兩月一期,均有意集群策群力,向反動思想搏擊,而為民主文化大事開拓,尚望愛國如先生者鼎力贊助,方克有濟耳。
近聞惡黨打風,延及海外,泗水“臣仆”竟效較場口故技有所蠢動,并辱及長者。逖聽之余,不勝憤怒。此間文化界同仁已有聯名公函,共致慰問,不日當可到達左右,敬祈為國珍重。有暇望時賜教督,以匡不逮,專復順頌
健安
郭沫若再拜
信的末尾沒有注明寫信日期,只在信的開頭指出本信是回復張德修“三十七年正月二十日”函;但從目前已出的兩種 《郭沫若年譜》 都可以在2月12日條查到郭沫若復信張德修事,基本可以斷定郭沫若復信日期為1948年2月12日。張德修是印尼東爪哇省省會泗水市的愛國華僑,曾任泗水孔教會會長,同時也是泗水文化服務社的負責人。郭沫若此前因白色恐怖嚴重,于1947年從上海秘密到達香港,負責領導中國學術工作者協會和中華全國文藝界協會香港分會。這封信是他收到泗水文化服務社“由大華貿易公司匯來港幣一千九百三十四元五角”及張德修的來函后的回信。郭沫若在信中首先表達了對泗水文化服務社同人鼎力贊助的感謝,接著痛斥國民黨政府意圖在美國支持下發動內戰的行為;同時就張德修提出的智仁勇道德標準,認為在國內外偉大人物中,不僅列寧,即毛澤東、周恩來等也具有這等條件。信件的后半部分指出蔣介石必敗的命運,同時對胡適的相關言論進行駁斥;最后對泗水惡黨狂吠表示憤怒,對泗水文化服務社部分同人的遭遇表示慰問。
郭沫若早年投筆從戎,參加北伐。1927年蔣介石叛變革命,郭沫若憤而撰寫 《請看今日之蔣介石》,揭露蔣介石“背叛國家,背叛民眾,背叛革命”的行徑,在當時產生極大影響。他也因此受到通緝,被迫流亡日本。直到1937年抗戰爆發才回到中國,積極投入到抗戰的洪流中。可以說,郭沫若一直是站在共產黨這一邊的。1948年身在香港的郭沫若更是發表了一系列反對國民黨和它的背后靠山美國的言論:1月1日在香港 《自由叢刊》 發表 《要有力量贏得戰爭,然后才能贏得和平!》,指出美國和封建殘余勢力、四大家族以及一切官僚政客集團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大敵”,“必須徹底發動人民武力”打倒它們,那種“幻想著無條件的和平”,不過是“白癡式的幻想”。2月18日在香港 《華商報》 發表 《還要警惕著不流血的“二二八”》,預言“蔣朝不搞垮,‘二二八慘史不僅要再發生于臺灣,而且要普及于全國”,然而這“只有增加老百姓的憤恨而已”。4月20日又在上海 《國訊》 周刊發表 《歷史的路只有一條》,抨擊 《大公報》 社評“彎彎曲曲地創造出一些代名詞”反蘇親美,對“蘇聯沒有政治民主”的謬論進行駁斥,指出類似蘇聯那樣的革命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然進程。這些言論為中國共產黨贏得了輿論支持,也是郭沫若這封信的補充和延伸。
郭沫若在這封信中對胡適大加詆毀,說他“學無功底,僥幸成名”“集李斯、趙高、劉歆、揚雄之丑德于一身,而恬不知恥”,最后下了“貽誤國族,有玷士林”的斷語。可以說正是從這封信開始,郭沫若與胡適趨于公開決裂了。在給張德修回信后不久,郭沫若就在 《光明報》 發表 《駁胡適〈國際形勢里的兩個問題〉》,抨擊胡適“把美國塑成了一尊‘和平女神,而把蘇聯影射成了一個魔鬼”,指出蘇聯的道路才是正確的選擇。胡適的“理未易明,善未易察”在郭沫若的另一篇文章里也被看作是否定人民革命事業正義性的言論:“合乎人民本位的便是善,便是進步,事雖小亦必為之。反乎人民本位的便是惡,便是反動,力雖大亦必拒之。這在我們看來是‘理甚易明,善甚易察的。”而在同年5月14日香港 《華商報》 發表的 《〈三無主義〉 疏證》 一文中,郭沫若再次指責自稱“無知”“無能”“無為”的“三無主義者”胡適。郭沫若在文中說:“‘三無倒確是三無,只是內容要另外改定一番,那便是無恥!無恥!第三個還是無恥!”這時候郭沫若對胡適的態度已經由批評轉為無節制的謾罵了。
