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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準眨眼

2019-03-22 08:26:24石一楓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9年3期
關鍵詞:愛情

石一楓

那天陳青萍召集我們三個狗男人去開大會,諸人都始料未及。接到電話,想必是有人嘆息,有人流淚,有人歡天喜地;共同之處則是每個人都充滿了眾望所歸的成就感和滄桑感,因為誰都以為她只叫了自己。還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所有人都在行著持槍禮——對著大洋彼岸的陳青萍,對著載譽回國的陳青萍,對著近在咫尺玉體橫陳側臥榻上的陳青萍。我就是這樣一邊接著電話,一邊把褲襠在小柜子上蹭啊蹭,一邊看著墻角那張會咯吱咯吱叫的雙人床。床上躺著我的現任女朋友,黑臉林黛玉,她正在搔首弄姿作肉感的深思狀。

電話里的陳青萍說:來來來。我說:好好好。她又說:我剛離了婚。我說:嘿嘿嘿。床上的黑臉林黛玉便問:你又犯癡了,平白看著我嘿嘿什么?我捂住電話說:沒啥沒啥,你膀子露在外面,看著涼了又喊疼。黑臉林黛玉便更加來勁,嚶嚀一聲,一條大腿也掀了出來。陳青萍那邊好像有點警覺,問:誰誰誰?我比她還警覺,趕緊說:沒沒沒。這時黑臉林黛玉卻催起我來:快快快!我又捂住電話對她喊:等等等!她便賭氣開始吃枕頭吃被子。我只得趕緊問了時間地點:明天晚上七點?醒客咖啡館?好好,到時再敘。掛了電話,才感到舍不得,襠中之物也已蹭得甚是雄大,一步三顫走到床前,怒視黑臉林黛玉。她倒渾然不懼,索性像海豹一樣昂起個半裸體問:哪個給你打電話?我說:大學同學,請我吃飯。她說:什么時候打不好,偏這會子打?我說:人家還停留在美國時間里。她又問:什么勞什子美國時間?我說:美國時間有什么稀奇的?時差你懂不懂?你要不懂咱就只能從頭講起了,話說地球它是個圓的——她窮追不舍地打斷我:我是問誰在美國時間里?我說:當然是美國人民。她說:我是問你哪個同學從美國回來又在美國時間里給你打電話?我一心虛,吼道:反正是同學,你又不認識!她也有點急了,終于切入主題:男的女的?我惱羞成怒,聲如洪雷:男的!她說:真的?我說:真的!她說:若是假的?我說:舌頭上長一個三寸大瘡行了吧?滿意了吧?她這才緩和下來,說:那你平白急什么?急什么?我趁著火性,一把把她一條大腿高高拽起:急,急,急什么?你說急什么!

急固然是搪塞,美國時間卻不假。陳青萍哈欠連天地說她剛下飛機,正在倒時差。她才一回來就找我,確實把我興奮得夠嗆。可我看到手上按的卻是黑臉林黛玉,不免又感到一絲悲涼,便執意要關燈做愛。她又起疑心:平時都要開燈,今天為甚關燈?我說:反正開燈關燈一樣黑,省點兒電吧。她登時不依不饒,拒絕再搞,我也樂得順水推舟,不搞拉倒。

到了次日,黑臉林黛玉已經哭得抽搐不止,眼睛只是亂翻。我好歹勸她兩句愛你敬你一撮兒灰一陣青煙云云,又心猿意馬地和她吃了頓午飯,趕緊打發她去上課。她走之后,我胡亂把電視臺一個節目的稿子寫完,就趕緊拍著屁股出門打車,直奔咖啡館。

到了咖啡館門口,一個圍著綠圍裙的白胖姑娘問:先生一位?

我說:不不,找人。

找人?是找他們么?那倆人也說找人。

倆人?我眼珠一轉,沒在廳里找到陳青萍,目光一停,卻在靠窗處發現了吳聊和肖瀟。這一見之下,我從驚詫到疑惑,從疑惑到懊喪,仿佛坐在一輛急劇俯沖的過山車上——我還以為只叫了我一個呢。

而正坐在里面的那兩位原先也一定以為陳青萍只邀請了自己,此刻看到我,只能解嘲地一笑,意為“果然還有你”。而我正遲疑著是否應該走過去,吳聊已經揚起手,有氣無力卻毫不留情地把我拽過去了。

離他們越來越近,時光倒轉,往事如昨,我又重溫了一遍幾年前在大學課堂上的那一幕:講臺上站著一位為自己的課程深感抱歉的馬政經老師,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和他一樣沒精打采,在那片伏下的黑腦袋組成的田野里,陳青萍卻極其醒目地腰板筆直,昂首坐著,鮮花帶露,招蜂引蝶。圍坐在她身邊的就是我們三個,吳聊在她后面,一邊迷醉于她的發香,一邊更加迷醉地對她談洛克菲勒、比爾·蓋茨;肖瀟在她左邊,老實巴交,給她看自己的學術論文,沒有晚清,何來五四?我坐在她右邊,既不被她聽,也不被她看,卻把手徑直插到了她的屁股底下。

比起陳青萍的另兩個追求者,我無疑目的最單純,手法也最直接。每逢周末沒課,陳青萍就會喬裝打扮,上午先去和吳聊討論經濟原理,下午再聽肖瀟講解學術規范,到了晚上夜黑人散,便到湖邊的小樹林去找我。遠望一根塔,塔影插入粼粼湖中,我們兩人便也實踐這個象征,忙得一塌糊涂。

即便我占盡便宜,卻并無優勢。陳青萍死活拒絕承認我是她的男人,并威脅如果我把和她的關系講出去,她就不再與我發生關系。這樣一來,只能算偷情,還是她偷我,不是我偷她。更有甚者,偷著不如偷不著,她對外的宣布是吳聊和肖瀟一起追她,兩人以君子方式fair play,競爭上崗,而我的品行大家有目共睹,只能算作她的一個糾纏者,預備性騷擾犯,壓根兒沒有被她納入考慮范圍。

也不知道美麗的陳青萍是怎么想的。我一度認為她是個極端女權主義者,對我只是玩玩兒就算,吳聊和肖瀟兩者之一才是她未來床上的主角;而究竟是哪一位,則取決于吳聊先受聘于IBM公司還是肖瀟先得到UCLA大學的offer?;谶@種認識,我的策略只能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便宜也要當王八,不占便宜就是王八蛋,反正互相解渴,權當練兵。可是事態總是出乎我們的想象,快畢業的時候,陳青萍卻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著一個美國來的訪問教授坐上大象一樣的波音747,飛啊飛,出國了。那洋老頭在學術界頗為著名,年薪十萬美刀,可謂兼取夢想實現的吳聊與肖瀟二者之長,甚至在我負責的領域,也即肉體方面也不含糊——傳聞他在我系衛生間撒尿,被人窺見,觀者大驚:帝國主義,船堅炮利。陳青萍就這么身背多少民族恨,拋下三個傷心人,以成功女性、學術女性、肉體所向披靡的女性的身份——飛走了,連個招呼也不打,連個音信也沒傳來。

而生活的發展也總是與年輕人的預期存在一定的距離。我們三個,吳聊落選了IBM,自己去倒賣醫療器械了;肖瀟沒有得到UC的垂青,只好到一家研究所直升博士,然后留校任教了;我也沒有再找到可與陳青萍匹敵的尤物,只好偏安于一個又一個有明顯缺陷的女性,目前是黑臉林黛玉。

可現在,當我們都學會習慣現狀之后,陳青萍卻又一次出乎預料,和洋老頭兒離了婚,坐著大飛機,飛啊飛,飛回來了。她這次召集我們,意欲何為?難不成只是假惺惺地敘個舊?這不是她一貫的風格啊。真正的勝利者是連勝利都懶得炫耀的,就像比爾·蓋茨午飯只吃漢堡包,蘇格拉底的口頭禪就是他一無所知。任何一個反革命流氓犯都會痛心疾首地說:為什么就找不到真正的愛愛愛情呢?

但無論如何,我們卻都一個個賤兮兮地來開會了,因為失敗者總會毫不吝惜地展覽他們的痛處,就像用來陪襯比爾·蓋茨、蘇格拉底和反革命流氓犯的窮人、蠢人和女人。吳聊西裝筆挺,肖瀟表情木訥,我哈欠連天,三個懊喪的男人已經坐在一起,回味往昔的懊喪,消磨眼前的懊喪,等待這些懊喪的根源在門口出現。

不便見面的熟人見面,沒話也得找話。我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大眼瞪小眼,小眼翻白眼,然后又一起眨巴眼,終于還是我開口。我對吳聊一點頭,他也一點頭,我說:開上大奔了么?

他說:慚愧,還是豐田。

我又向肖瀟點頭:評上教授了么?

他說:慚愧,還是講師。

他們互相看看,對我說道:得上艾滋病了么?

我說:幸虧,還是陰性。

基本情況是沒發大財沒成大師沒得大病,基于這個前提,我們暫時躲開了陳青萍,心懷鬼胎地閑扯敘舊。首先陷入滔滔不絕的是偽大款吳聊同志。吳聊毫不謙虛地說,他已經進入了我們國家正在大力扶持的中產階層,這個階層的象征性符號是日本車、三環路附近的商品房和皮爾·卡丹西服,閱讀《財富》周刊和男性《時尚》雜志。雖然以目前的社會格局看來,他很難更上一層樓,但畢竟已經脫離了越來越值得同情的大多數。他應該對這個現狀很滿意了,即使不滿于實際的財富數量,也應該對他和我與肖瀟在經濟上的落差知足了,況且最近他還有一喜:當前一陣非典來襲,舉國上下都在溫度計上戰戰兢兢的時候,他趁機大賺了一筆,從德國進口了大批電子溫度計,供人隨時隨地戰戰兢兢。吳聊同志的情緒像溫度計一樣飆升,這兩天正準備響應厲以寧先生高屋建瓴的號召,在郊區再買一套聯體小樓,供他穿著休閑服遛狗、釣魚、閱讀《財富》《時尚》并思考人生用。這時肖瀟以學者的正義感指出:你這是在發國難財。吳聊感到這種說法很無趣,怏怏地說:國家有難,匹夫發財,不過我的主要目標還是為國分憂,分憂。他又問肖瀟:那你國難當頭又在做啥?肖瀟說他遍查史料,研究我國歷史上的歷次大疫,有感而發,寫作《SARS的考據學批判》。吳聊道:倒沒發財,不過屁用沒有。肖瀟也覺得沒趣,又問我:你在干嗎?我說:那時誤吻廣東妹,爽了嘴,苦了肺,躺在床上等死。吳聊道:這不像你,怎么不是在床上吃淫藥,再活活把自己干死?我有些不忿,說:你為什么總把我和西門慶扯到一起?肖瀟說:西門慶怎么了,我認為西門慶也是具有形而上的苦悶,但無從解決,只好以形而下的方式排遣出來,他是中國文學的第一個零余者形象。我還有一篇論文《對金瓶梅的再敘述》,考證的是西門慶與畢曉林、葉甫蓋尼·奧涅金乃至美國上世紀年代垮掉的一代、艾倫·金斯伯格之間的淵源。

我低頭看了看表,都已經七點半了,陳青萍去哪兒了呢?有些問題我想說,我不能說,可是我還得說。再看吳聊肖瀟二位,也是繁華散盡,露出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磥磉€得我說。我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宣布性地展開正式的話題:

咱們來這兒,不是扯淡,而是等人吧?那個人怎么還不來呢?

話音落后,半晌沉默。一會兒,吳聊道:也許堵車。肖瀟道:也許倒時差,沒把握好時間。

說完以后,我們又不再說,卻又盼著別人說。吳聊整整西服,把手機打開又關上,啪嗒啪嗒;肖瀟摸摸菜單,又把它們不識字一樣翻來翻去,嘩啦嘩啦;我打量著這二位,把手指彈著玻璃方杯,叮當叮當。

啪嗒復嘩啦,嘩啦復叮當,足有兩分鐘,我們的桌上只有擬聲詞。我認為最先憋不住的會是肖瀟,可卻是吳聊首先停止了啪嗒啪嗒。我們見他要發言,立刻停止了嘩啦嘩啦和叮當叮當,全場肅穆地瞅著他。

吳聊把手機像驚堂木一樣往桌上一拍,問道:陳青萍離婚回國,大家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說,上回書交代過了。

他又說:咱們三個跑到這兒來,就證明還是賊心不死對吧?

