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峰
走出地鐵站二號出口,我打開地圖,輸入餐廳位置。導航顯示,距離還有六七百米,拐兩個彎就到。
我順手給陳露發(fā)了個微信。等她回復時,我點了根煙,刷朋友圈。最近聯(lián)系緊密的,全點贊。屏幕在眼前往上滾,我卻沒有興趣打開任何一條。
陳露回信:到了。
我四周望了望,沒人;又低頭看地鐵通道內(nèi),也沒見人。
馬路對面一輛寶馬車不停地鳴笛,行人轉(zhuǎn)頭注視。
我嘴里罵了句,翻過交通護欄,避讓車流,走到車后門。
“幫我拿東西。”
“你自己拿。”
“快!”
陳露堅決的態(tài)度提醒了我。我伸出手,四個沉甸甸的袋子被掛到我手臂上。
“什么時候來接你?”開車的男人問。
“算了,我打車回去。”
陳露剛想關車門,我吐掉煙屁股,大聲說:“再拿兩份!”
“不就四個人?”
“萬一多來人呢?”
陳露鉆進車里扒拉東西。開車的男人朝我看,我斜眼瞥他。
“又換了一個啊?”六份東西拎在手上,我感覺說出來的話有點氣短。
“少廢話,你管不著!”
我們繞了個圈子,下到地下通道,在五點半前走出二號出口。
兒子的個頭就要超過我了。他穿了件藍白相間的校服,雖然雙肩被書包壓得陷進去兩道溝,還是顯出一副挺拔的身材。
他剛走出來,陳露就上前又是摸頭又是貼耳說話,還不時捏捏兒子的衣褲。
“好了,趕緊的。要讓客人先到,我們就難為情了。”
“好長時間沒見了啊,想不想媽媽?”陳露走路不看路,挽著兒子手臂,側(cè)臉仰望著他。
兒子沒吭聲,一臉青春痘忽地紅起來。
我代表他說話:“他想生日禮物!”
“該死!”陳露“啪”地重重拍了一下大腿。“都怪你!非要多拿這兩份東西,禮物忘車上了。”
我看兒子沒什么表情,心里輕松不少。
拐第一個彎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什么東西啊?死沉死沉的,客人拿著也不方便啊。”
“告訴你你也不懂。”陳露還保持著特有的輕蔑口氣,“是兩塊‘磚。”
我索性不開口。果然,解釋的聲音隔一會兒就傳了過來:“普洱茶磚。存上幾年,就變寶了。”
“以前沒聽說你懂茶,是剛才那個男的教的吧?”
“我怎么就不懂茶啦?為什么我就不能懂?”
我還想糾纏幾句,忽然發(fā)現(xiàn)兒子站住不動了。他的一雙眼睛像陳露,細細長長,清澈明亮。我一陣心痛,扔下袋子,跑回去抓牢兒子的手。
兒子不聰明,小學時就表現(xiàn)出來了。別人都在吹噓自己的子女上奧數(shù)班,得數(shù)學競賽獎,我卻在擔心他考試能不能過及格線。如果他是個頑皮孩子,我也就心理平衡點。可他是那樣認真、努力,每次考得不好,都對我表示,下次一定更加努力。
那次我在福建進貨,正趕上班主任在微信群里公布期中考試成績。我看到兒子總分落到班級的最后幾名,就手搬了一箱啤酒到礁石上,一邊喝,一邊想怎么去安慰這個用功的孩子。
是我笨嗎?是陳露笨嗎?
我寧愿自己傻。
幾瓶啤酒下肚后,我小心翼翼地打電話給兒子。
“這次是不是身體不好,所以沒考好?”
“不是。”
“你怎么想的?”
“有些題目沒弄懂。今天下午我一個個地找了任課老師,他們都詳細幫我解答了。”
“現(xiàn)在都會了?”
