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國殤日見聞錄

吳麗暉

國殤日，又叫陣亡將士紀念日，最初是美國南北戰爭結束后，南方人民為了悼念內戰中死去的士兵而自發設立的紀念日，后來全美各州陸續承認這個假日，并且逐漸演變為紀念所有在歷次戰爭中陣亡的美國軍人，到了1971年，聯邦政府將每年5月最后一個星期一定為國家法定紀念日，這就是國殤日。

有人說，美國國殤日類似于我國的清明節。我覺得，確有相似之處，但也有不小的區別。掃墓祭祖、踏青郊游是清明節兩大重要形式，雖然偶有悼念革命先烈之類的公共活動，但總體還是祭祀祖先的家族意義為主，輔以仲春暮春之交的人文傳統含義。美國國殤日，紀念的對象則是犧牲的軍人，由于美國沒有建軍節，因此這個悼念陣亡將士的紀念日兼具了全軍節日的意義，再加上美軍在美國歷史中的重要地位以及蘊含的愛國價值，所以國殤日又成為除獨立日之外，美國第二重要的彰顯愛國激情的國家節日。

紐約艦隊周海上巡航

我們遇上的第一個活動是紐約“艦隊周”巡航，一種軍民共建同樂聯誼活動。具體安排一般是最近部署在海外的美國軍艦編隊完成任務換防回國，途中在某個大城市停靠一周，船員下艦游覽城市，市民上艦參觀軍備，其間軍方舉辦艦隊巡航、飛行表演、機艦和軍事技能展示等活動，而城市方面則開展各種擁軍活動，例如邀請軍人去為橄欖球或者棒球比賽開球，去紐約證券交易所敲鐘，去電視臺做節目，參加免費露天燒烤派對、音樂會等等，很多餐廳還會提供軍人無限暢飲的優惠……總之，艦隊周期間，身著純白海軍制服的美軍官兵就是這座城市最受歡迎和尊敬的客人，年輕的父母們也喜歡帶著孩子與這些美國人心目中“最可愛的人”多多接觸，讓海外駐防歸來的美國軍人好好享受一番國人的深情厚誼。

艦隊在哈德遜河巡航，是紐約“艦隊周”重頭活動項目之一。途中艦隊經停無畏號航母碼頭，這一天，碼頭上滿是好奇圍觀的市民和游客，還有新聞媒體在做現場連線采訪；艦船距離海岸有一段距離，船上的海軍官兵以立正姿勢立于船舷，向市民致敬也接受民眾的歡呼，氣氛很是熱烈。

巡航結束以后，參觀無畏號航母也是超出預期的有趣和精彩。

無畏號航空母艦，美國埃塞克斯級航母的三號艦，是二戰中美海軍的主力戰艦，這一級別的航母一共建造了24艘，迄今已全部退役。對于海上戰艦來說，絕大多數的結局有兩種：一是歿于戰場、沉于海底，二是退役報廢被拆解。而服役于1943年、退役于1974年的無畏號，最終的命運就好得多了，1982年，無畏號成為一座海空軍事博物館，受到廣大軍迷以及世界各地游客的歡迎，這無疑是一個美好的歸宿。

由無畏號航母、一條驅逐艦艾德遜號和美國第一艘核導彈潛艇“鱸魚”號組成的博物館，全稱無畏號海、空暨太空博物館。在這里的展品中最吸引人眼球、也最拉風的則是航母甲板和航艦機庫內展出的40多架各型號軍機，除了美軍自己的F14、F16等，還有蘇聯的米格系列，以及其他國家如英國的鷂式戰機、法國的幻影等等。作為非軍迷的我們其實都分辨不出來，但這并不妨礙大家欣賞這些裝飾得花枝招展的飛機，在紐約夏日的藍天下，以繁華大都市的天際線為背景，幾十架令人眼花繚亂的軍機列陣而待，這種反差既有一種酷炫色彩，也不乏一種魔幻感。

飛機展品中最著名的“三大超級明星”一定要去看看。其中一架通體漆黑、機身修長、線條流暢的酷家伙十分吸引眼球，它就是無畏號博物館飛機展品中的“大明星”——世界上飛得最高、飛得最快的實戰飛機，“黑鳥”高空戰略偵察機。與飛得最快的軍機“黑鳥”相對應，另一架明星飛機是飛得最快的民用客機“協和號”。這款由法國和英國共同研制生產的飛機是世界上唯一投入商業使用的超音速民用客機，因為其超高速和優質服務，曾經是國際民航界的貴族，后來因為油價上漲、載客量低等成本方面的原因，于2003年退出民航舞臺。而“三大巨星”中，還有一位真正的巨無霸——“企業號”航天飛機。這是美國太空總署（NASA）建造的第一架完全可用于太空航行的航天飛機，人類航天史上一顆鼎鼎大名又命途坎坷的奠基石。2011年，當NASA宣布停飛所有航天飛機以后，美國政府把企業號捐贈給了史密森尼博物館學會，企業號被一架經過改裝的波音747馱著，一路飛過紐約上空，最終落戶安家于無畏號海、空暨太空博物館，成為了這里的鎮館大明星。