也是也是,我又說,三個司馬昭。

他又說:那這事兒就不好辦了,就像幾年前一樣不好辦。據我分析,當年我們誰都沒追上陳青萍,是什么原因?有人認為是因為美帝介入,其實不然。試想我等之才,本應該在美國佬兒登陸之前就把戰斗結束了啊,為什么久攻不下,反被外人占了先機?

我說:先別我們我們的,我們不是戰友,我們是情敵吧?

吳聊一拍大腿:對啦!就是這個原因!本來憑我們三個,誰都可以追上陳青萍,可問題偏偏就出在三方面同時出擊,又不可能協同作戰,以至于互相牽制。你想啊,陳青萍看看這個不錯,看看那個也不錯,猶豫不決,此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美國佬兒來了,漁翁得利。當年痛失陳青萍,實可謂三國相爭,一朝歸晉啊。

我說:這不是廢話么,難道這種事兒還能協同作戰?

吳聊道:協同作戰當然要求太高了,其實這事兒只要有兩個人發揚發揚高風亮節,主動退出,另一個人就方便了——

我說:這簡直就是狗屁了。那你說誰發揚高風亮節?肖瀟最有涵養,肖瀟干么?

肖瀟漠然。我又轉回來問吳聊:那你這么說,就是你想發揚啦?

吳聊道:跟你這人簡直沒法兒說話。你要不想聽別聽,算我光跟肖瀟說行了吧?

小馬你就別忙著打岔了,肖瀟開口道,吳聊說這么多肯定是有想法的吧?

我便對吳聊道:那你說,你說。

吳聊道:其實我的主意也很簡單,無非是借用一下前人的偉大思想。先請教肖老師,所謂社會契約論,或者民主政治,是不是建立在人不利己天誅地滅和資源有限這兩個前提之上的?

肖瀟道:沒錯沒錯,這個思想是約翰·洛克和盧梭都提出過的。

吳聊道:你看,我功力猶存。不過我更會活學活用——以前咱們在追求陳青萍方面,有個君子協定吧?今天我們不妨把它再進一步,搞成民主選舉,從三個人中間選出一個最應該、最能夠也最適合的人去追陳青萍,其他人遵守規則,無怨無悔,有閑心的話還可以衷心祝福——當然不作硬性要求啊——諸君以為如何?

我笑道:哼哼,當年君子協定,如今民主選舉,怎么越來越知識分子了?

肖瀟道:知識分子有什么不好?這法子聽起來倒很理性。

吳聊道:甭管知識分子不知識分子吧,總之這辦法又有效,又不會傷哥兒幾個的和氣——畢竟這么多年交情了,傷了和氣才是最可悲的。小馬你想想,當年是誰借你錢的?我!當年是誰給你寫哲學史論文的?肖瀟!你忍心和我們傷和氣么?

我說:當年我也沒少幫你們吧?你那時候倒賣圓規光收錢不交貨讓物理系的東北糙漢追著揍是誰在肌肉的狂歡里把你活著搶出來的?

吳聊道:所以說啊,萬事和為貴,家和萬事興??紤]到愛情,又顧及交情,還要保證效率,我們只能用這個法子了吧?

我說:那行,那行,民主選舉,怎么個選舉法兒?提名候選人?我心目中的理想人選就是馬小軍同志,馬小軍同志最有戰斗性,而且是老一輩無產階級戀愛家了。

滾蛋。吳聊也笑了,你丫能不能在黨內會議上嚴肅點兒?

那你們也甭指望我提你們倆人的名兒。我說。

是是,吳聊道,誰也沒要求你流氓假仗義。咱們就是自薦,自薦完了再不存私心、實事求是地進行評選,這自然也要求與會人員具有較高的民主素質。

我說:那我自薦完了,我也沒什么長處了。

這就是你的自薦?吳聊說,可見你丫素質真是不高——

那你給我來一素質高的?

我剛說完,一直沒怎么說話的肖瀟忽然抬起頭來,真摯地望著我們的眼睛:那我說兩句兒。

我說:行了,素質高的來了。歡迎肖瀟同志發言。

肖瀟卻干望著我們,半天沒說出話來,他只得又喝了口水開了開塞,一憋,又一憋,終于憋出一句話來:

我這些年都沒有結婚。

哈哈哈。我和吳聊立刻停止互相攻擊,一起拍桌子。我說:肖瀟,你此言怎講?沒結婚的又不止你一個,我也沒有結婚,吳聊結了么?吳聊也不言語,伸出左手,讓我們看看光禿禿的無名指,示意他也是王老五。但他捎帶又抖動了幾下戴著白金戒指的其他兩個手指,示意他與我們不同,是鉆石王老五,只不過抖動手指的時候手形有些問題,好像在罵我們兩個人是王八。

你看,你看,我說,無論有錢人還是沒錢人,都知道結婚不好,因為有錢人有富樂子,沒錢人有窮樂子,結了婚就是沒樂子啦。

肖瀟很茫然地又憋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自己是否辭不盡意。等他考慮好了,便說:

我這些年都沒有戀愛。

哈哈哈。我和吳聊又拍桌子。吳聊這次的手勢是把手一攤,又輕輕一揮,表達過眼煙云之意。我又在旁作注道:肖瀟,你此言又怎講?雖說我們倆人都沒閑著,但你是搞文學的,你應該知道,男女之間的感情多種多樣,可以相互安慰也可以相互慰安??删拖窦兾膶W一樣,純粹的愛情也只有一種對吧?我們在別人身上都沒找到純粹的愛情呢。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和吳聊也保存著一顆處男的心啊。

肖瀟又被我們悶回去,開始干眨巴眼,臉上漸漸憋得有些發紅,好像一只小螃蟹在被文火逐漸蒸熟。我們見他不再說話,相互一笑,可他卻又迸出一句話來,說得格外堅決:

我是說,這些年來,我從沒接近過其他異性,我是對得起陳青萍的。

我們都沒想到他會說得這么直接,全嚇了一跳。吳聊這次平攤出兩只手,聳起肩膀,像美國人一樣表示奇怪,我還沒開口,他已經自己說話了:肖瀟啊,你此言就更不知怎講了。你的意思是說,因為你還是處男,所以在追求陳青萍方面,你有更大的合法性么?你就應該享受特權么?或者說我們就應該同情你,讓著你么?這個邏輯很荒謬不是么?仆嘗聞提拔干部時黨員優先,卻未嘗聞追女人時處男優先啊,即使搞學術,也不要求童子身練功吧?

肖瀟已經急扯白臉了,他呼哧呼哧地摸著頭,兩腮的肉幾乎扇乎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接上去說:肖瀟確實也不是這個意思,吳聊這樣揣測別人,確實無恥。肖瀟的意思是,他想給我們講一個感人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上個世紀的幾位文學家和學者之間。從前有個林徽因,長得又白又嫩且極其小資,這樣就有很多人追。來了個詩人徐志摩,沒追上,又來了個邏輯學家金岳霖,也沒追上??墒切熘灸σ膊幌氤蕴潱ゎ^就去搞了個bitch陸小曼,權且先使著。但是金岳霖這人實在啊,把愛情看得神圣啊,老人家就干等著,林徽因跟別人結了婚,他還在她家旁邊守著,守了一輩子,終身不娶,元陽未泄。通過這個故事,肖瀟要告訴我們,比起徐志摩,金岳霖無疑偉大得多,形而上得多,純文學得多,所以老天有眼,應該給他一次機會,因為他要比徐志摩更愛林徽因。肖瀟追求的就是這種絕唱般的深沉的愛情,對不對,肖瀟,說到你心坎兒里去了吧?

肖瀟喘得稍微輕了些,想搖頭,又沒搖起來,像個帕金森患者一樣歪了兩歪,說:也不全是這個意思。

我說:也不全是這個意思對吧?咱們還是有話直說好嗎?

看他不言語,吳聊便說:那就更不對了,肖瀟。既然你是這個意思,那你今天又干嗎來了?你應該獨自一人高山流水愴然淚下地等著守望著去啊,你要是再纏陳青萍想跟她發生點兒什么實質性的關系,你那絕唱般的偉大愛情不也就不夠偉大了么?你不來就怕得不到愛情,來了愛情又不偉大不深沉了,這個問題在臺灣學術界講,應該算是一個吊詭吧?

這下肖瀟就有點生氣了,偉大的情懷被人講成悖論,任誰都要生氣。肖瀟生氣的時候也很可愛,你看不出這個人在生氣,他還是悶悶坐著,臉上一團和氣,只不過手指在緊張地攥著褲腳,眼神飄忽,不知看哪兒,終于鎖住面前的玻璃方杯,出神了,入定了,不理人了,自顧自偉大去矣。

三張嘴去了一張,接下來該吳聊發言。他現在興頭正高,所以開始赤裸地無恥:我倒不想說別的,我就想說說愛情。大家都是為了愛情來的,可是光講愛情有意義么?愛情不能當飯吃,諸君這般年紀,也該琢磨過味兒來了。當然處男除外。

我說:你何必還擠對肖瀟。

他說:那我說的也沒錯兒吧?

肖瀟壓根兒不抬眼看他,我也只好說:基本沒問題。于是吳聊繼續道:既然愛情不能當飯吃,咱就只能談經濟問題了。肖瀟也不要總回避政治經濟學批評是吧?

我看看肖瀟的神色,說:你要再說肖瀟,我可急了啊。

吳聊道:好,好,咱論事不論人,論事不論人。你們想想,陳青萍這幾年在哪兒生活?美國。跟誰生活?教授。美國教授別的不說,錢總是有的,一年十萬美刀還是底薪不算加班兒。人家過的是什么日子?汽車、house、手挎LV,身穿CHANEL。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她再找人結婚,得再找一個能提供這些東西的主兒是吧?否則生活質量下去了,天鵝變老鴰,大熊貓變成豬,她能樂意么?就是她樂意,在座諸君也不樂意吧?深愛著她的男人們,你們就不希望陳青萍過著幸福的生活么?

我說:你這意思,也就你吳聊養得起她,我們倆都得靠邊兒站對吧?

他說:當然,如果不滿足于靠邊兒站,你們還有權祝福我們——這么說就太無恥了啊——我是說,二位也確乎是人中龍鳳,只不過手兒也實在不寬裕,肖瀟還是三千塊錢一個月,據說學校改革還要拿你這樣的開刀呢吧?小馬現在還租著房子呢吧?你們還指望陳青萍跟著你們打一塊二的車,吃六塊錢一斤的肉,穿外貿店的衣服?情況并不復雜,但現實還是很殘酷的,money is not only money,money is all。

當然了,我說,money is all,不過吳聊,你也忽略了一點,陳青萍當年傍洋人傍大款,現在可今非昔比了啊。據我所知,美國離婚都得分錢,老婆分男人一半兒的錢,而且陳青萍自己在美國也有工作,她那人那么能折騰,還能少掙得了?所以她現在是女大款了,女大款不但可以不傍大款,還可以包養個把面首。

這時肖瀟不知從哪兒神游回來,猛抬頭來了一句:我不用她的錢。

我回了他一句:我用!我覺得軟飯是世界上最香的飯。

嘿嘿,那倒有趣了。吳聊道:人家憑什么包養你呢?你有什么特長?money is all,我說的倒不是錢能買一切東西,我說的是經濟上的成就總能代表一個人的某種價值吧?女人總喜歡有才能的男人,在這個社會上,什么才能說明男人的才能呢?

我揶揄道:怎么著也得中產階級吧?

