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天子而不令諸侯
——庚辛年間的懲董問題研究

張富麗

（首都師范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北京 100000）

一、隨扈之路上的董福祥

1900 年，義和團運動的燎原之勢，極大地觸動了列強在中國的殖民利益，在清政府鎮(zhèn)壓不力的情況下，悍然聯(lián)合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清政府雷聲大雨點小的抵抗行動很快歸于失敗，不得不于七月二十一日被迫流亡。其實早在七月十九日，清政府已在物色隨扈西逃的軍事力量，正如軍機處寄甘肅提督董福祥上諭：“董福祥昨已帶隊出城迎敵，現(xiàn)在無論行抵何處，即著將所帶隊伍酌留數(shù)營，派委得力將官扼要堵御。”[1]481

忽報警至，“兩宮”倉皇西逃。次日，由英年（戶部侍郎）口傳諭旨，命董福祥赴行營隨扈。[1]493

可見在此千鈞一發(fā)之際，董福祥得到了清中央政府的極大信任，反清起家的董福祥何以獲得如此之大的信任呢？除了戊戌政變期間堅定支持慈禧太后外，此次在仇洋運動中的表現(xiàn)更是讓他贏得了慈禧太后不少嘉獎。在一次面對慈禧的召對中，董福祥曾直言“臣無他能，但殺洋人耳”，他不僅這樣說，而且也很快將此付諸了實踐，據(jù)史料記載：六月二十一日，日本使館書記杉山彬乘車出城迎視，與董軍相遇于途，被殺。[2]308不僅如此，董福祥的甘軍也是圍攻東交民巷使館區(qū)和抗擊京畿地區(qū)聯(lián)軍的主力之一，正如薛正昌先生在其著作中所言：在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的前夜，清政府在北京的軍隊已呈鳥獸散狀，董福祥的武衛(wèi)后軍仍被西太后看作是防御京城、護駕西幸的絕對力量。[3]250

董福祥及其甘軍抗擊八國聯(lián)軍的過程是極其殘酷的。依據(jù)楊契維茨基的日記，北京陷落后的當(dāng)天黃昏，作者曾登上城樓，眺望城市之后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曾經(jīng)從夜里兩點鐘到下午兩點鐘，到處紛飛著令人生畏的彈雨，燃紅的鉛彈，銅鑄的榴彈，甚至還有中國人生鐵制成的古老的炮彈。在這寂靜的古老城墻上和在這神圣京都的城墻下，人們的鮮血一直流注了十二個小時。[3]258雖然董福祥的這些所作所為，為以后懲董問題的提出埋下了伏筆，但此時畢竟為他贏得了慈禧太后巨大的信任。董福祥在政府流亡后，第一時間趕了上來，由直隸而至山西，由山西再至陜西，甚至在西安行在期間，董福祥的甘軍都是中央政府護衛(wèi)力量的絕對主力。正如《清實錄》卷四六八所載：董福祥現(xiàn)（八月初四，山西陽高境內(nèi)）已馳抵行在，所帶馬步尚屬整齊。以一半隊伍在前行走，以清蹕路；以一半隊伍在后行走，以肅輿從。為進一步統(tǒng)一指揮扈駕的滿、漢各軍，清政府又下諭旨告誡：此次西巡，隨扈滿、漢兵官人數(shù)眾多——著派董福祥一路嚴行查禁，如有恃眾搶車贏食物及無辜擅入民家者，無論旗綠兵工各營勇隊，一概以軍法從事。[4]慈禧閏八月初四日起鑾西安并進一步做出了以下安排：同時對隨扈清軍作了剪裁，宋慶部、馬玉昆部決定留山西一帶防御，董福祥繼續(xù)隨扈。[5]1108后不僅在董福祥甘軍前三十一營的基礎(chǔ)上歸足二十五營，并將武衛(wèi)中軍馬隊兩營歸其節(jié)制。在西安期間，董福祥甘軍分駐潼關(guān)、洛陽、河北一帶，“兩宮”在西安行在的衛(wèi)戍，由董福祥部將馬福祥擔(dān)任，侍衛(wèi)由250人組成，有管帶5 人輪流值班。[6]至此，董福祥在軍事實力上達到頂峰，也正因如此，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質(zhì)疑之聲開始甚囂塵上。