從無畏號航母下來以后，我們還去參觀了“鱸魚號”潛艇，它是美國第一代核導彈潛艇、世界上唯一攜帶核導彈的柴油動力潛艇，也是目前唯一對公眾展示的搭載過核武器的載具。

要問參觀潛艇的最大感受，就一個字，“小”。在軍事題材電影中，潛艇內部的狹小逼仄非常有助于營造戰爭片的緊張驚險氛圍；放在現實里，則讓我們對潛艇官兵產生了幾分敬佩感和同情心。潛艇官兵要在這樣的環境里一呆就是好幾十天，目前全世界可信的一次性潛航最長紀錄是美國潛艇創造的83天記錄，據說上岸以后潛艇官兵都要接受心理治療。

國會山露天音樂會

紐約艦隊周算是國殤日紀念活動的開胃菜，假日三天，我們的行程恰好安排在首都華盛頓，這里才是國殤日系列活動的重鎮，我們特意查詢了官方活動，都對國會山露天音樂會很感興趣。

這場音樂會安排在國殤日前一天的晚上。白天參觀國會時，已經看到大草坪上搭起了舞臺，是幾片帆船樣的大型白色帆布，顯得有點簡陋，但是晚上正式演出時，用燈光投影出星條旗的紅藍兩色以及白色星星，效果立刻就大不一樣了。這個舞臺并不華麗，但顯然非常切合主題，而且很有氣氛。

當我們趕到現場時，舞臺上正好是一個熟人，好萊塢女演員艾莉森·詹尼，經典美劇《白宮風云》中新聞發言人C.J的飾演者，她曾經憑此劇獲得四次艾美獎。接著上臺的又是一張熟面孔，加里·西尼斯，黃金男配角，出演過《阿甘正傳》《阿波羅13號》《火星任務》等很多大片，還在美劇《犯罪現場調查：紐約》中飾演主角。

當晚出現的最大“明星”應該是科林·鮑威爾。這位美國前國務卿、美軍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在奧巴馬總統之前，可謂非洲裔美國人參軍參政的“第一高官”，以個人奮斗實現美國夢的最杰出代表。在軍界和民間都有很高聲譽。我曾經看過他的自傳《我的美國之路》，對他持有良好的個人印象。

不過，當晚真正掀起全場熱潮的還是壓軸的歌手們。臺上演員開唱時，臺下也基本是全場大合唱，氣氛很High，我身后一位坐輪椅的退伍老兵在跟著唱，旁邊一位黑人女士，一手舉著蘋果機攝像，一邊也在很大聲地跟唱，而且音色出眾，像是花腔女高音一般，據我聽來，唱得不比臺上差呢。

國會廣場大巡游

國殤日當天，我們計劃搭地鐵前往阿靈頓國家公墓，經過國家廣場時，看到很多身著軍服的團隊以及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貌似正在準備什么大型活動，跑過去一問，原來是“國殤日大游行”。

這也是國殤日系列紀念活動中的重頭戲了。參與者最多的應該是退役老兵群體。這些早已身體發福、兩鬢發白的老兵，身著統一服裝，聚集在自己服役期間所在部隊的旗幟下，一邊慶祝軍隊的節日，一邊暢談袍澤情誼。老兵問題，即使是在號稱福利待遇世界翹楚的美國，也依然是個棘手的社會問題。特別是美國這個三五年就會打一場真正戰爭的國家里，軍隊老兵的戰爭創傷綜合癥始終是個突出問題，不然也不會有《第一滴血》那樣的老兵電影了。但與此同時，老兵又是這個國家非常重要的一股力量，美國國內多如牛毛的老兵組織有時候甚至能左右國會法案的通過、影響總統選舉的支持率，而在國殤日這樣富有政治意義的節日里，老兵組織更是彰顯愛國主義的典范，他們會主動、熱情、積極地投身各種紀念活動，人們也不吝在這個日子里表達對老兵的敬意和愛戴。

大游行的第二個重要參與者是民兵組織。美國的民兵是真正持槍、擁槍的暴力組織，而且其中大多數是以“反抗聯邦政府”為宗旨的右翼武裝團體，近些年還曾鬧出過好幾起持槍與美國政府對峙之類的小摩擦。不過在美國，沒幾個政客敢說取締民兵組織。民兵組織的存在就跟擁槍問題一樣，是涉及立國理念、憲法賦權以及權利制衡的復雜價值觀問題。

