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在前

2018年10月15日是劉世南先生的96歲生日。再過兩日是重陽節。

劉先生90歲之前不怎么過生日，90歲之后有所改變。每年的生日當天，他與學生陳驥、李陶生在住地附近找個小館子吃餐飯，自己買單。陳驥1983年出生，長期師從先生研習舊體詩;李陶生1989年出生，跟隨、陪伴先生七八年，“相依為命，誼屬師生，情同祖孫”。劉先生沒有擴大規模的意思，是我處心積慮，邀幾位友人擠進了今年的“三人聚”。我特別希望再睹先生能飯能言能歡笑、濤聲依舊的風采，也有話想跟他說。我知道，先生寫了一篇關于我的文章，即將發表;作了兩首涉及我的詩，用小楷謄抄了;看過我的《河遠近 水深淺》，或許有評說。

去年，因為讀劉先生的書而被深深吸引，我不揣淺陋，率爾操觚，寫了萬字長文《微斯人，誰與讀—實說劉世南先生》，發表在《百花洲》2018年第2期上。其后的3月26日，《人民政協報》發刪節版《“讀書人的種子”劉世南》;4月4日，《中華讀書報》整版發《實說劉世南先生》。幾篇文字的網絡閱讀量過萬，評論也很多，紛紛贊嘆劉先生學高才高品高，“真是讀書種子”。這讓我高興。高興歸高興，不敢忘形。我非常明白：劉先生“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我沾先生的光，“似得廬山路，真隨惠遠游”。

寫劉先生的文章不少，而先生一向低調，不喜歡宣傳，平時對“當官的”還有些戒心。他沒有嫌棄我的庸常和淺薄，已經給了面子。沒想到，9月份還寫了一篇“記”我的文章，要在一家雜志上公開發表。編輯將小樣發來看，令我既驚喜又汗顏。先生以幽默開筆，說我之于他“簡直是一個神話，wonderful！”談了我迂回接近、側面了解他的過程，坦言：“說來非常好笑，他觀察了我好長一段時間，我卻完全蒙在鼓里，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他。”“總之，他在明處，我在暗處，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全在他視聽之下，而我渾然不覺。直到解密之后，我才恍然大悟。所以，我才心底頻呼‘wonderful！”先生又說，“謎底”揭開之后，“頓生喜得知音之感”，欣然為我作了兩首詩：

謝周文先生

歲月隨身久，新知屢饋貧。

詩書腴儉腹，道義敬天民。

異域同胞與，寸衷集鳳鱗。

好憑公讀我，枕漱證前因。

贈周文先生

臘八冰霜暖舊窠，俊髦氣類避鳴珂。

歐公銳意譽安石，小器無心住大羅。

藉藉馳名詡通達，寥寥知己費吟哦。

讀書佳節清和月，種子遙知不厭多。

詩中用了若干典故，各有寓意，先生在文章中逐一做了解釋，滿滿的全是對晚輩的肯定、鼓勵和期待。先生的高才大德、虛懷若谷，讓我十分感動。記起今年1月21日，先生讀到拙作的原稿后，信手在臺歷上寫了這樣的話：

下走一生碌碌，乃蒙鴻文為之宏括，不虞之譽，全出意表，而又無求全之毀，適以增吾愧疚耳！閱世彌久，傴俯彌勤，力求低調，以避譏訶。蓋jealous與admiring固同義詞也。何意下駑，竟誤孫陽，既感且慚，深恐累公知人之明。

這些文字后來以短札賜我，彰顯的都是先生的胸襟。

先生的詩好，字也好。我想求一幅墨寶，內容就是那兩首詩。意思是請李陶生轉達的，心懷忐忑，叮囑他：“千萬莫唐突，找機會向先生委婉地提一下，不可強求，悉遵先生意愿！”哪知沒過幾日，陶生便發了兩幅圖片來，正是先生的書法，正是這五律和七律！小楷，一橫書，一豎書，分別寫在江西師院中文系和江西人民出版社的信箋上，字體剛勁而俊秀，力透紙背。

