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圖/錢東升
上海作協所在的愛神花園,像過去大戶人家的小姐,后來下嫁普通人家,身段兒和貴氣還在,也學到了樸實。老式折衷主義的建筑,有著羅馬立柱的門廊、氣派的走道、盤旋而上的轉角樓梯,讓人聯想起衣香鬢影的舊式舞會,但現在因地制宜,到處堆滿了紙箱,以及落滿浮灰的書和雜志——這也是一種折衷主義。金宇澄邀我在陽臺上坐下,這里視野絕佳,藍天在上,遠處的屋頂晴光無價,眼前的花花草草以一種隨機方式自然生長,播種的都是過路的飛鳥。另有一盆作物倒是人工載種,一大蓬密密麻麻的煙蒂倒插在花盆里,像巨大的仙人球。
沒人在乎。這里有一種漫不經心的落拓和好看,像極了文學。
最近《碗》、《方島》、《輕寒》三本新書同時面市,對老金來說是太陽底下無新事的淡然,畢竟這三本書中有兩本是八九十年代再版,只有《碗》是首次推出。2018年6月,《碗》的繁體字版率先面市,得了臺北國際書展的大獎。
雖然文學色彩強烈,但《碗》是不折不扣的非虛構。松嫩平原上,曾有一位名叫小英的女知青落井而亡。30年后,當年的上海知青們打算故地重游,才知道小英死前,曾經秘密回滬,產下一女。在電視臺的鏡頭記錄下,一位已經年屆30的姑娘,要跟隨50位阿姨爺叔一起,去東北嫩江,給陌生的母親上一次墳。
老金是這50位阿姨爺叔中的一個。1968年,金宇澄和他哥哥一道去了東北。當時有兩個可能的去處,一是東北,一是云南,“原來我想去云南,幸好還是沒去,因為南方一年四季都要種地,所以肯定比東北更苦。”

幾百個十六歲上下的少男少女到了東北——中蘇邊境的某大型農場,他們見到大片的麥子地,看不到頭,開拖拉機都要開一整天。此刻下過大雨,麥地積水。城里孩子不懂農活,每人分到一把鐮刀,卻不知接下來怎么辦。這時,連隊干部打了電話,遠方逐漸黃塵滾滾,來了五輛卡車,中間三輛載滿了男人。三輛車開到這批上海孩子面前,停了下來,車上的人魚貫而下,開始一個一個報數。
“當時我們一看,還以為下來了一群演員,衣服是亂穿的,有人夏天還穿著大皮襖,很多人也就三四十歲,臉是讀書人的臉,手伸出來是老農民的手。我們都呆了,我們哪見過這陣勢,邊上武警架著槍,在田地的四角插上小紅旗,趟水拉出警戒線,每個人十壟地分配完畢,就開始干活了,你可以想象,他們整體上就像一個無聲的巨大的機器在水中往前推進。”后來金宇澄才知道,這些人都是囚犯,不久就全調走了,留下的一批都是刑滿的,俗稱“二勞改”。
這些人成分復雜,有右派老師和大學生、汪偽政權的官員,還有流氓——上海灘赫赫有名的“紅綠燈”,北京的“一跤震朝陽”等等,他們一直跟我們這些半大孩子作伴,教我們做農活。
“有位導演說,‘每個東西都有一個日子,秋刀魚會過期,肉醬會過期……我開始懷疑什么東西不會過期。我想的大概是,死不會過期,鬼不會過期,回憶不會過期,紀錄片不會過期?!崩辖鹪凇锻搿防镞@樣寫道。是的,紀錄片不會過期,只會選擇性上映。這趟以紀錄片為目的的回溯往事之旅,最后留下的畫面,只是金宇澄的書寫,他傳遞了“為時間立傳”的心緒、人與年代之間無法消弭的隔閡與傷害。
作為資深的編輯和寫作者,金宇澄對非虛構寫作始終抱有巨大的熱情,在許多場合為非虛構鼓與呼,甚至格外留意非虛構題材和作者,像做媒一樣希望把兩頭牽合在一起。某次聽說蘇州有個民營企業家采用封建文化的方式管理企業,他馬上就打電話給袁凌,試圖說服對方前去臥底調查。
十多年前他在《南方周末》看到一個報道,念念不忘,認為是太好的一個非虛構巨著的題材。該報道提到沿海有一個小村子,那里的年輕人“勞務輸出”到世界各地,老了落葉歸根回到鄉里,年輕一代又想方設法出去。村里總是只有老頭老太,手頭都是外幣,生活很富有。不少外地年輕人來此開店,陪他們打牌,伺候這些老頭老太,賺他們的錢。“我當時就想,我如果年輕,能聽得懂這里的方言,我就住到這里來,聽他們的故事:這些家族從清代就開始了,經歷民國、解放……一代一代地漂洋過海,這里發生了多少傳奇。“
