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陽春
桃花渡是土家人的河流志,也是中國文化版圖和生活美學上的意外留白。
一朝潛入夢,此生不愿醒。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地方,能展現出如此壯觀優美的景致。
戊戌盛夏,從榔坪下了滬蓉高速,進山的路就愈加狹窄崎嶇了。車窗外的山連綿起伏,巍峨和秀美躍入眼來。長陽,這是中國大地上留給我的最后秘境。這秘境中有很多名詞:清江、桃花渡、三背河、摩索博河……
哥哥摩索博河曾與我約定,“找時間,我帶弟弟去桃花渡看看”。哥哥老家就在三背河,在桃花渡。
這個夙愿終于在疾馳于山間的車輪上得以實現。此行去長陽,還有著名詩人古化十、著名書畫家黃金亮。我們自駕于莽山野林間,起起伏伏穿行一小時后,上了鹽池河橋頭。如平大哥早已候在橋上,他是哥哥胞兄。哥哥提前三天回了桃花渡,不放心我們今天駕車走最后一段山路,囑托大哥遠迎五十里到鹽池河來接引。
上山的路果然更加陡峭而險仄,車在大哥的駕駛中卻如履平地,仿佛從山腰射出的一支利箭,迅疾而平穩,時而又帶來過山車般的刺激。連續一段上坡路,車便穿過了漁峽口鎮子,再翻上幾座大山,我們已全然行駛在莽林之中。左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右側是峭立裸露的巉巖絕壁。大哥鎮定自若,他似乎很隨意地操控著方向盤,車子往往在快要見不著路的時候,急彎驟拐,又恍惚出現一條狹長的山路,恰好車身般大小。
突然,我們從一個陡坡就要沖向山頂,前面一條窄路像面條一樣,沿山脊朝左右兩側延伸。正當我們揣測大哥一腳轟上去,車是向左還是往右的時候,它卻完全跳出我們的意料,直接橫腰沖了下去。那一刻,失重之感頓然襲來,只覺雙腿騰空,渾身飄移,唯有窗外的云朵和清風可著附。我分明看到亮張大了嘴,瞳孔放大,一副凜然就義的神態。當然,或許我的神情也與他并無二致吧。誰知道車開上山脊后,還有一條險象環生的下坡路,飄帶一樣掛在山脊的另一面,車直直地俯沖了下去。前方是真真看不見路了,大哥似乎把車開到了天上。他的眼睛瞇成一道縫,猜不出他還有沒有在注視車前方。亮驚魂未卜,怯生生地問:“大哥,這車你咋開的?”大哥頭也不回:“憑感覺嘍!”又問:“我怎么看不見路,你看得見嗎?”大哥答:“我也看不見。”亮徹底陷入了沉默。
路的盡頭早已沒了市聲,唯有高處的山澗鳥鳴,伴著幾聲犬吠。一幅絕美的山水圖景徐徐展現在我們眼前。早已迎候在山坡上的哥哥,疾步走下來,霞光漏過松林,落在他的腳步間。山下溪水潺潺,白浪翻卷起朵朵圣潔的花。我知道,三背河到了,桃花渡到了,經年的夢境終于鮮活地撲面而來。
楊家新宅立在山腰低緩處的一片平地上,一排白墻黛瓦的兩層閣樓,雖是新修的,卻還原了土家族建筑的居住美學,視野極為開闊。這里的村落多是古樸無華甚或有些自然粗糙的,在保留原始形狀的壘石基礎上,以天然原木搭建起村舍房屋,鮮有斧鑿痕跡,只見天地自然原生的木石形式,與屋后青山、屋前石路一起綻放出山水鄉野獨有的力度和氣質。
從新宅的院壩邊俯瞰,可見得三背河蜿蜒而至,山麓最近水的地方是楊家榨坊舊址。過去許多年里,哥哥一家臨河生息。桃花渡在榨坊側畔,桃花渡所渡,正是三背河。自南向北奔騰而下的三背河,在陽光的照射下宛若一條銀光閃閃的白練,輕盈地飄動在層巒疊嶂的山谷中。沿河兩岸的落葉松、云杉等樹木蔥郁蒼翠、綿延不絕,由谷底延伸至山頂,為峽谷撐起一條美麗的綠色長廊。奇特的地質形態和富有魅力的土家傳奇故事,賦予了這方寶地豐富的視覺效果和想象空間。