國殤日大游行，民兵組織也是要參加的，他們一邊“反抗聯邦政府”，一邊宣稱自己是最愛美國的，以維護美國最初的保守主義價值觀為己任。像國殤日這種彰顯愛國激情的節日活動，就是民兵組織和平顯示存在感的一個重要契機。

參加大游行的第三支力量是大名鼎鼎的美國童子軍。美國童軍組織歷史悠久，成員眾多，而且還發展成了國際性組織。美國童軍組織是個“純屬私人性質的組織”（最高法院2000年的認定），以組織兒童戶外活動和塑造現代公民精神為宗旨，在美國文化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參加國殤日紀念活動，培養愛國情操，當然也都是應有之義。

哈雷之“滾雷”行動

此輪國殤日活動中，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也是我最驚喜的，是我們觀賞了哈雷摩托大巡游，見識到了這一非常具備美國特色的國殤日紀念活動。

那天剛從國家美術館出來，就聽到附近傳來震天的轟鳴聲，跑過去一看，一排一排看不到盡頭的摩托車隊颶風般席卷過憲法大道。摩托車風馳電掣、狂飆突進，特意卸掉消音器的發動機轟鳴聲震耳欲聾，摩托車手們留著大胡子，戴著黑超墨鏡，雖然很多人的身形都頗為“壯碩”，重量級的身軀倒也跟哈雷重機車相得益彰。這囂張的“飛車黨”的隊伍理所當然吸引了所有游客的目光，憲法大道兩側，歡呼聲掌聲口哨聲此起彼伏。這就是國殤日最有特色的活動——哈雷摩托“滾雷”行動（Rolling Thunder）。

活動最初發源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一位越戰老兵每年于國殤日當天，騎哈雷摩托到阿靈頓國家公墓，為犧牲的戰友擦拭墓碑。消息傳開后，越來越多老兵加入行列。到了1988年，首次有超過2000輛哈雷摩托集結至此，成為了第一次具規模的重機車巡游。此后，每年參與巡游的哈雷摩托和哈雷騎士急速增加，最多時據統計已達數十萬輛之多，也因此成為華盛頓地區國殤日最為人矚目的保留紀念活動。

置身在哈雷和星條旗的洪流之側，大約誰都免不了有幾分腎上腺素被刺激的激動和興奮感。我想也許全世界其他國家都難以復制這種慶祝模式，因為哈雷文化從誕生之始就滲透著美國的民族性。從1903年第一輛哈雷·戴維森摩托被兩個年輕人用雜七雜八的零件拼湊起來，到二戰中美軍飛行員奠定的摩托車文化之基，從馬龍·白蘭度主演的《飛車黨》到1969年影片《逍遙騎士》塑造一代嬉皮士的精神偶像，從1983年成立全球第一家哈雷車友團HOG（Harley Owners Group）到走過百年歷史的哈雷成為美國形象的象征，車身上“追尋自由”、狂放不羈的標簽逐漸成為一種深入血脈的烙印。美國常被稱為“車輪上的國度”，但哈雷摩托似乎更具有美國風格，就像《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一書中所寫的那樣：“它（哈雷摩托）沒有什么車窗玻璃在面前阻擋你的視野，腳下飛馳而過的是實實在在的水泥公路……”

比較吊詭的是，在哈雷摩托“自由”之軀的兩翼，似乎同時存在著兩種截然相反的精神氣質，左翼是反主流、反威權，甚至反社會，這從刻意取掉消音器的震天轟鳴中、車手們光怪陸離的衣著打扮中、對摩托車肆無忌憚的改裝中，可見一斑；右翼卻是愛國、忠誠和身為美國人的驕傲，這從近些年哈雷車友團越來越深地介入老兵組織的國殤日“滾雷行動”也不難窺見。看似矛盾的價值觀中，哈雷左右逢源，哈雷騎士們可以一邊穿著印有切·格瓦拉頭像的T恤，一邊讓星條旗在摩托車上獵獵招展，滿臉是“逍遙騎士”式的囂張和身為美國人的自豪。這兩者都統一在一面叫做“自由”的旗幟之下，在很大一部分美國人心目中，“捍衛個人自由和權利”才是愛美國的正確方式。

甚至哈雷文化本身也是矛盾的，明明是大工業時代、資本力量的代表，卻被打上個性和自由的標簽。對此，哈雷騎士們的解決之道就是，數萬輛摩托的隊伍呼嘯而過，卻找不到完全相同的兩輛車，個性的改裝、個性的裝飾、個性的騎士……然后匯集成滾滾洪流。

個人與集體，愛國與自由，形式與意義，在哈雷摩托的巨大轟鳴聲中，在憲法大道翻飛的星條旗中，我當然會想到這些名詞，或許，這就是美國，這就是美國國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