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景瑞

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
《尼羅河上的慘案》 ,無論在文學史上還是在電影史上,都不算是出類拔箤的,但它在中國改革開放的這一池春水中卻漾起一波波漣漪 。它的出版,引發了對如何看待“通俗文學”這個問題的爭論
1978年夏天全國影院正在放映英國偵探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我想,若把該片小說原著譯出,一定會使觀眾了解到影片中疏漏了的許多細節。為此,我決定在1979年11月《譯林》創刊號刊出《尼羅河上的慘案》小說全文,這引起長年看不到西方當代小說的廣大讀者的不小震動,初版20萬冊,很快售完,立即加印20萬冊,還不夠賣。讀者的反應如此強烈,使我們既感到欣喜,又感到意外。
沒料到高興不到幾個月,一陣狂風猛烈地向我們襲來。1980年4月中旬,北京方面就傳出,胡喬木同志在一次講話中,點了《譯林》的名,我們感到十分驚訝,四處去打聽。原來是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馮至先生,于當年4月7日給胡喬木同志寫了一封長信,對江蘇出版《尼羅河上的慘案》和浙江出版《飄》提出了十分嚴厲的批評。信中說:
目前有關翻譯出版外國文學作品的某些情況,覺得與左聯革命傳統距離太遠了。近年來有個別出版社有片面追求利潤的傾向,當前我國印刷和紙張都很緊張,他們卻翻譯出版了些不是我們所需要的作品。如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外國文學叢刊”《譯林》1979年第1期,用將及全刊一半的篇幅登載了英國偵探小說女作家克里斯蒂的《尼羅河上的慘案》,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同一作家的《東方快車上的謀殺案》,這些書刊被一部分讀者爭相購閱,廣為“流傳”,印數達到數十萬冊以上。
偵探小說中也有優秀的、啟人深思的作品,但是大多數都沒有什么教育意義,有時還能造成壞的影響,根本談不上對于發展和繁榮社會主義文學、培養社會主義新人有任何好處。克里斯蒂在本世紀二十年代已開始寫作,三十年代已大量生產,我見聞有限,過去卻很少聽人提到過她,為什么現在忽然這樣“時興”?從這點看來,我們讀書界的思想境界和趣味,真使人有“倒退”之感。
我國自從“五四”以來,翻譯介紹外國文學,對于新文學的建設和革命事業是起過積極作用的。回想三十年代,我國進步的出版界,出了許多進步書刊,為革命事業作出不能磨滅的貢獻。現在為什么有的出版社置自己的責任于不顧,出那些“慘案”“謀殺案”之類的書籍而沾沾自喜?自“五四”以來,我國的出版界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墮落過。
去年8月,美國文學研究會在山東煙臺開會,江蘇人民出版社在會上散發了三種他們新出版的美國小說(按:指《錢商》《珍妮的肖像》《醫生》)。一位美國專家說,這樣的小說,在美國都是供人在旅途上消遣,看完就拋掉的書。據我所知,就是在資本主義國家比較正派的出版社和書店,也很少出版出售紅紅綠綠只供人旅途上消遣的書籍,想不到在我們社會主義的中國,在黨的領導下的出版社,卻有人對那樣的書趨之若鶩,這真是有失我國文化界的體面。還聽說,浙江人民出版社把解放前傅東華翻譯的《飄》印了幾十萬冊,大為傾銷。既不問《飄》對我們今天有什么意義,也不問翻譯的質量如何,這種行動,除去為了賺錢以外,我得不到任何別的解釋,可是“社會主義”不知隨風“飄”到哪里去了。
當前出版界和讀書界之所以有這種混亂現象,可以說是對于十多年極“左”路線廣設禁區的一種懲罰。希望出版界多出些好書,不要趨“時”媚“世”,多想一想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出版者應負的責任,把不良的風氣扭轉過來。