“嗯。”
我一句責問的話都沒有,關照他早點休息后,就掛了電話。我擔心當初跟陳露總是吵吵鬧鬧的,影響了兒子。他雖然不說話,但是眼神會傳遞出厭惡。海上正在起霧,我突然直起身子,發(fā)癡一樣地向謎一樣的大海伸出雙手。
我發(fā)了誓,戒酒。從此不去酒吧和歌舞廳,陪兒子一起努力,考上高中,實現(xiàn)大學夢。
超市門前是一塊小廣場,天熱,周邊居民坐在我提供的塑料小凳上喝啤酒飲料,吃冰淇淋。平時熟人邀請我一起喝一杯,我很難拒絕,但是從福建回來后,我有了不喝的理由。不喝,大家還紛紛稱贊我。
派出所副所長老何下了班,喜歡來我的便利店逛逛。看我生意冷淡,就買幾盒口香糖,幾包方便面。煙,他戒了。我是他的幫扶對象,我生活工作正常,他看了開心。
兒子在收銀臺里做功課,老何走了進去,幫他指導一番。有些題目老何也不會,就坐到塑料凳上琢磨。題目解出來后,他飛也似的跑進店,嘴上還嚷嚷著:“我會了,我會了。”收銀臺那邊就傳來一老一少不同頻率的笑聲。
雖然我心里清楚,這可能是老何的工作,但心里還是暖暖的。
出了那件事后,我第一反應是對不起兒子,接下來就是對不起老何。老何來拘留所帶我回去的時候,掏出煙給我抽,我卻躲閃著他的眼神。
很久沒聯(lián)系的幾個弟兄來看我。兒子看見他們的樣子,躲進便利店小倉庫去。如果不是曾經(jīng)長時間混在一起,突然進來一些全身文身的大塊頭,我可能也會按下報警按鈕。他們有的靠炒房發(fā)了財,有的在為老板看場子,還有的加入了小額貸款公司,負責討債。
二十年!有個兄弟對我做了個V字手勢。我猛然醒悟,二十年前的今天,“地坤門十三棍”組建了。當年的我們很快就在六城門內(nèi)打出名聲,我們的特點是“狠”,敢把對手往死里打。最終鬧出事,是在一次斗毆中,我們把兩個技校生打成殘疾。后來幫派里的老大老二被判刑,我年紀最小,被送進工讀學校。出來后,我聯(lián)絡到“十三棍”的大多數(shù)人,大家繼續(xù)混社會。
二十年后,有弟兄已經(jīng)離開人世,有弟兄不知所終,“地坤門十三棍”再也湊不齊。我們找了一家歌廳,一邊喝酒,一邊唱歌。我原本只想陪他們唱唱歌,不喝酒。他們知道我發(fā)了誓,也沒怎么勸我,但是,童安格的《其實你不懂我的心》,張鎬哲的《如果再回到從前》,姜育恒的《再回首》,幾首老歌一唱,我心里又涌起熱浪。
我違反了誓言,白酒、啤酒、洋酒統(tǒng)統(tǒng)來者不拒。
老何告訴我,我被交警攔下來時,是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誰的車,哪里開過來的?我一概不知。連交警也搞不清,爛醉如泥的人是怎么開車穿街過巷的。老何還嚴肅地告訴我,通過歌廳錄像,發(fā)現(xiàn)跟我在一起的那幫人中,有個通緝犯。我想告訴老何,自己什么都沒做,這么多年來,是第一次和他們聯(lián)系。
但是想到被自己違背的誓言,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對兒子,我一直是歉疚的。
便利店正對著陳露開的第一個房產(chǎn)中介。兒子背著書包從這個店走到那個店,不是在這里吃,就是在那里吃。剛開始他小,不認為有什么區(qū)別。
老何那時還抽煙。
我和他坐在店門口,看著孩子的背影,他扔給我一支煙。
“看在孩子的份兒上,你們就合了吧。”
我搖搖頭。
“就是為了孩子不能合。”
老何有點冒火,說:“我看陳露就是比你好。她明確表示可以不計前嫌,重新開始。”
“什么?”輪到我跳起來,“她竟然這么說!”