《河遠近 水深淺》是我的新作。2017年10月，《百花洲》雜志為《前世》欄目征稿，啟事中這樣說：“完整的歷史，不應只有官方史，還有民間史。個人與家族，賦予歷史細節和血肉。個人命運的沉浮，家族精神的傳承，時代風云的變幻，盡在其中。每個平凡人物的命運都值得記錄，每份抵抗遺忘的努力都值得尊重。”這個創意深深吸引了我。我的家族是一個平凡的家族，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卻想打起精神，硬著頭皮，做一番“抵抗遺忘的努力”。因為我覺得，于家族，那是一份禮敬和責任;于自己，那是一種努力和救贖。我寫得很用心，只是把控能力差，跑起來收不住馬，拉拉雜雜寫下四五萬字。承蒙雜志社不棄，全文刊發在《百花洲》2018年第5期上。文章是發了，會遭遇怎樣的不屑一顧、視如敝屣或嗤之以鼻呢？我在心里打鼓。結果很是意外，這篇東西竟然也得到不少人的關注和肯定，還有專家評說：“盤點國慶長假閱讀，整體上感覺到非虛構文本要略微強勢一點……《百花洲》5期《前世》欄目里的長篇隨筆《河遠近 水深淺》也是讓我頗為感懷的。作者從家族的沿革掀開歷史帷幕的一角，其文字細膩動聽，講述的鮮活靈動畢竟少見。很多歷史節點我們不陌生，可是這些大的風云際會落腳在一個具體的家族發展盛衰過程中，那就有了許多煙火氣息。”（周其倫）

扯遠了，回到劉先生的96歲生日之聚。

略記其盛：

秋，晚，微雨初涼。我們相聚于彭家橋頭百瑞四季酒店。瞞著先生，我帶去了一個有“壽”字、壽桃和“世南先生生日快樂”字樣的奶油蛋糕。老人準時抵達。陶生陪著他，在人流和車流中步行了一里多路。

先生穿衣帽相連的時尚衛衣（應是撿學生丟棄的），系藍布腰帶。見面就笑盈盈地道歉：“讓你們久等了，多不好意思！”

以水當酒。眾人紛紛起立向先生“敬酒”，祝先生生日快樂、重陽節快樂。先生一一起身接受，回說：“祝你健康快樂！希望你比我更健康快樂！”

寫好的五律和七律都帶來了，先生親自交與我，說：“手上沒勁了，寫得不好，周先生你包涵！”眾人傳看，無不稱奇。我只會木木地說：“謝謝先生不嫌棄我！”“謝謝先生寫表揚我的文章！”“謝謝先生賜給我詩作和墨寶！”先生卻笑：“不對，應該我感謝你！你寫我的文章使我暴得大名，我的小文不值一提。”

先生曾戲言我是他的“第一知己”。舊話重提，說：“原以為‘第一知己是我的發明，最近看書才知道別人早用過了。不記得是誰說的。是誰啊？”他瞇起眼睛注視我和在座各位。沒人接話，可誰都知道他明知故問。回到家里，我查到梁啟超寫過一首詩：“頗愧年來負盛名，天涯到處有逢迎。識荊說項尋常事，第一知己總讓卿。”

聊及《河遠近 水深淺》。先生說是在師大圖書館六樓現刊室發現的，讀過了，也注意到其中涉及劉峙的內容從《師友偶記》中取了材。而后講了幾層意思。一是說“你這篇文章我用四個字概括：筆飽墨酣，也可以說筆飽墨舞。你的文字還蠻靈活的，有時魯智深，有時吳用，也是皮里陽秋”。二是文中提到“進步青年”，先生說：“看明白了，那是指我，看來我以后要專刻一枚閑章，就用八個字：‘進步青年，世界公民。”三是講起他早年在吉安扶園中學讀書時的一段逸事，跟劉峙有點關系，并說有人猜想他是劉峙的本家，純屬誤會，“完全沒有的事”。筆飽墨酣、筆飽墨舞、皮里陽秋？在桌上我不便多問，回家又查，得知清人陳廷焯有《白雨齋詩話》，其中評宋人張孝祥《六州歌頭》，說張詞“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之令人起舞”。皮里陽秋本為皮里春秋，典出《晉書·禇裒傳》：“……譙國桓彝見而目之曰：‘季野有皮里春秋。言其外無臧否，而內有所褒貶也。”后因晉簡文帝母名鄭阿春，敬諱“春”，而改作皮里陽秋。

吹蛋糕的環節，先生的本意是不必麻煩，切開來分了吃就是。眾人起哄，說不行，壽星公公要許個愿，大家要唱生日歌，中西合璧。先生也不堅持，說：“那好吧，我悄悄許個愿！”閉了一會兒眼睛，睜開來說：“我把私下許的愿公開說給你們，是愿你們比我更長壽更健康更幸福！”說完他也不坐下，雙手撐住餐桌，筆挺地站著，神色莊重地講了好一會兒話。大體兩個意思：一說中美貿易對抗，矛盾尖銳，情形復雜，堅信中國是正義的，正義終將取得勝利;二說最關鍵的還是要自強不息，把國家和人民的事情辦好，這一波過去之后，要好好地解決人的尊嚴等問題。