吳聊居然說:對啦,既然她還不認識李嘉誠曾憲梓。

我對肖瀟道:瞧,多淺薄的中產階級。

吳聊倒也洋洋得意:陳青萍也并不深刻,我早就看出來,她只是個小資女性而已,充其量也就是野心強點兒對物質要求高點兒的那種。

肖瀟這時用捍衛真理的架勢爆喝了一聲:不要這樣說陳青萍!嚇得吳聊手舞足蹈,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我看到火藥味兒一下這么濃,連肖瀟都紅了眼,連忙出來打圓場:別別,別生氣,我們不要這樣赤裸好不好?畢竟還是戰友關系。

吳聊挨了吼,就不敢再惹肖瀟。他也知道老實人發了火更可怕,于是把氣撒到我這里:我是赤裸了點兒,可我也是實事求是,肖瀟倒還有點兒追求,你呢?成天就倆追求,一、女的,二、活的。

是是是,我說,我是不濟,可你也得承認,人生還是很豐富的,所以咱也不能一葉障目,光拿錢說事兒吧?你吳聊確實比我們有錢,可是我們有的你也未見得有。

吳聊表現出一副很有興致的樣子:愿聞其詳。

我又看了看表,差十五分八點了,這個陳青萍怎么還不來?她不來,我只好說下去。我把兩肘架在桌上,下巴蓋住玻璃方杯說:咱們還是來講故事,昔年西門慶要淫潘金蓮,托王婆說項,王婆道,讓女人就范,無非五個條件。

吳聊道:哪五條?他抖擻身板,好像馬上要參加檢驗。我說:當年西門慶也是這樣問。那王婆就說:這五條,叫做潘驢鄧小閑。我掰著手指頭,一一道來:何謂潘?潘安之貌,這一條,我看大家都算了吧,我濃眉小眼,吳聊瘦長絲瓜臉,肖瀟是個白面團。下面是驢,驢指驢大行貨,生殖器像驢一樣大,諸君都是黃種人,也該有個自知之明。這兩條外,其余三條,我們可謂各得其一。鄧指鄧通之財,吳聊有錢;小指脾氣小,肖瀟有涵養;閑是有閑工夫,只能由我愧居,我這人別的沒有,有的就是時間。這樣看來,到了如今還是三分天下,成鼎立之勢,誰也不要看不起誰。

吳聊便說:既然三分之勢,也總得三家歸晉吧,否則不又走上當年的老路了么?究竟誰上呢?

我說:依現在看來,還真是各有優勢,相爭不下,難于取舍,只好另想一個辦法——當然也是君子協議。這個辦法就是各盡其力,優化組合:吳聊得其鄧,陳青萍花錢的時候可以找你,你當傾囊資助;肖瀟得其小,陳青萍痛經頭疼氣兒不順的時候可以找他,肖瀟也必定會逆來順受全身心地撫慰她吧?我既得其閑,也只能應付陳青萍閑著沒事,又想干點兒什么事兒的時候,我鞍前馬后,鞠躬盡瘁,不在話下。這個提議,諸君以為如何?

肖瀟的鼻子里哼哼了一聲,把頭一扭,根本懶得說話。吳聊倒被逗笑了:狗屁,你想得倒美,我出錢,肖瀟受氣,你去做那閑來無事便特別想做之事,你當我們都是傻波依?。?/p>

我嘿嘿一笑: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看來你們都沒有犧牲精神——

這樣一說,三人又笑作一團,氣氛重歸融洽。不過看來一切民主到最后都是一團糟。吳聊提議,既然選舉這條道兒走不通,我們就再換一個辦法。

肖瀟便問:什么主意?

吳聊道:我們輪流去追陳青萍,一個人追的時候,其他人不準插手,看誰能追上。每人一個月時間夠用么?

我說:狗屁,那先上的人追上了怎么辦,對后面的人不公平。

吳聊道:這個簡單,我還有一法,也是fair play。

可他剛要說話間,我忽然看到一個人在咖啡館門口探頭探腦,心下一緊,趕緊伸著脖子張望。我一翹首,那兩人也立刻像牽線木偶一樣扭了脖子去看,三個腦袋幾乎從脖子上彈起來。門口那人便馬上發現了我們,徑直向桌子這邊走來。這人一來,吳聊立刻眉開眼笑,嘴咧得臉像個掰斷的絲瓜;肖瀟也不禁喜上眉梢,但又不好那么露骨,便抿了嘴,倒像個捏緊了的包子;只有我傻了眼,心頭一盆冷水潑下,凍成了個霜打的茄子。原來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卻從天上掉下來,來的正是我的姘居小伙伴,黑臉林黛玉。她今天無端又穿了一身白,黑里襯白,恰如一顆烏雞白鳳丸,香噴噴滾了過來。我目瞪口呆,想著足球、斑馬、大熊貓等一切黑白相間的東西,但也沒辦法,恍然一眨眼,眼前還是她。

而吳聊卻早早彎腰站了起來,殷勤拉椅子讓座兒,也不管是誰家嫂子,張口便叫:嫂子,您來啦!

黑臉林黛玉斜眼看了他一眼,遠遠躲開,挨近我坐了。見狀之后,吳聊更是大喜,幸災樂禍,高聲招呼服務員拿杯子和菜單來。黑臉林黛玉便趁此機會低聲對我說:這就是你的同學?你怎么盡跟病人在一塊兒?

我則直面這個打擊,還不能醒過味兒來。慘淡的香水淋漓的唇膏,讓我難以呼吸視聽。我眨巴著眼,咂吧著嘴,半天才擠出一句:是啊,因為我就是個病人。

黑臉林黛玉一聽我說話這么哲理,登時慌了,撫著我的額頭說:看怎么弄的,平白又發起哪門子癡了?我趕緊扭著頭躲著,眼神去看肖瀟。肖瀟卻只是溫和地笑著,笑著,笑得既單純,又什么意思都有了。而這時黑臉林黛玉已經摸到我的胸口了:我給你那塊玉呢,莫不是又砸了?

我欲哭無淚,幾乎是哽咽著問:你怎么來了?

黑臉林黛玉道:我下課回家,發現沒帶鑰匙,你又不回來,直等了半個時辰,后來隱約想起你昨天說在這個咖啡館會朋友,就過來尋你了。

我哼哼著說:你的記性可真好,可真好——這是鑰匙,快拿了回去吧。

這時吳聊便大叫:怎么才來就走,且坐一坐么,嫂子貴姓?

黑臉林黛玉自然不去理他,徑自向我這里顰著臉兒,弱柳扶風。我只好咧著嘴說:嫂子不敢當,弟妹姓林。

姓林好,姓林好,一看就不是北方人吧?

我的嘴咧得連口水都攏不住了:江南人氏,坐船來的。

吳聊幾乎手舞足蹈起來:坐船好,坐船好,沿途看看好風景。

黑臉林黛玉這時卻問:哪個是坐飛機來的?

我看著吳聊肖瀟兩個,一副任人宰割的神情,只望他們君子氣度,下手輕點??蛇@更讓吳聊高興了,他對我搖頭晃腦,表示不可沽名學霸王,又對著黑臉林黛玉的黑后腦勺兒說:坐飛機來的?是有是有,你且坐一坐,吃碗茶,過會子就來了。

我只盼著黑臉林黛玉說聲:我哪有閑心思看那坐飛機的稀罕人兒。可她說的卻是:才跑了一天,我還沒吃飯哩。

吳聊便道:那且叫了飯來吃,我們也是,聊到這么晚了,全忘了餓。一起吃來一起吃。你想吃什么隨便叫,我做東。

我們便各自叫了飯。吳聊胃口大開,自己就要吃一張匹薩;肖瀟倒還沉穩,只吃一盤意大利通心粉;黑臉林黛玉說餓,卻只要了兩樣精細點心、一小碗海鮮湯。我雖然折騰了一天,卻沒有胃口,跟著肖瀟也要了一盤通心粉,只吃了兩口,越吃越是透心涼,再也不想動叉子。吳聊有奶酪香腸墊底,還要叫酒,不止啤酒,還有洋酒,不止自己喝,還勸我們喝。黑臉林黛玉自是吃不得,肖瀟卻也破例喝了啤酒。吳聊說,在座只有我有酒量,一定要我和他喝威士忌。我心下恨恨的,就都沖著酒來了,順勢不兌水喝了兩杯,臉上像隔著被單的電褥子,分明從皮膚下燙上來。黑臉林黛玉又嗔我還沒吃口子飯,又喝冷酒,還要用腸胃來暖它。我借著酒勁,劈頭一句放屁,你見過誰喝煮過的酒?她一驚之下,又不好發作,悶聲悶氣地邊喝湯,邊記仇。我倒想趕緊惹惱了她,轟她走人,也不對她示歉。四人吃飯,三人悶著,只有吳聊臭美不止。

到吃過飯,我剛要對黑臉林黛玉說:你回去等我好了。吳聊偏又叫服務員來再濃濃沏上一壺茶:飯都吃了,又急著走什么。黑臉林黛玉剛一皺眉,肖瀟人好,馬上講道:不要剛吃過飯馬上喝茶吧,飯后過些時候再喝,不會傷脾胃的。一語合了她的心思。吳聊則趕著說:那再坐坐,等一會兒喝了茶再回去也不遲。我看著人,越來越頹喪,看著表,越來越絕望,又喝了滿滿一杯酒,腦袋幾乎扎到褲襠里去。

陳青萍啊,如果你堵車,那就再堵一會兒吧,如果你時差沒倒過來,那干脆就繼續睡吧,讓我們撐到美國時間中去見你好了。我一低下頭去,就不敢抬起來,生怕看到門口再出現一個人影,生怕事情變得再熱鬧一點。可吳聊卻在一旁大力制造著熱鬧,黑臉林黛玉也開始享受著熱鬧,肖瀟兀自悠然自得,鬧中取靜。吳聊笑嘻嘻地對肖瀟說:現在這里多了一個人,卻只剩下兩個。黑臉林黛玉酒足飯飽,也失去了戒心,問他說:這說法加減不分啊。吳聊說:我認為戀愛中的人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不能在我們的俱樂部里充數。黑臉林黛玉說:你們是什么俱樂部?單身俱樂部?吳聊道:不全是單身俱樂部,我們這個俱樂部的名字不好說啊,不好說。黑臉林黛玉道:不好說,也總要有個名字啊。吳聊探過身來,拍著我的肩膀說:真的不好說啊不好說,對吧,小馬?我向上瞥著眼睛,含含糊糊地應道:啊啊——

這時黑臉林黛玉卻忽然呀地叫了一聲:啊,你們不會是——

吳聊問:你猜是什么?

不會是同性戀俱樂部吧?

連肖瀟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問她:你看我們像么?黑臉林黛玉道:難道不像么?肖瀟道:哪點像了?黑臉林黛玉道:不說倒罷,說起來還真是哪點都像。肖瀟道:這是什么邏輯,沒有理性的說法。黑臉林黛玉不悅道:同性戀本來就不在理性支配之內。吳聊插上來起哄:我們倒也罷了,對于小馬你有親身體會,總不能把他說成同性戀吧?黑臉林黛玉裝蒜:什么體會?隨即又很恐怖地說:難說難說,有些人就是陰陽電,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我被她惹煩了,說:是,是,行了吧?她如雷灌頂,驚嘆道:這是真的?這是真的?我說:是真的,不過你放心,我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洗干凈啦。她卻再也無法接受失身于一個下水道疏通管的事實,被震撼得搖頭晃腦,鬢發凌亂,只是輕輕嘆息:啊,啊——

我終于拍案而起:我說你煩不煩?她眼淚噴出:我煩?我煩?我說:你不知道你表現得傻波依得要命么?同性戀個屁,同性戀能告訴你?她臉上漲紅,猶如動物腎臟一般:你怎么能這樣對我說話?從昨天晚上起,你就——

我吼道:怎么啦?奇怪啦?她說:你受了哪門子邪氣?為什么偏要對我發?我給你氣受了?吳聊又過來拉偏手:小馬,你這樣太不對了,對太太怎么可以這個態度?肖瀟也說:情侶之間,要和而不同,互相諒解。我說:那好,我們回家去諒解好了。

與其坐在這里待斃,倒不如趁早回去。我低頭一扯林黛玉,剛起身要走,迎面卻撲來一股香風。我向下看到兩條長腿,向上掃過一對酥胸,再往上看,被晃得幾乎暈了。千盼萬盼沒盼來,緊躲慢躲沒躲過,陳青萍偏偏在這個時候站在我的面前啦。

好了,同志們,讓我們微笑著,沉思著,莫名其妙地,半死不活地重新落座吧,陳青萍出現了。我們必將死心塌地地圍繞著她,因為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兒:無論在哪里,都會讓我們幾個人只能用迷戀著她來證明自己的存在。這股迷戀時至今日也絲毫沒有減弱。

我、肖瀟、吳聊靜靜地看著她的臉,一言不發;黑臉林黛玉當然自慚形穢,又充滿敵意。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不想承認,便極度懷疑地看著我。女人在這方面的感覺總是一針見血,她看我只需一眼,極度懷疑就變成了極度怨恨。

陳青萍慢慢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排名不分先后地掃視了我們一眼。我們靜等著她宣布一句:我回來啦。以便印證歲月如流水,回首往事上心頭。可她的第一句話卻是對黑臉林黛玉說的:

第一次見面吧?我來晚了,不好意思。

黑臉林黛玉面對陳青萍,卻茫然失措,哼哼哈哈。狼狗面對搶了食的豹子應該也是這種反應——幾乎是諂媚了。我忽然覺得她有些可憐了。于是我輕輕捅了捅她,也想沒話找話,迎面戳來的卻是徹頭徹尾的怨毒的目光。真個是問世間情為何物,也許她在一分鐘以前還是很愛我的,這個想法讓我手腳冰涼。

