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不知道他28歲時長什么模樣。
28歲時,這個浙江安吉鄣吳村的矮個子年輕人經(jīng)歷了人生中的兩件大事:一是娶了比自己小4歲的菱湖鎮(zhèn)施姓女子為妻,二是隨交情頗深的金石家兼古董商金杰到上海游歷了一番。這一年是清同治十一年,即公元1872年,此時,他名叫吳俊,一個平凡而簡單的名字。他還不過是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沒有人會把他與后來名聲如雷貫耳的大師聯(lián)系到一起。
28歲之前,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太多徹骨的疼痛,先是避戰(zhàn)亂,全家九口因瘟疫與饑荒死了七口,包括已經(jīng)定親兩年的未婚妻章氏。而戰(zhàn)亂又驅(qū)使他顛沛流離,在江西、湖北、安徽等省輾轉(zhuǎn),靠給人打雜做苦力,甚至沿路乞討,千辛萬苦,勉強茍活。亂世終于平息了,可返家不到兩三年,在他24歲那年的初春,父親吳辛甲突然撒手西去。如山崩地裂,他孤獨地佇立,茫然環(huán)顧四周,所有的親人已經(jīng)喪失殆盡,整個寬闊無邊的世界僅空余一個瘦小單薄的自己。
被命運這樣的大斧連血帶肉、氣勢洶洶狠狠劈過的人,多半長嘆一口氣,心比身先死——既然不被上天待見,也唯有默默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屈膝承受。他,這個叫吳俊的小個子年輕人,應(yīng)該也有某些氣餒沮喪、萬念俱灰的瞬間,但最終,他還是像被踩到泥地里的野草,春風一吹,又驀然挺起頭顱。家散了,他娶進妻子,竭力重筑新巢;業(yè)未竟,他從零開始,徐徐抬眼眺望迷離不可測的未來。畢竟在學養(yǎng)深厚的父親指點下,他6歲就讀書識字,14歲就操刀治印,又在同治四年(1865年),21歲那年秋天考中秀才。
鄣吳村無法留住吳俊,這里是他的傷心地。他提著簡陋的行李踏上旅程,開始四處尋師訪友。在杭州,他拜樸學大師俞樾為師,受到最正統(tǒng)的古文字學的熏陶,奠定了他詩文與書法的扎實功底;在湖州,他給古書和金石收藏家陸心源當助手,近距離接觸了一大批珍貴的秦磚漢瓦。之后他去了蘇州,并在這座文人墨客成堆的古城結(jié)交到許多詩畫高手。
正是在去蘇州的途中,在蘇州吳江一座叫震澤的古鎮(zhèn),他認識了家藏數(shù)百種珍貴古董的金石愛好者金杰,二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吳俊書“道在瓦甓”贈予,而金杰則以一個奇特的古缶回饋。這兩個原本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就這樣彼此嵌進對方的生命中。也正是因為這次偶遇,才有了后來金杰帶吳俊去上海的機緣。
但這一次他沒有留下,匆匆數(shù)日后,還是離去了。之后他雖多次再來此地,但將一家大小悉數(shù)搬來住下,已是10多年以后的事了。
他后來一直深懷內(nèi)疚之意:選在1887年初冬帶著一家人抵達上海,是否驚擾了哪位神明,以致天降詛咒、嚴懲忽臨?仕途萬般不如意,他天真地以為,后退一步,或許可以在文氣涌動的上海憑借賣字畫糊口。結(jié)果呢?他被現(xiàn)實狠狠地打了一棍子。燈紅酒綠之下,其實并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更沒有人愿意買他的字畫。日子萬般窘迫,更致命的是,命運再一次向他重重砸下當頭一棒:已經(jīng)16歲的長子突然病逝。
中年喪子,這一輩子他已經(jīng)歷了太多親人的離去,但所有的痛加起來,都不足以與此次相提并論。是偌大的上海難以容他,還是微不足道的他配不上霓虹閃爍的上海?這是又一個傷心之地,還是罷了罷了。1888年,他猶如驚弓之鳥,帶著一家人倉皇逃離,搬到蘇州安頓下來。