先生果然濤聲依舊，近況好到令人感奮。身體康強，腳力勁健，空闊處一口氣走五六里沒有問題;眼神好，看書報只有五號以下的字才用放大鏡，寫字什么鏡也不用;聽力不敏，卻沒有更聾;思維清晰反應快捷，與人交談對答如流語帶機鋒，非常幽默生動。仍然日坐書城，每有所思，隨手寫下，或用短語，或用詩詞。天天寫日記，字寫得清清爽爽、密密麻麻，語不盡意，輔之以詩。偶爾外出活動，9月9日到進賢參觀毛筆博物館，應人所請題詞：

我九十五歲了，仍然天天手不釋卷，即因所讀所寫，都是我最感興趣的。一個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做自己最感興趣的事。所以我每天總感到時間不夠，有做不完的事，也就是享受不完的樂趣。這就能永葆年輕的心態。希望年輕讀者們多讀書，讀好書，用讀書為自己的精神世界打底。

他還不斷地寫文章，今年又發了幾篇結結實實的，如：3月21日寫成，4月5日發表在《南方周末》的《對我的思想和學術影響最深刻的五位學者及其書》;6月6日寫成，發表于《文筆》的《王泗原先生》;7月21日寫成，8月16日發表于《南方周末》的《從林則徐的一首詩看舊體詩的前途》。先生的文稿，一律親筆用白底綠線條400格稿紙謄清，字字端正，頁頁潔凈。

當晚躬逢其會的還有張國功夫婦和萬國英夫婦。談到6月30日的青苑第137期書友會。那是九州出版社重印、再版劉先生《師友偶記》和《在學術殿堂外》的新書發布會暨讀者見面會，張國功教授主持，我也參加了。當日高朋滿座，場上有不少先生的學生和粉絲，多教授、博士，也有“白丁”。先生有個演講，說：“參加今天這個活動，感受現場的氣氛，十分的尷尬。耳朵不好，聽不見，想到孟子的話，真是‘耳無聞，目無見也。眼睛也不好，看遠的模糊，看近的反而清楚，記日記、寫小字從不用戴眼鏡，遠的就面目不清了。我年輕過，你們沒有老過，等你們到我這把年紀，就能體會我的尷尬了。”又說：“十分感謝九州出版社和郭編輯（郭榮榮）。十分感謝周先生，他寫了關于我的長文章，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好多遠在外地的人聯系我。他對我的過分揄揚讓我擔當不起。我對經、史、子、集浮光掠影，一知半解，在錢鍾書等學問大家面前不值一提。但是我一輩子關心人類社會，而且決不計較個人的利害關系。我尤其關心寒門子弟、弱勢群體。我的全部存款有一百多萬，已經立了遺囑，要捐給江西師大文學院的困難學生，不是獎學金，而是助學金……我崇尚‘深刻的思想、簡單的生活（high thinking，plain life）。我要對得起責編，對得起周先生，對得起天地良心。”還說：“我耳朵不行了，但腳力還好。很多老人腳不好，經不起摔，一摔就可能爬不起。我還好，經常摔跤，有時摔破了頭，但摔倒了我自己又爬起來了。我真希望什么時候摔一下永遠爬不起來。” 先生所引孟子的話我不清楚來路，請教陳驥，這位有學問的年輕人告訴我，典出《孟子·滕文公下》：“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三咽，然后耳有聞，目有見。”譯文：“匡章說：陳仲子難道不是廉士嗎？他住在於陵，三天沒有東西吃，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到。井邊有一顆李子，被金龜子吃去了大半，他爬過去吃，吞咽了三口，耳朵才聽得見，眼睛才看得見。”

這次聚會有個意外的收獲，就是第一時間品讀了葛云波“戊戌重陽節前三日”專為先生寫的祝壽文《世南先生九秩晉六壽言》。葛云波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古典部主任，2002年責編劉先生《清詩流派史》，后來在《光明日報》發表《清詩研究的“經典性成果”》的那位學者。

葛先生和劉先生相知十余年，卻是“今歲桂月廿七日，匡廬一游，復轉洪都，拜謁先生”，才有了第一次晤面。壽言文白相間，別開生面，句句有講究，處處有深意。開頭說“人有常情，喜見春風拂面，春月當空，遇師輩往往有若斯之想”，應是說面見“學界久仰之長者”劉先生之后，如沐春風，如見皓月，為“平生得意事也”。接著講王陽明與諸友登廬山香爐峰的故事，然后說：

