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亦鴻
學校:湖南省長沙市長郡中學
夏天的一個早晨,我醒過來,拉開窗簾,看見綠樹在陽光下郁郁而立,枝頭的橢圓葉子像可愛的小小雞在撲哧著翅膀上的羽毛般,叫人歡喜。
我知道今天是禮拜天,便心平氣和地坐在床頭看郁郁地綠樹,看小小雞羽毛般的葉片,葉片被晨風曳起,笨拙地在半空轉圈,竟然蠻好看。看著看著,我就想去看看郊外了。
也沒什么目的地,只是單純地想看看郊外的綠樹和草葉長啥樣,我騎上輪胎剛打過氣的自行車,走上通往田園的路。
到了郊外,在走走停停之中,倒也沒有太大的欣喜。道路說不上平坦,隨處可見小碎石,但沒有起塵。草地談不上柔軟,但足夠芬芳。郊外就是這么個地方,它自己寧靜,也讓到來的人寧靜。寧靜在這里是有形的寧靜,寄托在曲線溫和的低矮山脈上,老眼昏花的大尾巴母狗旁,盈耳的老人吹笛聲里。可我是個城里人,總覺得自己進入這寧靜,必須用一個“闖”字。
水杯里的水喝完后,我又騎了六里路,仍未找到一處商店買水,便渴著又騎了幾里路,終于在一個T形路口看見了賣瓜的大棚,這是座用泥巴色素布搭起的簡易棚子。
近了,不止賣西瓜,龐大的西瓜堆旁,玲瓏秀氣的香蕉悄然占著一席之地。棚內見一大叔,五十歲的樣子,頭發花白,他正津津有味地用光碟機看著電視劇,津津有味地吃著香蕉。

“西瓜怎么賣?”
大叔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兩塊。”然后又轉回頭去盯著電視機。這當兒我發現大叔右腦后側沒有灰白的頭發——根本沒有頭發——只是露出了灰白色的頭皮。
“可以只買半個嗎?”我問。
“可以。”
我便請大叔稱了半個西瓜,付錢后,又讓大叔幫忙把西瓜切成瓣,然后才坐在大叔身旁的空椅上吃西瓜。
大叔將剩下半個瓜用保鮮膜仔細包好,然后又坐下來剝開一根香蕉,雀躍地啃了一口。
我和大叔湊在一起看電視劇。是抗日神劇,劇名是什么猜不到,演員是誰我也不認識,但好歹知道這肯定是國產劇。劇中,反派角色正和日軍司令密謀著如何攪亂八路軍。
和大叔閑聊,發現大叔說話很有不同的味道,但也聽得出是個實在人。就這樣我邊休息邊吃掉一塊西瓜,當我停下來,便看著大叔正小心翼翼剝開了第五根香蕉。
“喜歡吃香蕉?”
我忍不住問。我腦中那時竟冒出一個念頭,莫不是西瓜有什么古怪,吃了會不對頭?
“嗯嗯,喜歡吃香蕉。”
“幫我吃點西瓜?”
“啊?”大叔稍做猶豫,然后喜笑顏開,“謝謝。”說完就抱著一瓣西瓜吃了起來。但他吃相相當夸張,發出的聲音也出奇大。
“怎么剛才不見你吃西瓜?”待他吃畢,我問道。
“啊,哦……”大叔又露出猶豫神情。
我盯著電視劇中反派人物的臉,半開玩笑地說,“莫不是西瓜吃不得。”
“不不不。”大叔連忙搖頭,“不是的。”
“是我家那個叫我多吃香蕉。”大叔看著我誠懇地說:“她說現在是大家都買西瓜的天氣,我坐在這里吃香蕉,說不定大家就不光買西瓜了。情況果然不錯,買香蕉的人果然多了不少。但我吃著吃著香蕉就喜歡上了,今年夏天吃進肚的香蕉比起西瓜來只多不少。”
“這樣啊。”我應了一句,表示疑問消除,又將西瓜遞給大叔,大叔眉開眼笑地接到手上。這是剩下兩瓣中的一瓣,于是我便拿起最后一瓣吃了起來。
“年輕人,來這里是做什么?”大叔邊吃瓜邊問。
“不做什么,沒什么要做的,瞎逛逛。”我邊吐瓜子邊答。
“啊哦!”
大叔慢條斯理地咀嚼著西瓜果肉,緩緩看向棚外翠綠的瓜地與更遠處的農屋和青山。他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在郊外玩玩很好,年輕人是該多玩玩,但一定要小心驢。”
“驢?”