“我快退休了。”老何做了個往下壓的手勢。
我重新坐下來,想了想,還是不去刺激老何了。我遞給老何一根煙,他接著抽。我把空煙殼扔進垃圾桶。
陳露是我在舞廳認識的。她矮個,圓臉,短發(fā),那時正穿著黑色緊身衣瘋狂地扭著迪斯科。燈光下,她腰間的一根銀色粗腰帶閃著刺眼的光。
看場子的兄弟鼓勵我說:“上!”我似乎有點舞蹈天賦。那時迪斯科剛興起沒多久,看了幾次,我就總結(jié)出幾句舞蹈要領:腰部扭擺頭不動,雙腿交叉用腳尖,提胯重心左右移,抽筋顫動穿插行。
陳露對我擠進場中央十分反感。她以更加劇烈的扭動排擠我,打亂我的節(jié)奏。我反其道而行之,不緊不慢地走太空步,以高質(zhì)量的舞步把大家的目光吸引過去。受到干擾,陳露也停了下來。燈光暗了,只有旋轉(zhuǎn)的“滿天星”射燈把舞廳安置在了時空隧道里,DJ把音樂換成了《太空漫步》。空靈的音樂中,似乎只有我一個靈魂在飄蕩。漸漸地,伴著節(jié)奏,零星有了掌聲。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快,早已超過音樂節(jié)奏,陳露更是夸張地高舉過頭頂拍手。我的支撐點從腳換到手,騰空,倒立,翻滾,旋轉(zhuǎn),掌聲、尖叫聲、口哨聲把音樂蓋住。
如此瘋狂的舞步,后來我再沒跳出來過。
有一次,我摟著陳露泡在舞廳里跳慢四的時候,窗簾一角被風掀起,馬路上的嘈雜聲和明晃晃的光線搞得我們心情很不好。
陳露仰頭看我,把身體更貼得更緊點。
“我們怎么辦?”
我扭頭盯著那塊不合時宜的光斑,不說話。自從上次在游戲廳起沖突把霸占游戲機的老板表弟打傷,我已經(jīng)半年多沒工作了。
陳露所在的工廠處于停工狀態(tài),全體工人即將下崗。
陳露搖搖我,說:“你說話啊。”
我轉(zhuǎn)過臉說:“我們結(jié)婚唄。”
陳露先是一愣,隨后便跳到我身上,用力親吻我,搖晃我。我踉踉蹌蹌地走人光斑,原來舞廳的地板都掉了漆,地板間的縫隙很大。我把她放下,陳露平穩(wěn)落了地,可她哭了起來,我還以為是她興奮所致,然而從她不連貫的話里,我覺察出她對樸實的平淡生活的恐懼。恐懼使她遇到挫折就想尋找解脫的捷徑。
“何爺爺在等我們呢,快走吧。”
我知道只有搬出老何,才對兒子起作用。
果然,兒子甩開我的手,往前走了幾步。
他拎起四個茶磚袋子。“我來我來,你放下。”陳露搶下兩個袋子,剩下的兒子不肯給她。
陳露和兒子并排走的時候,刻意往兒子身上靠過去。從后面看就是一個英文字母d。
我覺得好笑。這個飯局陳露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幾天來,她連續(xù)不斷地打電話、發(fā)微信要求參加。開始我堅決拒絕,可電話接多了,我猛然想到,會不會是老何故意透漏的風聲呢?陳露精得很,不說消息來源。我索性放手,讓她訂餐、備禮品。
那時候我們剛結(jié)婚,陳露就下了崗。我們租住的小平房在運河邊,打開窗,看得見一條條拖船南來北往。
受這個場景啟發(fā),我跑起了貨運。陳露懷了孩子,我要改善生活質(zhì)量。
兒子的百日照掛在貨車后視鏡上,他肥嘟嘟的,瞇眼咧嘴笑著。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了變化,臉上的橫肉松了下來,緊皺的眉毛舒展開來。我是在學兒子啊,一想到他,眼前的公路變得開闊順暢,山水樹木也變得壯觀秀美。
我交了些做生意的朋友,他們讓我為公司運貨之外,帶點私貨。幾乎每個司機都會做點這樣的生意。
可我那次卻遇到了大麻煩。
那次我在浙江南部某市卸完貨,裝了半車海產(chǎn)品準備回程。有朋友托我?guī)銦熁厝ァN议_到指定倉庫一看,驚呆了,倉庫里堆滿了各種品牌的外煙。朋友介紹龍哥一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給我認識。