翌日醒來,推開房門的瞬間,對岸山頂被云霧團團包圍——桃花渡的云霧從天而降!夢幻而妖嬈,宛如童話中的仙境。牛乳色的濃霧將昨日清晰的山巒和樹木層層籠罩,氤氳中的桃花渡變得虛無縹緲、蹤跡難覓,仿佛一夜之間從人間蒸發。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走過一片沾滿露珠的斜坡草地,輕手輕腳地靠近那片造夢的水域——桃花渡。此時的桃花渡朦朧混沌,一片蒼茫,置身其間,恍若旖旎的夢。
也就過了幾分鐘,大片的云霧變成了云絮,或漂浮在半空,或懸掛在樹梢,隨著太陽漸漸升起,越來越淡,樹木和山巒的輪廓清晰可見,桃花渡重現人間。輕盈的河水拍打著狹窄的河床,溫柔地在腳下哼出一聲聲呢喃。
雖時值酷暑,桃花渡卻一片清爽。哥哥領著我們下到河灘來,脫了鞋,光腳走在大小不一的卵石上。他健步如飛,還扛著幾個十數米長的地籠,赤身下到水里去,一個個潛放在水流湍急處,等待捕獲一些從上游過來的不速之客。他全然顧不得我們,任由桃花渡來接應了。
兩岸綠意蔥蘢,遠山奇峰起伏,在藍天白云間繪出優美的山形輪廓。河水清可見底,碩大的卵石在水光間蕩出光影。這般景致實在叫人喜歡得緊,總賴在岸上豈不是對桃花渡的辜負?于是,我和古大師爭搶著撲向了河面,甫下水時有一抹的微涼,但轉瞬即逝,我們歡快地撲騰開來,河面被撥開層層的潔白的浪。
亮略有不同,他赤裸著上身,小心翼翼地挨近水域,遲遲沒有下水。我和古大師以為他是不會水的,向他擲去略帶鄙夷的目光。孰料,他突然一個猛子扎向拐子潭的最深處,在潭里宕出一個極深的漩渦,接連向周圍撲騰起半丈高的浪花。我和古大師以及不遠處的哥哥,無不感到震驚而欽佩。然而,往后好一陣子,亮仍舊維持著同一個動作,在原地撲打。我和古大師對視一眼后,疾疾地朝他游了過去,合力將他拔了出來。重出水面的亮,從嘴和鼻腔里噴出高高的水線,仍含糊不清地喊著:“我讓你們看不起我!”我問他:“你到底會不會游泳?”亮回答:“就是不會啊!”哥哥在一旁笑得快要穩不住腳。亮實在有著藝術家的可愛。
半晌之后,亮回過神來,始發覺天地模糊:眼鏡不見了!
我們弓著腰,目光透過清澈的河水探向河底,除了光潔盈盈的卵石,絲毫不見他遺失于水下的眼鏡。正當此時,又一個身影從我身邊扎向水里,身姿輕盈,動作敏捷,魚兒一樣在水底劃出一道弧,旋即冒出水面,一只手伸向亮:“你的眼鏡!”原來是大哥,他在岸上目睹了這一切,以他對桃花渡四十余年的熟悉,要在河里尋找一樣東西,實如探囊取物。
日光愈加明媚。古大師躲在一處林陰下,半躺在淺灘里,任湍急的流水瀑布一般經過他的全身。我和亮從河里出來,沿著河灘走,被一些形狀奇異、光澤富麗的卵石所吸引。
待我們返回桃花渡口,哥哥正拎著桶,走向幾處安放著地籠的地方,開始收籠。他重又下到河里,河水漫過他的腰身,他牽起地籠的首端,一節節地朝胸前收攏回來。見籠里收獲頗豐,他露出一絲意料之中的笑容:“不錯呢,魚兒不少,還有幾只蝦,蟹也進來了一對兒。”等其余幾處也收籠結束,桶里已是滿滿的河鮮了。哥哥轉身又去了數十米外,拾回兩塊石頭,走回來遞給我和亮:“這可是真正的古化石啊,你們看里面還有昆蟲的形狀,能撿到可不容易。”我們接過石頭,仔細端詳,愛不釋手。
暮色低垂,我們上得岸來,揣著各自的成果,跟隨哥哥從楊家榨坊,沿著長長的斜土坡回半山腰的新宅去。桃花渡的流水淙淙,在寂靜的夜更加悅耳,逐漸瘦成一闋杳遠的晚笛。山風徐來,松濤陣陣,遲歸的鳥兒悠悠地翔在天,它們的叫聲婉轉如曲,帶著自由的快樂和純凈的幸福。對面的山上仿佛有女子在放歌,順著夜色飄過來,響遏行云。我們停步在山腰,側耳傾聽著,不忍前行,生怕踏碎了遠處的歌聲。哥哥說:“那是土家姑娘在唱山歌,土家兒女無不能歌善舞。”我想那定是一位俏如桃花的姑娘吧,以至于我看近旁的樹和草,也都覺得是天生的歌者舞者。