兩人公開決裂的原因在于一直以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自許的胡適面對當時紛亂的時局,站在了國民黨和美國那一邊。早在1947年,胡適就發表了 《我們必須選擇我們的方向》,重申他對自由、民主信念的堅持。他強調“我們中國人在今日必須認清世界文化的大趨勢,我們必須選定我們自己應該走的方向。只有自由可以解放我們民族的精神,只有民主政治可以團結全民的力量,來解決全民族的困難。只有自由、民主可以給我們培養成一個有人味的文明社會”。后來,胡適又在《獨立時論》 發表 《自由主義是什么》 一文,對自由主義的含義進行具體闡釋。顯然,胡適在這個時候宣揚“自由”“民主”,其意在反對由共產黨領導的暴力革命,有著鮮明的反共色彩。至于郭沫若信中提到的“致周鯁生教授之公開函”,即是時任武漢大學校長的周鯁生寫了一篇題為 《歷史要重演嗎?》 的文章,根據當時的國際形勢,提醒人們要防止重蹈歐洲列國“一戰”后扶植戰敗的德國以對抗蘇聯的覆轍。胡適看到這篇文章后,寫了一封給周鯁生的題為 《國際形勢里的兩個問題》的公開信,為美國扶植戰后的日本辯護,并公開表示對蘇聯的不信任和反感。作為共產黨和毛澤東忠實擁護者的郭沫若自然不會對胡適以上的種種言論無動于衷,而是要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反對胡適了。
事實上,郭沫若和胡適二人可謂是“積怨甚深”。早在1922年,雙方就因為郁達夫發表在 《創造》 季刊上的 《夕陽樓日記》 打起了筆墨官司。郁達夫在該文中指出“少年中國學會”的余家菊從英文轉譯德國威鏗的 《人生意義與價值》 一書有許多的翻譯錯誤,并用了“清水糞坑里的蛆蟲”一類罵人的話。胡適看到后就在 《努力周報》 刊出《罵人》 一文,指出郁達夫譯文中的錯誤,并指責郁達夫罵人是“淺薄無聊而不自覺”。作為郁達夫“盟友”的郭沫若立馬挺身而出,撰寫了 《反響之反響》 一文,抓住胡適改譯中的不通之處,進行攻擊。這場爭論以胡適主動給郭沫若、郁達夫寫信“求和”而告一段落,顯示了胡適的大度和謙遜。誰知到了1930年,郭沫若開始在學術領域向胡適發起挑戰。他在 《中國古代社會研究》 的“自序”中說道:“胡適的 《中國哲學史大綱》,在中國的新學界上也支配了幾年,但對于中國古代的實際情形,幾曾摸著了一些兒邊際?社會的來源既未認清,思想的發生自無從說起。所以我們對他所‘整理過的一些過程,全部都有重新‘批判的必要。我們的‘批判,有異于他們的‘整理。‘整理的究極目標是在‘實事求是,我們的‘批判的精神是要‘實事中求其所以是。‘整理的方法所能做到的是‘知其然,我們‘批判精神是要‘知其所以然。‘整理自是‘批判過程中所必經的一步,然而它不能成為我們所應該局限的一步。”1937年,郭沫若專門寫了 《責問胡適—— 由當前的文化動態說到儒家》,駁斥胡適在 《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 發表的 《說儒》 一文,指出:“儒之本意誠然是柔,但不是由于他們本是奴隸而習于服從的精神的柔,而是由于本是貴族而不事生產的筋骨的柔。”并證明胡適說的孔子“那剛毅弘大的新儒行”,“其實也是周代的貴族思想的傳統”。對于郭沫若的這些略顯尖銳的批評,一向以寬容自命的胡適沒有直接作出回應。