“抱歉,這是走私煙,我不能幫你運。”我準備跳上車子。
“好老弟!我就看中你老實。”
我笑笑,把車鑰匙掏出來,拉開駕駛室的門。
“等等!我付三倍費用,現(xiàn)在付!”一疊藍色大鈔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龍哥手上。
我開始猶豫。兒子馬上要上幼兒園,家里的開銷越來越大。陳露不出去工作,整天東家串西家逛。我也聽到些風言風語,但沒往心里去,她是那么愛兒子,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也不能虧待兒子。
有些事情,可能怪我吧。那疊鈔票對我的誘惑太大了。
當時運貨都走國道,費用低,但是關卡多。我開上嶄新的高速公路,快速行駛。下高速時,我心情緊張,可收費小姑娘只是板著臉點錢、撕票。開出收費站老遠,我還透過反光鏡看那里的動靜。
突然,一輛轎車從右側(cè)岔道直沖出來,我還沒有收回左反光鏡上的目光,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撞了。
我憤然下車的時候,突然意識到絕不能沖動。桑塔納轎車車頭扎進貨車前后輪之間,從車上下來四個長發(fā)青年。
“私了,還是報警?”開車的把手指戳到我臉上。
我輕輕撥開他的手,不想搞事。
“私了吧。是你撞了我的車,我不要你賠,各走各的路吧。”
人群里一陣怪笑。有個瘦子眼鏡滑了下來,露出眉際一道深深的刀疤。
“看你也是道上跑的,怎么就不懂規(guī)矩呢?爽快點,這個數(shù)。”開車的伸出一根指頭。
想想龍哥的一疊鈔票,我把氣咽下,轉(zhuǎn)身回駕駛室拿錢。他們在車廂門邊搗鼓,大聲問拉的什么貨,運到什么地方去。我沒睬。拿好錢,一轉(zhuǎn)身,我愣住了。不知何時,車廂門已經(jīng)大開,兩個人跳上去正在翻貨物。
我躍上貨箱時,他們差點翻到香煙了。我承認拉他們兩個的勁道有點猛,但沒想到他們居然摔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我只想早點了結(jié)這件破事,把錢扔給他們就開路。但是我想簡單了,開車的家伙報了警。我聽到他在電話里喊叫:“他車上有問題!有問題!”
兒子慢下腳步,顯出猶豫的樣子。陳露摸摸他的頭,問他有什么事情,他不回答。
我“哦”了一聲,忙拿出貼身焐著的那張繳費通知單。兒子一字一字地看了很久,陳露也湊了上去。
“好啊!這是媽媽的母校啊。當初媽媽沒有考上大學,兒子你現(xiàn)在要加油,完成媽媽的心愿!”
陳露鼓勵別人時,自己也會感動落淚。眼看她又要多說,我趕忙收回那張繳費單,小心地重新裝進襯衣兜。
陳露在前面帶路,飯店她熟悉,服務員也都認識她。306包廂還是空蕩蕩的。我們把東西放下后,面對面站著,都有點尷尬。我拖出一張椅子讓兒子坐,他不肯。他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書,站到陽臺上翻閱起來。
陳露去樓下點菜。我走到陽臺上,點了根煙。我瞄了一眼書名,叫《菲爾普斯自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如果說自己對兒子的貢獻,那就是逼他游泳。
在里面待了三年,回到家時,兒子正好讀一年級。陳露已經(jīng)開始忙我弄不清的生意,整天不著家。兒子見我躲得遠遠的,堅決不讓我送他上學,我就每天悄悄地跟在他后面。
老何就是在那時和我熟絡起來的。他告訴我,浙南的龍哥壟斷了外煙走私市場,那次專項行動的突破口,就是我送貨被查出走私煙。龍哥后來被判了死緩。
“被你打傷的那幫人,其中一個瘦子在游泳時溺死了。”
“他不會游泳?”