土家人作為山地民族,他們的習俗大都攝取于山。土家族人有自己的語言,無民族文字,通用漢文。他們崇拜祖先,信仰多神,不僅能歌善舞,還尤重禮行。臨近的許多村民聽聞楊家有來客,都絡繹不絕地送來一些家里的蔬果農產,或者特意新做了白嫩嫩的豆腐,滿臉堆笑地端過來,還冒著騰騰的熱氣。楊家伯父和伯母替我們連聲道謝,又轉過身來為我們釋義,這是土家人極高的待客禮節。也有人家為宴請我們去家里,提前忙碌了好幾天。他們的宴席精致而考究,所有菜品都用大土碗盛裝,半葷半素、一菜兩味、油而不膩、豐富多樣,皆為農家自產的魚、肉、雞、鴨、時蔬等,色香味形極其獨特。土家人的淳樸熱情和生活上的豐贍曠達,濃墨重彩地呈現在大圓桌上。
想要進入土家族人的生活哲學和精神空間,必須深入桃花渡大峽谷。桃花渡大峽谷如同土家族語言,沒有現成的文字記載,只存在于他們的口語之間,隱匿于世界的深處。你在任何年代的地圖上對它的尋找皆是徒勞。
日頭尚未翻上桃花渡的山頭,大哥就領我們從桃花渡口出發,沿三背河溯流而上,向大峽谷挺進了。此行五人中,大哥、哥哥是出入峽谷多年的能手,他們深諳去大峽谷的路況。盡管不難預見途中的一些險阻,但我們亦可從他們從容的神色中獲得足夠的信任。他們各自背著一個土家族的背簍,里面備著路上需要的食物,譬如出門前剛摘下的黃瓜、帶著泥土沁香的花生、易于就地烘烤的玉米棒,以及幾聽啤酒。
與我此前預想的大有不同,這次進大峽谷,全程都行走在河谷里,沒有一條日常意義上的路做鋪墊。該蹚河就蹚河,該攀巖就攀巖,滾石、樹枝、枯木、野藤,甚至翔于淺底的魚,都是我們的道路。也別妄想在半道打退堂鼓逃上岸走山路返回,河的兩岸盡是千年莽林絕壁,插翅難飛。
大哥走在最前面,即便背負重荷,跳山越澗依舊如履平地。哥哥同樣一身輕松。古大師緊跟其后,興許是他體瘦的緣故,動作尚算敏捷。我和亮落下一段距離,我倒未感有幾分吃力,只是擔心亮。他拖著碩大的身軀,行動相對緩一些。我倆相攜向前,鞋襪早已濕透,卻還需它們保護腳掌不可脫下,以防被河谷中的碎石或不明利物劃傷。
不難想見,這條河谷就是兩岸高山億萬年前生出的罅隙。河道蜿蜒,多有盤根錯節的水竹、灌木林、雜草。水流拐彎處往往積水要深一些,我們得走到相反的一邊,踩著松動的卵石而過。實在遇到沒有裸露的河灘,也只能下到水里,深深淺淺地蹚過去,管不得是沒了腰還是淹了胸膛。所以,并未走出幾里路,我們的褲子也濕漉漉的了。兩岸的樹木愈來愈高大茂密,林中深不見光,不時有飛鳥竄出,啾啾地盤旋在河道上空。
大哥的注意力不在腳下,他時常停于一處,如翠鳥一樣緊盯著河里的魚,時而還能撈一條上來,納入早先備好的袋子里。我知道他那是在為我們準備午餐哩。如是行進了大約兩三小時,路程難以確切,期間各自補充了些能量。路是愈發難走了,古流潺潺,灘少潭多,數洞并聯。兩岸郁郁蔥蔥的古木遮天蔽日,前方視線變得崎嶇幽暗起來。這時候我和亮忽然四目對視,一股寒流走過全身。我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此行興許會邂逅我倆都懼怕的“神物”。
接下來的路是無法從河道中直立行走了,三背河從陡峻深窄的峽谷中轟轟然擠過來,草木深深,亂石高壘。我們需要不斷攀附岸邊的樹枝和野藤,或者徒手翻越嵌于河里的棱角分明的莽石。哥哥借助兩塊高過人頭的青石,躍到了岸邊的巉巖下。我和亮正要尾隨而上,卻聽他在前方興奮地喊著:“有一條蛇呢!”我霎時收回向上邁出的腿,亮在我身后也嚇得僵立著,弗敢出聲。待稍回神過來,我對他說:“亮,咱們還從水里走吧。”亮頷首,跟我一起陷身于深水中,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新的路徑。我們踩過水底晃動的卵石,再借助另外兩塊巨石的力量,快速繞過了哥哥先前的位置。
