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起來，就是了

方其軍

《文學(xué)港》雜志社有一位工作人員叫俞永富，我是知道的。文學(xué)雜志社里的人，通常是作家，也有人會詼諧地說是“坐家”，料想他應(yīng)該就是一個文弱書生，或是像我這樣的一個“宅男”。不知何時，我們加了微信，一看他在朋友圈發(fā)的圖片，倒是刷新了我的“作家觀”：能用煙頭燙腳上不知何故而潰爛的傷口，由此“以毒攻毒”起到療傷效果。我突然就想起了硬漢作家海明威。然后，留意他朋友圈久了，發(fā)現(xiàn)他喜歡跑步，而且是跑量驚人，一個月能跑六百多公里。于是，我在某一條微信里說：“俞永富可能是在寧波能寫的人里最能跑的，在寧波能跑的人里最能寫的。”我說得有點保守，地域范圍或許可以擴(kuò)大至浙江，或是華東，甚至更大？未經(jīng)調(diào)查，且不定論吧。

俞永富心里有一位作家的楷模，不是海明威，而是村上春樹。這是我在讀他于2018年3月出版的隨筆集《勇超之諾》而知悉的。在書里，我獲知村上春樹喜歡跑步，以此訓(xùn)練毅力以更好地寫作，跑過30多場馬拉松，最好成績是3小時26分鐘。2015年，俞永富在參與馬拉松之初，表示要在兩三年里超過村上春樹，無論馬拉松次數(shù)，還是馬拉松成績。這，就是他的“勇超之諾”。俞永富做到了，至2017年4月，兩年時間里，就跑了34場全程馬拉松，其中最好成績是3小時25分鐘46秒。隨筆集《勇超之諾》有一個副標(biāo)題：“我的摯愛是馬拉松”。我不知道他最愛的是跑步還是寫作，或許，不分主次吧。反正，他并不像村上春樹那樣跑步為寫作服務(wù)。

隨筆集《勇超之諾》篇目排列，基本就是一場場印象深刻的馬拉松參賽經(jīng)歷的記錄，行文沒有“技巧”，看上去像是事無巨細(xì)地將所見所聞所感“登記在冊”，有時平實得甚至有點像“流水賬”。然而，恰正如此，整本書更有真實感、在場感和“血肉感”，像一部鏡頭逼仄、畫面高清的紀(jì)錄片。讀者可以隨著他的腳步和筆觸去一個個或近或遠(yuǎn)的“現(xiàn)場”，聽到步伐的風(fēng)聲，看見汗珠的弧度。他去武漢跑，他去合肥跑，他去無錫跑，他去昭通跑……不同地區(qū)不同的風(fēng)情，包括美食和美景，而跑友往往有幾位“老熟悉”。在閱讀過程中，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不同的場次里出現(xiàn)的類似場景：深夜在山里奔跑，且雨水滂沱，有時甚至找不著路標(biāo)，不敢一個人跑，只好等等后面的人，以便相互有個照應(yīng)。

俞永富的奔跑，有時離我并不遠(yuǎn)。在一篇文章里，他這么記錄：“晚飯后，七點半的樣子，從寧波的家里出門乘車來到余姚，沿著譚家?guī)X路往西跑一段路到余姚城的西郊，然后折返往東跑，一直跑到家里。”從余姚跑到寧波，在我看來，簡直驚為天人。然而，在俞永富那里，只是“家常便飯”罷了。馬拉松的路程、難度都要比這遠(yuǎn)得多、大得多。在另一篇文章，我看到他描述在余姚市全民健身中心舉辦的一次“義跑”，大概是每人每公里就產(chǎn)生一元錢義款，眾人奔跑的總量那是一個可觀數(shù)字。這事，我是知道的。原來，俞永富也參加了。而且，他提到此前一天參加鄞州咸祥詩會，為了能在余姚發(fā)揮正常而放棄享用美食。那個詩會，我也參加了，我卻是大快朵頤的。