但二人也有和平相處甚至充滿溫情的時候,特別是關于郭沫若親吻胡適的說法,頗有意思。據1923年10月15日《志摩日記》 記載:“前日(案:指13日) 沫若請在美麗川,樓石庵自南京來,胡亦列席。飲者皆醉,適之說話誠懇,沫若遽抱而吻之。”胡適在1923年10月13日的日記中也說:“沫若邀吃晚飯,有田漢、成仿吾、何公敢、志摩、樓石庵,共七人。沫若勸酒甚殷勤,我因為他們和我和解之后,是第一次杯酒相見,故勉強破戒,喝酒不少,幾乎醉了。是夜,沫若、志摩、田漢都醉了。我說起我從前要評 《女神》,曾取 《女神》 讀了五日,沫若大喜,竟抱住我和我接吻。”這一吻既可說明郭沫若的浪漫性情,也可以看出彼時的胡適在郭沫若心里是有相當分量的。由甜蜜的吻到形同陌路以致公開決裂,胡適與郭沫若兩人的關系令人嘆息。更有意思的是,就在郭沫若寫了這封語含譏諷的信后不久 (1948年3月25日),胡適主持的中央研究院評議會議選舉出第一屆中研院“院士”八十一位,其中人文組二十八位,郭沫若位列其中。郭沫若當選院士并非一帆風順,而是有不少阻力。比如朱家驊就認為郭沫若參與了內亂,應該等同于漢奸罪;吳正之怕郭沫若當選院士后亂發議論帶來不好的影響;薩本棟則覺得郭沫若的當選可能會刺激政府,進而影響到經費的下放。這時候,胡適挺身而出,認為應以學術立場為重,堅持把郭沫若選為院士。胡適的大度和公正可見一斑,要知道胡適對郭沫若的大肆攻擊表面上沒有作出回應,但私下里并非毫無反應。他在當時寫給王世杰的信中就說:“自從我出席國大之后,共產黨與民盟的刊物 (如 《文萃》,如 《文匯報》) 用全力攻擊我,……聽說郭沫若要辦七個副刊來打胡適。我并不怕打,但不愿政府供給他們子彈,也不愿我自己供給他們子彈。”
“辦七個副刊來打胡適”最終沒有成為現實,但胡適想不到的是就在七年之后,八大冊 《胡適思想批判》 出現了。郭沫若積極響應毛澤東的號召,成為批判胡適的急先鋒。他先后撰文批判胡適的唯心主義思想方法,指出所謂“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完全是一種反科學的唯心論,“胡適就是以這祥的方法和態度,否認了屈原的存在,否認了 《紅樓夢》 的對封建社會的批判,否認了中國文化的價值,否認了中國封建制度的存在,否認了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接著,郭沫若給胡適做了蓋棺定論:“中國近三十年來,資產階級唯心論的代表人物就是胡適,這是一般所公認的。胡適在解放前曾經被稱為‘圣人,稱為‘當今孔子。他受著美帝國主義的扶植成為買辦資產階級第一號的代言人。他由學術界、教育界、而政界,他和蔣介石兩人一文一武,難弟難兄,倒真是有點像‘兩峰對峙,雙水分流”不知道此時身在大洋彼岸的胡適讀到郭沫若的批判文章時,會不會想起當初那個“甜蜜”的吻?
(選自《粵海風》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