哥哥并未緊追那條蛇,很快又走到了我們前頭,繼續領路。接連幾陣攀巖、蹚水、挪石、援樹之后,總算來到了一片相對平緩的地帶,河谷中仍然是三五米高的巨石林立。這里的河道放寬了些,視野開闊了許多,日光暖暖地落進來。沿岸參天的古木能讓人仰斷頸,古木上空雄踞著一對巉巖,高不可測的模樣,直沖沖地俯視著河谷。哥哥說那是貓兒巖,因酷似兩只靈貓相抱而得名,是三背河流域最受矚目的峰巒。我們看著貓兒巖上的兩只靈貓,覺得兩只靈貓也是看著我們的。大哥翻上一塊赤巖,卸下背上的竹簍,坐下來抽煙。等我們都上來了,他放開話來:“已經過正午了,我們就走到這里吧。生火烤玉米吃,順便烤幾條魚。”于是,我們各自在河邊撿了些浪柴,和倒在河谷中的朽木,生起了火,把玉米棒和魚架在上面翻烤。火苗在柴禾上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響,升騰起縷縷青煙,從密林里飄向空中。食物被烤熟的香味愈發誘人。體能被大量消耗的五個男人,如饑似渴地圍坐在火堆前。雖然看似簡陋,此情此景中,卻委實不啻于一頓饕餮盛宴。這一刻,我們仿佛是世界的主宰,我看每一個人都無比偉岸,無不自帶英雄的光環。
口腹之欲得以滿足,得掐著時間出峽谷,不能繼續往前了。我們開始按原路折返。這次換我和亮走在了前頭,哥哥和大哥護在后面。返程的路絲毫不比來時輕松,仍然要蹚過齊胸的河水,或攀上長滿苔蘚的峭壁。
又到了那截讓我和亮心生懼怯的路段,我們只想默默地盡快通過,互不驚擾。哥哥卻不安分,仍想去探探那條蛇,他再次躍身而上,大哥也飛身緊隨。我生怕他們被蛇傷害,在石下朝哥哥喊:“你們要當心啊!”卻未想要當心的并不是他們,只少頃工夫,哥哥便雙手擒住一條碩大的墨蛇沖了出來。見狀,我一邊往前逃一邊朝身后喊:“亮,咱快跑!”哥哥卻在后邊喚著:“亮,快回來,給我和蛇拍個照。”亮僵立在水中,一臉驚悚地望著哥哥手上的蛇。因為躲出了一段距離,我自認為已到安全之域,也或者是心疼亮,便停住腳步,壯著膽子回頭去看。這時我才看清那條蛇,身長兩米有余,一直在極力掙扎。哥哥臂力了得,那蛇在他手中絲毫動彈不了。哥哥有話,亮難推辭,盡管早已栗栗危懼,卻仍慢慢地靠攏回去,顫顫巍巍地舉起了手機。于是,鏡頭拍下的畫面是,哥哥一臉泰然,蛇卻憤怒地朝亮吐著芯子。
蛇最終被放生于湍急的河流中,它重獲自由后倉皇而逃,一如拍照結束后驚魂未卜的亮,三步并作兩步追到我跟前。回桃花渡的路一如來時,或許是逐漸近家的緣故,我們的腳步愈發輕快起來。天光倦怠在山腰,我們五人重新出現在桃花渡,仿佛五位凱旋的木劍客。
在兩面山脈的環抱中,澄澈的三背河一路奔騰流淌,雕刻出危巖奇峰、瀑布深潭,最后涌入清江。地形上的袋裝封閉造就了三背河與世隔離的桃源空間,歷史上從無兵燹之罹。千百年前,那些南遷而來的楊氏族人,邂逅遠避亂世的三背河,生息于這片清麗山水間。世宗家族在此隱居下來,將楊氏的高逸和風流,融入三背河的自然景致,筑造棲息村落,以漁樵耕讀安身立命,建立起以血緣為紐帶的精神家園,代代傳承。
從桃花渡走出大山的哥哥,早已成為身顯名揚的詩人、作家、出版人。回到桃花渡來,一如早年時候,他終日在河里摸魚,在卵石上喜喜地舞。岸上過路的鄉人,仍然遙遙地喚著他的小名兒。他在河里響亮地應著,滿臉盈盈地笑。我在一旁對他說:“哥哥啊,在外面沒幾個人會直呼你名姓了吧?”
哥哥暖暖地回我:“他們一喚我小名兒,我就還是小時候的我啊。”
桃花渡這些年很少渡人了。但我知道,只要有人喚起哥哥的小名兒,桃花渡還是原來的桃花渡。每年春來,兩岸的桃花依舊艷艷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