此正可藉窺先生與俗學之別。俗學心向往學術之高，然或懶惰或原地踏步，或剿襲而求一時一地之名利，皆未踏實前行，不往高處走也。先生不忮不求，日赴書閣，一頁一頁，一本一本，皆是“只登一步”法，故其年愈高，未鍛煉，而氣愈暢，體愈健，心愈和，學愈廣，思愈深，神明自得……作為詩文朗暢清新者，其康而寧，有賽中年，真吾儕欣幸而仰慕之哉！

這是將劉先生與“俗學”截然分了高下，順筆論及劉先生的高壽實乃“法天地之精神，豈不長久”。又說：

先生博覽群書，不限于文學，非僅為一己藝術享受，唯憫人憂國為念，其視野之開闊遼遠，令予憶及登于含鄱亭之上，見白波九道匯為巨湖，豈小溪暗河可比哉？胸臆不狹仄，思緒每浩渺，心無掛礙。

這是贊揚劉先生的淵博學識、廣闊胸懷和現實關懷、思想追求，全都說到了點子上。這篇文字，顯然不是尋常的應景頌禱之作，而是對劉世南先生學術道路、學術思想和人品風骨的精當概括，欽敬之情發自肺腑，溢于言表。依我看，這也是文化達人之間的一段佳話，有史料價值。

散場的時候，劉先生催李陶生：“快去結賬！”（錢事先給了陶生。）出包廂，進電梯，出大門，離酒店，先生一律堅持讓別人先走，別人不走他不走。

看看這人！

看看這96歲的先生！

劉世南先生不只是讀書人的種子，也是讀書人的鏡子。

和我輩在一起，劉先生是調整了身姿，屈尊俯就的。他說話會自覺不自覺地用典，信手拈來，妙語連珠，一點也不晦澀。就像山巖中沁出清泉，山面上開出花朵，滿滿的都是甘甜和馨香。他是把書讀通了的人，多少精粹融入血脈、滲入骨髓。

劉先生常說樂于與年輕人交朋友，從年輕人身上可以學到新知識。我的體會是：和他每一次親密接觸，不僅不會沾染絲毫暮氣，不僅可以大大地增長知識，而且能夠得到思想的啟迪、人格的感染和智慧的熏陶，開闊視野，沉靜內心，積極向上。

老人是睿智的，也是警覺的;是通達的，也是敏銳的;是強健的，也是羸弱的。“這位先生的故事應當廣為傳揚;這位先生的衣缽應當有人忠實繼承;這位先生坐擁的學術財富應當得到更充分的開發和運用。”他不事張揚，不愿麻煩別人;別人不能給他添堵，也不能讓他寂寞。種子不厭多，大道須遠行;“若無清風吹，香氣為誰發”。

6月30日書友會的話題是“千笏青峰想獨登”，句子取自劉世南先生早年的詩作《臥病》。原詩是“躍馬龍泉更臂鷹，飛揚意氣記吾曾。身強那蓄三年艾，病在方知九折肱。豈有萬言書左腕，已妨一卷倚高燈。橫窗風雨無窮夜，千笏青峰想獨登。”獨登“千笏青峰”是先生的初心，他做到了。先生的著作、詩文和思想品格也是一座座高聳、誘人的青峰。

青峰在前，徐徐攀登，豈非快事！

附錄劉世南先生2018年10月24日作三十六韻古風：

祝嘏夜紀盛詩

十月十五攬揆辰，九十晉六祝大椿， 風雨重陽慰耆英，

今夕何夕羅嘉賓：周公吐哺樂天民， 好我相揖筆有神，

使我一夕得大名，何以報之兩詩呈， 貽我蟠桃劇嶙峋，

祝我康強百歲身。張王佳耦自天成， 鶼鰈比肩笑言頻，

語妙能生一室春。青苑伉儷國之瑛， 解衣推食我何任，

無衣同袍風歌秦。驥子陶生今鳳麟， 盛世儒為席上珍，

惜哉茗姑奉取勤，小友不獲將以明。 眼前樂事方無倫，

蒿目時艱勿嚬呻，立地頂天氣自振， 莽莽神州大有人。

大國扼我方鷹瞵，禍心包藏東海濱， 崛起我自求雙贏，

何必此屈彼方伸，狡計勿陷軍備爭， 蘇東覆轍萬勿循，

我德不孤必有鄰，四海招要相逢迎， 忠信立國萬福臻。

老我猶堪希孟荀，后生就我屢問津， 英才樂育喜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