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童話

孫君飛

下雪了。

從城里回到老家的小艾站在屋檐下，欣賞著紛紛揚揚飛舞、飄落的雪花，心情不禁雀躍起來……

1

冬天的美麗正在于它會下雪，讓人有期待;而雪花的美麗正在于它們會成為厚厚的積雪，沒有像雨水那樣急于走開。積雪使大地變得天真純潔，任何一樣東西只要落上了積雪，看上去就像從童話世界中走出來的樣子，簡單而迷人。

小艾問奶奶，這雪會下多長時間。奶奶看看外邊陰沉沉的天空，瞇著眼睛嗅了嗅潮濕陰冷的空氣，然后回答：“恐怕會下好幾天，瑞雪兆豐年哪。小艾別擔心，奶奶提前給你做了新棉襖，木炭咱們也有，一會兒就讓你爺爺把火盆點起來。”

“奶奶，我不是擔心下大雪。我是希望這雪多下幾天，堆得厚厚的，像棉被一樣，我就能出去堆雪人、打雪仗啦！”

“原來是這樣！等明早睜開眼，你能看到大雪封門，家家戶戶都忙著掃雪，很熱鬧！你們出去堆雪人，想堆什么就堆什么。即使要堆一頭大大的雪象，也有多得用不完的積雪。”

2

小艾奶奶的話沒有說錯。

第二天一早，幫爺爺在院子里掃出幾條便道后，小艾來到院子南邊的一大片空地前。積雪鋪得那樣厚，那樣平整，既沒有麻雀在上面踩出的細小腳印，也沒有早起的人踏出一串冷清的腳窩。小艾也不忍心抬起腳邁出第一步，去當一個陶醉、快樂的雪地闖入者。

冷風輕輕地吹著，灰白的、墨黑的、暗綠的樹枝也低聲合唱著，只有靜心才能聽到這首神秘縹緲的冰雪之歌。銀灰色的天空低垂著頭，漫不經心地向下播撒著雪花。雪花已經不像夜里那么繁盛，卻更加有情趣，適合外出觀看雪景、踏雪吟詩，甚至可以牽出老狗到雪野里追擊一只瘦不下來的野兔。

鄰居小聽從院門口露出頭來，小艾招呼她快來一起堆雪人。小艾和小聽年齡相仿，興趣愛好也相同，還分享過彼此的秘密。小聽今早穿著一雙厚底保暖鞋，聽到小艾招呼她，便飛奔過來，踩得積雪“吱吱”直響，一路被踢開的積雪好似瓊屑玉末。

剛跑到小艾跟前，小聽又轉身跑回家，拿來了堆雪人需要的鐵锨、胡蘿卜和長長的竹篾，口袋外還露出一段紅繩子。

小聽在前面用鐵锨推出一條便道，小艾拿著胡蘿卜和竹篾跟在后面。兩人來到一塊雪地中央，小艾提醒小聽：“你回家換雙雪地靴吧，弄濕了保暖鞋，會凍腳的。”

“不怕不怕，弄濕鞋，就脫下來讓雪人穿。”小聽嘻嘻地笑著，手執鐵锨，開始熟練地為小艾收集、運送積雪。

小艾只會堆那種最簡單的雪人：滾出一大一小兩個雪球，小的放在大的上面，小的是頭，大的是身子，再插上胡蘿卜、戴上舊帽子什么的，就是一個肥胖笨拙、憨態可掬的雪人了。現在，她們有的是積雪和時間，應該堆出一個與以往不同的雪人，不但要復雜一些，還要稱得上是一件雪雕作品。

“想了想，今天不堆雪人了，堆一只大雪貓吧。”小艾對小聽說。

“我回家拿把小鏟子，方便你刻出雪貓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小聽停止拍雪。她的臉龐紅撲撲的，眼神里滿是期待，仿佛看到了她們堆出來的雪貓。

“你別來回跑了，這些竹篾也可以當刻刀用呢！”小艾拉住小聽，“你再幫我把積雪拍實。你看現在這堆雪真有些像貓的身子，還是一只臥著的貓，伸著懶腰呢！”

3

一個原本在觀望的孩子加入到小艾和小聽中。更多的孩子走過來，無聲地幫著收集積雪。他們都是赤手空拳，卻很快進入角色，干得熱火朝天，嘻嘻哈哈的說笑聲那么響亮，連熟悉他們的那條黃狗、四五只土雞都繞道去了另一邊。

大家送來一個又一個雪球，容易害羞小孩的則輕輕地把雪球放到小艾的腳邊。沒有一個孩子想著去另外堆一個雪人，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為這片平整得幾乎沒有陰影的積雪只屬于小艾。

其中一個六七歲的男孩一直抿著嘴，小艾知道他的名字叫“九毛”——這也許是外號，但小艾卻不知道它有什么特別的含義。九毛既不說也不笑，只顧一趟又一趟地將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雪團靜悄悄地送到小艾的腳邊。在這群歡鬧著卻并不調皮的孩子中間，九毛看起來有些孤獨。除小艾外，似乎沒有人在意他，其他人與他迎面碰到時，也會無聲地快速繞過去。九毛的左腳殘疾，走路一瘸一拐，但始終沒有趔趄過，在雪地上以屬于自己的姿勢走得出人意料的穩。

