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鳳儀
隆冬緩至,晴窗對望,百卉凋殘,枯枝橫斜,汪曾祺感于此景,寫下《歲朝清供》;李白袒胸露懷,青色汗巾搭著松枝,懶搖蒲扇而眠,一首《山中雜詩》道盡夏日山中野趣。日常之景,因心境而顯曠達巍峨之象。
世人渴望掙脫現實臃腫的肉身,把詩和美的想象框于田野和遠方。殊不知,正如阿蘭·德波頓所言:“自然的最小部分已是無窮。”自然之美無限,于當下亦如此。不需長路漫漫,具體而微之美,因對生活有情而得以彰顯。常懷顧城所說寶石般驚訝的人,生命便常新,當下也可活成遠方。
都市日益喧囂熱鬧,現代人被磨損的內心,需要一方凈土予以填補。于是乎,大家不約而同地構筑了一種遠方想象:遠離車水馬龍的鋼筋森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呼一吸間口鼻盡是友善詩意。遠方擺脫了純粹目的的物質性,被描繪成心靈自由的庇護所。時下興起的度假村、旅行社迎合了這種“逃離”的想象,“遠方”更是被商業化。
然而,揭開被距離和想象柔化的面紗,遠方不過是另一種當下,有時甚至是當地人眼中的“茍且”。面對現實的困厄,遠方或許不是一勞永逸的救贖。轉一圈回來,世事依舊,不過朋友圈里多了幾張照片。
有時過于執著眺望,不亞于一種逃避。在當下與遠方的輾轉拉扯間,更添疲憊。康斯坦丁·帕烏斯托夫斯基筆下的旅程神秘迷人:女性眼底的流盼,陌生城市的塔尖,由山巔狂吼的暴雨聯想的詩句。日常的“茍且”,瑣碎的物事,用旅行的心態加以調劑,便成了充滿諸多可能性的“在路上”。其實,這些可能性正來源于生活,我們引以為奇的,不過是另一種生活罷了。
與其故作姿態空嘆美無限,人困于當下無法盡得之,不如從當下出發,做一個生活的有心人,勿做毛姆筆下的“心智平庸者”:“他心智平庸,卻孜孜追求高尚嫻雅,因而從他眼里望出去,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層傷感的金紗。”
我們把眼前的茍且與詩和遠方斷然分割,其實,所謂界限只是模糊的薄紗,眼前既有遠方也有茍且。其次,我們把詩和遠方具象化了,仿佛詩就是詩歌,遠方就得是一個具體地點。實則遠方更多是一種抽象概念。遠方,可以是心靈的遠方,即使囿于雞零狗碎,也不忘于細微處發現無限美;也可以是一種生活方式,即使埋頭搜尋地上的六便士,也不忘抬頭看看月亮。
川端康成凌晨醒轉,見海棠開得艷麗,不由感嘆自然美是多面的,人無法盡得。這個瘦削的老人,于無人之時盛放的海棠花前,或許猛然驚覺,過去的悲觀掩蓋了多少美的觸手,這些多面的精靈實則就夾雜在焦躁難眠的無數個夜晚之間,于是喃喃:“看來要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實是愛生活。鐵凝寫道:“生活自有其矜持之處,只有奮力擠進生活的深部,你才有資格窺見那些豐饒的景象。”生活的華彩隱于矜持,如張愛玲筆下華美的長袍爬滿了虱。而對生活感情的培養,便是奮力掰開煙熏火燎的一角,走進生活的過程。愛生活,是要對生活動感情的。予之以赤誠,生活自會從細微處讓眼角透亮。
真正愛生活的人,從它的泥濘中生長,作為它的一部分,順應它,挖掘它,與它相融。靜靜聆聽,于是尼采所說“無數細小而美好的聲音”浮現,當下也便有了遠方的無限可能。
很多時候我們傷感人的局限,自然無限,是因為不夠理解,把美的獲取復雜化,過于詩意化了。真正愛生活的人不會抱怨生活,他們無時無刻不在享受生活。檐下屋角的青苔,也浸滿雨后水鄉的沉郁滄遠,當下所行的每一個小小步履,都響著大漠遙遠的駝鈴。
羅曼·羅蘭說:“真正的英雄主義,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舊愛生活。”熱愛生活,把當下活成遠方,也是一種英雄主義。
(指導教師/鄔雙)
(素材來源:《作文與考試》本期47頁《美麗與熱愛》)
編輯/ 華放 關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