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海與太陽交接處

劉夢月

納桑奈爾放下書，準備按安德烈·紀德說的那樣，走向其他地方看看。

不知道去往哪里，索性就往大海與太陽交接處走去。在路上，納桑奈爾遇見了走在他前面的少年，讓·尼古拉·阿爾蒂爾·蘭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他并不著急到達目的地，只把這當做一次生命的散步。關于蘭波，納桑奈爾有很多好奇的問題，除了蘭波自己，沒人能給出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他自己也沒有答案。

蘭波在詩里稱“大海與太陽的交接處”是意味著“永恒”的地方，去那里的途中必須要穿過沙漠。經過一路的觀察，在踏入沙漠的第一步，納桑奈爾終于向蘭波提出了第一個問題：寫《奧菲莉亞》的時候，你和這世界相識不過16年，為什么就擁有了這樣深刻且奇妙的洞察？怎么用了短短6年時間，就能建立起一個奇異詭譎的王國？

納桑奈爾是說，《元音》《醉舟》《地獄一季》《彩圖集》這些蘭波19歲就已完成的詩，竟然成為了超現實主義詩歌的經典，撒旦、耶穌、精靈、天使，都被他召喚進詩里，輪流登場。年輕的蘭波打破禁錮，創造了全新的寫作方式，他在《語言煉金術》中寫：

我發明了母音字母的色彩！

——A黑，E白，I紅，O藍，U綠

——我規定了每一個字音的形式和變化，

不是吹噓，找認為我利用本能的節奏還發明了一整套詩的語言，

這種詩的語言遲早有一天可直接訴諸感官意識。

他有著打破、重建現有的詩歌美學的野心，年紀輕輕就提出了“主觀的詩”“我是另一個”的全新的詩學概念，驕傲地以“通靈者”自居，在《地獄一季》里，他“憑借幻覺、錯覺”寫詩。這個轟動了法國文壇，被奉為“第一位朋克詩人”“垮掉派先驅”的正是走在前面的這位未滿20歲的少年。納桑奈爾想到這些，覺得眼前那個瘦弱的背影有些不可思議。

前面有一個綠色小酒店，有個歇腳的地方是令人愉快的，蘭波歡快地飛奔向前去，像一股不羈的風，以至于把納桑奈爾的問題拋在腦后。在店里坐下后，他要了面包片、黃油和半涼的火腿，這讓他感到放松，他伸直了餐桌下的雙腿，舒展身體，然后望著掛毯上的畫目不轉睛，納桑奈爾猜測他腦中的世界又開始狂風呼嘯。

想要了解一個人，從童年開始是個不錯的方式，幼時的經歷對人的影響會貫穿一生。1854年12月，蘭波在法國南部小鎮夏德維爾誕生，父親是一名軍官，長期服役導致與家人聚少離多，而生性孤僻的母親對子女管教嚴格，越是壓抑越是叛逆，蘭波6歲時就已經嘗試離家出走，17歲時第三次出逃，投身于巴黎公社運動中去。他厭惡家鄉，一次次告別自己身處的地方，從夏德維爾到巴黎，之后又去了倫敦、埃及、哈拉……對他而言，出發是對庸常生活的反抗。他現在的矛盾不安、漂泊不定，到底和童年有幾分關系？納桑奈爾正想問蘭波，可對面的蘭波又起身走出了小酒店。

受夠了。城市的喧囂，黃昏與白晝，日復一日，見多了。人生的驛站，噢，喧囂與幻象！

出發，到新的愛與新的喧鬧中去！

蘭波如同他的詩一樣，永遠在出發，一次次與自己告別。他的目光絕不僅僅是眼前的生活。這個世界等待著被體驗的感受實在太多了，尤其不能遺漏的是愛情。

1871年9月，小有名氣的象征主義詩人魏爾倫收到了蘭波的來信，是他寫的8首詩。這些充滿奇幻感的詩令中規中矩創作的魏爾倫為之一震，17歲的蘭波與28歲的魏爾倫，兩個詩人從這里開始了浪漫、癲狂、深刻的愛情。但不安定是蘭波天生的特質，即便是戀愛了也不會改變一星半點，他時而殘忍、時而天真，但魏爾倫愿意為了這樣的他離開自己的妻子，去陌生的地方生活。

我們一起流浪，去巖洞里飲酒，在路上吃干糧，我急于找到一個住所，確立一種生活。

但蘭波的流浪沒有方向，納桑奈爾看見蘭波正在與一個頭發稀少的男人對話，他猜測那就是魏爾倫。

蘭波：我不知目的，只是繼續走，我從未見過那么燦爛的日子。我永遠走的不夠遠，我從未見過海。我想到非洲，跨越沙漠，我想要太陽……

魏爾倫：你想要去哪里？

蘭波：我不知道，只要離開就行。

流浪，從地域到精神。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誰都能料到蘭波會離開魏爾倫，在分手的時候，魏爾倫開槍傷害了蘭波，之后彼此還念念不忘。這段感情后來被鮑勃·迪倫以一句“人間的關系如此殘破，如同蘭波與魏爾倫”唱進了《Youre Gonna Make Me Lonesome When You Go》中，而分手后的蘭波，以《地獄一季》為這段感情畫下了句號。

接著走下去，也許會遇見沙漠刮起的風沙，也許會途經一片綠洲，納桑奈爾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再次見面時，眼前的少年已經成為了飽經風霜的大人，他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在任何情況下，都別指望我性情中流浪的氣質會有所減損，恰恰相反，如果我有辦法旅行，而不必住下來在一個地方工作，以維持生計，人們就不會看見我在一個地方住上超過兩個月，世界很大，充滿了神奇的地域，人就是有一千次生命也來不及一一探訪。”蘭波已經走過無數地方，穿越了許多次沙漠，在歐洲四處流浪，賣咖啡、找象牙，遠赴非洲，販賣軍火，參與政治陰謀，深深地植根于生活之中，吮吸生命的所有精髓。再和他聊起以前寫過的詩，納桑奈爾很怕蘭波會翻臉，聽說他不喜歡別人提到他以前寫的詩。但說蘭波不再寫詩也不大確切，他只是放下了筆，不愿意再把詩寫在紙上，放下筆之后的人生，誰能否認這不是一篇精彩的詩呢？

納桑奈爾記得，紀德在《人間食糧》中告訴他，“每顆星星選擇的路，都是他們應當遵循的那條軌跡，不僅應當遵循，它們也愿意遵循，在我們看來，它們的路好像是命中注定，但對它們而言，是它們最喜歡的一條路，是它們為之心之所屬的軌道。”所以，想到天才詩人蘭波一生中只寫了6年的詩，納桑奈爾也不再為此感到可惜了，詩的表現形式不止一種。

納桑奈爾好像看見了奧菲莉亞在長長的紗巾中飄浮，蘭波的背影在大海與太陽的交接處漸漸消失。那些問題，依舊沒有答案。只是納桑奈爾知道了，我們不是生存，是生活，不管我們的步伐是快是慢，路已經為我們鋪好，告別安穩的圈，有一千萬個值得去游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