小艾用目光詢問著小聽，看她能不能過去請九毛歇息一下。小聽走到小艾跟前，悄悄地說：“九毛就是這樣，他喜歡干的事情，誰也勸不住。你越勸，他越任性。他不愛說話，但愛湊熱鬧，你就當他一個人在玩雪好了。”

雪下得又大了一些。蓬松潔白的雪花不停地飛舞著，旋轉著，有千朵萬朵，卻不會你碰到我，我撞到你，各按各的路線飄飄悠悠地降落下來，有的落在樹上，有的落在屋頂上，更多的落在地面上，使每一個村落跟遼闊無邊的田野渾然一體、密不可分。在積雪的覆蓋下，村落看上去比原來小了許多，每一個走向雪野的人也極像童話中的小矮人。

雪堆越來越大，比真正的貓不知大多少倍。小艾知道自己正在堆一只大雪貓，可是又恍惚覺得這不是一只雪貓，而是其他動物的形狀。她不能拒絕大家熱情的幫助，更不希望這種熱鬧的玩耍結束得太早。當這只雪貓大得像臥著的老虎時，小艾拉了拉小聽的衣角，小聽便讓大家停下來，好好歇息一下。

小艾折斷一節竹篾，用它在雪貓面部刻畫出眼睛和嘴巴，再看看丟在一旁的那根胡蘿卜，積雪映襯得它更加紅潤，還似乎有些透明，可惜這次用不上。她握著竹篾又削去一些積雪，雪貓的鼻子漸漸顯露出來。

大家圍著小艾。看她一個接一個地刻畫出雪貓的五官，又在雪貓的身后刻出一根粗大彎曲的長尾巴，幾個孩子不由嘖嘖稱贊。小艾站起身，微微地喘著氣，有些緊張地瞅著自己剛完成的雪雕作品，再看了一圈小伙伴們，發現獨獨缺了九毛，心想他也許回家歇息去了。

“你們說說，它是什么？”小聽扶著鐵锨把兒問大家。

孩子們嘰嘰喳喳起來，有的說是貓，有的說是老虎，有的說是獅子，最離譜的是有個孩子說這是一匹臥著的小白馬。小聽瞪大眼睛，又好笑又生氣，反問這個孩子：“馬有這么圓的腦袋嗎？馬臉有這么短嗎？”那個孩子不吱聲了。小艾緊追一句：“我看你是想馬想傻了，看什么都像馬！”伙伴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小艾沒有笑，看來這個雪雕作品有很大的不足。想到這里，小艾輕輕地嘆口氣，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

小聽放下鐵锨，彎腰拾起一根竹篾遞給小艾。

小艾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小聽的意思。她飛快地把竹篾折成六段，然后熟練地在雪貓面部下方分左右各插三根短竹篾。

小聽又問大家：“現在你們說說，它是什么？”

“貓——”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

小艾松了一口氣。小聽彎腰拾起胡蘿卜，從口袋內抽出那根紅繩子，綁好胡蘿卜，然后把它系到雪貓的脖子上。這個新鮮的胡蘿卜鈴鐺使雪貓看起來更像一只貓了，大家都會心地笑起來。

4

第二天早飯后，小艾向奶奶要了一把小平鏟，又走向昨天堆的雪貓。

雪花斷斷續續地飄了一夜，臥著的雪貓如同睡在一層薄薄的純白被子里面，面容卻模模糊糊，很難看出它是什么了。小艾走近雪貓，蹲下來，慢慢地拂去覆蓋在雪貓身上的那一層落雪。她忽然看到雪貓的脊背凹陷了下去了，凹陷處依然平滑，沒有用力破壞后帶來的那種斷口和裂紋，應該是先嘗試著坐上去，再慢慢地讓雪貓承重時留下的痕跡——雪貓曾經被人騎過！從凹陷的程度看，騎雪貓的人不會是一個成年人，而像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孩子。

這個趁周圍沒有人時來騎雪貓的孩子究竟是誰呢？

昨天的那群孩子在小艾的腦海里飛快地跑過一圈，最先走開的九毛清晰地浮現出來。騎雪貓的應該就是他了，比他大的孩子不會有這種好奇心，比他小的孩子可能更好奇，卻沒有勇氣獨自過來干這種事情。不過，九毛也許有不一樣的理由來騎雪貓。

按照約好的時間，小聽也來了。她換了一雙雪地靴，手里同樣拿著一把小平鏟。小聽也發現昨天堆的雪貓被人騎過了，她自言自語地說：“騎雪貓的人會是誰呢？會不會是九毛？他最會做這種傻事。”

“我剛才也猜想是九毛呢，”小艾微微笑了一下，“讓他騎吧，我們再堆一個。”

小聽跺了跺腳，問小艾：“今天你準備堆一個什么？”