二、懲董問題的逐漸突顯

當(dāng)李鴻章和奕劻被任命為全權(quán)大臣負責(zé)與列強議和時，首先面對的便是一份列強急于懲辦的所謂首禍大臣名單，董福祥果在其內(nèi)。其實剛開始的懲董問題并不是過于突顯，它包含于列強要求懲辦首禍的問題里。因為無論是從官職還是地位來看，慫恿義和團民“仇教滅洋”的載漪、載瀾、載勛、剛毅、英年和趙舒翹等，都在董福祥之上。雖然慈禧暗慶自己未被列強列為禍?zhǔn)祝幌伦右诹袕姷膲浩认聭娃k那么多的皇親重臣，于情于理都不太樂意，所以打算敷衍了事，蒙混過關(guān)。于1900 年九月二十日下了一份不痛不癢的懲禍諭旨：端、莊兩王革爵永禁，剛毅已故毋庸議，趙舒翹革留，怡王、瀅貝勒均暫禁，英年降二調(diào)，載瀾降一級，毓賢極邊永遠充軍。[7]可她顯然低估了事件的嚴重性，列強很快通過軍事手段進行威脅，瓦德西曾對李鴻章言：“君良苦矣，計且窮，屢請不見聽，今罪人方居中用事，吾當(dāng)自引兵往取之。”[2]36最終慈禧太后在各方勢力的壓迫之下，不得不再次下詔，賜載勛、英年、趙舒翹自盡、殺毓賢于蘭州、剛毅雖死，猶論斬、載漪、載瀾永戍新疆、董福祥奪官歸甘肅。從這最終的懲辦結(jié)果不難看出，董福祥是唯一一個既非皇親又能全身而退的禍?zhǔn)祝鋵崯o論是列強還是各省督撫，他們對董福祥的處理意見都是非誅即斬，盛宣懷曾在致張之洞的電報中提及：法使照會，請將端、莊、瀾、董、剛、毓明正典刑方可停戰(zhàn)。[8]8363劉坤一也在致張之洞的電報中提及列強的態(tài)度：對于嚴辦毓、董始終不肯放松，毓賢、董福祥最為各國切齒，堅請必置重典，語氣尤為決絕。[8]8405至于張之洞本人，更是在致李鴻章的電報中出謀劃策道：董固當(dāng)誅，但現(xiàn)握重兵，須為朝廷籌出辦法，似可與各國明言，此人允以必辦，須容我稍緩，罷其兵后再辦，各國或可允。[8]8383可以看出當(dāng)時各省督撫在懲董的問題上，與列強的步調(diào)是頗為一致的，他們多次聯(lián)銜上奏彈劾董福祥，但有所不同的是他們在懲董的具體步驟上顯得更為謹慎和小心。張之洞曾致電西安行在的岑春煊：董現(xiàn)在何處？共有幾營？回兵若干？分扎何處？其部下分統(tǒng)營官有回人否？有確知其性情純實者否？廷議擬如何安置？望密示。[8]8391一連幾問將張之洞的隱憂之感表達得淋漓盡致，從此電中已不難看出，張之洞有將甘軍分化瓦解的想法。后又探電得知，慈禧專留董在肘腋，一若董自安排者，其中必有故。此事十分可駭，百思不解。這一切現(xiàn)象都表明，董福祥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隱憂并非空穴來風(fēng)，所以這便造成了懲董呼聲很高，但卻很少付諸實際的怪圈，因為督撫大臣鞭長莫及，又怕董福祥破罐子破摔，故而紛紛密電朝廷，出謀劃策。張之洞曾在奏折的密片中言及：朝廷如有為難之處，或即念其扈從微勞，格外從寬，交部嚴加議處，飭令即日回提督本任。至其軍仍派人接統(tǒng)，不準(zhǔn)帶往。[8]8277劉坤一也曾言：董為天下切齒，苦于近在肘腋，下手為難，唯有先行開議，撤退京城聯(lián)軍，而后迎還車駕，董必不敢同來，留陜無可挾持，則亦制矣。[8]8405其實以張之洞、劉坤一、袁世凱為代表的各省督撫所出建議，無外乎兩點，一是調(diào)虎離山，削董兵權(quán)，而后嚴辦；二是兩宮回鑾，脫其挾制，然后重懲。不過吊詭之處在于，清中央政府在面對中外的聯(lián)合施壓時，在懲董的態(tài)度上是頗為曖昧的，給人一種“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之感”。