以上只是個人的感想,可能很不恰當,但我感到有向你陳述的必要,請你指教。
胡喬木同志將這封信加了批語轉發給中共江蘇省委和浙江省委研究處理。如果是“文革”期間或在此之前,像這種由一位中央負責同志批轉給省委“研究處理”的文件,那可是一件政治大事。幸好這事是發生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我們黨正在撥亂反正,清算各個領域長期留下來的“左”的流毒,因此,江蘇省委對待此事十分慎重。當時的省委負責人在這封信上做了如下的批示:
……《譯林》還是應該辦下去,但選稿應當堅持黨的文藝方針,要辦得更好,要認真做到為社會主義四化服務,這方面建議認真總結改進。還應開展文藝評論工作。
接著,江蘇省委政策研究室在內刊《調查與研究》上轉發了胡喬木同志批轉的馮至先生的長信,并加了如下的按語:
為了繁榮社會主義文藝和豐富人民群眾文化生活,我們應該認真介紹和研究外國文學作品,但在出版這些作品時應采取慎重態度,分別情況,有所選擇。對一些可資借鑒而內容不怎樣健康的作品,可內部發行,主要供文藝工作者參考,而對于廣大群眾,則應當努力提供有益于身心的精神食糧。《譯林》以介紹外國當代文學作品為主,使讀者通過這些作品了解當代外國的文藝動向和社會狀況。我們希望《譯林》以及其他文藝刊物,都能夠通過這封信,總結自己的工作,幫助群眾提高鑒別能力和欣賞水平,以便更好地貫徹黨的文藝方針,促進文藝事業的發展,在建設高度的物質文明的同時,建設高度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
江蘇省出版局黨組在接到上述文件后,進行了多次認真的討論。黨組書記、局長高斯態度十分鮮明地認為,“在電影院公開放映《尼羅河上的慘案》之后,《譯林》把其原著加以翻譯出版,有助于讀者更全面地認識這部作品,這不是什么錯誤。如果要算是‘大錯誤’的話,我作為局黨組書記,當然應負責,撤職、黨紀處分我都接受,但是我還是要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見”。經過嚴肅認真的討論,局黨組在高斯同志所持觀點的基礎上得到了共識,強調對《譯林》要實事求是,不要輕率地采取組織處理。隨即黨組責成我們編輯部對照黨的文藝方針,認真全面進行自查。
在自查報告中,我們說,阿加莎·克里斯蒂一生寫了110部作品,有偵探小說,也有戲劇等其他作品,已有15部小說拍成電影,17部劇作搬上了舞臺,1971年受封為英國女勛爵,1979年以她的生平事跡拍成的傳記片《阿加莎》,被美國評論界譽為最佳電影之一。國內許多報紙,也都對電影《尼羅河上的慘案》發表了贊揚的影評。同名小說在《譯林》發表后,戈寶權、楊豈深等老翻譯家都認為克里斯蒂的作品,不同于早期偵探小說那種單純敘述破案的經過,而是結合案件的偵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陰暗面,寫作技巧也有特色,介紹一些像這樣比較好的偵探小說,是有借鑒作用的。總之,我們認為,《尼羅河上的慘案》既不誨淫,又不誨盜,對反映資本主義社會矛盾有認識作用,《譯林》登它沒有錯;唯一的缺點就是,在當時紙張較緊張的情況下,印數多了點。
至于馮至信中批評的“三種美國小說”,我們說《錢商》的作者阿瑟·黑利,是加拿大籍以寫社會問題小說而出名的美國作家,他的小說,都是以醫院、機場、汽車工廠、銀行為背景,反映美國社會在越來越現代化的情況下所帶來的一系列矛盾。該書是南京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推薦并組織翻譯的,小說敘述美國一家大銀行,受了跨國公司的欺騙差一點倒閉。這對于我們了解國際壟斷資本的滲透和競爭,以及美國金融界的現狀,都是有幫助的。此書翻譯出版后,復旦大學國際經濟研究所、北京對外貿易學院等單位,都來信要求代買,他們認為這本書對于認識國際壟斷資本的擴張和美國的金融危機,提供了更形象的材料。