而吳聊肖瀟兩個人的表情也開始走上正軌了,一個躊躇滿志,一個目光哀怨。上大學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陳青萍也繼續保持著她無限的神秘性,妙相莊嚴地對我們笑著,不言不語,又等著我們的千言萬語。我又看了看黑臉林黛玉,她側臉的線條像小學生做的木雕一樣生硬,眼光好像沒有射進空氣一樣,誰也不知道她在看哪兒。這個時候我忽然有了一種沖動,就是不再奉陪了,不再給陳青萍無償捧場了,雖然她的各個部位各個舉止還是那么頂呱呱,雖然我還是那么迷她。

黑臉林黛玉哼唧了一會兒卻說:我去下洗手間。說完也不看人,徑直走開了。

那么說話吧,同志們,總得有人說話吧,我們不能光湊在這里眨眼玩兒吧??墒俏規缀跻痪湓捯矐械谜f了。陳青萍也自然不會說,優勢的一方總不會先授人以柄,這是個基本的技巧。肖瀟啊,你哀怨著,哀怨著,嘴角向下斜著,哆哆嗦嗦,已經千言萬語難出口了吧?那么就吳聊說,自我感覺最好的人先說。

到底還是吳聊,這么勇于打開局面,這就是中產階級的性格。吳聊的第一句話居然還是對我們大家宣布的:

看到陳青萍回來,才感覺時間過得這么快。

有人開了頭,肖瀟立刻接上:平時也許會感到度日如年,只有在這種時刻才會覺得彈指一揮間。他又深沉了一句:這就叫一日長于百年。

陳青萍又看著我,示意該我發言了。我卻不想再配合她,低頭喝了一大口酒,在嘴里呼嚕呼嚕地漱口。她寬容地笑了,也許認為我只不過想表現與眾不同,暗示自己是這些男人中唯一與她肌膚相親過的一個。

于是她說:這個感覺我也有,每個人到了這個年紀都會有。這些年你們過得怎么樣啊?吳聊恐怕是最舒服的吧?聽說你生意做得不錯?

吳聊挺著肚子說:勉勉強強、湊湊合合吧。肖瀟也像一切無怨無悔的受害者一樣說:還好,還好。我干脆仰著脖子,大張著嘴,呼呼地漱著口。

陳青萍問我:你怎么啦?怎么這么不正經???

我把酒咽下去,奇怪地問她:我怎么不正經了?我一直挺正經的?。?/p>

吳聊道:這位老先生,當然不可以常人論。然后轉向陳青萍,示意該感慨就繼續感慨,反正以目前的狀況,已經可以不帶我玩兒了。

陳青萍卻說:我知道為我當初出國走了,你們一定會怪我。只不過小馬率性為真,不像別人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

我陰陽怪氣地說:不敢不敢,我哪兒敢啊。吳聊忙不迭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肖瀟還是那副忍辱負重的樣子:我沒有。

陳青萍笑道:咱們不用客氣,我自己也知道當時做得有點兒過分,我挺后悔的。

吳聊馬上推心置腹:不用這樣想,陳青萍,我現在能理解你了。人總得往高處走吧,誰不想混得好一點呢?

陳青萍說:你們怪不怪的,我也覺得對不起你們。在美國時也會想起你們來,所以剛一回來,就找大家聚一下。

肖瀟調整好呼吸說:能見你一面就很好了,真的。

他們兩人欲擒故縱地煽著情,讓我感到越來越幽默,不禁哈地笑了一聲。而陳青萍似乎對我有些不滿了,她這次都沒理會我,只和肖瀟吳聊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假仗義著,任由我齜牙咧嘴用牙簽摳耳朵。他們的主題除了致歉與諒解,就是感嘆逝者如斯夫。陳青萍說:我覺得我都老啦。吳聊道:哪兒有,我看你是越來越年輕啊,美國的轉基因食品養人。陳青萍道:我是說我的心態都老啦。肖瀟說:唯一能讓時光倒流的也就是人的心靈啦。陳青萍道:那你們也老了吧?吳聊道:成熟罷了。肖瀟道:初衷不改。

這么說了一會兒,他們也覺得無趣了,便又一齊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只奇異的生物。我對他們眨著眼,一言不發。陳青萍忽然說:咦?剛才那姑娘是誰的女朋友???

吳聊馬上指我:他的!

我對他說:你急什么,我搞的又不是你女兒,怕我不認賬似的。

陳青萍又問吳聊:你都有女兒啦?

吳聊連忙大叫:他放屁!

我說:我放屁,我放屁??磥磉€真是放到你臉上了,否則你哪兒會這么激動。

陳青萍道:你們兩個別斗嘴啦。我是說,那姑娘上個廁所,怎么上了二十分鐘還不回來?。?/p>

那還用問,當然是氣跑了。我仿佛看到黑臉林黛玉一個人跑到街上,迎風流淚。我說:那我哪兒知道,女性上廁所應該多長時間?我對女性的構造不熟悉。

肖瀟又來做好人:你就不要耍貧嘴啦,快去找找吧。

我便來到衛生間門口。衛生間里也沒有人。于是我就問一個服務員:那朵黑牡丹被風吹到哪兒去了?

服務員說:哪朵黑牡丹?

我說:一身白的那朵。

他說:特像馬來西亞人的那個?下樓走啦。

我說:走多久了?

他說:十多分鐘了吧。

于是我到吧臺借了個電話,打通馬來西亞林黛玉的手機。她愣頭愣腦地問:誰?

我說:我我我。你怎么先跑了?

她立刻吼叫起來:你問你自己去!

我說:我怎么了?你要去哪兒???

她叫道:去死!

我心懷歉意,便低三下四打哈哈:啊喲,好好兒的死什么呀?

她說:滾你的吧,我算知道你什么東西了,王八蛋一個,還他媽敢騙我,不是說來的都是男的么?那女的是怎么回事兒?再瞧你丫跟她那賤樣兒,我他媽看了都想吐!

我從來沒聽過她這種風格的語言,居然被逗笑了:敢情你會說人話啊。

她最后吼了一句:少你媽扯淡,咱倆拉倒算!

看來她這次是真急了,但這也不奇怪。姑娘們總是用震撼人心的方式和我分手,她不是第一個被我傷害的,我也不是最后一個被別人傷害的。我承認我對不起這姑娘,但也認為自己沒資格在感情上自責下去,因為也沒有誰會真對得起我。我早就應該習以為常、坦然處之了。我看看吧臺鏡子里自己的臉,那種哭笑不得的表情已經掛了很多年了,而且還會越來越深,成為一記烙印,像黃種人的膚色一樣無法磨滅。我放下電話,走向那張桌子。桌邊的三個人已經顯得很荒誕了,空空蕩蕩的心態不但讓我鼓足了攫取的欲望,也還油然滋生了一絲破壞欲。我似乎在盼望事態變得更荒誕一些,荒誕到他們也無法接受的地步。

陳青萍倒是滿臉的關心,探起身來問我:沒事吧?她去哪兒了?

我大大咧咧地落座,今天晚上從來沒有坐得這么舒服:伊倦了,便先返去了——不用管這些,咱們繼續,繼續吧。

于是陳青萍重新開始她的話題。這一次她脫離了泛泛的、大而無當的抒情,一轉成為更具文學性表述。她還是像接受采訪的成功女性那樣誠懇地說:

說了這么多,你們知道我現在最怕什么嗎?

我說:蟑螂老鼠痛經?

不不不,小馬不要開玩笑。陳青萍說:我現在最怕的就是眨眼。

吳聊道:怕眨眼?為什么怕眨眼呢?

陳青萍說:因為時間就是這么一眨眼之間溜過去的。一年,兩年,五年,一眨眼之間,全溜走了。你們用顯微鏡觀察過細菌病毒微生物么?我在美國做過。做這種事就最忌眨眼,一眨眼之間,鏡下的那個切片里,可能就地覆天翻,換了人間,也許艾滋病毒已經鉆進了淋巴細胞,也許阿米巴變形蟲已經一分為二了。難道人類的生活不是這樣么?一眨眼之間,中關村變了樣,北京市的路我也不熟悉了,我們也已經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全在一眨眼之間。所以我最怕眨眼,我害怕不知哪次上下眼皮一碰,生活就重新組合,成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了。

吳聊嘖嘖道:啊呀,聽你一說,眨眼確實有點可怕了。

而肖瀟則說:我也害怕眨眼,但我也慶幸自己眨過眼。

陳青萍問:此話何解?

肖瀟道:就像陳青萍說的,眨眼像是一個時間的隧道,輕輕一眨,世界就此改變,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眨眼又像是按下了照相機的快門,就在生活變換的瞬間,拍下了以前的世界最后一個鏡頭,并把這張永恒的照片不可磨滅地印在了我們的記憶中。眨眼讓時間不經意地流逝,但又把時間封存在了人們的心中。如果沒有這張照片,我們必將面對虛無的、沒有意義的生活。

陳青萍啊了一聲,連贊肖瀟深邃:確實是這個道理。

但我早已經不耐煩了,我們來的目的是愛情或性生活,這兩位,卻引入了哲學討論。吳聊則更有同感,因為這種情況發展下去,勢必會被肖瀟占了上風。好在陳青萍又把話題引回了具體的層面上:假如說這幾年就是一次眨眼,那么你們眨眼之前留下的照片,拍到了什么呢?

我問陳青萍:先說你,你的照片是什么?

陳青萍說:當然是我走時,在飛機場。候機廳里有很多人,跑道上有很多飛機,中心景物應該是一架編號Z-743的波音747。可我卻不記得它是否存在了,如果它在,那么我還在地上,如果不在,那么我已經到天上了。

她又問大家。吳聊道:IBM應聘會的門外,那是你陪我一起去的,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門里門外都有很多人,拿著求職的履歷表。可我卻不記得你在不在了,如果你在,我還沒有進去應聘,如果不在,那我已經落了選。

輪到肖瀟,他想了想說:我們系的辦公室,桌子后面坐著那個渾身是病的女教務。那好像也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我卻也忘了畫面中有沒有你了,如果你在,那我是去領出國留學的成績單,如果你不在,那就是我去開保送研究生的證明了。

陳青萍似乎有些失望:看來我是若有若無的啊。我說:你講點理好不好,你的照片里也沒別人。她說:那么小馬呢?你的照片里有沒有我?

我說:沒有。

連若有若無也不是?那你拍到了什么呢?

我說:黑咕隆咚一大片,近處是雜亂的黑影,遠處是大片的黑影,還有一根大黑柱子的影子支在我腦袋后面。

吳聊道:你說的是你夜里掉湖里那回么?

陳青萍卻笑了。只有我和她明白,在我的照片中,她雖然不在視覺上存在,卻在觸覺上真切無比。那是她告訴我她要跟洋老頭兒出國的那天晚上,我們在湖邊樹叢里最后一次美妙的野合。

肖瀟撓撓腦袋說:我一向認為小馬在藝術上是個現代主義者。

我說:不過我也不喜歡眨眼。

陳青萍問:為什么?

我說:因為我不喜歡過去的生活,也不喜歡將來的生活,我壓根兒就不喜歡生活。

吳聊的中產階級思維感到不可理喻:不會吧,你說得太絕對了吧?

肖瀟又說:果然是現代主義者。

陳青萍說:我在過去總渴望未來的生活,到了未來又感到過去流逝得太快了,還沒咂吧出味兒呢。因此,也許我也變成了一個不喜歡生活的人。她說完話,就excuse了一下,去洗手間了。吳聊舒了口氣,認為比較費勁的討論可以結束了。但他才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一激靈,湊過來對我和肖瀟說:主意有了。

什么主意有了?

吳聊道:君子競賽的公平方法啊。你看,她來之前,我們的既定辦法是一人追她一個月,誰追到算誰的,但先追的占便宜,后追的吃虧對吧?我提議,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干脆再來一個小競賽,決定次序。

肖瀟問:什么競賽?

吳聊道:就是不準眨眼。我們比一比,看誰堅持得久,誰最后眨眼,誰最先上,誰先眨眼,誰最后上。這樣比耐力比決心,比誰更咬得住牙,公平吧?