幾乎每次參加文學活動,老金都會提此事,幾乎是吆喝。“我們的現狀那么豐富,生活永遠走在前面,虛構追不上非虛構,非虛構題材遍地是黃金,如果看過諾曼·梅勒的《劊子手之歌》,或列維·斯特勞斯的《憂郁的熱帶》,作者該有這個野心啊,野心是好詞,就是更高標準的真實感,你可以去那里,多多益善,一口吃個胖子,寫大部頭,耐心記錄從清朝開始一代一代的家族漂流故事,從人蛇到渡海,寫這個世界,寫南美、巴西……”
據說還真有人受他鼓舞,去了傳聞中的那個小村,在村里悄悄打電話,“金老師,我已經到了你說的那個地方了?!?p>
全家合影,中為金宇澄

圖/陳漫
“我激動得要命,我說你去搜集,一定要貪得無厭,要不厭其煩……要寫一本磚頭那么厚的大書回來?!?/p>
村人對忽然出現的陌生面孔很警惕,反復盤問:“你從哪里來,到底干什么的?”陌生的臥底人,確實也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細節?!按謇锩克酪粋€老人,葬禮當天就有一輛押鈔車開進來。因為這里的人太有錢了,每家參加葬禮都送個幾萬,當天這一大堆錢怎么處置?所以習慣是縣里的銀行開押鈔車過來把錢運走。這種魔幻的現場,在家里怎么虛構得出來?非虛構的寫作和發表條件極為艱難,要掉一層皮,因此我也理解,作者面對一個豐富的非虛構礦藏,容易稍稍挖一點淺層的東西就撤了。”金宇澄說。
雖然老金信奉執著和勤奮可以最大限度地挖掘出真實,只要下夠功夫,占有足夠豐富的資料,就能寫出像樣的非虛構,就像往圣誕樹上掛東西那么簡單。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寫作,在本質上是不可教的,無論是生活還是大學,無法調教出寫作天才。優秀寫作者,可遇而不可求。
作為從業三十余年的老編輯,金宇澄見證了中國文學的豐富歷程。在老金的記憶里,1979年市面上解禁西方經典小說,仿佛一夜之間開的花,書店出現了通宵排隊的情況?!爸笆且黄衬?,底下暗流涌動。什么中外書都有,狄更斯、陀斯妥耶夫斯基等等,包括黑格爾《小邏輯》……不管它可不可讀,這邊看了立刻傳給那邊,各行各業的人都是書迷,電車賣票的、菜場小姑娘都看經典,別說這代人最沒文化,他們對閱讀曾經如饑似渴,有一種報復性的饑餓,就像走地雞,不是農場大棚雞,饑一頓飽一頓,吃到什么都特別香。”
1980年代的先鋒文學,是在這樣的環境儲備下爆發的?!拔鞣浇浀浯罅坑⌒?,讓我們接觸到法國新小說、‘垮掉的一代……當年有很多時間消化這些文字,氛圍就是,全民重視文學。到1980年代末,這種文學熱才逐漸式微?!苯鹩畛嗡诘摹渡虾N膶W》發行量曾有百萬冊,阿城的《棋王》首發在《上海文學》,文學給曾經的饑餓讀者過度吞咽,與此同時,港臺流行文化和影視開始分散讀者的興趣,九零年代經濟熱潮起來,萬元戶替代了詩人作家,成為新社會的偶像和追求目標,人們的興趣轉化為對金錢的持久饑餓感,文學類雜志的發行量因此“斷崖式下跌”。
1988年,金宇澄的小說《風中鳥》獲得《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獎。也是這一年,他調入作協,任《上海文學》小說編輯,從小字輩一直干到雜志主編,成為雜志社最老的那一個。或許是編得太多,導致寫得太少,難用裁判員思路當運動員。發現了好作者、編到好稿件,會讓老金驚喜,但總的來說,編輯是一種平淡的工作,驚喜的幾率并不那么高。“好的稿子,你不能一下子全發出來,還得積谷防饑?!泵科陔s志,每個雜志的編輯,都這樣精打細算、肥瘦相間搭配,如同巧婦之炊。