《醫生》是南京大學陳嘉教授推薦并由南大外國文學研究所翻譯的。這本書描寫一個百萬富翁的外孫因病成了白癡,他仗著自己有錢有勢,要把“誤醫”的罪名強加給醫生。后來由于一位年輕女律師仗義執法,在一場復雜的官司中,把對方強加的不實之詞一一駁倒,最后證明造成嬰兒白癡的人,正是百萬富翁自己。許多讀者反映,通過這本書,不僅可以了解資本主義國家的司法制度,而且可以看到壟斷資產階級的丑惡本質。
《珍妮的肖像》是美國當代一部抒情幻想小說。這本書是翻譯界老前輩、上海的周煦良教授推薦并由他自己翻譯的。小說描寫一個窮畫家偶然遇見一個雜技演員的小女兒,畫家替她畫像,少女成人后去法國讀書,最后在回美國途中被臺風卷入海中,畫家下海去救她沒有救成。這一段夢幻式的純潔愛情,終以悲劇結束。全書寫法新穎,文字優美,絲毫沒有庸俗的色情描寫,讀起來像一篇優美的散文。老翻譯家、前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鄭效洵讀了此書以后說,好多年沒讀到這樣的作品了,江蘇出版這樣的書,讓讀者多見識見識,這是好事情。上海師范學院外語系還把這本書作為給學生上翻譯課的輔助教材。
在自查報告中我們還強調所謂“高雅文學”同“通俗文學”并沒有截然的界限。世界上許多保留下來的名著,早期多是以“大眾文學”或“通俗文學”出現的,我國的《詩經》《水滸傳》和《紅樓夢》等等就是明顯的例子。當前西方的某些現代派作品,盡管是名作家寫的,但是內容隱晦,寫法古怪,一時不容易為我國的讀者所理解和接受,因此,介紹一些外國好的“通俗文學”作品,對于打開“窗口”,了解世界是有好處的。
馮至的信中提到要繼承“左聯”時期翻譯介紹外國文學的傳統,這一點我們贊同。我們的理解是,主要應繼承“左聯”時期那種使文藝促進革命事業發展的精神,至于具體到介紹外國文學的哪些方面,恐怕不能不考慮到50年以來的時代變化。80年代的今天,我們國家面臨著建設高度物質文明和高度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任務,現在對介紹外國文學的要求和內容,顯然要比30年代更全面更豐富,何況外國文學本身50年來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和發展。有選擇地介紹一些外國比較好的“通俗文學”,也是符合黨的“雙百”方針的。對待“通俗文學”有不同看法,這是學術問題,可以討論;但以此就說我們“追求利潤”“倒退”“墮落”“趨時媚世”,甚至“把外國人拋掉的東西也撿來翻譯”等等,這些不實之詞,是我們難以接受的。

1979年11月《譯林》創刊
這份自查報告上報以后,我們處于等待處理的狀態。此時《譯林》的編輯工作雖然沒有受到很大影響,但并不意味著這場風波已經平息了。1980年5月上旬,中國作家協會在北京召開全國文學期刊編輯工作會議。《譯林》作為剛創刊的新刊物,也榮幸地被指名邀請參加。江蘇省出版局黨組決定派陳立人副局長和我兩人代表《譯林》去出席。報到后領了文件,發現每人文件袋里都有一份馮至先生所寫的那封長信,聽說會議日程中還要安排他在大會上發言。陳立人和我都預感到《譯林》“備受關注”的壓力。因為經過認真的自查,我們確實沒發現有什么問題。有了這個底,陳立人同我商量,頭兩天我們只聽不說,到該說的時候就理直氣壯地表明我們的觀點。
當時《譯林》才創刊,到會的文藝界人士我都不認識,可是在發言中,他們大多都不同意馮至信中對當前外國文學翻譯出版工作的看法,也不同意介紹偵探小說太多“已形成一種傾向”的估計。如馮亦代說,他是研究英美文學的,去年他參加過在煙臺召開的美國文學會議,也看了江蘇出版社在會上送請代表提意見的3本美國小說,這些書的作者是嚴肅的,書的內容也反映了當前美國社會的現實。這幾本書都是我國的著名翻譯家推薦的,譯文質量也是好的,把它們介紹過來是件好事,為什么要借一個美國人的話,也指責這些書是“紅紅綠綠”的、“隨手拋掉”的呢?他還說,《讀書》雜志(注:馮當時任《讀書》副主編)下一期就要登一篇怎樣看待外國偵探小說的文章,大家爭鳴嘛。還有同志說,浙江出了一本《飄》,難道就能把社會主義“飄”掉嗎?