小艾摸摸雪貓的耳朵，回答：“昨天有人說它是小白馬，今天我們就堆一匹小白馬，站立著的小白馬。”

小聽答應著，還說等會兒伙伴們都會趕過來，昨夜又下了一層雪花，足夠他們堆出一個更大的雪馬。

雪花零零散散地從天上飄下來。沉浸在白雪皚皚的世界里，人的心情也不由地婆娑起來。

村子里的孩子們大概都集齊了，他們像昨天那樣準備著新鮮的積雪，比昨天更興奮、更放松。他們在不同的地點采集各自最滿意的積雪，又手握雪球向著同一個方向嘻嘻哈哈地走去，腳步自如地彈跳著。每一個孩子的臉色都嬌嫩紅潤，仿佛提前到來的春色。

九毛也來了。他緊抿著嘴，默不作聲，習慣地低著頭，猶如一只孤獨可愛的小鼴鼠，一高一低地走出一條直線，再一高一低地沿著這條直線走回來。前方有一塊專屬于他的雪地，誰也不跟他爭，誰也不眼紅他尋找到的積雪最白最厚實，任他隨意抓取，想攢多大的雪球就攢多大的雪球。

九毛的膽子也變大了，他不再像昨天那樣靜悄悄地把雪球放到小艾的腳邊，而是低著頭遞到小艾的手中。雪球原本很冰涼，九毛遞來的雪球卻讓小艾感到有一些溫熱。后來，埋頭堆雪的小艾不用看，也知道接過來的是不是九毛遞來的雪球。

小艾和小聽先用大家運送過來的雪球堆成一個基座，然后把大塊的積雪在基座上一層一層地壓實、堆高，直到同眼睛處齊平。她們準備在這個長方體的雪塔上塑出白馬的雛形。小伙伴們可以停止工作，舒舒服服地歇息一下了。

九毛將最后一個雪球遞給小艾，小艾猜想他又會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候離開，便在接過雪球的同時，一把握住他的手說：“九毛弟弟，謝謝你！”

九毛的身子顫抖了一下，這顫抖通過手臂、手掌傳遞到小艾的手心里。他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小艾微笑著，希望九毛也輕松起來，攥攥他的手，低下頭靠近他，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問道：“九毛弟弟，你今天和我們一起堆雪馬，可以嗎？”

九毛的左腳向著右腳并了并，努力站得更端正些。他慢慢地抬起頭，卻沒有直視小艾。小艾終于看清楚九毛的眼睛：睫毛很長，前方的樹木、房屋、積雪和人影縮小后清晰地映在他的瞳仁上，真是一雙美麗的眼睛！小艾忍不住又輕輕地問了一聲：“九毛弟弟，我們一起堆這個雪馬，可以嗎？”

九毛鼓足勇氣，將目光轉到小艾，悄聲回答：“小艾姐姐，昨天我偷偷騎了你的雪獅子，我壓壞了它，還能、還能和你一塊兒堆雪馬嗎？”

小艾蹲下來，仍舊拉著九毛的手，另一只手放下小平鏟，撫摸著大雪貓的脊背問：“九毛弟弟，你說它是一個獅子？”

“嗯，我看它就像獅子，我實在忍不住，就、就騎上去……”

“沒關系，九毛弟弟，那今天我們就來堆一個更大、更好玩的雪獅子！我用這根小獅子嘴上的竹篾當刻刀，你用這把小鏟子，我們今天一定能堆出一個獅子王！”

“小艾姐姐，我們真的要堆一個獅子王嗎？這次我再也不偷騎雪獅子了。”

“是的，等會兒我再告訴你，你的任務是什么，”小艾笑著說，“你想再騎一次獅子也沒有關系，我們都會幫你呢，所以我們要把獅子王堆得結結實實、穩穩當當的。”

小艾來到小聽面前，對她說：“小聽，今天我們不堆小白馬了，堆一頭大獅子。”

“獅子？好，我聽你的！”小聽看了看其他孩子，他們竟然都很安靜，專注地望著她們這邊，仿佛在等待什么，“堆一頭大獅子，估計需要更多雪，我叫大家再幫我們運些雪過來。”

“我邀請了九毛跟我們一起堆雪獅子，你說可以嗎？”小艾盯著小聽的眼睛。

小聽眨了眨眼睛，愉快地回答：“好！九毛脾氣雖然怪，手卻很靈巧。有了這個小幫手，我們會完成得更好！”

九毛走過來，吞吞吐吐地對小聽說：“謝謝小聽姐姐，我會聽你們的話。”

九毛的話讓小聽的身子顫動了一下，她一時間竟不知道怎么回應。過了一陣子，小聽走過去，拍拍九毛的肩膀，笑嘻嘻地說：“他們都說你差一毛錢，其實你不差，你還多出來一塊錢呢。”

九毛握著小平鏟，也嘿嘿地笑了起來。

九毛的名字原來是這么回事啊，小艾心想。從茫茫雪野里吹過來一陣清爽的微風，小艾眨巴著眼睛，感覺眼眶里有些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