肖瀟沉思道:也是個辦法。

我說:狗屁,還是我吃虧,我眼睛小,撐不住。

吳聊道:你還有臉挑三揀四?按說都不應該讓你參賽——你和那黑姑娘斷了沒有?即便要斷,也不可能這么快吧?我們組委會也是看在多年交情上,兼之你賴在這里,決心可嘉,才勉強給你一個報名資格的。

我又一想,這個游戲也有點意思,就說:那就這樣吧,吃點虧就吃點虧好了。

肖瀟人實誠,卻也仔細,他此刻告誡吳聊:誰也不準用手扒著眼皮啊,這事兒你干得出。

吳聊又告誡我:誰也不準用低級下流的手法干擾對方啊,這事兒你干得出。

我說:什么時候開始呢?

吳聊道:陳青萍回來落座伊始。

大家同意,分頭熱身醞釀。我做了一節眼保健操;吳聊瘋狂眨了一百來下眼,儲存起來備荒備戰;而肖瀟干脆拿出一瓶隨身帶的眼藥水來給自己滴,工作性質讓他具備了裝備上的先天優勢。

陳青萍回到大廳的時候,吳聊便宣布:預備了啊,預備了啊。我們一起給陳青萍數著步子:五,四,三,二,一,臀部著凳,開始。

于是大家同時運氣,用力,進入狀態。陳青萍坐下一會兒,奇怪于我們都不說話,掃視一圈,馬上就注意到了六只炯炯的眼睛,其中兩只滴溜圓(肖瀟的),兩只三角形(吳聊的),兩只還瞇縫著,怎么也撐不大(我的)。她奇道:怎么啦?你們的眼睛怎么啦?

吳聊道:我們在進行一個小比賽。

什么比賽?

肖瀟道:不準眨眼。

為什么?。?/p>

我說:剛才不是對眨眼進行了相當深刻的討論么?為了紀念過去,展望未來,把握正在流走的時間,我們興致所至,決定進行這項競賽,誰輸了誰請客,周末吃飯。

陳青萍哈哈笑道:太幼稚了吧。但她隨即又說:不過你這么說,也挺有意義的,那我也參加吧。

吳聊道:你參加有什么用?

陳青萍道:怎么沒用,大家都要紀念過去,展望未來,把握正在流逝的時間呀。

我們都在運功支持,便不再多說。陳青萍就宣布:那我現在也不眨眼睛啦。

這下變成了四個人八只眼睛,都一動不動,間或一輪,表示還活著。這個游戲還真是累,看來眨眼和喘氣放屁一樣,也是人類必不可少的要求之一。我撐了一會兒就感到酸得要命,便拼命想魚想雞,希望那些沒有眼皮的動物能給我以鼓舞。

而陳青萍這時說:光干坐著,也沒意思。咱們還是邊比賽,邊聊天吧。看來這個游戲對她來說很容易,也許因為她的眼睛大?抑或雙眼皮的結構適于內部支撐?總之,她談笑風生,我們也只好陪著她,又開始聊天。

那么又要聊些什么呢?我們已經聊過了往事,聊過了人生,按照常理,早就應該聊到床上去了,而現在誰也沒有得手,只能干瞪著眼被迫聊,可見吳聊的說法還是有理:互相掣肘,內耗使然。所以我倒格外看重這個小游戲了,希望不管誰贏,好歹分出個勝負來,倒也痛快。當然我也不希望自己輸。吳聊肖瀟二君也是這個念頭,三人更加充滿決心地瞪起眼,太陽穴上都一突一突的了。

陳青萍與我們不同,優勢者永遠可以沒有功利目的,純為藝術而藝術。她顯得輕松得多,甚至還表現出了百無禁忌,主動把話題引向了愛情。愛情啊愛情,總算由她說出來了,倒把我嚇了一跳。

她就是直接說:那咱們再談談愛情吧。

吳聊登時像被捅到了哪塊內臟,無端打起噴嚏來,一發不可遏止。那時節,可真為難他了,也讓我們見識到了人類臉上最奇異的表情。因為他在張嘴聳鼻子之際,還必須對上半張臉的肌肉嚴防死守,所以效果是一臉對半分開,上邊鐵桶箍就一般,聽任著下邊兵荒馬亂,皮肉亂竄。只有馬、驢和騾子打噴嚏才是這個樣子。

肖瀟則還保持著常年以來的深沉,越到要命處越深沉。臉上還是止水,哪知內心澎湃。

我聽她這么一說,卻未免有點不忿,心想不妨挑開,便對陳青萍說:你想談愛情?你想聽什么?聽我們說自己愛過誰?這個話題在咱們中間只是一句廢話吧?以你陳青萍之智,是喜歡聽廢話的人么?

陳青萍反也被我唬了一跳,她往后側側脖子說:小馬今天怎么火氣這么大?誰招你了?

我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沒看我玩兒命瞪著眼么?可能看起來有些怒氣。

吳聊這時捂住鼻子,止住噴嚏說:累了?那你就別硬挺著了。

我說:咱們誰挺得更艱苦一些呢?

陳青萍道:我想說的不是具體的愛情,只是抽象的愛情。我想問問你們,抽象的愛情在人生中占多大的分量呢?

我說:什么邏輯,愛情怎么還分具體和抽象呢?愛情本身就是抽象的,具體的不叫愛情。

陳青萍問:那具體的叫什么?

我說:生物學叫交配,氣象學叫云雨,歷史學叫洋務運動。

陳青萍又有點不滿了:你今天怎么了,老和我對著說。

我卻發現把話題挑明開來,有一種讓人振奮的快感,于是又說:我們一向思想不合,但不妨礙在別的地方的和諧吧?

吳聊說:什么地方?陳青萍則已經隱含著憤怒,大眼睛有些收攏。我又想到把有些層面挑開了,卻也不好,我總不能告訴那兩位我們在交配、云雨和洋務運動上很和諧吧?于是只好岔過去:友誼啊,當然是友誼了,我們的友誼難道不和諧嗎?

把那話岔過去,吳聊便問陳青萍:那你說,抽象的愛情和具體的愛情分別是什么呢?

陳青萍說:說不好。具體的愛情就是你愛的某一個人,抽象的愛情就是你對某一個人的愛?也不能這么說,成了車轱轆話了。

肖瀟說:我所理解的具體的愛情是及物的,抽象的愛情是不及物的,對否?

陳青萍說:對對,還是肖瀟準確。

我又說:不及物——你倒會把自己撇清。

大家又尷尬地看我。肖瀟也哽著嗓子說:小馬今天是怎么了?

吳聊一字一頓地用重音對我說:在比賽結束之前,你說這個不太好吧?他又對另兩人建議:甭理他,他是有具體的人了,咱們來討論抽象吧。

我又說:你們都多大的人了,這歲數還討論愛情,可笑不可笑?

肖瀟誠懇地對我說:請不要這樣了好么,小馬,這樣反而顯得很做作。

陳青萍也說:是啊,抽象的愛情有什么不好的呢?難道不是每個人都需要它么?

我說:抽象的愛情——不及物的愛情?難道你們沒有仔細考慮過它究竟是什么嗎?什么叫不及物?不及物就是不及某個具體的物,也就是能及這世界上任何一物,不及物的愛情也就是對任何一個異性或純粹的“異性”的愛情——鴻漸的一句話,壓根兒的生殖沖動,中產階級倒是很需要這玩意兒。

吳聊馬上道:你干嗎對中產階級有那么大的敵意呢?

沒有敵意,哪兒會有敵意呢?我說:中產階級是這個社會的陽具,定海神針,能長能短,伸縮自如,我們大家都很景仰它。

那也不要對抽象的愛情有那么大的敵意好不好?陳青萍說:就算它是屬于中產階級的,你也不要有偏見嘛。

人類總是共通的。肖瀟說。

是,是,可是討論它又有什么意義呢?我的眼睛已經瞪得發抖了,太陽穴好像要爆炸了一樣,現在看起來一定目眥欲裂,極其兇惡。

怎么沒有意義呢?那三個人一起問我。

我說,那你們討論你們的吧,我對抽象的愛情不感興趣。

我想,也許你是眼睛實在累得不行了,想故意打個岔吧?陳青萍說:你還是這樣,一著急就愛打岔,胡言亂語不知所云。

嘿嘿,還是你了解我。我往上翻著眼皮說。

于是他們就開始談抽象的愛情。小河流水嘩嘩響,遠方傳來駝鈴聲,大抵是這些意象。我看得出來,肖瀟和吳聊兩個人也很乏味,也不知道陳青萍在賣什么藥,他們只是像撐著眼皮一樣勉強迎合著她。我半趴在桌上,打量著他們的眼睛。肖瀟的眼睛瞪得鼻子都開始抽筋了,而吳聊的眼球已經在充血,仿佛時刻就要滾下來,掉進茶杯里。可奇怪的是陳青萍,她這么長時間以來,一下眼也沒眨,怎么毫無倦態呢?她還在說啊說啊,沒話找話說:具象的愛情轉瞬即逝,抽象的愛情卻能長遠地埋在人們的心間,心間!

我的眼皮幾乎成了兩個小黑洞,要把整張頭皮都吸進去。越看著陳青萍那雙不費吹灰之力的眼睛,我越感到沒信心,認為自己快頂不住防線了,于是我把臉扭過去,向別的桌張望。這時在我們不遠處,坐著幾個奇異的男青年。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這么多的優質肌肉堆在一起,真是太壯觀了。他們一定是健美隊的運動員,一個個像牛一樣壯,又穿著比兔子皮還小的緊身背心,油光锃亮,棱角分明,兩塊胸肌似小山,八塊腹肌如鐵板。而這些肌肉在做什么呢?他們在一邊吃一塊比洗衣板還厚還硬還大的牛排,一邊討論肌肉。成龍?不行,沒看他的胸肌都是橢圓的么?一看就透著東亞病夫的勁兒。唱戲的出身,那能叫胸肌么?那只能叫雞胸!成龍不行李小龍總還可以吧?太瘦了太瘦了,成龍好歹還是一肉雞胸李小龍就是一柴雞胸。按你這么說咱中國人的肌肉是沒前途了?我沒這么說,我只不過說前人在肌肉上走了太多的彎路而已。那你說,什么樣的肌肉叫肌肉?咱就談談阿諾吧,人都五十多了,你看那兩大塊兒,還是那么渾厚。你太崇洋媚外了吧?阿諾那兩塊大是大,可誰知道現在還硬不硬?。繘]準兒還得帶乳罩撐鋼絲才能保持造型呢吧?我們得承認,在肌肉的道路上,我們必須得崇洋媚外,阿諾用那兩塊東西就能夾死李小龍。我就是看不上你這一點,真的,只追求體形是不好的,據說很多以塊兒著稱的洋爺們兒都十分脆弱,他們大量注射肌肉催化劑,導致睪丸縮小得像兩顆花生米。

我一邊對那些肌肉瞪大了眼睛,一邊聽他們爭論,感到十分有趣。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抽象的愛情與肌肉并存。但這下也惹了麻煩:我的左眼突然抽起筋來了,一扯一扯跳得厲害,我又不敢去動眼睛,只好用手去拽鼻子,希望能牽制一下眼睛。而此時那個主張全盤西化的巨型肌肉男已經注意我很久了,他忽然盯住了我,騰地一下跳了起來:

你丫照誰呢?

我照你了么?我說。再一想也是,我的眼睛一定已經變得奇形怪狀,任人都會感到挑釁的,但我情緒不好,趁著火氣,依然在對他照眼兒。

非但照我,你丫還敢跟我學李小龍!

李小龍?我被他像我大腿一樣粗的肱二頭肌以及呲來呲去的腋毛晃得睜不開眼。

對,李小龍!你那只手為什么放在鼻子上?是不是在學李小龍?有些中國人就是這操性,蔑視肌肉,看到大塊兒肌肉就幻想李小龍和俄國大力士——

我借著酒勁兒說:不要說放在鼻子上,就是放在你媽身上也不犯法??蛇€沒說完,就已經頸上一緊,腳下一松,讓他生生拽著領子從椅子上提了起來。

我像坐電梯一樣驟然失重,才醒過神來??磥磉@位仁兄是在肌肉的本土化和西方化論爭中很不愉快,正要拿我撒氣呢。我的兩條腿已經像一只實驗用的青蛙那樣懸在半空了,不時抽動一小下。這只青蛙當然有兩只鼓眼泡,因為它太長時間沒有眨眼,又突遭劇變,心情激蕩,頭部充血,兩眼登時紅彤彤腫脹起來。這更加惹怒了肌肉道路上的全盤西化者,他把我拎近一些,臉對臉地鼓起兩塊馬一樣的咀嚼肌,從嘴里威嚴地擠出話來:

你——丫——還——敢——照——眼?