“他游泳很好,是突發(fā)心臟病。長時間的酗酒、放縱,他跳進泳池時泡都沒冒一個,當時大家還認為他在潛水,過去好久才慌忙下水營救。”
望著兒子瘦小單薄的背影,我就會想起老何說的這個段子。
整整三年,我只是在超市、酒店、市場打打零工。如果時間與兒子訓練時間抵觸,我馬上辭掉工作。
大多數(shù)時間,我是泳池看臺上唯一的觀眾。
等也是一種煎熬。兒子雖然很努力,卻總是達不到教練的要求,不是動作不到位,就是速度跟不上。教練動輒扔下一句:“來回游十遍。”看著兒子快要沉下去的瘦小身體,我恨不得把教練揍下水。
那時我經(jīng)常在環(huán)形通道里用拳頭捶打馬賽克墻面,還高聲咒罵教練,像個瘋子。但是在看臺上,我卻始終保持緘默。
后來,教練在比賽前會對孩子們說:“你們出不了成績,對得起家長嗎?”他的手高高抬起,指向看臺上孤獨的我。
我的內(nèi)心熱烘烘的,手段卻越來越狠辣。從第二年暑假開始,我規(guī)定兒子淋浴不能開熱水。兒子在水簾里打戰(zhàn),怨恨的目光像把劍,我猶豫了幾回,咬咬牙跟兒子擠到一起。冬天,兒子在溫水池里游得全身發(fā)熱,我在看臺上做俯臥撐讓自己熱起來。然后,每人一個冷水龍頭嘩嘩地沖著,洗完澡,我再用干毛巾把他全身擦得通紅。
幾年之內(nèi),他沒有感冒過。
后來老何拿著我交到他手上的兒子的二級運動員證,顯得有些猶豫。
“現(xiàn)在學校不知道認不認這個證呢。”
“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靠你了。”
老何嚼口香糖只用左邊牙齒,腮幫子是他思考問題的中心。那個時候,我覺得他真的老了,他嚼口香糖時,左邊的腮幫子一個勁地往下方掉。
以鹵水拼盤為首的八個冷菜已經(jīng)在圓桌上轉(zhuǎn)了好長時間。陳露把兒子叫進來,天暗了。
“酒先點好吧?”陳露問。
“還是等老何來了再定酒水吧。”
陳露說出了我的擔心:“他們會不會不來了?”
“不會不會,看在老何面子上,他們會來的。”
“哎!這個老何啊。”
陳露話里有話。
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有點納悶:“老何怎么還沒來?他組織的,應該早點到啊!”
“你打個電話問問呢。”
打了三次,都是暫時無法接通。發(fā)微信,也不回。
三個人坐在三個角落,都離圓桌有都段距離,彼此之間的距離更遠。
發(fā)現(xiàn)陳露出軌的確鑿證據(jù)后,我覺得我們都扮演了仿佛舞廳中的角色。音樂聲中,如癡如醉地投入,每一個眼神都那么迷人。散場后,卻只有斑駁的舊地板、發(fā)黃的窗簾和破損的燈頭。大家揮揮手,各走各的。
離婚!我態(tài)度非常堅決。
陳露要兒子,態(tài)度也堅決。她的理由是我沒有職業(yè),撫養(yǎng)兒子困難。
我找到老何。我不能失去兒子。
僅僅過了兩個星期,我的便利店就開張試營業(yè)了。那天陳露從房產(chǎn)中介的牌子下探出頭來,表情詫異。
我和陳露的離婚簡單而漫長。簡單是在于我們幾乎沒有家產(chǎn),最寶貴的財產(chǎn)就是兒子。漫長是因為都不肯讓步。她強調(diào)我有犯罪前科,是危險分子。我的理由也很有力,她是過錯方,對孩子造成過心理創(chuàng)傷。
老何堅定地站在我這邊。
一天早上,我剛把送來的糧油堆放整齊,就聽見對面吵鬧聲不斷。三個赤膊男人脫下拖鞋,指著房產(chǎn)中介大聲叫罵。陳露的聲音根本鉆不出來,我看她的樣子又急又怕。
一圈煙散下來,三個男人肯坐進中介屋子了。我讓圍觀的人散了,回店拿了幾瓶礦泉水、三包煙,回頭分發(fā)給赤膊男人們。
一小時后,他們走出了店門。
陳露對我發(fā)火:“明明是他們賴皮,你不幫我,倒幫他們欺負我!”
我一口氣喝了半瓶礦泉水:“你還沒有看明白?他們明擺著就是來敲你竹杠的。他們答應你時,房子只值六十萬,現(xiàn)在漲到八十萬了。”
“可他們當初是簽了合同的啊。”
“現(xiàn)在不還沒辦過戶手續(xù)嗎?你承諾再補貼他們點,才能順利賺到錢。如果他們僵在那里,你生意還做得成嗎?”
陳露不再吱聲,坐在辦公桌后,不停翻閱厚厚的房產(chǎn)登記信息簿。
那天下午,我接到陳露短信:“讓孩子決定吧。”
陳露對我招招手。我把手機塞進褲兜,走到她身邊坐下。
兒子與我們隔了一個圓桌,在埋頭看書。
陳露瞟了瞟兒子,把聲音壓得很低。我不得不把頭湊得離她很近。
“商量個事情啊。”
“肯定不是好事。”我的聲音驚動了兒子,他往這邊看了一眼。
陳露拉拉我袖子,嗔怒。
“你不會好好說話啊?我跟你說的是兒子的事情。”
我一下子有點緊張,點了根煙。陳露揮手驅(qū)趕煙霧,我離她太近了。
我把煙掐了。
“那個高中,離我那里近。”
“你想干嗎?”我警覺地瞪大眼。
“從我那里出門到學校,只需十分鐘。”
“不可能!你死了這條心。”我把聲音壓得很低,沙啞的嗓音帶著狠勁。
“我是為了兒子好。他再這么生活下去,很危險。”
“你胡說什么?”