看到會上的氣氛比較民主、活躍,我也就坦率地談了我們的看法,主要內容是:
1.估量當前外國文學翻譯出版工作的形勢要實事求是,不能因為出了一兩本有爭議的書,就認為出現了什么傾向,更不能因此把出版界、讀書界都說成是“倒退”;
2.對外國通俗文學、偵探小說有不同看法,這是學術問題,應當提倡討論、爭鳴,不要簡單地下個“墮落”的斷語;
3.“左聯”時期的革命精神要發揚,但時代已變化了,今天介紹外國文學的視野,應該比50年前要有發展,這正是繁榮社會主義文藝的需要;
4.《譯林》是江蘇省委指示辦的,它的辦刊方針和宗旨也是經過上級黨委審核批準的,刊物定價并未超過國家規定的標準,因此不存在唯利是圖的問題;
5.老前輩對我們的工作提出批評,我們歡迎,但采取向中央負責同志“告狀”的辦法代替正常的文藝批評,這不利于“雙百”方針的貫徹執行。
參加會議的新華社記者行達一聽了我的發言后,認為這方面的實際情況同馮至信上反映的不一樣,覺得有必要讓更多的領導同志了解。于是一散會他就約我專訪,并連夜編發了一篇內參專稿,刊登在新華社1980年5月8日《國內動態》第1194期上。
會議上多數人的類似看法,我想主持者肯定是會知道的。后來通知說,原定馮至先生的大會發言不講了。與會的外文所副所長陳冰夷同志也主動找我們交換意見,說他們在北京呆久了,對下面的實際情況不夠了解,那封信只是個人意見,難免有片面性等等。這時,我們感到面對的壓力,比會議剛開始時仿佛減輕了許多。到了5月9日下午會議閉幕總結時,我們的這種感覺,果然得到了事實的驗證。
那天在會議作總結報告的,是當時的中央宣傳部部長王任重同志。我們根本沒有料到,他會在會議總結中,就《譯林》問題講那么多的話。他在講到不能認為黨委領導同志過問文藝界的問題,就說是粗暴干涉時,特別舉出了《譯林》做例子。他講了馮至先生給胡喬木同志寫的信,后來批轉給江蘇省委,以及江蘇省委非常慎重地處理這些經過之后,特別指出:
這些信和江蘇省委轉發時寫的按語,我和耀邦同志都看了。耀邦同志要我說一下,這件事就這樣處理,就到此結束。同志們,這樣的態度,這樣的處理方法,對不對呢?《尼羅河上的慘案》印得多了一點,這一件事,要追究責任?要進一步處分?不會嘛?及時指出工作中的某些缺點,是為了引起同志們的注意,以便今后改進工作,這叫作打棍子嗎?不能叫打棍子。至于馮至同志的信,這位同志70多歲了,他的用心是好的,是為了文藝事業搞得更好,信中有些話可能說得過于尖銳了一點,個別論斷不夠適當,但出發點是好的。我們認為,江蘇省委對這個問題的處理是妥當的。
事過境遷,幾十年過去了。曾有友人對我說,《譯林》才創刊,就驚動到中央高層,引發文化界廣泛關注,馮至那封信,不啻幫《譯林》做了一次難得的廣告。這當然是句玩笑話,不過今天回想起來,這件事確實令人諸多感慨。
戈寶權同志曾告訴我,早在1979年10月30日召開的全國第四屆文代會的分組會上,馮至就針對《譯林》在煙臺美國文學研究會成立會議上贈發的3本美國當代小說,批評“現在出版界把外國人扔在垃圾桶的書也撿來翻譯出版”。這個發言登在會議簡報后,引起不少與會翻譯家的非議,要求馮至澄清這個問題。后來,他請陳冰夷到小組會上做了解釋,說是“聽匯報時誤傳了”。11月底戈寶權來無錫參加《譯林》創作座談會時,還帶來所里的口信,說馮至在文代會上那個說法,是個誤會。
不意次年4月,馮至就寫了那封信。多年后,我才從原外文所研究院葛林同志那里得知,那封信其實是胡喬木同志授意,由馮至和陳冰夷共同起草的。
現在回想。當年我算是幸運的。正是得益于撥亂反正和堅持對外開放的政治環境,《譯林》和我才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那場風波。
后來隨著對外開放的深入,社會上對西方現代文化的了解多了,偏見少了,以至對待西方通俗文學的看法也有了轉變。從授意批評出版《尼羅河上的慘案》和《飄》,到后來馮至向《譯林》投稿,以及胡喬木主張對《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不能一禁了之,表明即使像胡喬木、馮至這樣的高級領導和學者,同樣有個不斷解放思想的過程。長官意志,也是會有變化和長進的。這種轉變所折射出的,正是我國對外開放不斷前進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