先鋒小說短暫的、實驗性的爆發之后,中國文學留下很多可能的路徑?!捌鋵崅鹘y小說并沒喪失它的生命力,就是都轉移了,比如金庸的武俠,是分支到香港去了。五四運動把文言改為白話,實際就轉為譯文腔的白話,接受了大量外來名詞,納入到文學系統,是(對漢語)一個最大的影響。比如經歷五四后殘存一脈的鴛鴦蝴蝶派,明顯的傳統文學的形式和內容,到1950年代,這些老先生半文半白的飯就沒得吃了,無法出版,只能在小劇團幫著弄舊戲本子。丁玲說過,這些半文半白的文字方式,應該判死刑。問題是傳統文學其實是我們血液里的東西,中文讀者,仍然容易看得進去。當然,年輕人更習慣與西方嫁接的文學,確實現在可能連《紅樓夢》都不喜歡了。但是我們看魯迅那么反傳統,他的文字充滿傳統的魅力,他基礎教育還是傳統文學的營養。這種營養一代比一代淡。因為是這樣淡,所以我可以試試看,做得濃一點怎么樣,自覺返回?!崩辖鸬慕涷炇敲扛粢欢螘r間依靠閱讀,實現跟傳統的鏈接,比如《金瓶梅》,比如《史記》,大量的筆記體小說。
“《史記》過了這么多年,依然充滿現場感,傳統中文簡約生動,不大有議論,很少心理,與西方小說截然相反。老外都知道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像我們這么了解世界作家的狀態,出版那么多西方作品,似乎我們的內心準備上,總覺得西方比我們好,那你自己一直就是來不及的心情,就永遠跟著人家走,永遠在別人坐標里確定自己位置?!?p>
1973年的金宇澄,他所坐的棺材,是小說《風中鳥》主角

《上午》金宇澄
除了文字思維,老金有“示意圖”的偏好,青年時代在東北給上海朋友寫信,會畫幾筆自己住房和使用的農具。南方人沒見過北方大炕,為了讓朋友搞清楚火炕的內部結構,他會在信里畫詳細的大炕剖面圖。這種空間興趣,常常溢出文字的表達,直至今日,只要記者問路,老金很樂意畫方位路線圖給對方。寫《繁花》時,那種蛛絲和樹根盤錯的上海小弄堂文字,他覺得非要配示意圖才看得明白。
畫畫是他從小的向往,沒受過系統訓練。小時候在上海住處附近,有個公園,能看到對面的東正教堂,經常看見有人拿著畫板寫生,畫教堂的藍色穹頂,讓他好生羨慕?!拔艺J識一位畫油畫的小青年,家在上海郊區,我去他家里玩。一個典型的江南大院,東西廂房,中間客廳里居然還掛著好大的祖先畫像,穿著官服,很驚訝。正是秋天,一走進去,圓桌上一大瓶白色的菊花,旁邊廂房是他畫室,在一個很大的畫架子上畫畫?!?p>
《葵花》金宇澄
老金始終記得那天的氣息,“在一個無序的亂世里面,看到一個完全安靜的所在。現在想起來都像一個神話?!?/p>
從《繁花》的涂鴉開始,老金一發不可收拾地畫起來,鋼筆、彩鉛、丙烯,從各種媒材里找樂趣。“畫畫比寫文章舒服,寫作多糾結啊,畫畫非常安靜,想好了畫什么,以后的幾個小時,你非常投入,非常享受。”
他的繪畫,從最敏感的空間格局開始,往往是某條街道,或某個建筑、某個地理的所在,然后詭異地生長和糾纏:樹長進了老洋房里;男孩的手伸進哥倫比亞海軍俱樂部安放小船;《繁花》掀開一個角,里面跑出許許多多男女,邊上有船,水缸似的,一小女孩在船邊看著這些小人;沿街的老石庫門房子里,許多馬腦袋探了出來,像在等待什么故事發生;女人們端著椅子走向碼頭,而遠處的巨鯨開始噴水……
這些奇情的意象,如同形象化的詩歌,在老金的筆下繁復鋪陳。這意外的才華讓很多人驚喜,包括他自己——李洱邀他為《應物兄》配圖,外灘的版畫工作室印物所把他的作品制成限量絲網版畫,讓他越發過癮……而這些,似乎都可以視為小說《繁花》的隱喻,這位老編輯和老作家,在暮年到來之際突然雜花生樹起來。
按照老金的說法,上帝仁慈,每個人的一生中,他都給三次機會,看能不能抓住?!拔铱赡苁裁炊紱]抓住,《繁花》是末班車?!?/p>
編輯? 楊子? rwyzz@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