三、清中央政府的懲董態(tài)度

其實無論外界的質(zhì)疑多么甚囂塵上，作為當(dāng)事人的清政府對董福祥所表現(xiàn)出來的信任與忠誠是顯而易見的。但清政府又不得不迎合輿論做出一定的姿態(tài)，故而利用了眾臣擔(dān)心董福祥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心理，多次表達了懲董之難的苦衷，如清政府曾致電奕劻和李鴻章：董福祥久握兵符，陜甘漢回傾向，稍有操切，恐成巨禍，將來斷不輕縱，惟須相機妥辦。[5]1112清政府諭軍機大臣：“董福祥前有密旨，已明言漸撤兵權(quán)，尚須撫定民心，乃可徐圖。”[9]如此一來，不僅督撫無話可說，就是列強也不得不承認：目前中國政府無力對董福祥進行適當(dāng)處理，是對他延緩懲罰的唯一理由。[10]懲董問題得以緩辦，而且具備了輕辦的合理理由。清政府的信任自不待言，另從董福祥罷官前后的表現(xiàn)來看，他雖攜天子，卻從未有過令諸侯的僭越舉動。雖然明知成王敗寇，但當(dāng)?shù)弥约何涣惺椎湥葒擂k之際，董福祥也是頗為不滿的，他曾辯爭道：吾武夫，知奉命而已，何罪之有？[11]甚至致函榮祿表達過自己的不滿之情：而今獨歸罪于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且有欲的中堂之元者。祥以報國為心，自拼一死，將士咸怨。祥不能彈壓，惟中堂圖之。[2]327榮祿聽聞后，賞將士五十萬金，董乃已。其中雖然不乏威脅之語，但終究是為了給麾下將士掙得一點利益，所以遠非僭越之舉。清政府為安撫董福祥曾諭旨曰：“近以國步艱難，事多制肘，朝廷不得已之苦衷，諒爾自能曲體。現(xiàn)在朕方屈已以應(yīng)變，爾亦當(dāng)降志以待時，決不可以暫時屈抑隳卻初心，他日國運中興，聽鼓鼙而思舊，不朽之功又將誰屬也。”[12]于此，董福祥是理解的，史載他聽此痛哭流涕，自解兵權(quán)，求歸故里。作為清政府核心的慈禧和榮祿對于董福祥又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呢？史載董福祥歸固原，入見辭曰：“奴自此不復(fù)見顏色矣。”大哭，太后亦哭甚哀。奕劻、李鴻章每奏至，常稱病不視朝，亦以此忽忽不樂，且病矣。[2]41榮祿給叔父的家書里也寫道：“至于董之為人，血誠為國，忠勇無匹……最重要者，特陜甘回漢百姓及婦孺等，無不以董宮保為神明”。[13]可見他們對于董福祥是想極力庇護的，只是眾口難防，不得不有所妥協(xié)。當(dāng)然，有人認為這是因為他們處于董福祥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所以才故作此態(tài)安撫董福祥，但后來的兩事可以證明，此情非虛。一是在董福祥革歸固原，清廷回鑾之后，袁世凱再次面奏和聯(lián)絡(luò)劉坤一、張之洞上奏，請將董福祥“明正典型，以彰天討。”[14]而此時已完全脫離董福祥威脅的清政府，依舊沒有理會這份奏折。二是在1908 年董福祥病逝之后，清廷決定，“以報效銀兩鉅萬，開復(fù)已革故提督董福祥處分，予分省補用道董恭軍機處存記。”[15]雖有捐銀借口，但這正是清政府為其平反昭雪的具體體現(xiàn)，雖然沒能在生前再次重用，然死后昭雪亦不失為是對其生前所為的一種肯定。其中清政府的態(tài)度應(yīng)源于以下幾點，一是慈禧對董衷心的感念之情；二是忌憚董的軍事實力；三則是考慮到董對西北民族的重要影響。總而言之，正是清中央政府的極力保全，董福祥才能全身而退，這也使人們能從義和團運動悲劇的結(jié)局中，找到一絲慰藉。

四、結(jié)語

懲董問題實非孤立存在的，它將各方勢力的博弈都牽涉其中，中央與地方的矛盾、中外矛盾、民族矛盾，無不在其中有著直觀的體現(xiàn)，所以這一問題背后所折射出的清末政局，是值得進一步推敲和研究的。另外，董福祥最終也沒有走上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道路，我想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此問題有待以后專文研究。本文簡述懲董問題旨在拋磚引玉，以求漸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