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鈴木繼男

鈴木繼男
從孩提時代起,我就對中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隨著這種興趣的與日俱增,我結束了自己的求學生涯,于1943年報名從軍,作為隨軍翻譯來到中國。雖然這段經歷只有短短的五個月,但我的心卻被牢牢地拴在了中國,從此再也沒有離開。自1974年起,迄今為止我已經38次造訪中國。如果諸君對我因那場戰爭而起的緣由略感興趣,那不妨聽我為您道來。
我于1923年生于日本東北部的青森縣八戶市。我出生的那棟房子原本是八戶市市長神田重雄的財產,說來有趣,神田老人的雅號叫“蘭州”。多年后,我和中國蘭州結下了不解之緣,說不清這是不是冥冥中的一種緣分。
1930年,我在八戶當地的小學就讀。第二年“滿洲事變”(即“九一八事變”——編者注)爆發。對于這件事,當時被告知的是:日本出兵的目的是拯救被歐洲列強占領的中國乃至亞洲。對此我們深信不疑。1936年,我進入青森縣立初中,第二年7月,發生“盧溝橋事變”,日中戰爭全面爆發。
日本在戰爭年代的教育方針是“皇國民煉成”,即培養效忠天皇的良民。在這種方針下,我們的中學生活幾乎每天都是在無休止的軍事訓練和“滅私奉公”中度過的。總之,當時的日本,人人都是效忠天皇的子民。這種思想是在我們的大腦一張白紙、沒有任何辨別能力時就被植入的。因此,我從童年到青少年的成長之路,就是在把“忠君愛國”當作真理中度過的。
當時,我們頻繁給遠征中國的日軍官兵寄慰問信。其中有一位叫神田俊雄的大尉,是學生們的“偶像”,并且因為也是八戶人,我們對他自然就感覺更加親近。打小起就對中國的向往,和對“偶像”神田大尉的崇拜,令我更加下定決心要去中國成就一番夢想。

1937年,作者(前排左四)和八戶中學“劍筆會”成員在一起。“二戰”結束后,圖中18人中包括作者在內僅9人生還
出于“到中國去”的目的,1940年,我在中學畢業前夕報考了由大川周明掌管的“滿鐵東亞經濟調查局附屬研究所”,俗稱“大川塾”(私塾)。據說大川塾是當時日本在搜集、研究中國方面最權威的情報機構。這次是為了培養“亞洲問題專家”,特地從全日本初中畢業生里選拔20人,進行封閉教育。其實,該機構多少帶有培養間諜的味道。
大川周明是當時日本國內的一位“精神領袖”,尤其是一大批青年軍官的精神支柱。日本戰敗后,他在東京大審判中被起訴,是唯一一個被認定為甲級戰犯的民間人士。對于進軍中國這件事,大川認為這是為了亞洲解放運動,即便被看成是侵略也在所不惜。
當時,我也是被大川思想所吸引的那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中的一員,這也是我報考大川塾的重要原因,我想這會是進入中國的一條捷徑。可是,考試的難度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我被淘汰了。在大川的建議下,我于1941年到拓殖大學商學部預科支那語系學習,并于次年提前畢業,升入商學部。