這種情況下,我也沒動一下眼睛,因為肖瀟是嚇傻了,吳聊卻還有余力,一邊站起來勸道:別打架別打架,一邊緊密地監視著我的眼睛。

他嘴上說著,手上已經撫摸起那漢子提著我的那只手臂來。面對這鋼鐵一般堅硬、樹干一般粗壯、釉器一般光亮的手臂,他還能做些什么呢?難道指望他能把它掰開不成?他能做的只有溫柔地撫摸而已。摸了幾下子,吳聊贊道:真個天生神力。

狗屁!肌肉男哼道:這是后天努力的結果,還需要先進的飲食計劃。

那好,那好。吳聊敬佩地說,同時幸災樂禍地看了我一眼。這時我已經被勒得翻白眼了,不但要竭力撐大自己的喉嚨,還要和慢慢下滑的眼皮們做斗爭,哪有力氣理他。只聽得他試探性地問道:

開個價兒吧?

開什么價兒?讓我給肌肉開價兒?那漢子勃然大怒,手上更緊了,擺得我四肢一齊亂篩,全咖啡館的人都在震驚地看著這邊。

不不不。吳聊說:肌肉無價,我是說——給他開個價。你們要多少錢,才能放過這廝?

咦?吳聊的論調倒讓肌肉男也感到很奇異。他仔細評估了我一下,說:真開價兒,還不好說,你先說一個吧。

那我就說了啊,你們別嫌少:兩百,夠么?

不行不行。肌肉男手腕一抖,讓我搖著頭:這么一大活人就兩百塊錢,太便宜了吧?

吳聊道:您是不知道,我可知道他。就他這樣兒的,各方面都無過人之處,能值多少錢?兩百還是看情面呢。您看著辦吧,過一會兒死了可就連兩百都不值了。

不成不成。肌肉男說:好歹你再加點兒,把我們這頓飯結了。他影響了我們的情緒破壞了我們的晚餐,總得給個賠償吧?

行,行,多少?

四客牛排八瓶啤酒,一共三百二。

就這么著吧,拿走。

肌肉男左手接錢,右手一松,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頭暈眼花,金星亂飛,待到喘上氣兒來,眼前的雪花兒逐漸聚焦成人形,便癡傻兒一樣望著天花板,眼睛漲得更大了。

這個舉動被那個肌肉男看到,他倒樂了,饒有興致地蹲下來說:你看你看,他還照眼兒呢。

吳聊趕緊彎下腰來說:你就眨眨眼行么?不然這事兒完不了了。

那肌肉男卻伸出兩個手指頭,像逗小狗一樣撓著我的下巴:真是挺好玩兒的啊,他這眼睛怎么就這么奇異呢?來照一個照一個——

話音未落,我就出嘴如電,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頭,接著就像夾緊的鉗子一樣,再也不松開了。那感覺又咸又軟,好像一塊餅干,看來再強的肌肉也有漏洞。他疼得嗷嗷亂叫,旁邊兩個人忙上來要掰我的嘴,被我一晃頭,嗚嗚兩嗓子恐嚇開。吳聊解釋道:他這意思可能是,你們要動他,他就把這倆手指頭咬下來。

那不成那不成,我還得抓杠鈴呢。外強中干的肌肉男慌了。我眼前就是那條無比強壯的胳膊,但現在它卻顯得如此孱弱。

那,要不,您再開個價兒?吳聊對他說。

肌肉男還沒來得及想,我一用力,嘎巴一聲,他就哆嗦著跪到地上。他連忙說:得了得了,我三百二再買回來這倆手指頭行么?

吳聊便問我:意下如何?

我死咬住不撒嘴,仇恨地搖了搖頭,扯得肌肉男也大幅度擺動起來,饒你鋼鐵鑄就,也成了牽線木偶。

那不好辦了。吳聊說:這哥們兒是流氓無產者,不在乎錢,只為一口氣,看來您得服個軟兒才行。

肌肉男剛一疑惑,我又一用力,他馬上哀聲伏地,低三下四以妾婦之態求道:大哥您牛逼,我錯了行么?

我這才心滿意足,輕快地張開嘴,吐了兩口血水,對吳聊說:今兒讓你見識到什么叫以弱勝強四兩撥千斤了吧?

真牛逼真牛逼。圍觀的群眾也說。可還沒贊完,大家又看到那肌肉男忽然面露兇色,左拳掄了個弧線,夾著呼呼風勢,給我來了個千斤打四兩,一拳正砸在我左眼之上。

我腦袋里轟隆一聲,眼眶處喀嚓一響,就登時黑成一片,身體沿著地面平行飛去時,似乎聽見了他的一聲怒吼:打不死丫王八蛋!

然后就是陳青萍的喊叫:911——不對,110!

等我醒來以后,馬上看到的就是三雙瞪得分外夸張的眼睛,看來雖然遇到了意外情況,我們的比賽還在照常進行。只不過男運動員們已經筋疲力盡,吳聊的眼角都在不斷地抽動,而肖瀟干脆變成了一只可愛的小白兔——眼球充血過多,一片通紅。奇怪的還是陳青萍,她的眼睛也是一眨也不眨,此刻卻依然異常輕松,表情柔和,游刃有余,真異人也。

Are you all right?她摸著我的額頭說。

我晃晃腦袋,感覺它像一個存錢罐,里面有幾個鋼镚兒東撞西撞,嘩嘩作響??磥砟且蝗赡馨盐业哪骋徊糠执竽X給震下來了。但我還是說:沒事兒。

哎,哎,肖瀟一貫在事發的時候不敢吭聲,事后搖頭興嘆:你老是愛惹事兒,這么大歲數了還不改。

我說:這證明我還有一顆年輕的心。惜乎身子骨不行了,如今壞在鼠輩手里。

吳聊開口說:歇了吧你,我就沒見你跟人打架贏過。順便告訴你一句,這比賽你輸了啊。

我怎么輸了?我立刻像彈簧一樣挺起來吼道:我一直都沒眨眼。

對對,你的意志品質確實可嘉,但有的時候客觀條件還是會限制選手的發揮——你難道還沒意識到么?你的左眼看得見東西么?

我聽言四下看看,果然只有右眼還能視物,左眼一片黑洞洞。

對啦。吳聊興高采烈地說:你雖然沒眨眼,可那一拳把你的左眼打得腫得像個桃子,上下眼皮膨脹,合到一起,連條縫兒也沒留。

是這樣么?是這樣么?我踉蹌著爬起來,拿起一個光亮的金屬盤子,照照自己的臉。果然如此。但我還是申辯說:不行吧,這可不能算眨眼。

怎么不算眨眼?吳聊說:眨眼的定義是什么?就是上下眼皮合在一起。

不能這樣定義吧?那睡覺呢?睡覺能算眨眼么?

睡覺只不過是時間長一些的眨眼么,一眨眼滄海桑田,一覺醒來換了人間,這兩者在哲學上和修辭上都是一樣一樣一樣的。無論如何,你就是輸了,小馬同志不要不認賬。要不我們表決一下,認為小馬同志輸了的請舉手。

吳聊說著舉起手,肖瀟看看我,也慢慢舉起手來。陳青萍做了個美國式聳肩,表示放棄表決權。

好,多數。吳聊說:大賽組委會宣布,小馬同志輸啦。雖然您與金牌無緣,可是您已經充分發揚了體育精神,雖敗猶榮,我們可以考慮授予您一個最佳風格獎。

滾你大爺的吧。我悻悻地接受了現實,玩兒命眨著完好的那只眼睛說。

那現在怎么著?吳聊雖然眼睛也累得像兩個拉了一天稀的肛門了,但此刻精神卻格外飽滿:你是繼續列席比賽還是退場治療?我建議你還是以身體為重,很多著名運動員的運動生涯都是因傷——

得了得了,我煩躁地說:我他媽不玩兒了,跟你們玩兒真沒勁。

吳聊說:沒勁沒勁行了吧,我也覺得沒勁。

我撐著嘩嘩響的腦袋,看看四周,咖啡館里已經沒幾個人了,幾個服務員盯著我們這里??腿藗円苍S都被剛才那場武戲給嚇跑了。再一看墻上的鐘,都已經十一點多了,看來我這一昏迷,時間還真不短。而另三位不眨眼的比賽已經持續了三個多小時,的確讓人嘆為觀止。

那我先滾了。我從椅子上抓起包,搖搖晃晃想往外走,但腳下卻像上了鐐,一絆,上身輕飄飄就往地上拍過去。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人托住。正是陳青萍,她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我趁機在她的胸脯上狠嗅了一口。CD香水也掩不住那股熟悉的、清新的肉香。這女人總能讓我感慨良多。

不行,她說:你都這樣兒了,哪兒能讓你一個人走啊。我送你吧。

這話立刻讓吳聊和肖瀟傻了眼。他們費盡全力地瞪著陳青萍,吳聊干巴巴地說:那,那還是別走了吧,我們讓小馬再休息一會兒。

算了。陳青萍看看表,晃晃頭發說:時候也不早了,我時差還沒倒干凈,先回去吧。小馬住在五道口?和我順路,正好我送他。

不不不,吳聊被這個變故弄得手足無措:要走一起走吧,我開車送你們,送你們好不好?

不用了。你住哪兒?建國門那邊吧?陳青萍干練地說,嗓音脆生生:這兩天聽說四環路修路呢,你送我們的話,就得繞道兒,特別不好走。合理的安排不正應該是你送肖瀟,我送小馬么?

吳聊還想說,陳青萍又接上:今天就到這兒好了,見到這么多老朋友,我挺高興的,也挺溫暖,覺得回國以后并不孤單。我們的友誼值得讓我們keep in touch吧?

值得,值得。吳聊變得垂頭喪氣了。他忽然又問:那我們的比賽呢?比賽還沒進行完呢。

一個小游戲,何必那么認真?陳青萍目光炯炯,眼皮動也不動地說:玩兒玩兒算了,都快玩兒出人命來了,還嫌不刺激呢?你們要真想把它繼續下去,那也可以分頭進行,誰先挺不住了,就趕快給對方打電話認輸好不好?君子比賽,重在自律,這不也是大家一貫的風格么!

自律,自律。吳聊無可奈何了。他如果再堅持下去,就顯得太做作了,只好作罷。陳青萍便扶著我宣布:

那我們走啦?

現在輪到因禍得福的我笑嘻嘻了,我也熱情地招著手說:走啦?

而那兩個人干瞪著眼,動也不動,這可不是因為還在堅持,而是愣了神,忘了眨了。

這樣愣了半分鐘,陳青萍又說:那我們走啦?

我重復:走啦?看到那兩人還沒表示,干脆拉著陳青萍就走。剛走兩步,陳青萍忽然停住,又轉過身來說: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大家。

我靠著她的肩膀問:什么事?

陳青萍說:我這次回國,是來找我的新未婚夫結婚的。他現在也在大學里做訪問學者?;槎Y的時候,大家一定要來。

我聽到這話,立刻尖聲尖氣地大笑起來,笑得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聲帶了。有趣,太有趣了。而我想到更加有趣的是另外兩位同志的反應,便抬頭去看吳聊和肖瀟。只見那兩位已經完全變成了雕像,仿佛已經在原地站了上千年。隨著咯吱咯吱的響聲,雕像們略微有了點動作,吳聊掛上了索然無味的苦笑,肖瀟則慢慢低下了頭,頭發耷拉下來,幾乎看不見他的臉。大家又是費盡心機地白來一趟,剛才為什么要表現得那么積極踴躍呢?可憐的吳聊和肖瀟,他們必須用油滑和深刻來接受這個事實。這個過程無疑是尷尬的,尷尬的事情重復一遍就會加倍尷尬,尷尬得連話也擠不出來了,只剩下我的怪笑:哈哈哈,哈哈哈。當你投入玩笑中以后,就會發現生活還是很有意思的。

陳青萍也讓我們弄呆了。她非要在臨別時宣布那個消息,也暴露了她的刻意。這也讓她尷尬了起來。在失去了一貫的游刃有余之后,她好像也后悔了,只能瞪著眼,與我們對視?,F在的八只眼,只有我的右眼可以自由地舞蹈,只有我的左眼可以坦然地睡覺,吳聊和肖瀟則是還不能接受生活的幽默感,忘記了眨眼。

有人在沉默中爆發,有人在沉默中滅亡,有人在尷尬中裝瘋賣傻或意志消沉,那么就有人會由于尷尬而醞釀一次感情的小規模井噴。這口噴井就是肖瀟??梢哉f,他一直在深沉地醞釀著,把抽象的愛情等等東西壓在學者的內臟里,這個時候終于憋不住了,似乎是陳青萍真正讓他開始抱怨上天不公了,他終于找到了節點,扣動了扳機,拉起了閥門——我們都眼睜睜地看到,肖瀟同志的兩顆紅燈泡眼睛忽然像破裂了一般,噴出兩股水兒來,噴得又高又遠,弧線如同兒童小便,飛了三四米遠,正滋在陳青萍的胸膛上。

而肖瀟同志隨即便像初生的嬰兒一般哇哇大哭,像初生的小狗一樣撲倒在陳青萍腳下,又像初生的小羊一樣一邊吃奶一邊抬頭仰望著上方那個偉大的雌性動物。

陳青萍這時才慌了,也許她從來沒想過如何面對這樣狂烈的感情,也許她一貫把我們看作懦弱、虛偽和唯性主義者的分別代表人物,才有那么大的自信心。而現在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哎呀哎呀地叫著:這是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

喝多了喝多了。畢竟是吳聊,中產階級都是一些現實主義者,總能迅速地接受現實,并回到現實中來。他疲倦、但又無可奈何地跑過來,抱住肖瀟的腰,像拖麻袋一樣拽著他:肖瀟這人從來不喝酒,沒想到今天喝了一點兒,就喝成這樣。理性一點,肖瀟,別太激情了好么?

