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家鄉到故鄉》寫出了一個作家創作的地理背景和心靈背景,每個生命都降生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地域也給了每個生命不同的認識世界的角度。有人厭惡自己的家鄉,有人喜愛自己的家鄉,有很多人一生未走出家鄉。那些背井離鄉的人們,或多或少都有著揮不去的故鄉情結。一個作家,一生都在遠離故鄉,一生都在回歸故鄉。劉亮程用當代的情懷講述作家心中的家鄉與故鄉,深邃的思考和現代的筆觸不僅寫出了優美的抒情意境,更寫出了一個作家眼中與文學中的故鄉根本的區別所在。
作家寫作,和平常人生活一樣,是需要有一個家鄉的。
你出生時,有一個地方用她的陽光、空氣、水、人聲、風聲、鳥語以及雞鳴狗吠迎接了你,這就是你進入世界的第一站——家鄉,你最初認識的世界是家鄉的樣子。家鄉用她的氣息造就了你,使你以后無法再成為別的地方的人。家鄉給了你一些難以改變的東西:長相、口音、口味,看人看物的眼神、走路的架勢、笑和哭的表情等等。家鄉用她給你的這些使你區別于別處的人。
家鄉住著我們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外婆外公,住著和我們一起長大留有共同記憶的一代,住著那些看著你長大、你看著他們變老直到死去的一兩代人,還有你從未謀面、只是在家譜和祖墳的墓碑上留下名字的先人們。家鄉是那個完整保留你祖先記憶,和你人生初年記憶的地方,是祖先的基地和你的出生地。在你之前,無數的先人死在家鄉,安睡在家鄉,你在厚厚的塵土里醒來,在代復一代的時空交替中,你的時間到來了。家鄉把祖先享用過的陽光雨露、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交給你,把土地和土地上的豐收與虧欠交給你,把愛與生養交給你,把她能給予的幸福和安寧交給你,也把所有的苦難和悲痛交給你。
許多作家在寫自己的家鄉,或從家鄉啟程開始文學寫作,我也一樣。從最早的《一個人的村莊》中那個叫黃沙梁的小村莊,到《在新疆》中的新疆都是我的家鄉。我們都有一個大地上的家鄉和身體心靈里的故鄉,優秀的文學具有故鄉意義。
家鄉是地理和文化的,故鄉是心靈和精神的。家鄉存在于土地,故鄉隱藏在心靈。家鄉是一個地址,一個可以在地圖上找到名字的地方。故鄉在身體里,一個遠走他鄉的人,身體里裝滿了故鄉。我可以離開家鄉,但故鄉從未離開過我。故鄉在心靈里,也就是說,當我離開家鄉,我的身體就是我全部的故鄉。
文學寫作,就是一場從家鄉出發,最終抵達故鄉的漫長旅程。有的作家一生在寫自己的家鄉,他的家鄉最終沒有上升為故鄉。優秀的文學都具有故鄉意義,那些我們閱讀過、影響過我們、留下深刻記憶的文學作品,都是把一個文字中的故鄉留在了我們心中。
比如,“鋤禾日當午”這一句詩中包含了幾千年來農耕社會的所有信息。我們依舊扛著千年前的鋤頭,禾苗是千年前的品種,太陽還是那個太陽,我們喝的水、吃的五谷、呼吸的空氣、腳跺的土地、頭頂的天空,都是千萬年不變的。文學,就是在建立和感知這樣一個不會變化的心靈故鄉。在這里,我們有父母兄弟姐妹,有愛情親情,有仇恨怨恨,有夢幻和幻滅,有生老病死但生生不息,這就是文學中的人間。
這樣千年不變的人心才是人世間最可靠的故鄉。過去數千年,生活的場景變了,居住和生活環境完全不同,衣著和語言完全不同,但人們依舊像在千年前那樣在愛、在恨、在生兒育女、在歌唱、在哭注、在快樂憂傷、在生老病死、在做夢、在幻想。人們外在的一切似乎都變了,但內在的心靈沒有變,人還是人,男人、女人、孩子、老人,而構成這一切不變的就是我所說的故鄉。
我們心靈中有一個叫故鄉的東西,一直未曾改變。