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
胡源是無錫市中醫院內分泌科的一名醫生,從業十余年間,每天的工作就是為糖尿病人看診、開具處方和查房,處理著大大小小的病例,學習著浩如煙海的醫學論文。
直到2014年的某一天,他在接待糖尿病患者時,隨口問了下對方是如何處理帶回家自行采血和注射胰島素的針頭的,“就是直接丟在垃圾桶里面啊。”病人漫不經心的回答,在一個專業醫療人員聽來,感受到的是震驚和害怕。
胡源這才意識到,這些在醫院被謹慎收集、處理、焚燒的廢棄針頭,在院外卻被輕松地投入到生活垃圾中。而這些長度不足一厘米的醫用銳器,散落在垃圾堆里,暴露在空氣中,可能正攜帶著肉眼看不到的病原體,并在一定的契機之下大量傳播。
憑著自己的知識以及翻閱大量的資料,胡源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確信,亂扔針頭的背后藏著一個巨大的“三不管”地帶,可以說是管理盲區。我國的《醫療廢物管理條例》對于在醫療機構產生的醫療廢棄物處理有著嚴格的規定,可是當危險廢物產生地點為家庭且執行者是患者本身時,就沒有了約束力。而依照《國家危險廢物名錄》,廢棄針頭等醫療廢物屬于危險廢物,理應受到管理。
一想到每天都有那么多的針頭被丟棄,并危害著其他的個體和家庭,胡源再也等不及了,他必須馬上開始行動。

胡源從自己的科室做起,在患者就診時向每一名患者做一次針頭回收的知識普及,并且自費購置了一些收集廢棄針頭專用的銳器盒,免費發放給糖尿病患者,并指導他們將廢棄的針頭交回給醫院。
胡源的想法很簡單,實施也很方便。一個銳器盒的成本不到兩元錢,卻能裝下上百個廢棄針頭。醫院發放銳器盒并為病人提供針頭“以舊換新”的服務:交回來一定數量的舊針頭,就可免費換取新針頭。
有所付出,必然有所回報。看著糖尿病人耐心地聽講,仔細地詢問,胡源仿佛看到了希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他們把不亂丟棄針頭的理念帶回家,再傳播給其他人,就會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回收針頭的隊伍中來。
曾經有一位罹患“糖尿病足”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趕回醫院上交盒子。哐當哐當,上百個針頭碰撞在一起,那是攢了3個月的量。在那一刻,胡源突然覺得,自己手里收回的也許不僅是一個裝滿針頭的容器,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試運行了一段時間以后,為了掌握宣傳的效果,胡源向病房里的糖尿病人發放了調查問卷。可是回收問卷之后,他傻眼了,50個病人里,只有1個人能做到回收廢棄針頭。
有的病人說:“太麻煩了,(針頭)隨便扔扔就好啦。”有的病人說:“這么多年都是直接扔垃圾桶,沒有什么問題的。”
甚至“以舊換新”的服務也受到了質疑。很多人都是沖著領新針頭來的,還會抱怨自己明明交了很多針頭,怎么醫院只送一小盒新針頭,未免也太摳了。還有人說:“你們收廢棄針頭肯定有利可圖,不然怎么可能好心送我們新針頭?”“你們是不是收回去隨便消個毒,又拿來給我們用了?”

下班之后,滿心憂愁的胡源踱步到醫院雜物間的一隅,他看著那裝滿銳器盒的箱子整整齊齊地碼放著,陷入了沉思。銳器盒根本發不出,更收不回來。那時,他還悄悄做了統計:發放的銳器盒回收率只有10%左右。
胡源意識到,單純灌輸式的教育并不能收到良好的效果,必須換一個方向,從另一個角度讓人們認識到廢棄針頭的危害性。
糖尿病患者普遍缺乏相應的法律常識,可他們唯一能獲得這些知識的渠道———醫療機構和藥店廠商,卻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了這一問題。“藥店廠商只管賣藥、賣針,哪里會給自己多找麻煩。”一家醫藥公司的代表說道。而在醫療機構,需要煩惱的事情太多了,忙著研究如何更精細地“控糖”,想的是教患者如何有效地注射胰島素,怎樣減輕注射的疼痛。大家所關注的都是前端的醫學技術發展,或是中端的注射手段改進,從沒有人追問過那些數量龐大的家用廢棄針頭的去向。
而最容易受到這些隨意棄置的帶血針頭傷害的人群是終日和垃圾打交道的環衛工人和拾荒者,他們通常只有手套防身,這些尖銳的東西在他們翻找垃圾時一不小心就可能刺傷他們的手指。一旦針頭攜帶了病原體,就有了傳播的可能。目前并沒有全國性的有關針刺傷的研究,但僅在上海市靜安區清運隊,幾十人的隊伍里,很多人都被那些不到1厘米長的針頭刺傷過。而當一名環衛工或拾荒者患上傳染病,一個家庭就會因此背上沉重的經濟和精神負擔。
以關愛環衛工和拾荒者為名,4年時間,胡源從利用業余時間,自掏腰包定制銳器回收盒,給糖尿病患者免費發放,鼓勵他們主動將廢棄針頭回收,到成立公益機構“愛未來公益”,一步一步地把回收針頭的理念推廣出去。
“必須利用同理心。”這是胡源最終的結論,他把廢棄針頭可能造成的危害寫進了科室對糖尿病患者教育的章程中。每一名需要在家注射胰島素的病患都被要求思考同一個問題:“隨意棄置的針頭連家人都可能誤傷,何況那些在垃圾堆里翻揀討生活的人?他們和你我都一樣,是活生生的人,染上那些疾病他們還能如何生活?”他要讓糖尿病人們知道,銳器盒的意義不再只是為了“環保事業”,而是“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
銳器盒被領走的速度變快了,胡源也有了更大的想法:是不是可以在全國各大醫院鋪開,讓更多人接受這一理念?
此前一直是“愛未來公益”通過募捐籌款來購買銳器盒,現在越來越多的醫院主動找上門來,甚至有醫院愿意自行承擔購買銳器盒的費用。還有不少患者加入了這項公益行動,有一名80歲的患者是固定的捐贈者之一,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托子女送來捐款,還會順帶問問進展。
胡源從沒想過,從一個針頭開始的小小設想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如今,推著他繼續向前的力量越來越多。這兩年,和其他醫生的聊天讓他注意到,不孕不育癥患者、發育遲緩兒童的數量都在不斷抬升。與此對應的是性激素和生長激素家用注射的普及化———針頭的來源又增加了。抱著一堆銳器盒,他又跑去了婦幼保健院,拉著對方的醫護人員講道理。一次不行,就去兩次,不行就磨,磨到對方同意。為了說服一家醫院,胡源可以犧牲所有休息時間來來回回跑上十幾趟。
4年過去了,這場原本只在一間科室醞釀的氣流,席卷了長三角地區14家三級甲等醫院和數不清的一、二級醫院。米黃色的圓柱形銳器盒一共發放近萬個,保守估計,“針頭行動”至少從垃圾堆里“搶”回了50萬個廢棄針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蘇州市中醫院的內分泌科,目前銳器盒的回收率接近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