“你和小混混來往,醉酒駕車被拘留!小便利店經(jīng)營慘淡,正經(jīng)女朋友交往都不超過一個月……”
陳露還要往下說,我忽地站起來,聲音大得連廚房都聽得見:“我再慘,也是我自己的事!”
“你自私!我現(xiàn)在有能力了,你就嫉妒、嘲諷、污蔑!”陳露的聲音輕輕地、冷冷地刮過包廂每個角落。
以前的她不是這樣。
我有點驚訝。人每時每刻都在變化,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換上另一副面孔。她曾經(jīng)是我最親密的人,而現(xiàn)在我對她的了解,還不如便利店門口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她唯一沒有改變的,只有對兒子的愛。
一天晚上臨睡前,兒子突然說不出話來。急診醫(yī)生只是說游泳時氯水吸多了,咽喉發(fā)炎,掛水消炎就好。
我走到輸液室外面抽煙。已經(jīng)過了零點,初秋的風吹在身上有點涼。我還在判斷天亮前是否可以掛好水,就聽里面一聲凄厲的叫聲,嚇得我渾身一哆嗦。
我跑進去,看到兒子臉發(fā)紫,眼睛往頭皮里翻,喉嚨口發(fā)出可怕的聲音。護士慌亂地跑去找醫(yī)生。
“有東西塞住了!”陳露把手指伸進兒子口腔,我把手機電筒打開,兒子咽喉鼓起,阻塞了呼吸和吞咽。醫(yī)生還沒來,兒子發(fā)出的聲音越來越弱。我害怕、絕望,不知所措。
“讓開!”陳露一把推我到邊上,抱起兒子平放在病床上,按照人工呼吸的樣子,吸足一口氣,用力緩緩往兒子嘴里送,再壓胸,吸氣。
黏糊糊的液體把母子倆的臉粘在一起,強光燈下,我產(chǎn)生了錯覺,陳露是在又一次誕生一個生命。
醫(yī)生跑過來,動手給兒子打了一針。“藥物過敏、過敏!只有打、打進口激素。”他頭上全是汗,說話哆嗦。
陳露根本沒停,護士說有輔助呼吸設備,她聽都不聽。
天亮了,兒子平穩(wěn)睡著了。陳露還在床邊,拉著他沒有掛水的那只右手,看著他的臉,一動不動。
就在恍惚間,那晚的兒子不見了。眼前的陳露還在不停地往外蹦詞,而我已經(jīng)轉(zhuǎn)出包廂門。我還算反應快,藍白校服在樓梯口晃了晃,我急忙跟過去。
樓梯上奔上來兩個人,和我差點對撞在一起。我側(cè)身躲過,飛奔到街上。
兒子走得很快。我扳住他肩膀的時候,大口地喘著氣。
“停下!你跑什么跑?”
路邊有個奶茶鋪,我買了杯他最喜歡的藍莓芝士。
喝了大半杯,他才開口:“你們碰在一起,只有吵架。”
“是你媽……”
“你就沒有問題嗎?你……”他打斷我的話。他的話也被突然響起的公交車尖厲的喇叭聲淹沒。
街上靜下來,我催他回飯店。“何伯伯應該到了。”
兒子咬著粗粗的塑料吸管不動身。
陳露整理行李離開家的那天,外面下著大雨。兒子趴在簡陋的書桌前做作業(yè)。兩小時前,陳露帶著他去了趟西餐廳。
車來了,司機幫著把箱子搬上車。陳露轉(zhuǎn)過頭來,眼睛紅了。她輕輕叫著兒子的小名,兒子沒有反應。我走到他身邊,把他手上的圓珠筆拿下來,他就保持著手空握的姿勢。
司機按了好幾次喇叭。陳露撲上來,抱住兒子的頭,胡亂地親了幾口,隨后沖進雨里。
這一瞬間,“你別走了”的話差點從我嘴里沖出來。我回頭看,兒子繼續(xù)認真寫著字。我胃酸泛上來,口腔里全是酸腐的味道。
老師時常把我叫到學校談話。
最出乎意料的一次是班主任突然來電話,說校長急著見我。
我匆忙翻出一件白襯衫,到便利店隔壁的干洗店請店員靜忙熨燙整齊。
校長隨意穿了一件紅黑橫條短袖T恤衫,肉從紅條里鼓出來,又從黑條里隱進去。我有點失望和尷尬。
“我要大大地表揚你兒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沒接話。
“學校圍墻外面的那塊地,正在開發(fā)房產(chǎn)。”校長推推黑框眼鏡,激動起來,“這些無良開發(fā)商,只知道挖挖挖!前天違章取土,把我們圍墻一角弄塌了。頑皮的男生像覓到了寶,整天鉆進鉆出。我們做了防護措施,但還是防不住。昨天下大雨,原本墻外的一個小池塘,現(xiàn)在變成大水塘,而且緊貼著破損的圍墻。”
當天兒子上學后,我還沒見到他。我心里一緊,聲音變了形。“我兒子怎么啦?”