如果不是俞永富，我可能無法感知那樣一個奔跑著的群體，無法體會他們的甘苦與冷暖。在隨筆集《勇超之諾》里，我看到了幾個有意思的詞匯：失溫、排酸、“背靠背”……讀過才知道：“失溫”是指天寒地凍或大雨傾盆導(dǎo)致跑者失去體溫，“排酸”是指劇烈奔跑后繼以輕松的小跑或散步以使腿部肌肉漸漸適應(yīng)狀態(tài)，“背靠背”是指剛跑完一場馬拉松第二天繼續(xù)另一場馬拉松，不作休息。俞永富就經(jīng)常“背靠背”，以致其妻整不明白為什么他明明去參加北方城市的馬拉松，卻是從南方城市出發(fā)回家的。他的馬拉松經(jīng)驗十分豐富了，他說盡量不帶碳酸飲料，因為跑起來，瓶蓋可能會像子彈一樣發(fā)射。他說，因為有的選手跑累了會睡路邊，有人建議請記得帶個牌，上書“我在睡覺”，要睡覺了就放在身邊，以免一次次被人叫醒關(guān)心身體狀況。

許多時候，人們喜歡將馬拉松比作人生，或?qū)⑷松茸黢R拉松。在閱讀隨筆集《勇超之諾》過程中，我常常有這樣的感想：這個比喻是恰當(dāng)?shù)摹３汕先f的人，在同一個起點開始出發(fā)奔跑，這就像同一個年代出生的成千上萬的嬰兒。剛剛起步階段，前10公里、20公里，大家都差不多，就像嬰兒期的人表現(xiàn)都差不多，然后，漸漸就有差距了，就像青少年才智、性情等都各不相同地表現(xiàn)出來了，再然后，人與人的境況差異基本就定型了，如果不是特殊情況，目標(biāo)實現(xiàn)的早晚次序差不多就形成了。當(dāng)然，最終來說，能實現(xiàn)目標(biāo)就行，至于早實現(xiàn)或晚實現(xiàn)倒并不是最為緊要的。一路上，有坦途，也有陡坡，有勝地，也有險境，時而有友人相伴，時而孤身一人或被不斷趕超……閱讀《勇超之諾》的一篇篇文章，仿佛是閱世，似乎是參禪，就像是俯瞰一個個人生的寓言或命運的河山。

在《勇超之諾》里，有一個終極性的問題：“跑馬拉松到底為了什么？”書里借跑友之口，列出許多答案，為成績，為獎金，為鍛煉，為減肥，為面子，為談資，為隨潮流。跑友說：“感覺一切理由只是借口，沒有原因，沒有為什么，喜歡跑就跑，就好這一口。”我覺得，這大概沒說錯。就俞永富而言，為什么要奔跑？他在書里透露，是為了強(qiáng)健身體。以前身體欠佳，跑步后身體強(qiáng)壯了，連結(jié)石都排出體外了。然后，他有一個超越村上春樹的“口號”引領(lǐng)自己。不過，在幾年前就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了，為什么還在跑呢？我在書里找到答案——想象著父母看見他在跑：“我的爸爸媽媽啊，你們看看你們的孩子跑得多好啊。”

俞永富是為他的父母而跑，也就是為著生而為人而跑。這個答案，在我讀其書里寫他父親的文章《需要溫暖》中，已經(jīng)隱約預(yù)知。當(dāng)父親老了，幾乎癱在床上了，曾經(jīng)強(qiáng)壯的他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了，不可能再跑動了。如此對照，跑，是多么可貴多么需要珍惜的一件事啊。俞永富的奔跑，讓我想到《水滸》里的神行太保，讓我想到神話中的逐日夸父。就像活著是一件珍貴的事一樣，奔跑也是珍貴的。奔跑是活著的重要依據(jù)，其中包括毅力、情感和尊嚴(yán)。余華說：“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我想，對于俞永富來說，或許是為了奔跑本身而奔跑。活著，是有光輝的;奔跑，光輝則更為燦爛。由此，我覺得，隨筆集《勇超之諾》值得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