而肖瀟只是哇哇大哭,汁液橫流地擁抱著陳青萍裙子底下那兩根神柱,蹭來蹭去,不能自制。

我也忍住笑,彎下腰去,一根一根地和肖瀟較著勁,把他的指頭掰開,然后對陳青萍說:快走快走。

陳青萍跑開兩步,恐慌地望著三個滾作一團的男人。肖瀟還在哭著吼著掙扎著,表演著古來圣徒理想破滅狀,我和吳聊一個人壓他上半身,一個人壓他下半身,九牛二虎,終于將其制住,如同即將宰殺一只寧死不屈的食草類動物。

你一個人弄得住他么?我問吳聊。

弄不住。吳聊沒好氣地說。

那我也不管了,你一人慢慢兒弄吧。我按著肖瀟的背勉強蹲起來,又對吳聊說:對了,你獲勝了。

什么獲勝?

不準眨眼的比賽啊。你看肖瀟是不是閉著眼號呢?閉了吧?他這一瘋,自動棄權了。君子協議,你可以先上,但今天的善后任務也落在強者肩上了。我說完,一躍而起,拉著陳青萍說:咱們走吧,這兒交給吳聊好啦。Go go go。

背后傳來吳聊的聲音:操蛋,事兒怎么都這么操蛋。

就這么操蛋,怎么著吧。我躺在出租車的后座兒上,身旁是陳青萍,而她的手就放在我兩個大腿根兒之間。這可不是我不君子,而是她主動的,不能賴我吧。就這么操蛋,怎么著吧。

對于陳青萍的此舉,我既毫無防備又感到極端坦然,甚至認為自己早已看出她是預謀已久的了。我仿佛回到了幾年前。而陳青萍的目的不正是重構幾年前的格局么?既然她有此意,那就讓我們該做點兒什么就做點兒什么吧,這一直就與君子協定沒有沖突,只要我不對陳青萍說我愛你就可以——我又把手插到了她的屁股底下。

在我的配合下,陳青萍的臉又恢復了滿足而高深莫測的神態,她作不無遺憾狀說:想不到肖瀟會變成這樣。

他也許是最接受不了現實的吧。我說:他以為你會在離婚回國之后,在我們三個人之中的某一個那兒找回真愛呢,而他自認是最能提供pure love的一個。

這是多么荒唐的想法。陳青萍又聳著肩膀說:有些人我是永遠也理解不了。

有些人我也永遠理解不了,比如說陳青萍。但那千篇一律的生理構造卻值得反復研究,我干脆把手插進了她的裙子里,同時問她:這回跟你結婚的那位是什么人啊?

還是美國人,美國老頭子。陳青萍格格笑了:而且還是你們最反感的那種外國老頭子——一個海外漢學家。

我們什么時候反感過海外漢學家?你這個論調真奇怪。我故意皺起眉頭來說:那老頭兒是誰啊?長得有你第一個體面么?

肉體上肯定是平庸之輩,即便是白種老人,你也不能指望他們個個兒都像肖恩·康納利。不過這個倒與前總統里根有共同之處。

那不挺好的,里根以前也是好萊塢——

我說是輕度老年癡呆癥,目前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我還真得趕緊把婚結了,要不等哪天老人家忘了我是誰了不全抓瞎了。

準備什么時候結?

就這倆月了,反正他也在北京。他是我前夫那個系的系主任,名字咱們上學那會兒就聽說過——尉遲敬德。

如雷貫耳。明清色情小說研究那學霸是吧?比你前夫強多了,恭喜你在學術上更上一層樓。不過老人家要是真傻了,傻到哺乳動物怎么交配都忘了的話,他的研究資料不就全都得煩勞你掌管了?

我在美國已經給他做了一年半的助手了,為了學術犧牲犧牲也值得。

我們一起在后座上哈哈大笑。我望著車窗外緩緩掠過的燈火,清華大學外的那些酒吧正是熱鬧的時候,文質彬彬的大學生們像我們當年一樣進進出出,固守或追逐著那些身穿毛料裙子和棉布襯衫的姑娘們,還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女青年,頭發五彩斑斕,皮鞋又尖又長,成群結隊旁若無人地沿著便道旁的欄桿走過,到某個偏僻的小巷去執行任務。這時車在我住處附近慢了下去,我對司機說:一直往前走。陳青萍隨即給他指出了通到她家的那條岔路。我側臉看了看她,她的大眼睛像車燈一樣亮著,能量充足,連晃都不晃一下。

陳青萍的住處是一幢新建的高層住宅樓里的兩居室,可能是她回國之前托親戚幫她買下的。她在樓下給我指了指八層上的那個陽臺,屋里黑著燈。我明知故問道:尉遲先生不住這兒?

他住在學校的賓館,也不知道我有這套房子。她扶著我坐電梯上了樓,打開門進去。房間里家具擺設還不多,但已經讓小時工收拾干凈了。我打開冰箱,拿了聽可樂坐到沙發上,讓自己醒醒神。陳青萍問我:眼睛要不要敷藥?我說不必,同時盯住了她的眼睛,端詳許久。

有什么異樣么?她亮閃閃地問我。

你沒覺得異樣么——我是說,你怎么到現在還不眨眼,游戲都已經結束了呀。

是么?她歪歪腦袋,這兒看看那兒看看:我給忘了。不過也奇怪,我一點也不覺得累,挺自然的。

那就自然一點吧。我點上顆煙,把煙灰彈進可樂空罐里:刻意眨眼那就是擠眉弄眼或結膜炎了。

她坐了坐,轉身去洗手間放水了。我又拿了聽可樂,把它按在眼上敷著,一陣冰涼侵入眼簾。我需要認清現在的形勢,也需要明確自己當下的任務——勃起。還好,雖然挨了揍,可是我還能。我唯一百折不撓的東西就是陽具而已,我明白,它的精神是遲早會感動生活,贏得回報的。而面對回報,我更不需要想太多,生活的懲罰與回報什么時候有過理由呢?在某些場合,我們只需要用龜頭思考,對某些事情,又何必經過大腦?我躡手躡腳地走到洗手間門口,隔過毛玻璃用一只眼睛勾勒了一下燈光與水霧中的身體曲線——還是那么跌宕起伏、峰回路轉。我還聞到了熱水與泡沫從大塊人肉上蒸騰出來的香氣:撲面而來,濃郁得讓人頭暈。我大大方方地擰開了洗手間的門,而她也確實大大方方地沒有上鎖。

堅持住堅持住,就兩步了,考驗你肱二頭肌的時候到了。

這些年來功夫從來沒荒廢過,起碼比起老年白種人還具有一定優勢。我繃著勁兒橫抱著陳青萍往床的方向走去,憋著氣說。

這些年來也沒少抱過異性吧?她的眼睛又大又圓地說。

那也不是為了重大賽事熱身么。我說:我不能丟中國人的臉啊。

算了吧你。偷情就是偷情,別老跟狹隘的民族主義糾纏在一起。

對對對,還是單純一點好,我也覺得以兩個基本退役的美國老將為假想敵并不光榮。

話里帶刺兒——你怎么老這樣?純粹一點兒行么?她勾住我的肩膀笑道。

哎你發現沒有,你今天添了些許舞臺劇演員的風采?

你又想說什么了?她被我輕輕放在床上,擰開床頭燈:我承認我今天對你們幾個表現得有點兒虛偽,最后還把戲演砸了,但我有什么辦法,有些事挑明了沒意思,但又不得不挑明吧?

不不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我看著被燈光染上一層紅暈的各個組織器官,激動得喉嚨直哆嗦:我是說,你的眼睛——笑起來都瞪得滴溜圓。

是么?她奇道:我沒感覺啊,我還沒有眨過眼么?

我盯住她的眼睛,她也盯住我。那雙眼睛好像兩個深不見底,輕易就能把我囫圇吞下去的井口。我忽然有點心慌了,從腳下往上輕輕打了個寒戰:你在美國沒做過什么眼睛方面的手術吧?

她說:是不是玩兒那游戲的時候,玩兒出了點兒小岔子,搞得神經有點紊亂,暫時喪失眨眼的功能了?

有可能。你不是說怕眨眼么?這下不用怕了吧,時間不會彈指一揮間了,祝你青春永駐,小姐——你眼睛不覺得干么?

不覺得,可能液體分泌比較旺盛吧?

是么?有原來那么旺盛么?我手向下摸去,她的身子緩慢地呈麻花狀扭動起來,但目光依然炯炯,如同冷酷地審視著我。我強迫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而只專注于身體,但這無疑是一個莫大的遺憾:純肉體的、外科手術式的性生活每每無法歡暢。我知道不應該和陳青萍談愛情,但這一點也是事實。于是我又探起頭來,湊近臉去吻她。

但這樣一來,那雙眼睛簡直就顯得恐怖了。它們在我眼前奇大無比,繃足了勁兒一動不動,充滿威懾感,如同某些蝴蝶翼上用以自衛的大花紋。我不禁閉上了眼睛,但隨即感到別扭,問她:

你怎么還睜著眼睛?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性睜著眼接吻的。

這是一個男性中心主義的觀點。她摟住我的肩膀說:也好也好,我閉上。

我又把臉湊上去,咬著她的嘴唇,慢慢睜開眼,但卻再次看見了那雙瞪圓的眼睛:紋絲不動,極近地與我對峙著。

我說:你不是說閉了么,怎么還睜著——不是我事兒多——

不對不對。她的聲音也有點慌張了,急促地說:我不是不想閉,而是我閉不上了——眼皮怎么不聽使喚了?

還有這等事?我只聽說過先烈們死不瞑目——我說著向她眼睛吹了口氣:再試一下。

她抿著嘴,皺著眉頭,顯然在用著力。過了幾秒鐘,太陽穴都抽動了起來,最后卻還是說:不行,真怪了,怎么就閉不上了呢?

怎么會閉不上呢?我用胳膊肘把上半身撐起來,輕輕勾勒了一下她眼皮的輪廓,研究了一會兒。那是一雙標準的善睞明眸,黑白分明,嫵媚靈巧,善于表達感情或激發別人的感情。

你放松一下,放松一下,用平和的心態,輕輕閉上眼睛,不要太用力,心里想著藍天白云炊煙裊裊母親在招呼孩子回家吃飯——對,別太緊張,像個了無牽掛的老人一樣試著閉一下眼。我雙手在她眼前比畫著,形同催眠,引導著她。陳青萍面部的肌肉緩緩松弛下來,垂在額頭的濕漉漉的頭發也顯得無力了。但她悠長地深呼吸了兩口之后,又緊張起來,嘴角緊繃地說:不行,還是不行,這眼睛好像不是我的了。

怎么會不是你的,你不是還看得見東西么——這是幾?我豎起中指問她。

Fuck you——你別鬧了。我能看見東西但我確實又控制不了它們了。

我又俯下去,盯著她的眼睛仔細看。那兩個美麗的玻璃球巋然不動,一轉不轉,和我對視著。我想讓目光逐漸深入到它們的內部去,但馬上又被一層無形的薄膜狀物體拒之門外了。她說得對,這雙眼睛確乎不再屬于她了,而僅僅是租用了她頭骨上的兩個深坑而已。它們分據一頭,各行其是。

怎么辦呢?我閉不上眼睛了。陳青萍的聲音里滑出了一絲悲傷:怎么搞的?這是怎么搞的?