“你兒子好樣的!在二樓窗口看見一個小家伙鉆出圍墻,腳下一滑落到水塘里,在水里掙扎,他直接從窗口跳下去把那個孩子救了上來。”
我眼前閃現(xiàn)出兒子縱身一躍時帶出的那條漂亮曲線。訓練沒有白費。還有些其他的東西,使我感覺特別舒坦。
中考前校長又找我。
“讓他做運動健將吧,他有這個能力。”
“他要上高中,考大學。”
校長把身體往前靠靠,低聲說:“雖然孩子成績差點,但也不是沒有可能。二級運動員可以加分,還可以通過‘特長生招錄,不過……”他的眼睛瞇了起來,不再說話。
一瞬間,我想到了老何。我對校長緩緩點了點頭。
“你有錢嗎?”兒子終于吐掉吸管,把空杯扔進垃圾箱,“剛才我看到了,贊助費要六萬塊。”
“這不要你操心。”我輕輕拍拍他的頭,走回飯店。
“要不,我就住媽媽那吧?”
我遭受了雷劈一樣跳起來,猛地喝道:“不許!這不是錢的問題。”
其實錢,對我確實是個問題。
“你們在哪呢?趕快回來!”電話里陳露的聲音差點刺破我耳膜。
“發(fā)生什么事了?”
“老何,是老何!他出事了。”
兒子在旁邊也聽到了,他撒腿往回奔,我在他后面緊緊跟隨。
跑步鞋是前幾天兒子生日老何送的。鞋幫、鞋帶都是黃色的。老何打開包裝的時候,說黃色代表好運氣。
跑鞋一顛一顛,黃色的鞋帶左右晃動,我的心被一步步絞緊,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遠遠地,看見飯店門口陳露在徘徊。
“快去醫(yī)院!”陳露迎上來,讓我們回頭,“車我已經(jīng)叫好了。”
“到底怎么回事?”
一坐上快車,陳露就讓司機快點。
“剛才兩個人急匆匆跑進包廂,說跟老何一起來吃飯的。現(xiàn)在出了點事,不能吃了,說聲抱歉就想走。”
我突然想起下樓時碰到的那兩個往樓上沖的人。
“我把他們攔住,請他們說清楚再走,他們卻有點支支吾吾。我撥了老何電話,可還是不通。一個年紀大點的人嘆了口氣,開始自責,說都是他不好。邊上另一個人開始勸他,說不能怪他。我越聽越糊涂,心里又急,嗓門高了起來。年紀大的人看看手表,隨手在餐巾紙上寫了個地址交給我,隨后兩人又奔下樓梯,我再喊也喊不住了。”
陳露把餐巾紙遞給我,上面寫著:三川市消防醫(yī)院急診室。
消防醫(yī)院,難道老何是被燒傷了?好端端來吃個飯,怎么就會燒傷了?同伴又對他愧疚什么呢?
我把餐巾紙緊緊攥在手里。一盞盞明亮的路燈在車窗上滑翔而過。
兒子在前座,身體往前沖著,右手拉緊車頂把手。
陳露悄悄靠近我。
“老何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照他的脾氣,估計又是幫別人擺平什么事情鬧的。”
“可為什么那兩個人欲言又止?”
“不是說事情因某人而起嗎?”
“要是老何傷情很重怎么辦?”