1912年,清亡。大清王朝日漸朽敗衰落的這些年,他潛心鉆研字畫藝術(shù),技藝突飛猛進。以金石味入詩、入畫、入篆刻的實踐,令他的作品展現(xiàn)出剛健雄渾、恢宏壯麗的氣象。1912年5月,上海實業(yè)家王一亭力邀他赴滬定居,他開始多少還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去了。他在吳淞租下房子安頓全家,然后又移居至北山西路吉慶里923號,一直到15年后溘然長逝,都沒有再離開這座城市。
就是這一年,他把自己的字用作名字,改“吳俊”為“吳昌碩”。“昌”是興盛,“碩”是大,似乎也唯有這兩個字方能表達心中磅礴洶涌的萬千氣象。而他的筆下,以金石之氣入畫,巨石雄渾、花木肥壯、色澤濃麗、疏闊縱放,竟都與新名字呼應(yīng)暗合。
接下來的故事無須贅述,天下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年少時吃盡苦頭,經(jīng)歷了常人不可承受之痛,青年、中年時又屢屢受挫,處處坑坑洼洼,左右碰壁,眼見著已經(jīng)在灰頭土臉、貧困潦倒中步入晚年了。多愁多病,萬事已休,不料峰回路轉(zhuǎn),上海這座瞬息萬變的城市突然張開雙臂,熱情地將他攬入懷中。
身逢大變革時代,世事紛亂,人心飄搖,但無數(shù)圖變圖強的渴望又在幽暗處磅礴涌動,政治經(jīng)濟如此,文化藝術(shù)也如此。而此時,他將金石、書、畫、印融為一體的畫作,一反舊文人慣常的空靈纖弱之氣,在古樸中透出強悍的力度、綺麗的美感以及獨特的趣味。花鳥草木在他的刀石筆墨間是那么飽滿而蒼勁,呈現(xiàn)出一股已經(jīng)被亂世葬送掉許久的歡騰喜悅之情,在日漸僵化的畫界,涌出一股別具一格的清流。聲名鵲起,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無名小卒,而成為“海派”開宗立派的巨擘。
在度過了幾十年跌宕起伏、郁郁不得志的歲月后,命運仿佛為了彌補與致歉,終于對他殷勤地展露出充滿善意的笑臉,金光萬道涌現(xiàn),將他的人生推向巔峰,并且持續(xù)不斷地影響后世。1927年,83歲高齡的吳昌碩在上海的寓所里安然逝去,幾年后,被移葬浙江超山報慈寺西側(cè)山麓,那里山石聳立,十里梅花。
2018年夏天,我偶然踏入位于浦東陸家嘴東路15號的吳昌碩紀念館。它修建于1990年,面街而立,古色古香,冷不防一位藝術(shù)巨人赫然立在眼前。他生前用過的家具、刻下的印、穿過的衣服、寫過的信件、睡過的床、與友人互贈的字畫……時光回流,往昔徐徐浮現(xiàn),從房梁門柱間依稀聽得見他行走的足音、呼吸時的鼻息、潑墨的微響、走筆的窸窣。那塊他80歲時親手為自己涂描的帳眉上,肥碩的牡丹依舊雍容華貴地綻放著,色澤如初,鮮嫩依舊,仿佛主人剛剛走開,正佇立側(cè)室洗漱整理……
從紀念館出來,往前走幾步,沖進眼簾的就是一幢幢目前中國頂尖的現(xiàn)代化高樓。吳昌碩紀念館在此落戶的同一年,浦東新區(qū)也正式開發(fā)、開放。短短的28年過去,這塊位于長江入海口的彈丸之地,卻以飛翔的速度,迅速躋身國際經(jīng)濟、金融、貿(mào)易中心之一,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的最佳窗口和上海現(xiàn)代化建設(shè)的一個縮影,令全球矚目。
午夜夢回,吳昌碩的魂靈可曾從咫尺之遙的紀念館內(nèi)步出?不墨守成規(guī),不甘于平庸,而是以全部的精力與才情赴湯蹈火般奔向既定的目標,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這與激蕩在他內(nèi)心的傲然不羈之氣多么吻合。目睹腳下土地的滄海桑田,他內(nèi)心該是歡喜的。
(墨言摘自《文學報》2019年1月17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