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彩英

多年前,我們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看電影《啊,搖籃》,有個片段是孩子們唱著歌打月餅,爺爺微笑著閉上眼睛去世了。看到這里,大姐回頭問:“這個老頭長得像不像咱爺爺?”很像,但大家都沒回應,屋里靜靜的,能聽到呼吸的聲音。
在我記憶還沒生成的時候,爺爺就從山東過來了,奶奶卻不愿意跟過來。平時爸媽上班,哥姐上學,只有爺爺在家帶著我。
爺爺不高卻很敦實,他沒了牙齒,總是癟著嘴,常常未語先笑,下巴還留著一撮稀疏的胡子。爺爺每天為我梳頭,可他編出的辮子不好看,像根麻草繩子擰歪著。有時候我鬧,他就找根鉛筆頭,翻出哥哥姐姐用剩下的本子,教我畫小人,畫個圓做腦袋,然后加上幾根頭發,胳膊和腿就是簡單的幾根線條,畫得極其抽象。爺爺畫一排排的人,有大有小,有媽媽、爸爸、哥哥、姐姐,還有我。我問:“爺爺,怎么沒畫你呢?”他就捋著胡子說:“爺爺在這呢。”我笑著去揪他的胡子,他把我的手撥開,我不開心地哭起來。他用微駝的背背起我,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歌哄我:天上星亮晶晶,狗燒火,貓做飯,兔子挑水打了罐……
我5歲那年,母親回老家探親,去了幾天也沒回來,我想她想得哭。“妮,爺爺帶你爬梯子,望望那條路,看你媽回來沒。”爺爺的話像止哭藥,很有效。我順著搭在房下的梯子往上爬,爺爺在下面像只老鷹,張開手,仰著頭。“看到了嗎?妮。”我顧不上回爺爺的話,伸直了脖子,睜圓了眼睛望。那條通往山外的路,干干凈凈的,一只鳥都沒有。“下來吧,妮。明天再望。”爺爺在下面喊。第二天,我又爬上去看。連續幾天,終于看到母親的身影在小路上出現。
小時候,村里只有吳大娘家有電視機,每到下午4點有動畫片。一到點,我總是搬個小凳子去看。我認鐘表認得早,爺爺說是動畫片的功勞。有幾天,爺爺不讓我去吳大娘家,因為吳姥姥走了。“她去哪了?”我問爺爺。“她去很遠的地方了。”爺爺說。“是不是也回老家了?”爺爺點點頭。我跑到吳大娘家附近看,她家大門旁掛著一串串的黃紙,吳大娘坐在地上哭,哭得很傷心。我真想跑過去告訴她,讓她爬上梯子也望望那條路,望幾次吳姥姥就回來了。可她家人來人往的,我沒機會靠近。
我上小學后,爺爺要回山東。我拉著他的手問:“爺爺,你啥時候回來?”爺爺笑瞇瞇地說:“路太遠,不好回。”“我站梯子上能望回你嗎?”“能。”可那次走后,爺爺再沒回過東北。
我結婚的第二年,爺爺走了。再后來,還有兩位至親的人也走了。無論我傾灑多少眼淚,無論我怎么盼望,也只能在夢里把他們盼回來。世上的路千萬條,再遠也有歸程,而只有一條路,一踏上去,此生再不相見。
三毛曾說,如果說出生是最明確的一場旅行,死亡難道不是另一場出發?我相信,也許死亡并不是消失,而是換個方式繼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