1938 年,作者(左一)與父親(左三)等家人在一起
不久,在我19歲那年,“到中國去”的夙愿終于實現了。1943年7月,我升入拓殖大學本科后不久接到通知:隨軍翻譯的申請獲準了。雖然我深知自己的中國語還遠遠算不上熟練,但去中國逐夢的激情最終戰勝了這種不安。
臨行前,我父親在一封信中說:
……家中所有成員無事,請放心。你要盡快學好中文,為了皇國(即日本——編者注)、為了中國,早日貢獻自己的力量。……
說實話,其實信中這句“為了中國”才是掛在父親心上的,至于他要加上“為了皇國”,我只能揣測是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煩。戰時日本,幾乎所有的信件都要受到檢查。無論怎樣,這句“為了中國”牢牢地印在我的心里,以至于成為我日后的一個人生目標。
1943年7月,我們拓殖大學的翻譯兵(不算正式軍人)一行16人,在震天的校歌聲中被歡送出東京火車站,來到下關。然后乘坐關釜渡輪抵達朝鮮(今韓國——編者注)釜山,再搭乘北上列車穿越整個朝鮮半島并到達中國天津,最后來到南京——日本支那派遣軍總司令部所在地。我們一行在向畑俊六總司令報到后,就地解散,分別到達了自己的所轄部隊。從這時起的五個月里,我的人生經歷了強烈的刺激和體驗,這對我日后如何看待中國的作用可以說是決定性的。
這16名隨軍翻譯大都被配屬給日本軍隊,我則被分配到在鎮江一帶駐防的汪精衛第三師團,工作主要是在隨軍軍事顧問的手下做翻譯兼助手。所以,在偌大一支部隊里,只有我和軍事顧問菊池少佐兩個日本人。
部隊在白天一般是軍事演習。雖然也常常協同日軍攻擊中國軍隊,但由于當時戰爭已呈膠著狀態,因此也很難有什么戰果。另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或許他們自己的父親、兄弟就在中國軍隊里,因此汪精衛部隊的士氣十分低落。我雖然不是戰斗人員,但也參加過兩次戰斗,所了解的情形就是:汪精衛的軍隊一接近“敵人”就膽戰心驚,于是干脆故意弄出聲響以被發現,然后常常一槍不發就返回營地。
兩個月后,菊池少佐被調離,新來的是S大尉。S大尉是典型的蠻橫毒辣之輩,他每天晚上10點左右便會把我從床上踢醒,大喊道:“起來,要出門了!”很快,S大尉在當地也“名聲在外”。他喜歡找女人,和他有那種關系的可不在少數。他的衣柜里堆滿了到處搶來的女人衣服,用來送給他中意的女人。如果他看到自己看中的女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就會極度抓狂,不僅會掄起日本刀將那個男人趕得連滾帶爬地逃走,還會對那女人連打帶踢地施暴。
每次我陪S大尉去那些吃喝玩樂的場所時,我被告知只能在門口等著,因為這是招待S大尉這樣的大“大人”的,而我只是小“大人”。或許因禍得福,那些地方的中國人卻對我出奇地好,總說:“你是個好人,別再帶那個鬼子大人來了。”不光是日本士兵,就是許多日本民眾也會在中國人面前狐假虎威,喝酒之后尤甚,吃完東西常常不僅不給錢,甚至還會掀翻老百姓的飲食攤子。這樣的事屢見不鮮,中國老百姓表面上看起來很順從,實際上內心不知道怎么厭惡我們呢。
看到這些,我悲哀、悔恨,從神田大尉和大川周明那里得到的“幫助中國”的信念也逐漸崩塌。雖然嘴里不說出來,心里卻充滿了對中國人的歉意。
這個令人震驚的事件發生在1943年10月。
9月23日,我按照《學生動員令》要求去上海接受應征體檢。一周以后回來,發現S大尉不見了蹤影,同時失蹤的還有那個叫C的勤務兵(中國人)。我見大家表情肅殺,其中一位告訴我:“大尉為了軍人的榮譽而戰死了,勤務兵則是由于嚴重違反軍規而遭到槍斃。”可是,周圍的神情告訴我,這并不是事件的真相。后來,我從人們私底下偷偷的議論中得知:C趁大尉熟睡時,搶走了他的槍并打死了他,而C也很快遭到逮捕并被槍斃了。
勤務兵一定要致大尉于死地的原因至今是一個謎。他是不是因為對大尉、對日本人積怨已久之下的一時沖動呢?或者說他其實早就策劃好了,只是為了不傷害我,才等我離開才見機行事呢?C君和我一個是中國人,一個是日本人,在當時那種非友即敵的情形下,談不上是朋友,但我們年齡相仿,許多想法也頗相近,因此盡管我對此只是揣測,但我寧愿這樣想。C君給人年少老成的感覺,他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

鈴木繼男與妻子亞

鈴木繼男(中)與為其口述著作「私の愛する中國」(《我心愛的中國》)而盡力的吳之東(左,旅日華人畫家)和大平透(右,現任日本八戶市副市長)
我去上海應征體檢的結果是甲種合格,獲準入伍。由于此時正值我畢業前夕,因此我的母校——拓殖大學的校長建議我先回學校,回國后在原籍入伍。事實上,此后我再也沒有以軍人的身份踏上過中國的土地,盡管如此,在中國五個月的隨軍生涯卻完全改變了我一直以來的想法。
盡管并非在中國的日本人都不好,但我隨處可見的卻確實盡是那些惡毒霸道之徒。在亞洲,受歐美列強蹂躪最深的就是中國。在我起先的信念里,日本人來到這里正是為了幫助中國抗擊列強統治、贏得亞洲和平與穩定。可是,我所見到的卻都是侵略,是為了占領而占領的赤裸裸的戰爭,根本就不是什么為了中國、為了亞洲。我為接受征兵檢查而去上海的日本租界時,那里堂而皇之地貼著“狗和華人不得入內”的通告。
我來到南京時,距離“南京大屠殺”已經過去六年了。盡管街面上已經看不到發生屠殺時的蛛絲馬跡,盡管有人說屠殺的事根本沒有發生過,但是從我親眼看到的日本人把中國人當成臭蟲一般對待,和在對方國土上肆虐橫行的情形時,便很容易斷定屠殺一定發生過。
我從日本軍人那里聽到了殺害被俘中國士兵的事,甚至還聽說了讓俘虜自己挖坑埋自己的慘劇,即一個中國俘虜被斬殺后,日軍命令下一個俘虜來蓋土,然后再將之斬首,如此一個接一個地繼續。實際上,日軍的殘暴行徑絕不僅在南京當地,恐怕整個中國都籠罩在此血雨腥風之中吧。中國人把這一切叫做“三光”——殺光、搶光、燒光。
為此,我的整個思考在來中國的這短短五個月里發生了徹底顛覆——我的同類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這一信念至今未變。
我即將回國的時候,和那些已經建立了友情的中國百姓告別是最為難受的。當我聽他們說:“先生,你要堅持為中國做事情啊!一定再來啊!死后就埋在這里吧,我們每年給你掃墓!”的時候,一股暖流涌上心頭,說不出話,只有頻頻點頭回應。
幸運且欣慰的是,多年后當我重新踏上中國的土地,終于不是因為侵略,而是為了友誼而來。接下來,希望有機會再為中國的讀者講講后來發生的,我和“我心愛的中國”的那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