我心里一咯噔。我只是想趕快趕到醫(yī)院,沒有想這么多。
“你什么意思?”
“兒子的事!”陳露低沉的聲音被專車沉悶的引擎聲蓋住,我?guī)缀跏强粗目谛筒鲁隽艘馑肌?/p>
我拍拍胸脯,聽得見那張繳費通知單的沙沙聲。
“沒問題!”
“你能確保沒事?”
手捂在胸口,停了下來。我不敢確保。
今天下午的陽光有點刺眼。我早早來到學校門口。緊閉的大門口,圍了一堆人,我看你,你看我,眼里充滿警惕。在沉默中等了足足一小時,小門開了,一個戴眼鏡的細高個兒扯著公鴨嗓子喊了起來。
難聽的聲音一出,大家?guī)缀跬綇亩道锾统鲂〖垪l。公鴨嗓子報的是數(shù)字,幾個年紀大的早把老花鏡戴上在對數(shù)字。
“3097?”
“是我,是我!”
“3098?”
“到!”
“3099?”
“3099!!!”
“不到算棄權(quán)啊!下一個……”
十人一批喊進去,小門關上。好一會兒,進去的人才出來。公鴨嗓子又喊了十個人。我進去時,掃了一眼剩余的,自己應該是倒數(shù)第二批。
“特長生?”一張課桌擋住教室門,一位頭發(fā)花白的女教師坐在課桌后。得到肯定回答后,又對著我手上的小紙條,在一本厚厚的花名冊上找名字。
“是這個名字嗎?”
我湊上去看,連忙說:“是的是的,沒錯。”
“介紹人是……”她胖胖的手指往右渭動時,在往下走。
我緊張地點到老何的名字上:“老何,是老何。”
“哦,是他呀。”她似乎有點疑慮。眼光從無框眼鏡上方射向我,一眼就看穿了什么似的。
跟取款密碼錯誤一樣,我感覺自己肯定什么地方犯了錯。而且這個錯很可能是老何帶來的。
女教師站起身,回到教室當中,四張課桌拼在一起的地方,幾個人正在忙開票。女教師把花名冊和我的小紙條遞給其中一個人看,那人低頭看了一會兒,又回頭看看我,把筆擱下,用手指在花名冊上指了一番。
女教師點點頭,拿筆在小紙條上做了個記號,交給另外一個人。那人瞟了一眼,飛快地開了張單據(jù)。
女教師飄飄然走過來的時候,我就瞄到單據(jù)上的“六”字,心里一緊。
“趕緊的啊!”紙片隨著不耐煩的語氣,飄落到我手心。
同一批進去的一個老頭手里拿了繳費單慢慢朝校門口踱去。我走上去遞給他一支煙,他笑笑對我擺擺手,表示不吸煙。
我清晰地看到他手中繳費單上的“三”字。
一個急剎車,快速行駛的專車停在急診室門口。
兒子一個箭步往里沖。陳露拿出餐巾紙核對信息。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又想點上一根煙。我已經(jīng)不再那么急了。
我想見到老何,更怕見到老何。
慣性推著我往急診室里走。我忽然懷念起老何沒有戒煙時的情形來。我們倆,一人一個小板凳,一盒煙,你一根我一根,扔來扔去,沉默無言。沒有事情,也沒什么交易。來了就坐下喝茶抽煙,走了就說句“再來”。
現(xiàn)在,沉重的心事壓在我心頭,我不得不想更多。
兒子與護士的一問一答清晰傳來。
“請問有位姓何的病人在這里嗎?”
“具體姓名?”
“何亮。”
“什么時候送來的?”
“大約一個小時前吧。”
“他是你什么人?”
“伯父。”
“請稍等……他在103觀察室。”
突然,伯父這個稱呼在我腦子里盤旋起來。
兒子站在房間中央。陳露在門口,我在窗口。
老何走到兒子面前,蹲下,輕輕握住他的雙手,往下一按:“到你選擇了,去吧!”
兒子盯著老何足足有半分鐘。隨后,他往門口斜了一眼,快速轉(zhuǎn)過頭,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
他把手交到我面前。我跳起來,狠狠地拍了一下他嫩嫩的手掌。他縮回手,對微紅的掌心吹了幾口氣。
我猛跨一步,一把握住兒子有力的右手,毫不猶豫地往103觀察室奔去,把陳露甩得遠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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