沒關系,沒關系,別著急慢慢來。我把手指向下移,蹭了蹭她的嘴唇,讓她穩定下來:咱們試一下別的方法好不好?你看,我用手把你的眼睛合上,輕輕地,然后你只要保持著不睜開就可以了。

行,行,你合吧。她略微仰起臉說。我像處理遺體一樣把手掌從她額頭上抹下來,合上了她的眼皮。但手一拿開,露出的還是兩只碩大的圓眼睛。

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她急躁了,手撓著床單。

別這樣好不好,陳青萍同志?我也有些煩了,就點了顆煙:我覺得你好像在跟我開玩笑呢,你是不是逗我——

狗屁!我有那么無聊么?只有你們幾個才會無聊到玩兒什么不準眨眼的游戲。她勃然大怒,一下子滾起來,披頭散發,氣勢洶洶。

我立刻又諂媚了:別別別生氣好么?我心愛的女郎,請原諒我這黑奴的魯莽——我其實不是那個意思,只不過是想換個辦法,給你點兒心理暗示,幫你自我調節一下——

好了別說了。陳青萍又躺下去,直愣愣地聽任眼睛們看著屋頂:但現在怎么辦呢?還是不行啊,我忽然覺得特別可怕了,你不覺得可怕么?試想一個人閉不上眼了——

別害怕。我又鼓起精神來:那讓我們再試一下好么?這次我捏住你的眼皮,捏的時間長一點,幫它們固定在關閉的狀態下,而你只需要放松,放松就行。我說著就那樣做了,她很配合,眼皮輕而易舉地被捏上,并沒有絲毫阻力。

怎么樣?我說:閉上了吧?重新回到黑暗之中,是否心中充滿了光明?

行,行。她說:我覺得行了,把我放開吧。

我剛一松開手,那雙眼睛就像安了彈簧一樣啪的一聲開啟了,而且顯得更加巨大,更加明亮,簡直是兇光四射了。我們愣了一下神,沉默了幾秒,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怎么會呢?不會有那么操蛋的事兒的。我又點上一顆煙,盡量不去看她的臉。我假裝思索著研究著,但卻已經對她的眼睛失去了耐心。我意識到,今晚的活動有點兒跑題了,我來這兒不是關心兩只永不瞑目的眼睛的。我只是個業余女性生理學家,不是中科院動物所那些感光生理學家。

于是我扭過頭,看著陳青萍的胸脯說:我覺得你閉不上眼睛哈,完全是因為你現在太想閉眼了。你的注意力都在眼睛上了,越集中注意力,越欲速而不達,這個道理你也懂吧?

我懂。陳青萍像沒聽見一樣機械地回答。

那就讓我們干點兒別的什么吧。我說著把手放在了她的胸脯上:我是說,該干點兒嘛干點兒嘛吧,也就是一興奮一疲倦一忘乎所以,它們就自然而然的好了?對不對?

她轉過頭來盯著我,片刻之后說:好吧。

于是我又把煙掐了,重新在通往主題的大道上一往無前。陳青萍瞪著兩只大圓眼睛,像盯住獵物的貍貓一樣把我壓在身下,叼住了我的嘴。眼睛太矍鑠,太明亮了,讓我不得不閉上了眼。當我們幾個摸爬滾打、騰挪雀躍,我又把她壓在身下之后,我還是閉著眼。這感覺不太好,讓我感到不是在搞別人而是讓別人搞。直到熱身活動做完,選手們走上跑道的時候,我才歉意地說:讓我們關了燈吧。

你就那么怕看我的眼睛?

不不,我只是想回味多年前的那些夜晚——頭頂上只有月光。我不由分說關了燈,緊接著便帶著她起跑了。我們進入高速奔跑的狀態很容易,配合也依然嚴絲合縫。我們的頭頂只有月光,我漸入佳境,忘我地揮汗如雨,呼吸越來越宏大,看到她也在全身心地奔跑著,被不可遏止的力量催動,御風而行。她的聲音像歌聲一樣從胸膛深處飄上來,纏綿婉轉,四下傳開。但此時我卻看到了不止一個月亮——三個,一個在窗外,兩個在床上——不止是月亮,簡直是兩部探照燈。

我嚇得又立刻閉眼,躲避著她又深入著她,在欲進又退欲退又進中越陷越深,終于舍生忘死地起飛了。

完事之后,我都沒有再去吻她,而是背對著她躺著,點上了一顆煙。陳青萍喘息漸漸平息,從后面抱住了我的肩說:

別走了。

不走不走。我看著煙霧被照得像舞臺效果一樣明亮,說:我什么時候說我走了?這么晚了我去哪兒?。?/p>

那就好。陳青萍貼著我說:我害怕。

你——好點兒了么?

和原來一樣,閉不上眼。

沒事兒,沒事兒,一會困了睡一覺就好了。我也擔心,如果她這樣持續下去,又怎么睡覺呢?對于一個初次喪失閉眼能力的人,我們沒法指望她像魚類或者張飛那樣安然睡去。但我也沒辦法,我覺得自己沒力氣也沒必要考慮那么多了,便把手伸到背后摟著她:睡吧,睡吧,明兒就好了對吧?

對,對。她顫顫巍巍道。

我果然自己先被催了眠,輕輕睡去,夢見了汽車前燈、兩個太陽或雙筒獵槍追著我滿街亂跑,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汽車關燈太陽隕落獵槍雙管齊發,砰的一聲,我才醒來。左眼疼得厲害,我勉強睜開右眼,看到陳青萍臉色煞白,端著瓶威士忌酒坐在床邊。她轉過頭來,兩眼龐大無比,幾乎像遙遠的外星朋友那樣占據了整整半張臉,但卻已經干澀,沒有光輝了。

不行,她哽咽著,一句三顫地說:我還是閉不上眼,我睡不著。

我開了燈看看表,已經夜里三點了。

那也不要喝這么多酒。我奪下她的酒瓶子,那里面幾乎沒有酒了。我把剩下的就一口喝了,說:我操,這是怎么搞的。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睡不著!她猛跳起來,對我尖利地吼叫,聲音在黑夜里幾乎震碎了玻璃:你說,你們為什么玩兒那個混蛋游戲?

好了好了。我按捺著情緒,把酒瓶扔到地毯上:我不也沒問題么,只有你閉不上眼。

那我為什么閉不上為什么閉不上呢?她歇斯底里地跳著,扯著自己的頭發,還試圖用頭撞墻。我把她拽到床上,按住她:那咱們就粗暴一點好不好?我說著跑到廚房,找了兩個塑料夾子:

我們把它們夾上好不好?

她大口喘著氣,也不反抗。我就用夾子一邊一個,咔嚓咔嚓,把眼睛夾上了。

不管用!不管用!她猛地又叫囂起來,沒頭沒腦地亂抓亂打。我挨了兩個嘴巴之后,重新把她按?。哼@個不管用咱們就用釘書器!

陳青萍悲傷地哀號起來。我看到她的兩只眼睛又在一動一動,像兩只即將破殼而出的小雞那樣鍥而不舍,片刻之后,一邊一個,咔嚓咔嚓,夾子居然被它們掙脫了,眼睛又露了出來,大得能裝下一只拳頭,昂然瞪著。

而她卻安靜下來,一句話也不說。我望著她,等了一會兒,剛要躺下,又聽到她說:

太可怕啦。

怎么可怕啦?我說:不還是閉不上么?

不光是閉不上,確實太可怕啦。她緊緊攥住我的手,指甲幾乎全摳進肉里:我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了。

什么?

我是說,時間在我眼前停住了。我看得見周圍的東西,卻看不見它們在動了。

那這是什么?我把手伸到她的眼前晃著。她回答說:是,我是看見了手,它像照相底片一樣在我眼里出現了,一動不動。

我把手拿開,她說:手從底片上消失了。

完了。她接著說:我感覺不到時間在走了,我覺得我被封閉在一團琥珀里,一動也不動了。我周圍的一切都是凝固的了。

我有些明白了。陳青萍不能眨眼,所以她的時間停止了,她失去了時間。這不是科學中的問題,而是人生中的道理。我可憐起她來,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說:沒事的,這只是你的感覺吧,你沒聽見鐘表還在走么?

她說:鐘表在走,但所有的滴答聲連在一起,沒有間隔了。

那也沒多大事兒,世界也該停止了。我說著,低頭看她,卻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極深極小的一道光,越來越近,越來越多,不一會兒,眼睛濕潤了,眼淚從眼眶里滾出來。一顆接一顆,最后像漸大的雨一樣連成了線,涌過臉頰、嘴角、脖頸和胸脯,滾滾不止。不一會兒,她的半個身子和一片床單都濕透了。她為什么會流眼淚呢?

陳青萍解釋說:我都有多少年沒哭過了,似乎是從八歲那年起。他們都說我是個怪人。你覺得奇怪么?

那就是了,你在補償沒流過的眼淚啊,姑娘。你看,你都流了這么多眼淚了,流完了就好了,把該流而沒流的眼淚流出來,你就可以正常地睡覺了。

于是陳青萍就一聲不吭地流著眼淚。那里面有疼痛的眼淚、難過的眼淚、丟了東西之后的眼淚、被人非難之后的眼淚,肯定還有愛情的眼淚,越到后來,愛情的眼淚就會越多。而一個人這么多年應該流多少眼淚呢?也許一個水缸也不能裝下那些疼痛、委屈、欣喜和愛情。

我不斷拍著她的肩膀說:姑娘,這就好了。

你叫我什么?

姑娘。

陳青萍忽然小聲說:我愛你。

我想動一動,卻被自己的身體粘住了。

小馬,我愛你。她又說:那時候到現在都是。你對我最好了。

我也愛你,姑娘。我說。我們好像對這句話默契很久一樣,靜靜地說。但我知道,我聽到了一句曾經渴望過、一直沒把握、現在又不能接受的話。我輕輕摟著她,看著眼淚們前仆后繼,不留痕跡,但卻想象著她與我非常遙遠,咫尺天涯。這些年來,我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我成功地擺脫了感傷主義情緒,也習慣于在不斷的貼身而過中尋找動態平衡了。歸根結底,我和她曾經是一類人,歸根結底,我們現在又是兩類人了。雖然我還愿意摟著她,觀賞那些眼淚,但僅限于看看——絕不呼應。

時間畢竟還在流動,因為眼淚沒有停息。過了很久,陳青萍說:我好一點兒了。

是么?那就好。

但頭暈得厲害,渾身都沒勁兒。

現在你能閉上眼了么?

她試了試,又說:不能。

那我們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

不用了吧。她說。

還是看看吧,這樣下去,也許會失明。我把她放好,站起來,給一家上門服務的私人診所打了電話。

怎么這么晚了還打電話?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沒好氣地說。

晚么?擱美國這是白天啊。我說。

那你干嗎不給美國醫院打?

病人雖然處在美國時間,可卻在中國得了病。

外賓?。渴裁疵??

閉不上眼了。

閉不上眼了?那可不好說,主要分兩種,神經性的和精神性的,其區別您能分清楚吧?這是醫學常識,當然神經性也會誘發精神性,精神性也會導致神經性——

您真專業——快點兒來好么?病人都快不行了,我說了地址。行行行,二十分鐘以后我去接你一下,接不著您就直接上來好了,屋里也有人。

我回到床邊,陳青萍已經背對著我躺著了,聽到我的聲音也不動。她也許是因為脫水暈過去了,也許是瞪著眼睡著了。我叫了她一聲,還是沒有應。我便又把手伸到她的臉前晃了晃,也沒有動靜。她不會就此死了吧?這個念頭讓我一身冷汗,但下一個念頭卻在催我了。我慢慢穿好衣服,向門外走去??斓介T口時,我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此時她的聲音卻飄了過來:

小馬,你去哪兒?

我去接一下醫生,怕他找不到門兒。

你還回來么?

回來。我說著,又轉身出了門。我匆匆走下樓梯,來到外面。正是黑夜最濃的時分,路燈成群結隊,卻分外孤獨,大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卻清晰昭顯著無數人的足跡。我點上一顆煙,也不選方向,飛快地沿著路走起來。陳青萍住的那幢樓離我越來越遠,不過這一次是我把她拋在了身后,準備一個人走進變化無窮的黑夜,并等待著在某一個地點,時光突然停止。

選自《西湖》2006年第3期

原刊責編 ? 吳 ? 玄

本刊責編 ? 鄢 ?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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