“是啊,你看我這里。”大叔轉動腦袋,讓我看見那塊沒有頭發的地方,“這是被驢踢的,那時我五歲,可惡的驢。”
“驢踢的!”我憋住自己,不讓自己笑出聲。
“嗯啊,是的。因為這個我的智商就少了很多,都不夠用了。只夠賣瓜時用用。據說我四歲時聰明著哩!”
“看電視劇也要智商!”我突然說。
“那是,那是。那個,挑糞種地,養樹摘梨也要。用得上智商的地方漫山遍野都是,有時想想都苦惱。”
大叔砸巴著嘴沉默了一會,仿佛還意猶未盡。我轉頭看向身后的田地,那里瓜藤正一動不動、老老實實地過著它們的一生,蟲子叮咬、洪水泛濫、干旱降臨,這樣那樣的事,也許它們將一一經歷。
“我家那個也被驢踢過,是大母驢。在我家那個牽走公驢時。”大叔撓撓灰白的頭發,嘿嘿笑了,“我家那個沒我走運,暈倒后還被公驢踩了幾腳,醒過來就啞巴了。變啞巴了,也不知道她受傷,不知道是公驢踩的還是母驢踩的。”
然后大叔昂首驕傲地說:“所以這鄉里只有我可以娶我家那個。”
大叔很愿意訴說他心里的東西,或許是因為我不是坐在車上買西瓜買香蕉買完就遠走的人中的一員吧。大叔和我之間竟儼然有了促膝長談地意味。
“但我家那個的字寫得漂漂亮亮。我也會寫字,我爸爸是這一帶寫對聯的高手,要是沒被驢踢我說不定也能刷刷地寫出漂亮字!”
我報以一笑,轉頭看向路口。大路往城市走是條筆直的路,往反方向走也是一馬平川,但岔出來的向青山深處蜿蜒的土路卻坑凹非常,一個個土坑像是被飛機上扔下來的大西瓜結結實實砸出來的。這土坑的輪廓雖然看在眼里很真實,卻難以讓人賞心悅目,反而有些糟心。是那種無來由的糟心。
“大叔。”
“要走了嗎?”
“是啊。”我站起來,看著放電視劇的光碟機。光碟機放在平平的桌子上卻依舊好笑地翹起一個角。大叔在一旁用刀切著香蕉的圓梗。
“大叔,我買二十塊錢香蕉和二十塊錢西瓜吧。”
“好的,你等一下。”
“這樣吧,”我攔下正要揭開那半邊西瓜保鮮膜的大叔,“我騎自行車來的,不方便帶水果。買著先放在你這里,下個星期再來就直接吃。”
“好啊,下個星期沒吃完,下個月也可以來吃。”
“是啊。”我點頭。
“年輕人,等一下。”大叔猶豫著叫住我,“現在我的智商大聲告訴我,你可能是想白送給我錢。”
我笑而不答,抬頭看了半分鐘白云,想象著它既可以是烏云,也可以是白云。無論是化為哪種面目,天氣都由它做主。云的世界已經挺簡單了,我實在想象不出瓜藤的世界,一定更簡單,但能簡單到何種地步?
“大叔,問一句好嗎?”我說,“為什么電視劇里大反派在日本人司令那里露出陰險的笑,提出害死人的計劃,而司令卻一點都不討厭他?”
“啊,哦,這個……”大叔撓了撓灰白的頭發,露出費解的表情,手里吃到一半的香蕉也不再舉到嘴邊。他思索了好一會兒。
“我不知道,回答不上來。”搖頭幾下,他又說,“但是我家那個用漂漂亮亮的字告誡過我,如果賣瓜時遇到壞人,不要慌張,首先要什么都順著壞人的來。她還讓我在這里藏了一把刀,你看。當然,我還有香蕉皮……”
我看了一眼掀起的光碟機,機器底下放著一把小刀。我莞爾一笑,然后大笑,走出瓜棚,騎上自行車,越騎越快,一下子沖出好遠好遠。
然后回頭。順著簡簡單單、筆筆直直的公路,我看見那座用素黃布搭起的長條形瓜棚還在那里,儼然一只巨大的香蕉壓著路口一角。而那個大叔肯定正好幸福地淹沒其中。
羅暢老師點評:通過買西瓜的過程描繪了一位憨厚誠懇的西瓜小販平凡、幸福的生活,文字活躍而不失細膩,既貼近生活又俏皮風趣,人物個性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